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起來,澄心讓她催水,熟悉家中路徑。自己留下青豆說話,因她說家中生長大,問她石涉少年的事。
“大公子么?又會武,又會文,又會救人…….”青豆一派天真。
澄心打量她不是打趣自己,再問:“救的什么人?”
“那一年城外人擠人,大公子在,出力不少。”青豆盈盈。
澄心想自己公公是這一方官員,在外省五品官品階不小,城外出亂,石涉出力也應該。忽地想起一事,漫不經心地問:“許多姑娘們夸大公子是嗎?”
青豆詫異:“少夫人才來,怎么倒知道?”又拍手笑:“是大公子告訴您?”澄心酸上一會兒,見小豆子和一個丫頭打水來,梳洗過來見石夫人,自此侍奉湯藥,料理家務。
石家有一條好,房頭盡皆分開單過。只走動,各人家務自己料理,管家的人少許多麻煩事。后來的人,也少許多雞犬聞。
十幾個家人,不知道心里如何,面上都伏貼。
石夫人是京中受寒,江上暈船的病,調養十幾天,近秋天時,漸漸好起來。石家大房里石大夫人來看她,道:“你也大好,侄兒媳婦又初來。聽說你們重新為他們擺酒,不如等涉哥回來,只怕長了官,又氣派又排場卻不是好?如今,只讓侄兒媳婦親戚處走動一回,過年過節也到處認識。”
石夫人覺得有理,讓嬌蘭去回石忠賢,石忠賢欣然答應,第二天命澄心打扮過,一個媽媽兩個丫頭陪著,往隔壁大房來。
兩處房子相鄰,另一處相鄰,是石家的三房。古人大多兄弟多,有點子家底的都有三兩房。石大夫人接住澄心,讓她認識自己女兒香蘭和金蘭,才笑說:“玉蘭出嫁在婆家,在鄰縣,”外面笑擁進一群人來:“新嫂嫂在,讓我們看看。”
四、五個姐妹過來,皆穿紅著綠,眉眼出眾,不是一般俗品。認過人坐下來,難免好奇,問起京中官司事,澄心坦然,一一回答,夸過公婆夸丈夫,再把自己妹妹夸上一夸。她談吐不俗,石大夫人喜歡,道:“這京中出來的姑娘,就是不一樣。”
才說到這里,外面有人來回話:“老親們來了,”澄心不用別人說,頭一個殷勤站起來垂襝侍立。見石大夫人出迎,接進來兩、三個老太太,后面跟著一群媳婦子。最后一個,卻是個熟人。
她杏眼桃腮,著裝出眾。蜜合色遍地金上衣,下面是泥金撒花長裙。幾枝釵,數枝環,手指上明晃晃兩枚戒指,耀人眼睛。
卻是王雪蘭。
澄心漲紅臉,王雪蘭漲紅臉。
自從京中王姑娘床前石涉語重心長那一回過后,澄心再沒有見她。初來南寧時還想過,過上半天家務繁多,婆婆面前要侍藥,早就拋到腦后。晚上回去又遲,查過上夜回房,明天要做什么想一回,把石涉想一回,再把家下人等各色心思想上一回,哪里還想得起來一個外人。
出其不意的相見,澄心僵住!她怎么來了?
放眼看去,今天來的全是石家的親戚。
王雪蘭也呆了一呆,來前她知道是澄心。有心不來,怕事后澄心知道關系,要說自己躲著。尋思一下,憑什么躲著她?不忿上來的王雪蘭,用心加意地打扮好,款款而來。
想得再好,怎奈見到面上,心中羞窘上來,王雪蘭的面龐也紅得一眼就可看出。
澄心看第二眼,人又呆了一呆。王姑娘,卻是婦人打扮。她恍然了,難怪她前來,想來是石家的親戚。這么說,澄心在心中笑得俏皮,嫁不成石涉,此人一心要嫁石家。狐疑上來,難道一心只想我丈夫,怕嫁別人家里再看不到他?
澄心沉下臉!
王雪蘭也沉下臉!
憑什么怕她,憑什么臉紅,又憑什么由著她打量來去。王雪蘭知道自己穿的什么,就來看澄心。石夫人病中,澄心雖花枝兒似的年紀,也不敢過于打扮。因年青,又是新人頭一年進門,也不能過于樸素。又出門,撿了一件藕荷色上衣,又是一件水紅裙子。
首飾,不過兩三件。只有壓衣的玉佩,是定親的那一件。
王雪蘭眸子往下微一斜,把石少夫人從頭看到腳。心中暗暗咬牙冷冷一笑,見別人全見過禮,自己上前來欠身:“見過嫂嫂。”
澄心故意裝不懂:“這位是?”
王雪蘭氣得再咬咬牙,難道你不認識我,這里的人全知道自己往京中去一回。石大夫人正要介紹,王雪蘭仰起面龐先道:“嫂嫂倒不認識我?半年沒見,忘了也是有的。”澄心這才裝明白:“哦,原來是王家姐姐。”
因此,才還禮。
石大夫人不明就里,過來笑道:“你們倒認識,”王雪蘭第三回咬牙,面上不能不笑:“大伯母,我去年侍候父親在京中,和鄭家嫂嫂會過。”澄心肚子里好笑,你是侍候父親在京中?人卻嘖嘖稱贊:“可不是,王家姐姐孝悌上,是我等楷模。”
王雪蘭還想咬第四回牙,想想這牙忒般咬,只怕咬碎不解恨。要裝聽不到,又難忍這口氣。石大夫人是主人,不理會她們之間暗潮洶涌,往下介紹完全:“雪蘭以前我們這里才女,”王雪蘭忍氣。
“她現嫁的是趙官人,是本城數一數二的大財主。”
王雪蘭忍淚,臉一直紅到脖子上。
她也有她的難處,她不能不來見澄心。今天不見,明天也要見,總不能天天躲著。她不敢抬頭,怕澄心一臉的詫異,那真是萬劍扎人心。
澄心一臉詫異!
用石嬌蘭的話,王家姐姐字比你寫得好,是頭一等的才女,樣樣比你好。這樣的人,怎么去嫁一個財主?
王家不是沒有錢,也不是養不起女兒再幾年,澄心今年才十五,和澄心一年的王雪蘭,就這么急著出嫁?
人的心思,從來東去西來不定。澄心的小心思,嘩啦一下想歪。及到歪了,才自己羞愧,就和王雪蘭不合,也不用那么想她。
兩個人都不自在,勉勉強強行過禮。雙方都自制,沒讓別人看出什么來,坐下來說話。澄心由別人說話中,弄清楚這趙官人的父親,是石家上一代的姑奶奶招贅而來。到了趙官人這里,他有一個哥哥,姓石。趙官人是第二個孩子,姓趙。
姑奶奶早早離世,趙官人的父親和哥哥也離世。他又姓趙,石家的人對他不親熱也不冷淡。趙官人不愛讀書,知道這書香門第里相不中自己,他很知趣,但有事情都是到的,因此王雪蘭要來。
至于王姑娘眼高于頂,看中石涉后也算花費功夫要嫁他,只是沒成就是。她嫁趙官人的原因,還是一個謎?
坐到午后,澄心來告辭:“伯母愛惜賞酒飯,又有姐妹們相伴,原應該多坐一時,只是婆婆還未大愈,要先回去了。”
石長夫人很愛澄心,拉著她的手笑對眾人道:“都來看看,這是小小年紀的管家人呢。”有一個快沒牙的長輩含糊著笑:“多年媳婦熬成婆,你倒有福。”
座中至少好幾個人面色黯然。
這話打中不少人心中酸苦。就是石長夫人,如今沒有婆婆,回想自己當年初當媳婦,背后也有一把子淚水。
只有王雪蘭不黯然。看她神色,對澄心這風頭是不悅的,但是她也沒有婆婆,親大伯子小叔子一個沒有,石家的親戚雖然走,卻只是面子上情分,不往心里去。因此她只不悅,倒沒有自身的憂愁。
澄心懷里一肚子疑問回家,先見石夫人,告訴她席上說的話,見石夫人精神又好幾分,陪坐著先不離去。有家人來要東要西,只在這里領去。
石夫人同澄心商議過幾天請人打牌的事,什么人愛吃什么,樣樣說倒。最后含笑,且有幾分羞澀:“你公公體貼人,也只在這里。”
身為媳婦的澄心了然,要問石涉好不好,說不出來不好的地方,要說他好?澄心滿心里全是疙瘩。
好容易到晚上,澄心才得空見嬌蘭。公婆在,不好同嬌蘭咬耳朵。查上夜時,見嬌蘭房中還亮燈火,澄心走進去,石嬌蘭在做針線。
咬去線頭,石嬌蘭放下針,讓丫頭倒茶來,笑問:“今天去見了什么人,三表姐可好,五表姐可好?…….”
虧得澄心一一認得,這種過門認親戚的功夫,家中早有交待。見過一面,再不認識,別人不會說人多你記不清,只會說這家新媳婦眼里無人。
打發丫頭出去,澄心總算可以問嬌蘭,同她悄聲咬耳朵:“王姑娘,怎么倒嫁了趙官人?”這不是石嬌蘭的事,她渾然不放心上,沒心沒肺地道:“嫁人了不好,你可以放心才是。”澄心咬牙笑:“我是問,她人才出眾,怎么倒急著嫁人?”
“原來是這樣!”石嬌蘭總算明白,也起了疑心。以前她沒把王雪蘭放心上,自從知道她不愛嬌蘭愛的是哥哥后,石嬌蘭天真爛漫,沒怎么想過她。現在來想,果然呀了一聲:“城里官兒還有,她嫁一個財主,實實地是委屈。”
接下來,石嬌蘭想的和澄心一模一樣,房中無人,只有輕風微送,石嬌蘭口無遮攔:“做下什么?”
澄心啐了她一口,笑罵:“怎么會?”
雖然是情敵,鄭澄心也裝得出來一派大方。同時心中慶幸,原來不是自己獨心壞,嬌蘭也會這么想。
石嬌蘭嘻嘻,仰面出神:“王家姐姐生來傲氣,以我看,”哎喲一聲,叫出來:“不好!”澄心嚇了一跳,急急來問:“想到什么?”
“城里財主不少,偏嫁趙官人,這,這,”石嬌蘭對著澄心滿面通紅,好半天才艱難地說出來:“她還打我哥哥主意?”
澄心聽完這句話,長長吁出一口氣,人軟在椅子上,又坐起來笑:“胡說!她都嫁了人,還打這個主意無用!”
“那看也多看幾眼,”石嬌蘭笑著來辨。
姑嫂兩個人對著笑了一時,石嬌蘭滿口答應:“我為你打聽去,看看她是什么主意。”再噘嘴:“你也為我出點兒主意吧,這崔家,我是不嫁的。”澄心也答應她,出來見上夜的家人還守著,家中查了一圈,回房來睡,見月色如銀,怎么也睡不著。
可憐你孤枕難眠,又一回出現在澄心心中。
天交七月,晚上不熱也不冷。衾被柔軟,讓人睡下去就無限綺思。想想這被子雖好,不如那人肩頭胸前,想想這床上雖香,不如那人體氣好聞。
幾點痛淚,從澄心面上滑落。放眼看去,自己在安樂鄉中。那一個人,還不知道哪里泥水中滾爬。也許酒喝到十分,把家人全都忘卻。當然,把自己早就不記得。
嗚咽思念到半夜,起來悶悶理妝。心中郁悶,手臂酸軟只是抬不起來,本想慢慢梳洗,外面有人來問:“少夫人可起來,老爺說有一個同僚辦喜事,等早飯出門,又問車可備得?”澄心收起心神匆匆出來,這一忙到晚上,回來倒頭睡下。
過上幾天才想到,管家倒是公婆對自己的體貼。想以前在家中時,母親也說閑會生事,果然如此。
八月中,不見石涉來信,想想來回路遠,郵差恐有耽擱,澄心作罷。打點冬衣給石涉送去,就到中秋。
中秋晚上,在石大夫人家里過,早早的,先讓人來請。
趙宅中,王雪蘭長吁短嘆,總是懶倚碧窗。趙官人走進來,這是一個生得白凈的青年,個頭兒中等,不高,人面前也說得過去。見妻子從早到晚就都如此,前來關切她:“再不好,吃幾劑藥,”
“藥也是亂吃的。”王雪蘭搶白他,心中閃過一道人影,他雖然溫和,說話卻刺人心底:“妹妹喜歡,是我的福氣,我只喜歡澄心。”人家高頭大馬,官服氣派,自己的這一個,只會算盤珠子。
趙官人脾氣甚好,吃了話也不放心上,微笑坐下來:“你只不好,這節怎么過?大伯父送信來讓我們去過節,你不去,我豈不少了半邊。依我說,找人來看,真的不好,也有勞你強撐著去吧,到底大伯父是好意,沒把我們忘記。”
“怎么不是好意!你四時節下,幾曾少送禮過?人家怎么能忘了你!”王雪蘭煩他,見他總不生氣,自己更生氣,就攆他:“出去吧,我不耐煩,正要清靜,你在這里坐著,我怎么能好?”
趙官人笑容不改:“不然,你幫我管理家務可好?”
“咄!”王雪蘭變了臉:“家中俗務,自有人管,再來你是這行的能手,少來麻煩我。”她想想無形中有了氣:“我不是那有心思的人,才來就要管你的家務,你管我東管我西,我不喜歡,我管你,你能喜歡?
趙官人糊涂了:“這些話哪里出來的?”王雪蘭更變了臉:“我有嫁妝不愁,你養我,是你養我的,別的,少來煩我。”她粉面含嗔,趙官人越看越愛,倒笑起來:“你這不是和我生氣,不知道哪里來的氣。你又不出門,哪一個惹你生氣?”想想道:“沒有人惹你才是。你我并沒有孩子,”
王雪蘭抽身站起,一陣風似的往房中去了。
趙官人向來不生氣,自己訕訕一下,想想說到孩子雪蘭就不喜歡,成親已經半年,難道這話還害羞?
妻子時常古怪,無端就生氣。趙官人歸于女人大多如此,并不放在心上。
到中秋這一天,還是催著王雪蘭往石大夫人處來。進門先遇到三房里一個人,正和石忠賢寒暄:“涉哥可有信來,再一回來,只怕官印又換一個。”趙官人做生意的人,只有多認識人的,沒有少認識人的,過去拱手笑,再看妻子,早就進去。
王雪蘭心懷鬼胎,七上八下過來。院中搭戲臺,坐著不少人。才坐下來,有一個嘴碎的媳婦過來:“這首飾好,你們家有錢,黃澄澄的新炸的?”
“是我嫁妝里的,”王雪蘭這樣的人,也不能同這嘴碎的人多說,勉強回她。那媳婦子就掃一眼別處,鬼鬼祟祟的道:“看中間那一個,涉哥媳婦,才問過她,半點嫁妝也沒有。”王雪蘭打心里鄙視她,看人這種笑話,等她走了,又打心里鄙視澄心。
找了一圈,見澄心端端正正坐在石大夫人身邊,不慌不忙和她說笑。見她身上衣服,卻是石涉官階的誥命。王雪蘭這就明白,那嘴碎的人為什么要去計較澄心的衣飾,誰讓她穿這種衣服來招搖。
湊過去聽,澄心正在請教石大夫人家務。石大夫人滿面慈祥,一五一十告訴澄心:“張表親家里,年禮要厚重。我們這里過年,都送的是這些…….”
王雪蘭來前告誡自己千萬再莫露怯,此時原形必露,心中只是不忿。你婆婆現在,巴巴的來請教大伯母,不懂一定不會,只是顯擺自己管家罷了。
她本就是聰明的人,把眼睛在全場掃一圈,見不少人耳朵往這里支著在聽。這里面有三十多歲的媳婦,沒有管家。有二十多歲的媳婦,自恃美貌,常在人面前要和王雪蘭比拼,自夸能管住丈夫,也沒有管家。
王雪蘭磕著瓜子兒冷笑,當著人說這些,看這些人回去怎么說你。不能看澄心的浩命衣服,王雪蘭去看桂花。
石嬌蘭也來了,得了一大堆的消息。
第二天竹筒倒豆子,一句不少的對澄心說。
“說你沒有嫁妝。”嬌蘭忿忿,明明是有嫁妝的,怎么是沒有?
澄心微笑。
“說你招搖,”嬌蘭噘嘴:“母親全讓給了你。”
澄心含笑。
“說你會哄我哥哥,”
澄心虎地站起來:“這是誰說的?”石嬌蘭卻忘了,就是她聽來的,也是話傳話,她開動腦筋:“誰說的?三舅母,六表嬸,七表姐…….”
“我知道了,你不必說。”澄心吃了心,坐下來重新看家務,手微微顫抖。這些話,只能是王雪蘭說的。
王雪蘭在家里也正和趙官人笑:“說她招搖,不就管個家,其實我不管你的,也有我的想法。你是這里有名的財主,我一來就全管在手里,像是我貪你的錢。”趙官人難得見妻子談笑風生,在這里奉陪,有新到的果子,親手剝一個給她,笑道:“那你為什么不管,只為我有錢,你就冷落我?”
“說她沒嫁妝,”王雪蘭嘆氣,那眉眼兒看在別人眼里是故意的,看在喜歡她的趙官人眼里,妻子是憐憫之極:“真可憐,要不嫁石家,她可怎么辦?嫁妝都出不起,京里誰要她?”在京中碰壁,是王姑娘這輩子忘不了的恨事。此時不發私意,何時再發?
趙官人卻笑:“我看她很好,我聽說她的事,總以為是個五大三粗的姑娘,特地看一看,小小年紀,”
“你還特地看了?”王雪蘭氣得胸口起伏著。趙官人偏生沒在意,又給她剝第二個果子,制掂起來送過來:“別人都在說,我怎么能不看?”
那果子,晾在那里,王雪蘭快步,氣呼呼走開。
留下趙官人無奈:“又生氣了。”翻臉比翻書還要快。
石家,石嬌蘭還沒有說完:“王姐姐的事,我也問清楚了,三表姐最話多,她從頭到尾知道。”澄心壓壓心頭火氣,給嬌蘭倒了一碗茶:“好妹妹,快說。”
“先時王伯父帶她上京去,人人都以為她京里尋親事。不想后來回來了,大家正奇怪,就說和趙家定了親,二月里定親,三月初就嫁了,要說王家沒錢,怎么會?是什么原因,也沒有人知道。舅奶奶說去年一定作下什么,從京里走一回,回來再嫁趙家。”
澄心要笑,又同情她。只是把沒嫁妝和會哄男人這些話放在心里,一夜沒睡好,想來想去自己分文皆無,不能怪別人背后有這些閑話出來。
可怎么辦呢?澄心不得主意。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