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女史為何如此

第24章 深疾

曹琦說話的語氣和神色都是那么的不諳世事,若不是曹燮對這個女兒了如指掌,還真會以為自己是誤會了她。

“你先進來。”

曹燮耐著性子說道。

他本身并不是家丑不可外揚的性子,曹琦明白,否則也不會這么多年讓自己出去拋頭露面,給她做了那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當然,這一切最主要的,還是自己不是她的心頭寶。

可以拿出去交易。

若是換了曹純,是萬萬不肯的。

長久以來,自己那個嫡出的小妹都被保護的很好,只是沒想到曹燮捧在手心里的人是個蠢貨,自己去和朱明朗私會,毀了名聲。

曹燮叫自己關門,無非是想關門打狗。

果不其然,這書房的門才關上,就聽曹燮道:“跪下。”

與以往不同的是,曹琦這回并沒有立刻恭恭敬敬的跪下,而是看著昏暗處的曹燮,問道:“父親?”

曹燮皺眉,厲斥道:“跪下!”

曹琦這才撩開裙擺,跪在地上,她跪著的時候,背脊挺直,并不像一個犯錯的人,當然,她從始至終也沒有覺得自己犯了錯。

屋內昏暗,曹燮又上了年紀,所以沒有察覺到曹琦的異樣,而是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實招來。”

曹琦則不卑不亢的說道:“女兒并沒有犯錯,不知父親怒從何來?”

“你倒是裝的明白。”

曹燮冷哼一聲,說道:“我知道你的手段,這么多年來,你的雷厲風行我都看在眼里,一個小小的仵作怎么會看不住?還叫他跑了出去,跑就跑了,甚至跑去了徐宰的手里,是不是你的手段!”

曹燮果然是憤怒了,語氣也揚高了些。

但即便是這樣的氣場,仍然不能讓曹琦的背彎下去,她就那樣挺立的跪在門前,像極了那尊有裂痕的青玉觀音像。

“這件事情是曹行去辦的,女兒不知。”

曹琦依舊道。

“不知?”

曹燮根本不相信她的鬼話:“老大素來聽你的話,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猛地拍案,“當初就應該聽純兒的話,把你活活打死才是!”

是嗎?

活活打死。

曹燮話雖這么說,實際上心里的想法,應該是自己從未出生過吧。

“父親您一直很信任女兒的,難道不是嗎?”曹琦抬起頭來,對視著曹燮那對凌厲的眼,“徐宰是什么人,那是韓來的舅舅,李石落在他的手里是什么下場,女兒心知肚明,怎么會故意為之。”

她說的有道理,這讓曹燮再次遲疑。

在他的印象里,曹琦雖然陰毒,但是對自己始終是謹言慎行,不敢不從,否則,她在這個府里,就不會再有一席之地。

曹琦也的確不是那么蠢的人。

“前段時間,那個清尸夫也跑出去了,父親不知道吧。”曹琦見曹燮沒說話,就知道他在猶豫,便又補充道。

正如他所想,曹燮手猛地攥住:“什么?”

“不過人已經抓回來了。”

曹琦說道:“既然仵作已經死了,清尸夫女兒已經讓人處理掉了,不會再私自跑出去了。”

她的口氣很是篤定,曹燮緊皺的眉頭微微一松,但是還是存有不小的疑慮。

曹琦嘴角勾起,說道:“父親,川王一死,韓來那邊定會對咱們曹家虎視眈眈,只怕是安插了眼細也說不準,這偌大的御史府,到底是誰也不一定,只怕是李石被放了出去,韓來他們知道后,將其抓住,送到了徐宰的手里,又在今早做了這一出大戲來。”

曹琦這鑿鑿有據的話,倒是暫解了曹燮的心寬,只是他因為韓來等人復起的事情有些煩心,撫了撫額,沒有說話。

曹琦沒有等他開口,自己站了起來,說道:“父親……可是有什么煩憂?”凝重的說道,“若有什么事情,女兒一定替您辦好。”

曹燮解了疑慮,對她的態度也沒有那么難看了,遂道:“韓來和杜薄已經復職了。”

“原來父親是在擔心這個。”曹琦淡然道,“復職是遲早的事,只是來的比意料之中的快一些,不過這樣也好。”

“也好?”曹燮看她。

“父親,我們殺了川王,把事情鬧得這么大,圣人不是傻子,他心里很明白,只不過是為了匡王那個蠢貨,他若是想要順理成章的讓這個二兒子當太子,就必須打壓韓家,如今局勢已定,圣人……”曹琦料到,“他最喜歡兩方鼎力的局面,就像從前咱們兩家一樣。”

曹燮也是急糊涂了,聽曹琦這么說完,才若有所思的說道:“你的意思是說……”

“沒錯。”

曹琦深吸一口氣,態度也比剛才嚴肅很多:“若圣人不保護韓家,只怕會對咱們曹家進行打壓,倒不如像現在這樣,至少現在川王死了,韓來他們再如何,也只是無根的枯枝,不如我們,手里有必定會被立為太子的匡王。”

的確如此。

曹燮疲憊的點了點頭,沖她擺了下手,示意她離開。

曹琦見事情平息,也準備退下,但是臨了剛要推門,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回過頭,有些遲疑的說道:“父親,匡王最近似乎有些不對勁。”

曹燮知道,這女人一定會在匡王的身邊留有眼線。

只是聽曹琦這么一說,曹燮想起來近日朝會上匡王的異樣,看上去魂不守舍,人也有些消瘦,萎靡不振。

“匡王那邊抓緊盯著。”曹燮一語中的的說道,“這個趙元洲也是有心沒膽的東西,只怕川王死后,他始終提心吊膽的。”

“既然父親知道他是個廢物,為何還要強行扶持他。”曹琦道,“隆延行宮不是還有一個九王嗎?小孩子,更好掌控。”

“圣人不曾對那個趙元齊有過立儲的想法,只怕強行扶持會本末倒置,還是匡王,這樣唯唯諾諾,握在手里更好拿捏。”曹燮道。

“若是匡王也死了呢,那圣人可就只剩下弘王一人可以立儲了。”

曹琦突然大膽的說道。

“正如川王死后,圣人不想立匡王也不行了。”

“不可!”

誰知道曹燮怒斥道:“一定得是匡王!”

曹琦沒有料到曹燮會有這么大的反應,微微蹙眉,眼底閃過些許狐疑,卻被她很好的掩飾過去。

曹燮坐在書案前,滿臉的倦意,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袍子里面,貼身衣裳的袖子,上面繡有竹筒的花紋,很是特別。

這是他前幾年過世的親弟弟,曹侃的衣裳。

曹侃死后,貼身的衣裳,被曹燮一直穿在身上,這件事情整個御史府無人不知,曹琦注意到,說道:“父親是想叔叔了?”

曹燮沒說話。

曹琦也沒再多言,再要推門,又聽曹燮道:“兵符。”

曹琦聞言,緩緩的回過頭來。

昏暗中,父女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推門離開。

剛關上門,忽聽道:“長姐。”

曹琦抬頭,是曹行來了。

他這是來救自己的嗎?

“還以為長姐要等一會兒才能出來。”

曹行說著,還往門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看來父親并沒有和姐姐多說些什么啊,害我擔心了好久。”

“是嗎?”

曹琦jing詭一笑,說道:“父親不會懷疑我的忠心。”

“那是自然。”

曹行也似笑非笑的說道:“長姐對父親一向忠心耿耿。”

在韓來的操持下,川王的喪儀很是隆重,從祠堂里出來,韓來輕輕的拾下落在自己肩上的枯葉,托在掌心上。

明明是盛夏,卻感到一股入秋的涼意。

故人已不在。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們兩人在襁褓中的時候,就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韓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來很小的時候,大抵是五六歲的樣子,兩人因為一個石榴汁冷戰的那些糊涂事來。

水果很多,但韓來那時候很喜歡石榴,又覺得一個顆粒一個顆粒的去嚼碎太麻煩,便叫人碾碎成汁水,然后盛在碗里喝。

那時候他還在宮里住,就被川王給偷喝了,韓來知道后,小小的人氣的臉通紅,將空碗奪回來,說是再也不和川王好了。

很小的事,但川王覺得天都塌了,連忙賠禮,可韓來根本不見。

川王回去后,取了兩個碩大的石榴,扒開后,又不知道宮人門是怎么做成汁的,也是為了表示誠意,便用嘴嚼碎了然后吐出來,最后弄得嘴唇都破了,總算是湊盛了一碗,然后給了韓來。

那人一看川王滿衣裳的汁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太惡心了。

但是韓來還是原諒了他,兩人換了衣服過后,在一起習字,川王還不確定韓來到底消沒消氣,就不停的看他。

韓來發覺到,這才一拍胸脯說大丈夫才不會小肚雞腸。

川王聞言,圓潤的小臉笑成一朵花,說:千年,咱倆還是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好。”

韓來想著想著,眼圈兒不由得紅了些,深吸一口氣,心里面滿是荒涼,祠堂里的棺材早已經上釘,他連川王的最后一面都沒看到。

最后的印象,只是他躺在善緣寺冰冷的地上。

沒了聲息。

不過好在,如今平了冤屈,可以瞑目了。

元白,咱們天下第一好。

“公子。”

宋端看到韓來從祠堂里出來,不放心便也跟了出來,瞧見他站在那里出身,知道他心里難過,就靜候了一會兒。

韓來回身,宋端的胳膊已經好多了,他過去扶了扶,說道:“都說了我自己就可以,你還非要跟著過來。”

宋端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來,這幾日給川王操辦,總是能回想起一行人在遙監殿里嬉笑打鬧的場景,入仕九年,他們一起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難,卻在最后一刻功虧一簣,自是滿心愴然。

“公子的身邊如今就只剩下下臣了,下臣一定要陪在您的身邊。”

宋端篤定道。

韓來輕輕一笑,摸了摸她的頭。

宋端垂眸,復又抬眼,神色有些怪異。

韓來回頭看去,月門處,匡王站在那里,他著一襲素衣,身上連一絲金銀的配飾都沒有,臉色泛白,眼神渾濁,說道:“我可以進去看看老三嗎?”

這話問的奇怪,但他必須得問。

“可……”

宋端還沒說完,就聽韓來道:“殺人者也會心軟嗎?”

匡王沒想到韓來會這么說,略有差異,面上也頗多愧色。

祠堂人不少,宋端覺得韓來沒有必要這么針對匡王,他今日來祭拜川王,更多原因是因為川王是他的血親,于情于理都要來的。

“你不配來祭拜元白。”

韓來言辭鋒利的說道,他的眼神也如刀子一般,將站在不遠處進退兩難的匡王割的遍體鱗傷。

“公子。”

宋端小聲提醒,匡王的到來本就引人注目,兩人這樣在院中對峙,小心讓人留下是非口舌,但看了一眼韓來,她嘆了口氣。

趙元白是韓來的死穴。

勸是無用的。

“我只是想最后看一眼元白。”

匡王的語氣放的很低,幾乎是哀求了。

“我還以為二殿下的血是冷的呢。”韓來說道,“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沒錯,只是二殿下這心,軟的也實在是太晚了些。”

匡王徹底低下頭去,也不再管韓來了,徑直走進了祠堂。

好在兩人的立場清晰,匡王又是很明顯的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遂兩人的對話并沒有引起騷亂,只是有人唏噓,韓來的態度太強硬了。

不多時,匡王從里面出來,他不論是出去的路線還是目光,都在盡力的躲避著韓來兩人,可是即便是背對著,也仿佛被錐透了一般。

匡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月門的,好在拐走后,他長長的呼了口氣,站在原地,攥了攥出汗的手心。

站在祠堂,面對著那棺槨和靈位的時候,匡王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在上頭,他實在是不敢想象,從來怕黑的三弟,現在被關在那么一個小小的盒子里面,沒了氣息,只怕骨頭也已經腐爛了。

“老三……”

匡王呢喃著,隨后痛苦的抱住了腦袋,蹲了下來,甚至一個趔趄坐了下來,他低著頭,灼熱的眼淚順著臉頰留了下來。

心如刀絞。

像是被剁成了餡一樣。

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而是老三。

他無法接受川王因為自己就這么死去。

“二哥。”

正在悲痛欲絕之際,那道熟悉的,溫柔的,清冷的聲音再次出現,像是療傷藥一樣的撫平了匡王的心。

他渾噩的抬起頭來,看著那人:“老三。”

“二哥,我們回去吧。”

那人道。

匡王看著那道半虛半實的人影,掙扎著站起身來,伸手牽住了川王的手,點了點頭,咕噥道:“好。”

“二哥,那里好黑,我好害怕。”

“不怕,二哥在這里。”

匡王牽著那人往前走去。

一直在旁邊守著的婢女瞧見這一幕,臉色煞白,她轉過頭,盯著匡王的背影,那人的右手抬著,就像是牽著什么,獨自一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