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郎中,楊郎中。”
遙監殿里,崔郎中從外面急匆匆的趕回來,瞧見正在和同僚有說有笑楊廣信,忙招了招手。
楊郎中瞥見,走過去笑道:“我說崔秉直,你這一腦門的汗,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這樣,可是夫人又要生了?”
崔郎中無奈:“我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玩笑,今早朝會的事你不知道?”
“這么大的事我怎會不知道。”
楊郎中一指殿中眾人:“要不然早就下職了,大家還在這里待著做什么,一個個餓著肚子,都等著消息呢。”
“哎。”
崔郎中嘆了口氣,不停的整理著袖子。
楊郎中打量著他,好笑道:“你這是怎么了?”
“你還不急。”崔郎中壓低聲音說道,“今早朝會可是吵得厲害,而后在遙監殿又是一頓吵,這會兒……”
他說著往后看了看,上閣的門緊閉著,想來韓來不在,要不然這滿殿的人也不會如此閑散。
“三殿下和咱們郎君都去西坊了,這尤氏能不能……”
“尤氏必死無疑了。”
楊郎中話音悠哉的說道:“圣人的旨意已經下了,這凡人都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呢,難道這皇令還能朝令夕改不成?”
“那你還這么悠閑。”崔郎中急道。
“你緊張什么。”
楊郎中道:“尤氏死就死了,和咱們有什么關系。”話鋒一轉,“還是有什么別的,我們不知情的,這每日朝會可都是你跟著郎君去的,我們可都是看著你寫好的錄冊辦事的。”
“我還能唬你們不成。”
崔郎中說道:“圣人今天可是生了好大的氣,只怕尤氏保不下來便罷了,三殿下和咱們郎君如此行徑,事后要追責啊。”
“原來郎中你是怕受牽連啊。”
楊郎中說完,打量著他,忽然問道:“你也聯名了?”
崔郎中一愣,沒有回答。
當初他也是想幫個忙,但是被韓來阻止了,稱他不過是個小小起居郎,起不了什么作用,就不要牽連其中了。
“我說崔兄啊。”楊郎中苦口婆心的說道,“咱們雖然是這遙監殿的官兒,但不是韓來的屬臣啊,咱們只是給這鸞臺侍郎辦事,就算他日后出了什么事兒,換了新的侍郎來,咱們不還是在這嗎?”
楊廣信這話說完,崔郎中皺了皺眉頭,覺得話不投機,他雖然總是挨韓來的罵,卻也見不得這人受苦。
楊廣信這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他學不來。
“我聽說……”楊廣信又道,“張炳文代管國子監,讓人把四學都圍了起來,可是真的?”
崔郎中點了點頭。
楊廣信忽而又一笑,低冷道:“看來事情既定了,你就聽我的別瞎操心了,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罷了。”崔郎中一擺手,閉上了嘴。
楊廣信見此,伸手搓了搓胡子,忽然聽到身后有開門的聲音,回頭瞧去竟是韓來回來了,忙拱手道:“郎君。”
崔秉直也彎下身子,同殿中眾人行禮。
韓來目不斜視,徑直的走進上閣關了門,崔郎中這才瞥眼,滿心狐疑的說道:“郎君這時候怎么回來了?”
“強弩之末,不便再起。”
楊廣信說道。
崔秉直轉頭看他,沒來由的有些惱。
而進去上閣的韓來坐在翹頭案前,雙手交叉握緊,看著窗外越來越沉的天,喊崔秉直進來,直接發問:“宋端呢?”
“宋女史今天沒來遙監殿,好像是去了上御司。”
崔秉直答道:“郎君可是有事,微臣這就讓人去叫。”
“不必了,你出去吧。”
韓來道。
崔秉直應聲,手伏在門上,可是忍不住回頭說道:“郎君,西坊那邊……”頓了頓,“三殿下可是回去了?”
“還沒。”
沒想到韓來回了他的問題:“還在西坊陪著尤氏夫人。”
“那郎君這是?”
崔秉直膽子大了一些:“可是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韓來把手墊下下巴處,眼睛盯著案面:“不知道,還有四個時辰就要行刑了,宮里還是沒有消息,西坊有元白在就行了。”
“圣人可是不認聯名了。”崔秉直連連嘆氣,“可嘆唐院首殫jing竭慮,卻還是保不下唐家族人啊。”
韓來抬頭,見崔秉直憂心忡忡的樣子,突然道:“你坐吧。”
崔秉直抬頭怔了怔,韓來還從未對他如此客氣,點頭坐在一旁,見他面色凝重,再次出言道:“郎君,說句冒犯的話,您此刻回來也好,總要有人坐鎮遙監殿,況且不顧父輩討伐高穎之事,舍性為唐恒求情之舉,三殿下去做已經有違人倫了,老將軍可是勤王的功臣啊。”
“我知道。”
韓來難得的沒有駁他,而是一反常態如小輩般點了點頭。
崔秉直受寵若驚,卻并沒有得寸進尺,在這里坐著也不是回事,就起身道:“郎君折騰了一天,想必腹內空空,微臣去給您找些吃食過來墊吧幾口,只怕……”再次嘆氣,“這夜還長著呢。”
“師父師父。”
左內監正伴在鑾駕一側,圣人這是要往太后的九華宮去,聞聲回頭是個小內監,正是自己的徒弟寶華。
他跑的太急,一腦門的汗。
“小兔崽子,火急火燎的出什么事了?”
左內監慢下腳步,看了一眼皇輦上的圣人。
寶華皺眉道:“是嘉巒殿那邊,固陽公主帶著游龍衛出宮去了,看樣子是往四門館的方向去了,師父您看……”
左內監忙讓他噤聲,隨即道:“你看住了四門館那邊,也別和別人說,自己先知道就行了。”
他攆走寶華,緊趕慢趕的回去皇輦旁,沒有立刻和圣人說,誰知那人開口先問:“怎么了?”
左內監只得如實告知:“是固陽公主。”
圣人似乎是意料之中:“元意怎么了?”
“公主她帶著游龍衛去四門館了。”左內監說著,又補充了一句,“陛下,張尚書還在那里,公主這樣胡鬧,可要攔一下。”
“不必。”
圣人抬頭,左內監忙叫皇輦停下。
“由著這丫頭去吧。”圣人想了想,“去清光臺。”
“陛下要去看張美人的話,那太后娘娘那邊?”
“聽完一曲再去也不遲。”
“是。”
左內監揚聲道:“擺駕清光臺——”
“哎哎哎,你們瞧,那尤氏夫人是不是要不行了?”
西坊的街頭巷尾被圍的水泄不通,本來殺人砍頭沒什么好看,就算是尤氏這樣的身份,也不至于讓大家這樣積極。
可是川王和匡王在這里可就不一樣了。
這才是真正的大熱鬧。
“這人也好大歲數了,那大理寺牢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里頭呆上幾天,什么好人不都得熬完了。”
“這到底殺不殺啊,這都快子時了,再等一會兒天亮了。”
“是啊,這夜深了好冷啊。”
“怎么著?人家不死,你還盼著人家死?”
“你這叫什么話,我何曾是這個意思,不過是覺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這陛下要殺人,押來砍了就是,等著一晚上做什么,讓自己的兩個兒子也在這兒受罪。”
“這圣人的心意,咱們哪兒能知道。”
“哎呀,我是要回去睡了,等要砍頭的時候再出來看吧。”
孫吉在臺下守著,又看了一眼匡王,都這么晚了,這人還瞪著眼睛不肯走,雖說是圣人的命令,也該適當休息一下。
“殿下,要不然您先回王府休息,明早行刑的時候再來。”
孫吉勸道。
匡王沒說話,搖了搖頭,川王還在這里守著,他也不能離開。
孫吉自然知道匡王拒絕的理由,看了一眼川王,那人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尤氏披上,將油燈枯盡的老婦緊緊的抱在懷里,生怕這靖安城的夜風吹到她。
“師娘。”
川王只是時不時的喚著尤氏,擔心她一睡長眠。
“殿下!”
遠處有人呼喊,孫吉立刻警惕,誰知來的是個清麗女子,她手里提著食盒,還多帶了一件披風,雙眼通紅的往這邊跑。
是吳玹。
孫吉不認識,以為是川王府的婢女,也沒攔著。
吳玹跑上臺去,川王看到她又驚又喜,但更多的是擔憂,若是不能救下尤氏,圣人處置不了他和韓來,自會拿身邊人來開刀。
“你怎么來了?趕緊回去。”
川王是以命令的語氣,可是他很明顯低估了吳玹的倔強程度,那人話也不說,將食盒打開,里面是剛蒸好的肉包子,還有粥。
吳玹將披風蓋在川王的身上,端起粥來,一路奔波都沒撒,而且溫度也正好,小心的一口一口喂給尤氏。
“夫人,您喝。”
吳玹道。
尤氏睜開眼睛,胃里進了些熱乎的,總算是回些神,瞧見面前的吳玹,雖然眼花看不清五官,但依稀認出是個苗條的女子。
“你是……皇后娘娘賞的那個……吳玹?”
尤氏知道這件事。
吳玹點頭。
“老三有你在身旁,是……咳咳……好福氣啊。”
尤氏說著,咳嗽幾聲,劇烈的震動險些讓她散了架子。
吳玹聞言,被風吹的蒼白的臉上多了一絲紅暈,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復雜的川王,低低道:“夫人別說了,先把粥喝了吧。”
“喂完粥你就先回去吧。”川王還是堅持著說道。
吳玹就是不理他,用手掐著那滾燙的包子,一小口一小口的送進尤氏的嘴里,再來一口粥,細心溫柔的很。
川王皺眉,他很少這么仔細的觀察吳玹,她到底是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這寂冷的夜因她的到來,讓自己也沒那么寒了。
“府上還有很多事需要打理。”
川王越這樣想,越不想讓吳玹和自己身處在是非之中。
“殿下不必說了。”
吳玹從他手中接過尤氏,叫他吃肉包:“來這里的危險我是知道的,但我是皇后的賞賜,進了川王府就是殿下的人,若是生,便會生生世世的伺候殿下,若是死,也會在地下守著殿下的安危。”
這語氣平靜的一句話,聽在川王耳朵里,卻如同鑼鼓擊心,連著嘴里的肉餡都嗆了一下,不是滋味的嚼了嚼,沒再說話。
尤氏卻笑了笑,強撐著jing神,說道:“姑娘好性。”
一陣風吹過,吳玹將尤氏抱得更緊些。
監斬臺上這一幕幕看的孫吉心情煩亂,總覺得到了行刑的時辰會諸多麻煩,可偏偏人家是皇子,匡王又不作為,只得受著。
“殿下?”
孫吉見匡王走過來,忙道。
匡王繞過他,站在不遠處對著臺上的川王說道:“老三,聽二哥一句勸,回去吧,事情了結后二哥幫你求情,叫你免于父皇責罰。”
川王低頭看著他,表情嚴肅。
匡王的臉上也看不到任何玩笑的語氣,方才的一行話,似乎當真是發自肺腑的為了他好。
“你這樣在這里僵持著,父皇是沒有下令如何,那是顧念著皇家顏面,不想當著這靖安百姓,當著這天下口舌罰你,你可千萬別得寸進尺。”匡王又道,“我知道你心疼尤氏,可是你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也到頭了,別再妄想什么了。”
“我沒有妄想什么。”
川王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二哥,來的時候我就說了,想送師娘這最后一程,行刑之時我絕對不會阻撓,你放心,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考慮,但你方才說的沒錯,我對師娘的感情就是這么深。”
匡王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也言盡于此,搖了搖頭要轉身。
“二哥。”
川王突然道。
匡王聞言回頭看他。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一直很敬重二哥你。”
川王盯著他說。
匡王眼色一動,臉上的肉抖了抖,轉身往下走。
“殿下。”
有城兵跑過來小聲道:“四門館那邊有動靜。”
“怎么回事?”
“聽說是固陽公主帶著游龍衛來了,馬上就要到了。”
“固陽?”
“是,跟著的還有宋女史和程女史。”
“又是宋端。”
匡王深吸一口氣,他和韓來總是壞了自己的事。
“殿下,張尚書在那……應該沒什么問題吧。”那士兵說著,語氣也沒什么底,看來這話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一個是臣子,一個是公主,還是手里有五百兵權的公主。”匡王冷冽道,“用屁股想都知道張炳文那邊攔不住,元意那么喜歡韓來,又和老三關系好,勢必要在四門館大鬧一場了。”
“那殿下要過去嗎?”
匡王搖頭,這邊要盯著川王,不能出什么異變。
他現在最大的籌碼就是尤氏必死,就算四門館那邊張炳文攔不住,叫固陽帶著那群學生來陳情,也不過是徒勞無益。
若是自己再過去,未免太欲蓋彌彰了。
“算了,由著她鬧吧。”
匡王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
房里在喝茶的張炳文聽到這話,被滾熱的茶水燙了一下,不快的放下杯子對著外面喊道:“什么事!”
房門被打開,有士兵扶著門框焦急道:“是公主!固陽公主和游龍衛的副首領,還有宋御典和程御業來了!”
張炳文本來心不在焉,聞之猛地站起身來。
固陽公主來了!
還帶著兵!
果然又是宋端攪和的好事。
張尚書咬了咬牙,若是宋端和程聽來還好,可偏偏固陽也在,這個手里有小兵權的公主,自己鐵定招架不來了。
“西坊那邊怎么樣了?”
“二殿下和三殿下還在那里守著,公主這樣大的動靜,二殿下那邊肯定也知道消息了。”
張炳文點了點頭,自己這邊對付不了,只能看匡王那邊派不派人過來幫忙了,嘆了口氣,還是曹老頭好啊,只躲在影子里面就夠了。
前去四門館前,那里仍被城兵守的嚴實,張炳文撥開重重的人群,瞧見側身抱臂的固陽公主,只是她的身邊只跟著刑哲,并未見剛才那士兵口中的宋端和程聽。
“公主您怎么來了,微臣……”
“張炳文,趕緊把你這些城兵撤走。”
固陽二話不說的命令道。
張炳文陪著笑,湊過去說道:“公主,您看這些學生,一個個都血氣方剛的,西坊那邊這么亂,還是別讓他們去了,這萬一哪兒受了點兒傷,也沒辦法和他們家里交代。”
“更何況。”
張炳文硬著頭皮說道:“微臣現在代領國子監,這四學的事也都是微臣說了算,您就別……”
“別什么。”固陽冷冽道,“你是想說我在越俎代庖了?”
“微臣不敢,只是想讓公主放心,四學的事情微臣一定會安排妥當的,就不勞您勞心傷神了,還從宮里大老遠的過來。”
張炳文抬頭看了看天:“這都半夜了,公主還是趕緊回嘉巒殿休息吧,等到明早,一切自然就塵埃落定了。”
“塵埃落定?”
固陽冷笑道:“是你們得逞了吧。”
固陽說的這么直白,張炳文卻臉不紅心不跳,笑道:“公主這話說的不對,微臣也是在其位謀其事罷了。”
“就算父皇讓你帶領國子監,你把這些學生囚禁起來算怎么回事?”固陽說道,“這就是尚書口中的打點妥當嗎?還是說,尚書是覺得這些學生出門,會擾亂你們的陰謀啊?”
張炳文道:“公主說笑了,微臣等人哪里來的陰謀。”
“那你為何虛心?”
固陽一指那些城兵:“做出這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我現在以一國公主的身份命令你,放人!”
她說罷,對著那些巡城兵厲斥道:“沒聽到本公主的話嗎?你們這些人還不快讓開!”
那些士兵聞言,面面相覷一番,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而固陽前來的消息,院中的學生也聽說了,那嬌嫩卻嚴厲的聲音驟然響起,他們也一呼百應,再次吵鬧起來。
“放我們出去!”
“張炳文你還不快放人!”
“公主有令!你們誰敢不從!”
“張炳文,你還不放是不是。”
固陽公主有些惱怒,嬌俏的臉上稍有兇意:“刑哲。”
“屬下在。”
“給我把人拉開!”
“是。”
刑哲得令,一揮手,身后的游龍衛便一擁而上,那些巡城兵哪里是十六衛的對手,即便只有五百人,也將巡城兵沖的潰不成軍。
“公主!公主不可啊!”
刑哲按住張炳文,那人的臉蹭在地上,目光只能和固陽的裙擺平行,他一個文客奈何不得,只能高呼著:“公主不可胡鬧!”
固陽蹲下來,垂眸著張炳文,伸手捏住他的八字胡,疼的那人哎呦呦的直叫喚,她用天生的高姿態說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張炳文,你是二哥的狗嗎?”
本來呼痛的張炳文聞言呆住,艱難的抬頭,固陽清冷的眸子比這深夜的月亮還要亮,他心頭暗驚。
“太后,陛下來了。”
梁吉從外面進來說道。
榻上的太后讓其進來,圣人進去房內,卻瞧見榻前隔了一張碩大的屏風,不解的看向梁吉。
“近來天氣反復,太后的風寒又嚴重了些,怕過病氣給陛下,所以置了這架屏風。”梁吉道。
圣人點頭:“母后要多注意身體。”
梁吉給圣人擺好了凳子,合門離開,整個房內只剩下這對皇家母子,屏風后傳來太后沉肅的聲音:“不是在張氏那里聽戲嗎?怎么又跑到孤這老太婆這里來了?”
圣人忙道:“母后恕罪,兒子早就應該來的。”
“固陽那丫頭胡鬧,你也不攔著?”
太后突然道。
圣人抬頭,沒有說話,看來這一切都在太后的掌控之中。
“由著她去四門館鬧,張炳文是攔不住的。”太后聲音始終往下沉著,像是垂入井中的石頭,“你那個二兒子也無動于衷,眼下身邊就這三個子女,因為一個尤氏全都搭進去了,怎么?你這皇位難不成還要傳給老九嗎?”
提到老九弘王,圣人的臉色有些難堪,張了張嘴:“母后說笑了。”
“不是孤要說笑,而是你在讓全天下看這皇室的笑話,三個孩子為了個罪婦鬧得不可開交,世人看在眼里,自然會不敬天威。”
太后繼續道:“這趙國百姓都不信服的話,諸國便會更加不敬,你若是要殺就快殺,若是不殺,這場鬧劇便快些收場,你心里既然已經有了決斷,難道要逼死你自己的兒子嗎?”
圣人起身:“兒子知道了。”
“郎君。”
上閣里,崔秉直將一碗牛肉面放在韓來的桌案上:“這是拙荊從府上送來的,雖然有些坨了,但夜深飽腹要緊,您還是用些吧。”
韓來背對著站在窗前,聞聲問了一嘴:“幾時了?”
崔郎中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將筷子擺好:“馬上丑時了。”
“還有兩個時辰了。”
韓來不肯轉身,也沒有什么胃口吃牛肉面,呼了鼻氣,聲音疲憊的說道:“遙監殿的其余人都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崔秉直低聲道:“也快天亮了,微臣就在這里陪著郎君吧。”看著那牛肉面,“郎君來用一些吧。”
“多謝伯母心意,還是你吃了吧。”
韓來這么一說,崔秉直手一哆嗦,有些難受,韓來雖然平素里對自己嚴苛,但仍是個善心的孩子,無奈端起碗來。
“這碗牛肉面,是拙荊最好的手藝。”
韓來聽著他咀嚼的聲音,將手拿到身前,他掐著封信,落款是太丘恭禮先生,又是青鳳送來的信。
比起平日里的洋洋灑灑,這封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宋端歸還太丘。
韓來無奈的合上眼睛。
怎么舍得。
“這還有兩個時辰就要殺了吧。”
“咱們都在這兒等一晚上了。”
“看個殺人這么起勁。”
“你還好意思說我,拖家帶口的跑來看,你兒子都睡著了。”
即便已經凌晨了,西坊那邊的人還是不減少,反而因為時間的臨近而越來越多了,匡王不得不多調些巡城兵過來維持秩序。
孫吉晃了晃酸澀的脖頸,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殿下。”
他對匡王道:“屬下給您弄些水來喝。”
匡王守了一天一夜了,也口干舌燥了,點了點頭。
孫吉剛要去,瞧見不遠處,眼底一駭:“殿下!”
匡王回頭,暗道不好,卻又即刻冷靜下來,張炳文管不住那些學生是意料之中的事,便低冷道:“攔住他們!”
孫吉道:“是!”
“你們瞧!”
“這是四門館的學生吧!他們怎么來了!”
“還能因為什么,肯定是來求情的啊!”
“這幫孩子不要命了嗎?”
“有三殿下和韓郎君打頭陣,出了事也法不責眾啊!”
百姓們說著,卻被那些學生的架勢嚇得往后退去,孫吉帶著巡城兵去攔,可是那群學生有游龍衛護著,哪里容他們不許,他們一窩蜂的沖到監斬臺下,為首的正是季林安和李肅。
“讓開!我們來給師娘陳情!”
“還不快讓開!”
“師娘!師娘!”
學生的呼喊猶如山河爆發,將這西坊整個淹沒,就連匡王也沒想到是這般架勢,一時慌亂,連連后退。
川王瞧見這一幕,望見學生群中的宋端,失而復得的松了口氣,吳玹更是抿住嘴唇,哽咽著再次開口:“殿下。”
季林安撩衣,跪在監斬臺前:“師娘!”
李肅和其余學生也烏泱泱的跪了下來,他們滿臉憂忡,不住的往尤氏的方向看去。
“蒼天明鑒!學生季林安愿為尤氏陳情!請圣人網開一面!留下師娘的性命!學生愿受鞭刑三百!”
“學生李肅愿為尤氏陳情!”
“學生黃安愿為尤氏陳情!”
“學生……”
這一句句泣血之言聽在臺上尤氏的耳朵里,那人不曾睜眼,可是眼角卻濕潤許多,胸腔爆發生機,連心跳都加速了些。
好孩子們。
“季林安!李肅!”
匡王不得不上了馬,厲聲叱道:“你們來胡鬧什么!”
“二殿下,我們并沒有胡鬧。”
季林安冷眼看他:“我們只是跪在這里給師娘求情,難道殿下連這最后一點仁慈都不給嗎?”
這些學生雖然沒什么武力,卻都熱血,尤其是聚在一起,就是團不可忽視的jing神力量,那一道道灼熱的目光像是火劍一般將他戳穿。
匡王冷哼:“不自量力。”
轉過身去,仿佛承受不住那道道質問。
只是時間逼近,匡王的心頭隱隱有些不安,臺上的川王仍抱著尤氏,臺下的四學學生像是根根草般扎根在地,雖然圣人沒有改令,但尤氏的人頭還未落地,就不能掉以輕心。
正想著,一道白光閃過,匡王抬頭看去,下一秒,漆黑的天空發出聲怒吼,雷音似車輪在頭皮滾過,暴雨瞬間傾灑!
百姓們驚呼一片,似鳥獸散去。
雖有零星的不肯走,但臺前也大多剩下四學的學生,暴雨沖洗下一身的酸臭氣,唯剩下一腔熱血決心,和滿骨的天道公理!
那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容不下任何陰暗之事!
“學生王一白原為尤氏陳情!”
“學生趙川愿為尤氏陳情!”
“學生凌子池愿為……”
他們似接力一般,一個接著一個的喊著,聲音也越來越大,竟然是砸地的暴雨掩蓋不住的洪亮,雨水貫入眼眶,混著眼淚流出來……
川王用肉身給尤氏擋雨,雨勢太大,尤氏身上的熱意像是露沙般的變冷著,他心內悲戚,背后卻又蓋上一人。
吳玹緊緊的抱著他。
“你……”
川王喃喃道。
吳玹低著頭,手臂越發用力。
匡王被雨淋透,咽了下口水,看著狼藉一片的街巷,痛苦的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無妨,還有一個時辰!
“上御司御典宋端!”
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匡王回頭,見跪在學生中的宋端緩緩的抬起身來,她濃黑的發絲貼在臉側,肌膚白的像是剛出窯的瓷器,冗長的睫毛沁著晶亮的玉珠,隨著眨動落在唇角。
宋端也看到川王,清透的眸子盡是淬火的決意。
“愿為尤氏陳情!”
“都是胡鬧!”
匡王忍不住暴喝。
可是那聲音混在學生撕心裂肺的呼喊中,轉瞬消失。
“好大的雨。”
融雪軒中,曹琦站在花廳,身后是正在喝茶曹行,聽到前者這樣說了一句,他平靜的附和著:“是。”
“看來尤氏必死了。”
曹琦這樣說著,臉上卻沒有高興的表情。
“是啊。”
曹行說道:“倒是省了許多事。”
曹琦冷哼一聲,轉過身來:“尤氏人頭沒落地,就不算。”
“都到這個時候了,長姐還是不放心嗎?”
曹行剛說完,窗外有落地的重音,他快步前去一把推開,是被暴雨灌溉后的錦安,他一對鷹眼滿是殺意,低冷道:“老太監去了遙監殿。”
曹行皺眉,猛地回頭。
曹琦冰冷的臉化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
“看來后續的事,你仍要操心了。”
“郎君!郎君您不能去!”
韓來疾步往出走,崔秉直在身后忙不迭的追出去,這深夜的雨實在是太冷了,剛一出殿門就被澆頭,他粗喘著氣:“還有半個時辰就要行刑了!您現在就算去也無濟于事了!”
韓來不曾停步,甚至跑了起來。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腳踩在水坑里,濺的一身泥。
就算事情沒有回天之地,他也要陪在川王和宋端的身邊!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雨勢登時又大了一些,雨滴砸在背上,像是被石子擊中,天已經漸漸地亮起來了,可是頭頂仍是濃云翻滾,那波譎之態仿佛攪弄不開的墨,怎么沖洗也不見清白!
韓來咬牙,不曾停下!
“端午!”
韓來吼道:“端午!”
暴雨如注,勁風兇猛,像是野獸一樣撕咬著今夜的靖安城,直把所有人都傷的骨肉模糊,鮮血淋漓!
他在痛苦中一聲一聲的喊著宋端的小字。
為什么!
為什么做了這么多還是無濟于事!
賢慶門前,韓來劇烈的咳嗽幾聲,來不及,來不及!
他悲憤的抬起頭。
還有不到半個時辰,沒有用了,就算趕到……就算趕到……
韓來切齒,唇角有血沫溢出,只能看著尤氏死了!
尤氏一死,元白也完了!
沒了川王之勢!
他更護不了宋端!
“郎君!”
身后有人呼喊。
韓來回頭,瞧見冒雨趕來的左內監,他恍然一愣,那老內監表情復雜,氣喘道:“郎君!”
“殿下。”
剛才那一陣勁頭過去,孫吉看著那漸漸小了雨,勞心道:“殿下,還有一刻鐘就要行刑了。”
匡王總算是放下心來,說道:“準備吧。”
說罷,回頭看了看跪成一片的學生,還有那雨小后再次聚集起來的百姓,他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
孫吉得令,上臺去,對川王道:“殿下,時辰要到了,屬下要給尤氏上枷,您看……”
川王輕閉著的雙眼睜開,懷中的尤氏已然昏迷過去,他看著婦人蒼老的臉頰和花白的發,悲不自勝,松開手,身形一跌。
吳玹忙扶住他:“殿下!”
孫吉無奈,吩咐人給昏過去的尤氏套枷,那沉重的木板將尤氏鎖在其中,安置在前,劊子手上臺來,那明晃晃的大刀抵在身側。
“殿下,您還是下去吧。”
孫吉說道。
川王渾噩的站起身子,凄入肝脾,不曾想圣人最后還是不肯,即便自己已經拋卻了身為皇子的所有尊嚴,還是要殺,還是要殺。
殺了他師娘,也斷了他的一切。
那為何還要如此折磨。
雨要停了,可是他心頭卻下了更重的雨,直把胸腹都灌滿,那冰冷的水一直往上涌著,涌過了脖子,下巴,最后淹沒頭頂。
雨聲捶地,似四面楚歌聲蕭蕭。
哀毀骨立。
川王眼前一黑,轟然倒地。
吳玹大驚失色,接住川王的身子,看著不省人事的他,眼淚大股流下,疾呼著:“殿下!殿下!”
孫吉見勢不妙,四下看去,久久不曾露面的陸尚書終于出現,身為大理寺卿,他是來監刑的,卻一直躲著。
如今大局已定,他再躲也沒用了。
匡王不在乎這人在與不在,監斬尤氏之功,非他不可。
“把殿下安頓下去。”
陸尚書吩咐,回頭對匡王道:“殿下,時辰到了。”
匡王接過他遞來的斬令,在手里摩挲兩下。
季林安至此,身子緩緩的垂了下去,他盯著自己的手指,已經被雨水泡的浮腫,眉頭緊皺,心頭懸起。
怎么會這樣。
難道父親和自己是錯的?
“先生……師娘……”
旁邊的李肅泣不成聲。
“這是要殺了吧。”
百姓中騷亂不斷,各個都想往前沖,恨不得那人頭落地的第一潑血能濺在自己的臉上。
“看來是真要殺。”
“可憐三殿下在這守了一天一夜,皇命難違啊。”
“尤氏夫人也終于能和夫君團聚了吧。”
“哎。”
嘆息聲此起彼伏,有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低聲哄著。
匡王心頭的大石滾滾而落,他高高舉起手,正攥著那張令牌,遙望著這臺上臺下的一切,神色縱橫,悲與喜交織在眼底。
分明他贏了。
卻覺得自己輸的一干二凈。
可那又怎樣,這張令牌扔出去,自己就什么都有了,而老三便會失去擁有的一切……他看著不省人事的三弟,手臂突然顫抖起來,這張令牌怎么也扔不出去了。
百爪撓心。
陸尚書見狀,提醒道:“殿下,時辰到了。”
匡王深呼了一口氣,這過了雨水的空氣吸進肺里,像是有人狠狠的打了他一拳,狠攥一下那令牌。
“卯時以至,罪婦尤氏……”
“圣人口諭——”
遠處有人疾呼。
這一聲炸沸,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去!
宋端聽出那聲音,猛地急促呼了兩次氣,不可思議的站起身來。
匡王更是頭皮一麻,忍不住前奔幾步,怎么回事!
人群的盡頭,韓來從馬上幾乎是摔下來的,他咬緊牙關,濕透的衣衫仿佛千斤沉,拖著劇痛的腳,在千萬注目下一瘸一拐的往前艱難走著,手臂高舉著一枚御令,不停的重復著那一句話。
“圣人口諭。”
“圣人口諭!”
靖安城蒙蒙初始,那熹白的亮順著天際緩緩的鋪過來,韓來迎著那黎明的薄薄涼意,眼底映照出天空的光。
靖安城的上空,堆積的濃云像是消融的雪,正在緩緩散開。
四個字有如圣人親臨,撲啦啦的跪成一片,匡王晴天霹靂,一直僵硬的臉終于笑了出來,他一邊笑著,一邊失力的跪了下來,膝蓋梆的一聲,他看著褲腿滲透出來的血,自顧自的苦笑著。
就知道會是這樣。
他如何比得了老三。
父皇到底還是拋棄了自己,如同當年賜死母妃一樣。
韓來趕到監斬臺前,舉著御令,一字一字,不曾有錯的喊道:“圣人口諭!赦尤氏和唐家族人死罪!押回大理寺!”
他說完,學生們爆發出劇烈的呼喊聲,大家相擁哭泣,這一晚上的舍身取義到底是沒有白費!
成了!
他們成了!
季林安聽著周遭的雜亂,也忽的一笑。
韓來高舉著御令不肯放下,他臉上含著溫良的笑容,流血的嘴角用力的扯開,看著整個西坊唯一沒有跪下的那人。
宋端站著,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微紅的眼底閃著晶瑩,早已經不是雨水,她也咧開嘴,開心的笑出聲來。
太陽高升起,微光似聽到呼喚拂面而來。
天亮了。
(卷一:春風藏殺,完)
(卷二:夏日烹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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