魏征繼續說道:“爾朱兆雖然殺了孝莊帝,為爾朱榮報了仇,但自己也留下了弒君的惡名,北魏的各大實力派都開始討伐他,其中以在關東的高歡和關中的宇文泰為首,而直接起兵與爾朱兆對抗的,就是后來北齊的開國皇帝,以神武大帝的威名與宇文泰并稱與世的高歡。”
“爾朱兆不是高歡的對手,很快兵敗,而慣于見風使舵的斛斯椿再次翻臉無情,殺光了前一陣還跟他稱兄道弟的爾朱氏余黨和私兵,向高歡投降。”
“高歡根本看不起斛斯椿這個小人,于是斛斯椿轉而投靠了高歡后來扶立的孝武帝元修,挑撥元修和高歡之間的君臣關系,鼓動元修象孝莊帝殺爾朱榮那樣地除掉高歡,可惜高歡不是爾朱榮,元修動手不成,反而被趕出了洛陽,斛斯椿一起如喪家犬一樣地逃進了關中,投靠已經在那里站住了腳的宇文泰。”
“此后的事情就是主公所熟知的了,高歡和宇文泰手里各自有一個傀儡皇帝,北魏分裂成東西魏,到了他們的兒子時,干脆把傀儡也廢了,分別建立了北周和北齊,那些是后話了。”
王世充點了點頭,道:“這個斛斯椿真是無恥之極,為人反復,還一天到晚地挑事,斛斯政如果和他祖父一路貨色的話,就算他再有才,我們也不應該與之結交,我們做的可是滅九族的大事,給這小子賣了那可就太冤啦。”
魏征點了點頭,道:“對了,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長孫晟將軍的曾祖父長孫稚,當年就是那個斛斯椿的死黨。還親自為他捕殺過爾朱氏的子侄和私兵,后來元修兵敗后跟著斛斯椿一起逃進了關中,歸順了宇文泰。”
王世充恍然大悟道:“原來長孫將軍有這樣的祖先。我原來一直只知道他的遠祖是北魏時的開國大將長孫嵩呢。”
魏征笑道:“所以五胡亂華后,幾百年下來。這些胡人也都和我們漢人沒什么區別了,當年的胡人長孫嵩,他的子孫長孫晟現在成了我朝消滅突厥的第一功臣。主公,你真的沒必要總是這樣強調華夷之防的,胡人如果能心向漢家,選擇我們漢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那就不用總把他們當成胡人防著。”
王世充擺了擺手,道:“這個問題以后再說。那斛斯椿后來如何了?”
魏征道:“斛斯椿后來在西魏做到了大司馬,得以善終,他一共四個兒子,其中小兒子斛斯恢在我朝做到過散騎常侍。而斛斯政正是斛斯恢的兒子,今年有四十七歲了,他早年做過北周武帝的親衛,后來在我大隋滅陳時,以軍功升為儀同,當時他正好在楊素的帳下,楊素對他的才能非常欣賞。”
“主公。斛斯椿雖然算是胡人,但是其祖父斛斯椿在北魏的時候一直是做文官,其父親也并不掌兵。嚴格意義上并不是那種真正的關隴軍功貴族。關隴的那些胡將們看他象是山東的文人,而漢人的五姓七望更是不可能把他當自己人,于是斛斯家就處于這種兩頭不討好的尷尬位置。”
“到了斛斯政這輩時,他雖然也從過軍、打過仗,但還是以當文官為主,這也是他雖然才干出眾,但多年來晉升緩慢,年近五旬才到了這個州長史位置的原因。”
“斛斯政這幾年的功勞多數被那韓世諤得了去,如果再沒有人扶持他一把。幫他在朝中說話,只怕這輩子也很難入朝了。”
王世充本來聽得連連點頭。突然想到了個問題,連忙問道:“既然此人有才能。而且缺乏人引見,而那楊素當年又稱贊過他的本事,為何一直不對他加以提拔舉薦呢?”
魏征笑了笑,道:“因為此人以前很清高,不肯主動投靠。”
王世充笑道:“這就是了,這也是我這些年來接觸到一些地下情報后才明白的事。玄成,其實舉薦一個人是要冒風險的,如果有才的人,被舉薦了以后,卻不對你感恩戴德,那可能就會引狼入室,將來奪你的位置。”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高熲高仆射當年先后舉薦了楊素和蘇威入朝為官,結果最后卻被楊素趕下了相位,幾乎家破人亡,雖然高熲的高風亮節讓人敬佩,但對自己,對自己的家族卻是沒有什么好處。”
“而那楊素則一向是以家族的利益為先,隨著自己不斷地征戰沙場,建功立業,他的兄弟和子侄們也都一個個跟著沾光,一個個加官晉爵,比如楊玄感的這個上柱國,雖然有自己的功勞,可他一出生就是儀同,頂得上我王世充出生入死打拼十幾年了。”
魏征笑道:“主公才華蓋世,自是遲早能出頭,還是說那楊素,與他平輩的大臣中,在文官里,他只嘆服高熲高大人,前吏部尚書牛弘牛大人,內史令薛道衡薛大人。”
“至于武將中,除了賀若弼、韓擒虎、史萬歲、劉方、長孫晟、周羅喉這幾個,魏征也沒聽過他稱贊過誰。哦,對了,上次舉薦去幽州的那位李子雄大將軍,是魏征印象里這近十年來,除了劉方劉將軍外他舉薦的唯一一名武將。”
魏征頓了頓,繼續道:“至于年輕人里能入他眼的就更少了。除了文武雙全的主公您以外,中生代的將領里,麥鐵杖將軍當年是被他上報軍功,不算是舉薦,而楊義臣將軍這回是靠著自己在代州的出色表現,楊素也只是做了個順水人情罷了,也不算舉薦。如果實在要算舉薦的,除了楊素的侄女婿封倫外,就只有以前來過我們家的那位李靖了。”
魏征一說到李靖時,語調微微一變,王世充也猛地想到自己和這位兵法奇才當年在兵部共事的那幾年里的友誼,后來李靖因受兄長戰敗的牽連辭官而去,也不知道現在身在何方。
正當王世充還在想著前塵舊事時,魏征卻繼續道:“可見要舉薦一個人。不僅本人的才能必須極為出色,而且一定要主動來向他投靠。”
“這斛斯政的才能雖強,但不如李靖那樣在兵法上神出鬼沒。讓主公都震驚不已,而且他也從來沒有主動向楊素示好。所以楊素一直沒有舉薦他。”
王世充點了點頭,道:“確實,不效忠于我們的人如果才能夠強,以后會反過來奪我們自己的位置;如果沒本事的人隨便舉薦上去,最后被證明不稱職,又是打自己的臉,確實難辦。只是這回斛斯政也沒有主動地來投靠我們,還要跟他結交嗎?”
魏征微微一笑。道:“魏征以為,主公既然到了這郢州當刺史,就不能無所作為,您上次也說過,這里是蕭梁故地,平靜的表面下可能會涌著蕭梁余黨的暗流,如果經營得當,以后會成我們的一個重要起兵基地呢,所以主公還是不要放棄任何可以爭取的人和機會,多多探查為妙。”
王世充點了點頭。笑道:“還是玄成你聰明,這一下提醒了我!唉,還是得想辦法跟這斛斯政多多接觸。摸清楚他的底細,看看能不能成為同道之人。”
魏征正色道:“這是主公您必須要面對的道路,您有經天緯地之才,自然不能甘于平庸。今天你要掌控這個小小的郢州,明天你就要掌管整個朝堂,再以后你還要爭奪天下,成就千古的美名,這些都是你不能逃避,一定要面對的。”
王世充認真地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只希望。我在這漫長的人生旅途中,能永遠有玄成相伴左右。”
魏征心中一陣溫暖。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轉瞬間又恢復了剛才的鎮定和嚴肅,道:“斛斯政的情況就是這些,是否要與之結交,將來如何與之相處,到時候還要由主公定奪。”
王世充道:“辛苦了,魏征,那韓世諤的情況你打聽得如何了?”
魏征道:“與那至多只能算是關隴軍功貴族外圍一員的斛斯政相比,韓世諤倒是正宗的關隴軍功貴族了,雖然不象柱國家族那樣根深蒂固,但也絕對是根深葉茂,這也要從他的祖輩說起了。”
“韓世諤的祖父是北周的大將韓雄,做到過大將軍,八個州的刺史,而韓世諤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韓擒虎,他原名韓擒豹,從小就精于騎射,孔武有力,武藝高強,因為在十三歲那年打死了一只猛虎,所以被改名為韓擒虎。”
“西魏權臣宇文泰在韓擒虎小時候見過他,當時只有幼年的韓擒虎便已經身板超過同齡一孩子一大截,甚至十幾歲的孩子就長出了一把成年人都未必能蓄起的大胡子,看起來殊異常人。于是宇文泰就特地讓韓擒虎進功陪太子讀書練武。”
“和一般陪太子讀書時只顧著玩的官家子弟們不同,韓擒虎自幼就喜歡讀各種經書、史書,還有兵書戰策,雖然不象一般的漢家兒郎那樣滿腹經綸,但對諸子百家也都是略知一二,而對孫吳兵法更是熟記于心。”
“到了他長大后,也正好趕上先皇代周,知道韓擒虎是文武全才,便派他去出鎮廬州,負責長江以北的防守,南陳的甄慶、蕭摩訶、任蠻奴等大將幾次渡江北征,都被他打得大敗,從此不敢再對江北之地有非份之想。”
王世充聽到這里,嘆了口氣,道:“韓擒虎確實是名將,據我所知,楊素對他也是一直推崇不已,評價明顯在那賀若弼之上,他與這兩位都是長期共事,所言非虛啊。”其實王世充對韓世諤的情況非常了解,但仍然給魏征布置了這個探查的任務,就是想看看平民出身的魏征對這些世家大將的情報能搜集到多少。
魏征笑道:“賀若將軍最大的貢獻在于獻上了平陳八策,并且是身體力行,率先執行,所以他一直覺得功勞要大過韓將軍。后來滅陳的時候,賀若將軍所部也是率先過江,并且在建康城外擊敗了陳軍的主力。”
“可是稍晚渡江的韓擒虎卻是趁著陳軍主力在與賀若弼所部激戰之時,偷偷地繞過戰場,直取建康城,搶到了占領陳國皇宮,俘虜陳后主的大功。也搶到了賀若弼費盡千辛萬苦,認為理所當然應該是自己的滅陳頭功。”
王世充點了點頭,道:“所以賀若弼從此就和韓擒虎結下了梁子。甚至在慶功宴上兩人也是差點大打出手,對嗎?”
魏征正色道:“不錯。就是因此。其實這事上不能怪賀若將軍心胸狹窄,換了任何人碰到這種事都是很難接受的。”
王世充道:“韓將軍后來滅陳之后好象就沒什么動靜了吧,不象賀若將軍那樣不停地折騰。”
魏征笑了笑,道:“主公,你怎么能說賀將軍是折騰呢,人家心里有怨氣,又沒有出將入相,當然想要不斷地體現自己的存在感了。先皇也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所以雖然他闖禍罷官,卻也總是讓他出席各種國宴,以滿足他的虛榮心。”
“至于韓將軍,他比賀若將軍懂得低調內斂,滅陳之后,基本上就不再掌兵,掛了個上柱國的虛銜后就一直閑居在家,只有一次先皇接見突厥使者時,才特意把他叫了出來,韓將軍面有異相。威嚴過人,發起怒來如兇神惡煞一般,讓膽小的人半夜看了都能嚇死。”
“結果先皇就對突厥的使者說。這位韓將軍就是滅了陳國,捉到陳后主的大將,然后韓將軍就對著突厥使者怒目而視,嚇得那人話都說不利索了,此后數年,突厥果然安分守己,不敢再來我大隋邊境上搗亂打劫。”
王世充笑道:“想不到韓將軍一怒,竟然可勝過十萬雄兵,讓那頭草原狼也能老實。玄成。以后我也練練這功夫,手下要是誰不聽話。我就來兇誰,怎么樣。”想到當年韓擒虎也算是第一個真正看重自己的重臣大將了。若是他能多活幾年,罩著自己的話,沒準自己這一生也不會過得這么艱難,想到這里他不僅一陣唏噓,神色也變得黯然起來。
魏征笑道:“主公,面相由心生,韓將軍長得就象個地府閻羅,他的那種威嚴,你是擺不出來的,即使是主公這樣的殺伐決斷,跟韓將軍也是不能比。”
魏征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臉上恢復了一向的嚴肅,道:“主公,韓將軍最后死時,也頗有些故事。”
王世充被魏征這樣一說弄得醒過神來,說道:“我記得韓將軍好象是開皇十二年,在滅陳三年后就去世了吧,當時我還去拜祭過他。”
魏征點了點頭,道:“韓將軍在得病之前,有一天夜里,住在他府上附近的一個老婦人,看到有一支氣派威嚴的儀仗隊伍,在半夜三更打著旗號向著韓家走去,老婦人覺得奇怪,就遠遠地問那些是什么人,隊伍里有人回答,說他們是來迎接大王的。老婦人正覺得奇怪,一轉眼間,這支隊伍就憑空消失不見了。”
“后來過了幾天,又有個人病得很厲害,一路走到了韓府,說是想拜見大王,韓府的門衛問他來找什么王,那人說要見閻羅王,韓將軍的侍衛都很憤怒,想要打這個人,結果韓將軍擺了擺手阻止了他們,說是自己生前能當上柱國,死后能當閻羅王,已經很高興、很滿足了。然后打發那個人離開。”
“那人走了以后,韓將軍就生病了,醫生們來看了以后都是束手無策,說是沒見過這種怪病,過了沒兩天,韓將軍就此逝世,他的世子韓世諤繼承了他的爵位,就是現在的郢州刺史,也是主公你要去接替的人。”
王世充聽完了這個離奇的鬼故事,心中冷笑,只怕這是韓擒虎故意裝神弄鬼,靠這種辦法來提醒皇帝不要忘了他們老韓家,更不要因為他韓擒虎死了就以為韓家無人,不再重用自己的兄弟子侄,經歷過貓鬼事件后,他已經不再信人間的鬼神,但他也知道,世人信這個的還真是不少,即使是楊堅也買了韓擒虎的賬,韓家也因此得以繼續保持軍中的勢力和朝中的地位。
不過王世充還是裝著長舒一口氣:“幸好現在是白天,若是晚上玄成你和我講這個故事,沒準我會嚇得不能安睡呢。不過以我看來,那個老婦也許是眼花或者是做夢,閻羅王之事著實詭異,實在是難以解釋。也許是有些好事之徒牽強附會的吧。”
魏征點了點頭,道:“魏某也以為,此事也許是類似以前漢朝的巫蠱一樣,是有人在后面操縱,韓將軍當年先是得罪了賀若將軍,后來攻下建康時又放縱手下士兵奸淫陳朝宮女,搶劫陳朝府庫,回京后又曾當面折辱過周老將軍,看他眼紅的人,跟他有仇的人可是不在少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