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瞇著眼,夕陽的余暉照在他那張布滿溝壑皺紋的臉上。他的眼睛閉了閉。雙手放在盤著的腿上。
最令人恐懼的是,即使這只大手將朝廷翻了個天,他卻并不能窺視一二。樹大似孫家,都被連根拔起,孫相就是前車之鑒。
文相睜開眼,回過頭,摸了摸自己鬢邊的白發。
戰戰兢兢,不逾越不攬權。只求在這暗流涌動的朝廷安得一足之地。
“不過……”何文靖替文相斟滿酒,輕輕放下手里的酒壺,抬頭看向文相,帶著試探和些許猶豫道:“不知道文相有沒有一種感覺?”
文相端起何文靖將斟滿的酒,挑眉看著他問道:“什么感覺?”說罷,一飲而盡。
何文靖轉頭,透過窗戶看了看樓下不曾注意到這邊的人群,將聲音又壓低了些:“朝堂似乎……被人抓住了咽喉。”說罷,何文靖偏頭看向文相。端起桌案上的酒壺,給文相手里空了的杯子斟滿。
文相端著酒杯的手一僵,聞言,慢慢抬起眉頭,看向何文靖,過了片刻,才悠悠道:“哦,是么?”
說著,文相將手里的酒一飲,在桌案上放下杯子,又接道:“這個老夫倒是不曾注意,何大人此言怎講?”文相一邊拿著筷子,眼神卻是一直盯著何文靖。邊笑邊問。
何文靖面上表情不變,只是拿著酒杯抿著,轉頭看著底下過往的人群,平靜的說道:“怎么講我不清楚,但是便是覺著,朝廷這兩年的動蕩,有些莫名其妙。換血般的罷免調動也是讓人措手不及。”
說罷,何文靖將手里的酒一口飲下。
文相沒有回聲,只是挑著肘子肉慢慢的嚼著,邊嚼邊瞇上了眼,好一會兒,才開口道:“要真是這般,何大人不真是這動蕩里頭的受益者么?”
何文靖聞言,回過頭,將桌案上的酒杯斟滿,看向文相,笑了笑:“我以為,相爺也是受益者呢。”說罷,拿起自己的那杯酒,沖著文相舉了舉,飲盡。
文相拿著的筷子頓了頓,倏忽之間就恢復了神色。他放下筷子,也端起酒杯,對著何文靖舉了舉,飲盡他笑了笑,又搖搖頭,沒應聲。
何文靖放下手里的筷子,又斟滿了兩杯酒,雙手奉到文相面前。
文相看了看何文靖,而后慢悠悠的接過:“何大人這是想把我灌醉么?”
“可不敢。”何文靖面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喝到盡興處且止。”
說罷,何文靖一小杯酒一飲而盡。而后嘖嘖兩聲,舒爽的吐了一口氣。
“清酒如此,不知往后能飲幾回。”何文靖悠悠嘆道,嘴里還帶著濃濃的酒香味。
文相亦是跟著舉杯一飲而盡,他看著何文靖:“待時局大定,天下安生,自然是想飲幾回就飲幾回。”說著,文相放下手中的酒杯,看著何文靖戲謔道:“難不成何大人連喝酒的銀兩都被夫人管著了?”
說罷,文相大笑兩聲:“無礙無礙,有老夫在。想飲酒,找老夫便是。”
何文靖端起酒壺,又給文相將放下的杯子斟滿,他抬眼,看了看酒勁些許上頭的文相,帶著無奈嘆了口氣:“銀錢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命。”
文相端著何文靖將斟滿的酒,動作一緩,而后慢了起來。連臉上的大笑的收了收。帶著點點深意的笑:“何大人尊位兵部尚書,憂心的倒是夠遠。”
何文靖端著自個兒的酒杯,向著文相一舉,而后一飲而盡,嘖嘖兩聲:“朝堂涌動,我連我是怎么上到這位置的都不明不白,往后大概怎么下去也是不明不白呀。”
說罷,何文靖幽幽長嘆一聲,而后拿起筷子挑起盤子里的大片牛肉塞到嘴中,大嚼了兩口,望向窗外,眼神茫然:“兵部左右侍郎都一言不發就被端掉了,再想想本來深的恩寵權勢滔天的全威,也是不聲不響就被雪給壓死了。”
何文靖頓了頓,依舊帶著茫然跟深思:“雖說全威不死,我是無法上任兵部尚書一職,可是只要一想到本也是兵部尚書全威的下場呀……”說著,何文靖轉頭看向文相:“我這個現任兵部尚書也是如坐針氈。”
文相一口悶了酒杯里的清酒,夾著兩片肘子肉,一手放在大腿上,一手立在案上撐著下巴,邊嚼邊看著說話的何文靖。臉上帶著微微的潮紅。
何文靖轉頭,看著醉意漸起的文相,緩慢而幽幽道:“文相覺著呢,是吧?”
文相潮紅著臉,帶著莫名的淺笑,看著何文靖,沒有應聲。放在大腿上的手拿起,擱在空著的酒杯旁邊,敲了敲桌案。
何文靖會意,低身便拿起案上的酒壺要給文相斟酒。
文相嚼完肘子肉,看著何文靖斟滿的酒杯,端起一飲而盡,舒爽的嘆了口氣:“正是如此呢。”說罷,打了個大大的酒嗝。
何文靖看著面色潮紅的文相,面上的笑深了深,贊道:“相爺也是個明白人。”
文相沒說話,坐直了身子,吞了吞口水,瞪著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紅。他伸出手,又點點杯子旁邊的案面。
何文靖這會兒搖搖頭,拿著酒壺往后挪了挪,看著一臉通紅晃頭晃腦的文相:“且止,且止。相爺喝的將將夠。”
文相停了動作,不滿的看著何文靖,搖搖頭:“莫止,莫止。老夫喝的…將將差一口。”
說著,文相拿起右手,比了個食指:“將將,就差那么一小口。”
何文靖看著文相醉意的模樣,不由得一笑:“差著的一小口,下回咱們再續罷。今兒天色已晚,我送相爺先家去罷。”
說罷,何文靖將桌上的酒壺又往后挪了挪。而后起身,走到文相旁邊,將他給連拖帶拽的拉起來,搭到肩膀上,往酒樓外拖去。
何文靖再底下叫了馬車,將已經醉的有些站不穩的文相送進馬車后,囑咐了車夫一頓話,這才看著馬車向著文府漸行去。
何文靖看著行遠的馬車,背著雙手,悠悠的瞇了瞇眼。而后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醉的站不動腳的文相躺在馬車里,車轱轆轉起來,晚風的門簾被吹起。本爛醉的他撐著身子從馬車中坐起,一手扶著車壁,一手扯了扯衣領。
面目嚴肅的的看著車簾,眼中褪去將才醉酒后的渾濁,清明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