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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金陵的雪下得格外早,巫馬信披著大氅獨自站在詔獄門前,背后漆黑的建筑像是一只漆黑的巨獸,張開血盆大口似乎是要吞噬天光一般透不出任何光亮來,與周遭已經微白的地面格格不入。
冰天雪地之中,幾絲雪花落在巫馬信的頭發上,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被無限拉長,直到巫馬信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層白霧,他整個人才像是活過來一樣終于鮮活了起來:“鄭碩。”
一個人低著頭恭敬地走到他身后,這才讓人注意到原來一直有一個人在這里,巫馬信說道:“派人去搜吧,龍泉山,做的隱秘些。”
“是。”
鄭碩因為是低著頭的關系,整張臉像是籠罩在陰影里一樣,給人一種陰冷詭異的感覺,巫馬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迷茫的抬頭看了一眼并不明朗的天光,呢喃了一句什么,鄭碩垂下的眸子中神色變幻不定,卻不敢抬起頭來看他,只能裝作自己什么都沒聽到。
“回宮。”
巫馬信想起一個清澈純凈的少年,眼中糾結與痛苦一閃而過,然而最終卻還是恢復了波瀾不驚,舉步往皇宮的方向走去。
二十六年前,熙昭太子巫馬俞入主東宮,熙昭太子德才兼備、勤政愛民深得帝心,然熙庚四十九年,三王之亂初定,太子欲趁亂奪位,綏王死守宮城,兵馬元帥釜底抽薪剿滅太子一黨,后文德帝怒火攻心,溘然長逝,臨終廢太子,立綏王為帝。
熙昭太子謀反事敗連坐同族,命其親信帶走幼子,朝廷圍剿之中親信被捕,小皇孫不知所蹤,于是成了十幾年來大晟朝盛世太平之中一顆長在巫馬信心中的毒瘤,巫馬炎是生是死、是愚是癡一概不知,夙夜難寐。
到如今,證據確鑿,當年巫馬炎出逃路線正是東山之上,顧家別院中與金陵內城相連的密道,出口就在別院中巨石之下——拔出藤蔓,便是為了叫那密道不至于因為山石沙化而暴露。至此,顧家與廢太子一黨關系密切無可辯駁。
而這些在巫馬信眼皮子底下蟄伏多年的朝廷重臣們,多年來沒有任何動作,是以即便是十幾年的清洗也沒能將他們全部拔除,如今顧家按捺不住在宮宴上搞了一場刺殺,禍水東引栽贓李琰,盜走傅遠山的令牌離間君臣,突然有這么大的動作,原因不外乎那么幾個。
即便顧啟不說,也不是那么難猜,這半年來小打小鬧太多,除去因為傅弦歌的回來讓某些人坐不住了,是否也可以懷疑巫馬俞曾經寄予厚望的幼子、廢太子黨如今的主子——巫馬炎什么時候也回到了金陵?
這一天終于到了,傅遠山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臉上不知是悲是怒。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向小葵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是戲謔而輕佻的,卻并不那聽出對那種生活的向往,可是像他們這樣的人,這樣的癡心妄想想多了也是笑話。
傅遠山卻在這種時候不合時宜地想起這句話來,恍然發覺這十幾年來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以至于臨到頭來所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局。
他一個人在書房里坐了許久,等到傅鐘在門外輕輕喊了他一聲的時候才站起身來,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下了一天的雪,外面已經見了白,一開門便迎面撲來一陣冷風,傅遠山對傅鐘點了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金陵城適逢多事之秋,先是鎮國公府勾結前太子黨、后有越州城固一案震驚朝野、如今又是顧家意圖謀逆證據確鑿,相比而言,什么千川公子傅弦玉等等小事不過是一點小漣漪罷了,實在不值一提。
而顧家作為盤踞金陵將近百年的大家族,根系盤根錯節,巫馬信陡然斬斷其主要軀干,有以雷霆手段收拾其余小支,三司忙得團團轉,挨個調查與顧家相關聯的勢力,朝堂上下更是人人自危,恨不得下了朝就連家門都不邁出一步。
而就是在這樣的當口,臘月八日卻準時到來。
傅弦歌一早就收拾好了行裝準備進宮,這次她沒鬧什么幺蛾子,老老實實地力求不出挑不出錯,然而還沒走出郡主府,宮里就已經派來了人,說是雪天路滑,便不必入宮請安,帶了御賜的臘八粥和一些簡單禮品便算是走完了過場。
除了巫馬胤真與傅弦玉一事,皇家面上也不怎么好看,便借著如今這混亂的局面把這點子過場都給推掉了。
不入宮正好,傅弦歌正好有時間去解決別的事情。
得益于如今這局勢,也沒什么送禮的需要應付,為了傅弦玉的事情安氏自顧不暇,自然是沒什么時間來找她的麻煩,傅弦歌這才換上男裝,來到了千川閣。
不出他所料,在千川閣里不過片刻就有官兵上了門,請她去協助調查,這是為了顧家之事,傅弦歌心中有譜,自然不怎么驚訝,十分配合他們的行動,因為千川閣里的東西大多不凡的緣故,官兵搜查倒也客氣得很,沒打破碰碎什么東西,一無所獲后傅弦歌又跟著他們去了一趟大理寺,被盤問了大半日才回來。
顧家的案子牽扯甚廣,雖然巫馬信先動手抄了顧家,但三司會審卻仍舊是需要的,因為傅遠山停職的緣故,今日大堂之上來的是一位頗有資歷的刑部侍郎,因為是單獨受審的關系,傅弦歌倒是沒見到更多的人,只是離開時看見了葉堂正被帶著往里走,看那架勢,他與此案的牽扯竟還不小。
以傅弦歌與顧府之間的關系,帶她來大理寺的也不過是一小隊官兵,而圍在葉堂身邊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高手,而且那態度不像是監視,反倒像是保護。
然而傅弦歌卻無暇去管這么多,她目前所處的情況可以說是對一切都茫然無知,今日聽他們的口吻,似乎顧家是宮宴之上刺殺皇帝的幕后主使無疑,但傅弦歌不明白的是,根據蕭挽風的意思,東山之事應當是與刺殺巫馬胤昔有關才對,可顧家若當真是反賊,刺殺皇帝倒是情有可原,就是針對幾個成年的皇子都不奇怪,他為何要對一個尚不知資質,不知能否長大的小孩子下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巫馬胤昔的母親當真是一個普通的宮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