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夜晚寒露仍是有些重,韓來從懷閣出來,身上還帶著宋端呼出來的酒氣,那味道再加上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讓他也有些醉了。
站在院中看了看,只覺得今夜的月亮似乎比平日里還要圓。
三個月,一晃眼也只剩下一個多月了。
還有幾十天了。
韓來悄然皺了皺眉頭。
正想往外走,他瞧見懷閣的院口處站著一人。
青鳳仍是那身花紅柳綠的打扮,只是此刻的他比平時多了些嚴肅,見韓來注意到了自己,并沒有說什么,而是轉身離開。
韓來自然清楚,清了清嗓子,跟上了這人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后的回去了長鯨居,正堂里,青鳳不緊不慢的撩衣坐下,隔著桌案,韓來也坐了下來,兩人皆無言。
直到燭臺上的火光黯淡了許多后,青鳳才悄然開口打破了這份死寂。
“端午沒事吧。”
“無妨,不過是喝了些酒。”
“她酒量一向不好。”
“逞能。”
韓來說完,撐著桌子想要起身,青鳳突然道:“你是不想她活命了嗎?”
韓來身形一頓,旋即重新坐穩。
“非也。”
“你這樣,她如何肯心甘情愿的和我回去太丘。”
如今太丘這兩個字,就像是韓來的禁忌,只是在青鳳面前,他的反應并沒有那么大,只是道:“我會保護好她的。”
“怎么保護?手無縛雞之力。”
青鳳嘲諷道:“到頭來,還得是端午護著你。”
“我自有我的家世,官位,和顯赫的名聲,不會叫她出事的。”
韓來轉過頭,嘴上說著,眼里的決然也不是玩笑。
“哼。”
不過青鳳并不吃這一套:“看來我的那封信,你沒看。”
“我……看了。”
果不其然,提到那封信,韓來的語氣略有遲疑。
“那你還在堅持什么。”
青鳳皺眉:“我只是把她帶回太丘,你們又不是天人永別,人生幾十年的長短何苦爭朝夕,你還怕再也見不到她嗎?”
“我怕。”
韓來聲音低冷,卻字字砸地:“我怕再也見不到她,我不想和她相隔千山萬水,我要日日得見,我要她的余生都留在我的身邊。”
青鳳聽到這話,有一剎那的震驚,卻也很快消失。
“癡心妄想。”
說著,青鳳站了起身,似乎想結束這段不甚愉快的對話。
“我這次來,勢必要帶她回去,休說是你,就是你娘也阻止不了。”
“青鳳!”
韓來也猛地站起身來,不顧規矩的叫住那人。
“就當我求你,別帶她走。”
他難得放下身段。
青鳳有些晃神,他和韓來見面,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就算今夜都一本正經也算不得什么推心置腹,只是沒想到,韓來居然能和自己服軟。
深吸一口氣,他心里也駁雜不堪。
青鳳又何嘗不明白,若是一切無憂,韓來是最好的托付之人。
可是現實并非如此。
“宋端的身份一旦暴露,死的不僅僅是她。”
青鳳終于把心里話說了出來:“難道要因為你們二人的自私,將那么多人的性命之于不顧嗎?”
‘咻——’
青鳳話音剛落,燭臺上的蠟終于燃到了盡頭,堂內登時一片漆黑。
在這樣的暗中,只看得到青鳳耀眼的鞋。
“可是……”
良久,韓來才又道:“尤氏夫人不也……”
他說著住了口。
果然,連他自己都不能說服。
“你也知道。”青鳳冷凝道,“尤氏夫人能活命,全都是因為圣人想要立川王做太子,他并非原諒了高穎,所以,一旦宋端的身份被人得知,便是懸刀在脖頸,生殺予奪都在圣人的一念之間。”
青鳳徐徐靠近。
“難道到那個時候,那個川王……還會跪在宋端的身邊,給他求情嗎?”
韓來沒有回答。
“更何況。”
青鳳又道:“你分明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最知道我是一百個不愿意她來這險地,還只是為了服侍你。”
韓來痛苦的別過頭去。
“她是宋端,不是幼榮。”
“幼榮就是宋端!宋端就是幼榮!”
青鳳怒斥:“你何苦自欺欺人!”嘆了口氣。“高穎反詩事發,我只覺得山雨欲來,所以又書信一封給你,叫你不要握著她不放,你倒好,叫她意亂情迷,更不能自拔!”
青鳳的聲音陡然拔高。
到底是太丘赫赫有名的恭禮先生,韓來被吼的一慌,背后出了潮潮的汗。
“你和你爹真是一丘之貉,根本不把宋端的安危放在心上,一個不顧一切的將她帶來靖安,一個到頭來不肯放她離開,太自私。”
青鳳沒有再咄咄逼人,三分語重心長的勸阻道:“見好就收吧,就像當年你爹將她送來太丘,我這回也會把她平安的帶回太丘,這也是為了你們,為了所有人。”
說罷,邁步出了堂屋。
聽到那關門聲,韓來的雙腿像是被人打斷了一樣,跌坐在榻上,伸手扶住自己的額頭,失意的笑了笑。
宋端在自己身邊侍奉了九年,都頂著殺身之禍這么久了,他總覺得這次致仕并非因為這個,沒想到千頭萬緒縷不明,最后還是回到了這個緣由上去。
這個傻里傻氣的宋端,以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其實,他從始至終就知道,如青鳳所言,什么……都知道。
宋端十五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面前的少女就是小時候抱在懷里,吃飯喜歡玩筷子的女娃娃幼榮,那個叛臣孟成化的孩子。
所以最開始韓來才會那么抵觸宋端的到來,這無疑是在韓家放了一把砍頭的刀。
但可笑的是,最后不想扔出這把刀的,也是他。
當高穎的反詩現于建武宮的殿上,他的血都涼了,還好這件事情牽扯不到宋端什么,但心中畏懼,才會不停的與她說,你不害怕?
宋端當然不明白。
但韓來通過這件事情卻明白,不管過了多久,高穎的余威都不會消減。
即便是春來冬往的整整二十四年!
若要看著宋端死在自己面前,還不如先把他殺了。
時光飛速,一轉眼也只剩下不到半個月了,宋端近來覺得有些奇怪,自那日韓來在自己酒醉之時表明心跡后,這人再也沒靠近過自己。
往來出行,身邊也只帶著平日里嫌煩的羅清逸。
就算宋端自己上前去和韓來說話,他也只是冷漠的看著。
宋端有些不解。
既如此,那日的表白又算什么呢?
不知怎么的,宋端的心里極其失落,自己分明也答應了,可是一覺醒來卻什么都變了,問起青鳳,那人只道韓來涼薄,不用理他。
“別告訴我,你是真喜歡上那個小兔崽了。”
青鳳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愁眉不展的宋端。
那人被說到痛處,下意識的把頭低了下去。
青鳳察覺,不耐煩的呷了口茶。
“我是怎么教你的,把持不住自己心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徒兒知道。”
宋端低聲答道。
青鳳打量著她,驟然冷冰冰的說道:“口是心非。”
宋端臉色微紅,匆忙的吃過朝食后去了上御司,瞧著程聽和岑越說著什么,便淡笑道:“什么好事,給我也聽聽。”
那兩人扭頭過來,岑越故意道:“沒去遙監殿嗎?”
果然不出所料,提到這事兒,宋端的笑容瞬間斂回。
“公子有羅清逸伺候。”
她道。
岑越得逞,笑著走開了。
“哎呀。”
程聽趕緊走過來拉住她安撫道:“郎君必定是心疼你,你都在她身邊當牛做馬九年了,也該輪到羅清逸那個小丫頭遭罪了。”
宋端被她逗笑。
“我跟你說啊。”
程聽這才道:“是杜大夫那兒。”
“他又怎么了?”
宋端嘴上問著,心里也猜到了八九不離十,近來因為那個平年,杜薄和羅衣鬧得不可開交,前者成日在遙監殿纏著韓來,吃睡都在那里。
“我看啊,杜大夫這回是真是吃了鐵秤砣了。”程聽不快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羅夫人那樣好的女子,就是……雖然粗魯了點兒,那也比一個秦樓楚館的淸倌兒強上百倍啊,女妓有什么好,上不得堂面的賤身罷了。”
“此言差矣。”
岑越慢悠悠的靠了過來,給這兩人分析道:“你們想啊,這杜大夫平生總是以文客自居,這骨子里面全都是風花雪月,還要他的那些騷詩,羅夫人又是個只會舞刀弄槍的,這兩人連一句話都搭不上,這心自然也就搭不上了。”
“原是如此。”
程聽做恍然大悟狀。
“況且我聽說那個平年,知書達理,才情頗高。”岑越道,“這杜大夫本就在羅夫人那里受了傷,得這樣一個美貌佳人貼心安慰,任誰……”
岑越買了個關子,宋端直接失笑。
程聽也捂嘴笑了笑。
“所以說啊,這兩人一開始就不應該在一起。”岑越道。
“可別胡說。”
宋端提醒道。
岑越輕笑。
宋端又轉頭看著程聽:“那羅夫人那邊呢?”
“還能怎樣。”程聽回答道,“當然是不肯了,這世上哪有女子喜歡自己的夫君填房納妾的呢,更何況是平年這樣的身份,若是和她共事一夫,羅夫人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話死,更別提又是那樣剛烈的性子了。”
宋端微微蹙眉。
傍晚時分,杜薄回到府上,豐年正在那里等他,知道這人又去了春意樓,說實在的,連他心里都有些不快了。
“給我拿些醒酒湯來用。”杜薄扶著脹痛的腦袋說道。
“這么晚了,奴上哪兒去給您弄醒酒湯啊。”
豐年咕噥道。
杜薄皺眉看他:“讓你去就去,哪來這么多廢話。”
“早知道自己會頭疼,公子還在那里喝這么多酒做什么。”豐年仍是不怕死的頂嘴道,“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我看你是討打。”
杜薄道:“我雖然不如你們夫人那樣厲害,可是打你也足夠了。”
說罷,作勢抬起胳膊。
“哎哎哎。”
豐年用手擋著,忙不迭的去了后院廚房的方向。
杜薄站在原地,打了個酒嗝,之所以喝這么多酒,并非是見到平年一高興就多飲了幾杯,恰恰是見不到想見之人,才舉杯消愁愁更愁。
快兩個月了,見不到平年。
再見不到,這人就真的要被季林安買回府上去了。
杜薄氣的直打自己的頭。
“大夫。”
不遠處的正堂門檻處,小蠻輕聲喚他:“您回來了?”
杜薄轉過頭,現在竟然連小蠻也有些不好意思面對了。
“嗯。”
他別扭的應聲:“你們夫人……睡了?”
“夫人沒睡。”
小蠻如實回答。
杜薄道:“知道了,好好服侍你們家夫人。”
說罷轉身。
“大夫!”
誰知道小蠻叫住他,低低道:“夫人在等您。”
等自己?
杜薄有些不安,在原地躊躇了幾息,才點頭應下,只是要邁門檻,忽然想起自己喝了許多的酒,必定是滿身酒氣,羅衣最近身子不適……
罷了。
杜薄硬著頭皮進去,瞧見坐在榻上的羅衣,明明都在府上生活,卻幾日沒見了,羅衣的臉色的確憔悴不少,想要關切,仍是沒敢。
“坐吧。”羅衣淡淡道。
杜薄撩衣照做,不知曉羅衣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夫人是改變不了我的心意的。”
他干脆的說。
與其被羅衣罵,還不如自己先把話說出來。
誰知道羅衣只是輕輕一應。
杜薄詫異的看著她。
“我知道你對平年情真意切。”羅衣濃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聲音是漂浮不定的,“雖然她身份的確卑賤,但是那日見過,我也不得不說,她是個好女子,你若是能得她在身邊,我也沒什么意見。”
杜薄不明就里。
羅衣這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自己將平年帶回來了嗎?
可是不知為何,杜薄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甚至更加慌亂了,放在桌上的手緩緩攥拳,總覺得不對勁兒,羅衣今日不對勁兒。
“你……什么意思?”
杜薄道。
“我與你夫妻同行了十四年,捫心自問,即便是這么多年……”羅衣有些無奈的說道,“我們兩個……也算不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更不想讓你余生都在痛苦和折磨中度過,當然,我也不愿與涼薄之人白頭。”
杜薄忍不住站起身來,上前兩步:“你要做什么?”
“我要與你合離。”
羅衣平靜的說。
這短短幾個字出口,迎來的是長久的寂靜。
羅衣等不到杜薄的回答,終于抬頭看向這人,卻是一怔。
杜薄的眼睛通紅,嘴唇緊閉成了一條線。
“你……”
“為何要與我合離?”
杜薄打斷了她。
“合離之后,我會回去脂興,你也可將平年接入府中了。”羅衣道,“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杜薄不假思索的說道:“我不會合離。”
羅衣柳眉蹙起,今日之事她下了莫大的決心,本以為杜薄會滿心歡喜的寫下合離書,可結果卻是和想象之中相悖。
“不可理喻。”
羅衣站起身來,一拍桌案上的紙筆:“你不是成日以文人自居嗎?想必并能寫出一篇說服所有人的好文章來,寫吧,我即刻就能簽字。”
“我不寫。”
杜薄別過身子。
羅衣把紙筆往前推了推:“一封合離書而已,杜大夫素日里的好文采哪兒去了。”冷笑幾聲,“看來整日和平年吟詩作對,熬空了。”
這分明是諷刺,更加讓杜薄心如刀絞。
“我不寫。”
他的聲音比剛才又低了三分。
羅衣沒說話,固執的把紙往前推,誰料想杜薄一揮手,將那紙筆盡數打翻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我說了我不寫!”
羅衣嚇了一跳,忽然覺得小腹有些刺痛,盡力忍住。
“你這是做什么?”
杜薄瞥眼,眼底細細的紅像是縫上去的絨線。
“羅衣,整整十四年,你無論打我還是罵我,都不曾說出合離。”杜薄質問道,“如今輕言放棄這段姻緣,怎么?你的段白師哥還未娶妻是吧。”
說到段白,羅衣霎時間變了臉色。
“果然。”
杜薄瞧見那一絲怪異,似笑非笑的說道:“一提到段白你就不行了是吧,那個只會動武的粗人有什么好的,叫你惦記了這么多年。”
“只怕。”
杜薄故意道:“他遠在脂興,早就忘記了你這個小師妹了。”
小腹處的痛加劇,羅衣幾乎是喊出來的:“你提他做什么!”
“怎么?”
杜薄突然闊步上前,伸手用力的攥住羅衣的手腕,那人因為身體上的痛楚也沒了力氣,任由他攥著,已經不知道是哪兒疼了。
“我告訴你羅衣,我不會合離,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你……”
羅衣嘴唇發白,顫抖著重復道:“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杜薄目眥欲裂,嘶吼出來:“我的妻子在成親那日起,心里就只裝著另外一個男人!成日卻只是毒打我!”粗喘著氣,壓低聲音,“整整十四年,若不是我,換了另外一個正常的男人,只怕會發瘋。”
最后一個字,帶著哭腔,顫抖的厲害。
羅衣愣住了,身上的痛楚逐漸消退,被震驚席卷。
“相較之下,我對一個清倌兒吐露心聲,又算得了什么。”
杜薄有些苦澀的笑了笑。
“羅衣,我從前想著,就算你不喜歡我也就罷了,我這樣一個什么都不是的軟弱之人,畢生能得你做妻子,是我修來的福分,我敬你,怕你,處處忍讓著你。”他低下頭去,汗水和淚水打濕了鬢發,“你只知道,嫁給我,斷送了你和段白的緣分,郁郁寡歡,何曾想到,我每每看到你露出相思之情的時候,心里有多難受。
杜薄抬起頭來,一字一頓的說道:“羅衣,我心如刀絞。”
羅衣輕喘著氣,臉色越來越白。
“我仗著你娘家的勢力做了高官,也因為這個,處處受制,我也有一千一萬個煩亂的事情想同你說,可你呢,就只會毒打我。”杜薄搖著頭,“平年……至少愿意聽我訴說著心中之苦,叫我不做一個孤單之人。”
“我每每見她,總會幻想著,你也可以像那樣溫聲細語的和我說話,可以讓我把你摟在懷里,說說近來的苦惱,你不必為我排憂解煩,只消靜靜的聽一聽就好,我便心滿意足,可是……永遠都沒有。”
杜薄趔趄身形,心里話要比醉酒那日更加讓人肝腸寸斷。
“平年是個清倌兒,被季林安奪了身子,她就會淪為肉妓。”他又道,“季林安怎會好好對她,她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我不能不管她。”
“那你就……不管我了嗎?”
羅衣說完這句話,就連自己也沒想到,詫愕的后退了一步。
“羅衣,這十四年,你何曾近過我一步?”
杜薄甚是輕描淡寫。
羅衣啞口無言。
“罷了。”
杜薄只覺得頭疼欲裂,語氣再次垂低,絲毫沒了方才的聲嘶力竭,也沒了平日里自詡的文人風骨,失魂落魄的說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
說完,轉身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羅衣跌坐在榻上,早已是大汗淋漓,身子陣陣冰冷,瞧著那滿地的狼藉,顫了顫嘴唇,滲出一顆淚珠來。
翌日清晨,羅衣從臥房醒來,伸手摸了一下旁邊的軟枕,疲憊的撐坐起身子,喚了小蠻進來。
小蠻服侍著她起身。
“杜薄……上職去了?”
這是每日一早,羅衣都會問的話,但今早卻有些遲疑。
昨夜兩人鬧得那么大,小蠻在外面聽的一清二楚,從前只覺得杜薄是個吃軟飯的花花公子,卻不曾想到,這人心里也有這么多的酸楚想要發泄。
“是,一早就去了。”
小蠻答道。
羅衣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夫人。”
相兒在外面喊道:“羅御呈來了。”
羅清逸?
小蠻回答道:“什么事?”
“說是韓郎君讓她來送些東西給夫人。”
小蠻看了一眼羅衣,那人頷首,這才又道:“讓她在正堂等候片刻,夫人更衣后就來。”
回頭看著一臉不適的羅衣,憂心忡忡的說道:“夫人,不如讓奴去接就是了,您再休息一會兒吧。”
“無妨。”
羅衣拒絕,更衣后去了正堂,羅清逸起身相迎,她搖了搖頭,坐在榻上,叫小蠻賜坐給羅清逸后,說道:“有勞女史了。”
“夫人哪里的話。”
羅清逸淡笑道:“是郎君和宋女史聽說夫人近來抱恙,特地讓下臣帶了些補品過來,希望夫人能養好身體。”
“千年和宋端有心了。”
羅衣淡淡道。
“是啊,萬事都沒有自己的身體重要。”羅清逸話鋒一轉,“更何況是為了杜大夫這般胡鬧傷心,本就是不值得的。”
她這樣一說,羅衣喝茶的動作一停,隨即抬頭看她。
羅清逸又道:“說來,杜大夫也是太不知足了,夫人這樣的閨中霸王,又是這般得天獨厚的美貌,若清逸是男子,只怕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為一個清倌兒成日魂不守舍,更做出納房這樣的出閣之舉。”
“女史嚴重了。”
羅衣說道。
“夫人。”羅清逸仍道,“杜大夫這次是下了決心的,遙監殿那邊都知道了,怕是有多心的,靖安坊間也傳遍了,這叫夫人您以后如何在官眷中立足,稍退一步,真叫那平年入府伺候,豈非以后要和秦樓楚館的賤身平起平坐。”
“她如何比得了我,又用得上平起平坐四字。”
“早知道夫人是脂興人,不懂得這靖安城里的口舌是非,有時候這說得多了,便是身上有千萬張嘴也解釋不清的。”
羅清逸煞有介事的說道:“杜大夫實在是把夫人至于是非之中了。”
羅衣盯了盯,將手里的茶盞放在旁邊,忽而道:“若羅御呈今日來,是為了挑撥離間的,大可回去了。”
羅清逸表情一怔,似乎沒想到羅衣會把話說得這么直白,立刻陪笑道:“夫人說的哪里話,下臣也是在為夫人您鳴不平而已。”
“平與不平,我心中有數。”
羅衣直接下了逐客令:“女史請回吧。”
羅清逸見狀,也不愿多留,由小蠻送著離開。
不多時,小蠻回來,瞧見正在榻上靠著的羅衣,忙問道:“夫人,這羅御呈話里話外的……”
“別說了。”
羅衣實在是有些煩心。
小蠻想起上次還托付羅清逸寫信的事,有些心虛。
正扶著羅衣出門,院門口忽然有人大喝道:“杜涼言!給老夫滾出來!”
羅衣猛地抬頭,看著站在門口,那身形巍峨,氣態雄厚的白發老人,又驚又喜,不可思議的說道:“阿爺?”
羅老爺子站在那里,就像是鎮山的神仙,嚇得旁邊的豐年大氣也不敢喘,只見他闊步上前,jing明的眼瞪得老大,身上的衣擺怕是能抽碎磚石。
“杜涼言呢!”
羅老爺子邊走邊說道。
豐年跟在屁股后面,忙說道:“老太爺,大夫他上職去了。”
羅老爺子聞言轉過頭,垂眸著他。
豐年只覺得像是被一只猛虎給盯上,頭皮都是木的。
“那就把他給老夫叫回來!”
“是是是。”
杜薄也沒想到羅老爺子會來,趕回府上的途中,他怪罪著豐年,怎么把這座大神給驚動了,可是那人哭喪著臉,說自己根本不知道。
杜薄咬牙,這位老太爺的脾氣,可是是個羅衣也比不上的,等下回府,只怕有一壺烈酒等著自己喝呢。
果不其然,進了堂屋,那人端坐,壓的所有人都不敢抬頭。
“阿爺。”
杜薄硬著頭皮,恭敬行禮。
羅郁站在旁邊,或許因為昨夜的事,她也有些不敢直視這人。
“若不是小蠻寫信給老夫,你們兩口子還要瞞多久。”
羅老爺子沉聲道。
不過謎底也終于揭開,羅衣怪罪的看向小蠻,那人忙不迭的后退一步,瞧著羅老爺子這樣氣勢洶洶,她也有些后悔了。
“阿爺。”羅衣輕聲道,“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羅老爺子的中氣太足,震得堂中人的耳朵嗡嗡作響。
“難道真要等到那個春意樓的賤人進了這府,才叫大事嗎!”
羅老爺子猛地拍案,一旁的茶盞咯拉一聲。
杜薄更是皺起眉頭。
羅老爺子氣得不輕,他從前只覺得杜薄是個軟蛋,倒也沒什么,卻不曾想是個朝三暮四的,居然還養了什么清倌兒,豈有此理!
“老夫的孫女,是絕對不可能和一個女妓共事一夫的。”他不愧是個脾氣最火爆的主,當機立斷的說道,“什么都不用說了,你們兩個,合離!”
“阿爺!”
不曾想昨夜也有過同樣想法的羅衣第一個回絕道:“我不合離。”
杜薄聞言,微微抬起頭來,目光復雜。
“這么一個花心的主,你還守著他做什么!”
羅老爺子怒斥道:“老夫何曾有過你這樣沒骨氣的孫女,從前又是怎么教你的。”一擺手,獨斷道,“你也不必多言,一切皆由老夫做主,合離之后你和老夫一起回脂興,讓他自己在這兒,和那個什么平年雙宿雙飛吧。”
杜薄也有些心焦,忙道:“阿爺……”
“你還敢說話!”
羅老爺子轟然起身,嚇得羅衣一顫,小腹再次刺痛起來。
“當初把羅衣交給你,老夫也是一百個不放心,可是看到你膽小卻還算老實,才把這么個掌上明珠交給你,你就是這么傾心對待的?”
羅老爺子越說越厲害:“羅衣,你也別怕,老夫自會給你做主,回去脂興之后,若是再有屬意的人,再嫁就是,若是沒有,阿爺養你一輩子。”
羅衣無可奈何的上前說道:“阿爺,我不是這個意思。”
“休要再言。”
羅老爺子說道:“就這么辦吧。”
“阿爺。”
杜薄雖然怕得要死,卻還是強迫著自己上前道:“我不能……”
“滿肚子的花花腸子,你還敢多言,看老夫不打死你!”
羅老爺子從脂興趕來這里,一路忍耐,總算是憋不住,抬起那糙礪的大掌就要打向杜薄,那人連羅衣動粗都受不住,更何況這位。
但是杜薄沒躲,咬牙閉眼。
“阿爺!”
羅衣尖叫,撲過去保住那人的手,羅老爺子剛想罵這個不爭氣的孫女兒,卻見羅衣痛苦滿面,身子伏了下去,眼睛合上,不省人事。
小蠻驚呼:“夫人!”
杜薄驟然抬頭,橫沖過去將其抱在懷里,也不顧怒火中燒的羅老爺子,對著外面的豐年喊道:“快去請太醫!”
刁御醫匆忙趕到杜宅門前的時候,扶著外墻狠狠的吐了幾口,這豐年帶著杜薄的令牌去請他來,馬車快到要飛起來,顛的他五臟六腑都擠在了一起。
豐年根本不尊老愛幼,拉著他往里走:“大人您快些吧!”
刁御醫回想起被固陽公主支配的恐懼,強忍著惡心進去,又被羅老爺子拽過來扔在羅衣的榻前,摔得七葷八素。
這又是哪來的一位橫主兒啊。
刁御醫根本不敢回頭看滿臉橫肉的羅老爺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伸出二指來按在羅衣的脈搏上,不過三息就有了結論,心里只怪這些人的小題大做。
“刁御醫,我們夫人到底怎么樣了?”小蠻擔心的不得了。
“不必擔心。”
刁御醫回頭看著小蠻,說道:“只是……夫人已經有孕一月有余。”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真的?”
小蠻問。
“當然。”刁御醫最不喜歡有人質疑自己的醫術,“只是時日不久,孕象還不太明顯罷了,好好修養,不要再讓夫人舞弄刀槍,就沒事了。”
小蠻松了口氣,回頭看杜薄。
他的表情一時無法用語言形容。
動了動鼻子,下頭的嘴巴也稍微咧開了些。
只是一斜眼,瞧見滿臉暴怒的羅老爺子,他扭頭就跑。
身后是羅老爺子奔來的腳步,像是千軍萬馬。
“小兔崽子!老夫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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