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試探(二)
第五十八章,試探(二)
昨天又新買的一條魚,雨一直在下,魚是便宜的多,而且也好吃。來弟看著剩的那一碗魚湯被有弟拿去下面,來弟覺得心里一揪一揪地在疼:官差又開始吃窮人。
這樣想過以后,來弟才想到,這兩個捕快為什么都往我家里來,應該是上次梁五的事情,木寶捕快覺得也欠了他的情。過日子的煩惱靠自己排解,用這樣的心思去想,來弟就不覺得那面白晃晃地扎眼睛,也就不覺得有弟和面時,面盆與案板當當響的聲音刺耳朵。
來弟姑娘在心里幽然地想著:權當是在還人情吧。對著坐在木桌子前面等吃的木寶打量一下,有弟愛說話,來弟也一樣,有弟是小孩子話癆,來弟是職業病,要與人扯幾句。此時閑來無事,正是說廢話的時候。
“木寶捕快是這城里的人?”問話的習俗,不是問吃了沒有,就是問你哪的人,青春多少,老家哪里。。。。。。來弟也沒有免俗,為避免誤會,來弟是不會問青春多少。
木寶自己回答出來,一長串子順溜地出了來:“這城里李家胡同的,老三輩子都是這里人,虛度二十二春,家里還有一個母親一個出門子的姐姐。”
“真好,”來弟倉促之間這樣回答一句,眼睛接受到有弟瞄來的小白眼兒。不會揉面的來弟也能看出來,有弟今天揉面沒有使多少勁兒。有弟正在不高興,這算是說什么?他回答的又是什么,有弟不樂意,把梁五哥擺在哪里?
木寶這才對著來弟看一眼,剛才他是垂襟正坐,把腰刀擺在腿上,就沒有看這姐弟倆個人。聽著來弟這一句回話:“真好”,木寶只是板正的一絲笑意,象是木頭雕刻的面孔上多了一絲縫一樣,這個人生的是不錯,就是這笑太過僵硬。
“有老娘和手足當然是好,”木寶掉了半句文,來弟陪著笑一笑,有弟更來了火,俺家里沒有父母,這人啥意思。看看鍋里的魚湯面上只是冒蟹眼水泡,是將開的樣子,有弟這就切面準備下面。有弟要是沒有來火,是準備放進去木耳再熬煮一下,面切好晾一晾就更好,現在有弟來了火,能少一道工續就少一道。
木寶這笑容再保持一會兒,才有三分自如,可見他是個平時不管笑的人。木寶借著自己的話問來弟:“你家老人呢?”
“咳,”灶臺前的有弟發出一聲咳嗽聲,有弟是不滿意這捕快,再就提醒來弟不要同這捕快說太多;受到提醒的來弟明白在別處,她趕快就苦了臉,對著木寶換上傷心的腔兒:“都不在了。”
木寶這才動容一下,他是來這里打探這姑娘的消息,自然從頭問到腳。捕快對姑娘是不會有尷尬,木寶權當自己在問案子。
想想自己的家人故去時,木寶沒有看出來弟面上的苦笑是裝出來,歉意地木寶道:“那你拉扯弟弟挺不容易。”
“俺姐平日里辛苦著呢,”有弟忍無可忍,把話接過來,他減了不少工續,正在灶臺前攪活著那面,轉過小臉兒來繼續道:“俺姐年紀也不大,今年的稅還收不到俺家里來。”有弟把木寶當成了解家里人,方便收稅的。
木寶再微微一笑,這笑容更自如,回上有弟一句:“不歸我管。”這里一個半大孩子,一個將成年的姑娘,還要交人頭稅,木寶也覺得不大對。
面上來了,魚湯的香氣撲鼻,木寶挑一筷子面在嘴里,覺得也一般。應該是楊小懶的懶病發作,有人給他送吃的,他就能過得去。
“姑娘,你帶著弟弟不容易,”木寶吃著面淡淡地道:“出門說話要當心,唏溜。。。。。。”這“唏溜”一聲是吸面的聲音。
看來這捕快不是上門來蹭面的,來弟作洗耳恭聽狀,仔細打量面前這個人。身上官服,腰上鼓鼓的象是拿人的鐵鏈,他好生生地跑出來十里地到家里來,應該不是蹭面才是。
木寶當然不是專門來蹭面的人,他是順便來蹭面,辦了差使也可以蹭面,對于他是一舉兩得。院外傳來蒼老的一聲:“來弟有弟,在家里嗎?”叔公們來了。剛剛才分手沒有多久的叔公們一起過來,來弟心中一陣溫暖,自己在安家多了話,這村里的人還是能互相有個照應。
“是木寶捕快,”叔公們進來,這小屋里就顯得擁擠不少,木寶的這頓飯就吃的一般。走出安家屯的木寶再一次弄明白,這姑娘家里只有一個弟弟,再沒有別的拖累。
木寶后腳走,叔公們前腳就走了,是哪一個鄰居報的信,來弟還不知道,不過她對于自己在村里盡一份力,這就堅定不移。
木寶和叔公們走過以后,來弟不得不埋怨一下有弟:“他再來,給他白水面,”有弟也抱怨來弟:“姐,你咋那么多的話對外人,你是個姑娘家。”
來弟噎了一下:“姑娘家怎么了?”有弟小嘴兒巴巴響:“姑娘家,不要亂和外人說話,只和家里的人說話就行。。。。。。”
裝聾作啞是種功夫,來弟覺得自己功夫尚淺,對有弟卻還能應付得過來。把耳朵丟給有弟去的來弟走到屋門口,看看這小雨又漸停,來弟滿意地嘆一口氣道:“別再下了吧,哪怕是酷熱呢。”
頭天有弟一直對姑娘家應該如何說了一個遍,來弟是聽的很放心,看來有弟是完全知道如何做一個女孩子。
今天果然是放晴,來弟在院子里收拾竹架子,把絲瓜架子上的絲瓜摘下來,歪斜的竹架子再理一理。這樣有弟看著倒還放心,今天應該不會有什么外三四的人來才是。
在炕上只坐了一會兒,有弟就開始頭疼,昨天說的話全然是不管用,姐又開始同外面的人多說話,而且這個外人是個男人。
有弟放下手中針線走到院子里,來弟站在菜地里,另一邊的墻頭上露出一個人的面龐,兩個人正有來有去的說著。這個人是安三,安府的三管家。
“天晴了,公子讓我來看看老宅子有沒有被雨打壞的地方,”安三腳底下站著一塊石頭,不時看著帶來的兩個人收拾地和屋子。而安三站在這里,象是過來就是同來弟說話一樣。
有弟黑著臉,小臉色兒上是前幾天的陰暗,對著來弟和安三這兩個大人看一看,有弟跺一跺腳重新回到炕上去,憤憤地拿起針線來,姐怎么能同著這一個那一個的外人說話還笑呢?
來弟此時笑瞇瞇地同安三在說話,聽著安三在拉話:“我們公子說,老宅子在這里,都是這里鄉鄰們幫著照看;我們公子說,來了要謝一謝鄰居們;我們公子說,受了災不要緊,有話可以到家里去說,”
聽過的來弟只想問一句話:“你們公子中了沒有?”想想見過的安公子頭上有頭巾,是不是秀才才能戴頭巾,來弟汗顏,她還不知道。此時心里這一句話,只是對聽到這么多話不滿罷了。
來弟蹲下身子來收拾菜地,有些長老了水泡了的菜要拔去,而且要重新下種子。安三這一次很有耐心,也不擔心男女授受不親,露出來他的一個頭,同來弟慢慢拉話:“你這菜長的真不錯,看著就水靈。”
“嗯,”來弟就嗯一聲,聽著安三又轉回去:“我們公子說。。。。。。”屋中傳來有弟一聲:“哇,我的手扎了,”安三閉上嘴,來弟沖進屋。
在炕上的有弟委屈之極地把手指頭伸給來弟看:“針扎了一下。”來弟看著那小小手指頭上一個血珠子,來弟沒有幫有弟放在嘴里舔,也不讓有弟舔:“不要抹掉,這個小血珠子可以不讓傷口再流血。”
“是嗎?”有弟將信將疑的舉著這根小手指頭,突然心中的委屈滾滾而出:“昨天晚上和姐說了那么多,你一句也沒有聽。”
來弟找水來洗弄菜地臟了的手,聽過就要笑:“什么話?”就是那些姑娘家應該如何的話,來弟以為有弟這個家里唯一的男人沒事兒又樹權威呢。
“姐,你同這個也說笑,同那個也說笑,”有弟這樣說過,洗干凈手的來弟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兩下,對著來弟作狀沉一下臉:“有弟,你聽姐姐的話。”
這個小小孩子,沒事兒就家里的當家男人,來弟好笑之余,今天無事正好同有弟掰掰清爽,無事拌個嘴兒,也挺不錯。
有弟沖口而出一句話來:“梁五哥知道了,他會咋想?”有弟小臉兒憤憤,愣在炕前的來弟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笑的有弟由憤憤由轉為不樂,兩只黑亮的眼睛里,再由不樂而轉為糊涂。
在這笑聲中,有弟搔一搔小腦袋問出來:“姐,你笑啥?”在隔壁的安三也聽到這銀鈴一樣的笑聲,安三也拍一拍腦袋,把頭上飛舞的一個蜻蜓趕走,也是納悶,這姑娘笑的好聽,可是她笑什么?
足地笑了好一會兒,來弟才漸停笑聲,唇邊是抹不去的笑意,伸出手在有弟的小腦袋上拍拍,這才道:“你亂說呢。”來弟不能不笑,原來有弟不是在家里樹男人權威,而是為著梁五。梁五喜歡自己,象是人人都能看出來,有弟也看出來了。
“姐,你坐下來,俺和你說說話,”有弟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老氣橫秋的拍拍炕沿,作出要和來弟長談的架勢。
來弟笑吟吟坐下來,打算看看小蘿卜頭兒能說出來什么驚天之語。來弟側身坐在炕上,有弟剛才做活計,是盤著腿坐著。姐弟倆個人坐好,有弟先清了清嗓子,聽的來弟又要笑。有弟一本正經:“姐,你別笑,正經話要正經的說。”
正經話兒一大堆:“以后有啥事兒要同人說的,有弟同人去說;來了人,也是有弟同他拉話兒;有弟說不好的話,找梁五哥來說,”有弟說過以后,還是正經一本地臉色:“姐,你都聽明白了?”
來弟若有所思地看著有弟,想一想梁五在家里的時候,同有弟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多。這位五表哥,也給有弟洗腦了?嗯,來弟覺得自己下手太慢,有弟這么小的孩子,有哪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什么就是什么。有所懷疑的來弟慢慢問出來:“梁五哥對你還說些什么?”
可憐的梁五受了一會兒冤枉,有弟這就給梁五洗清白:“大男人的事情,俺還用他教?”有弟盤著腿兒努力坐直,只是小臉兒上稚氣,小手指上血珠子,這些大大影響有弟男人的威嚴,”
來弟只是笑,伸出手來擰住有弟的小鼻子,有弟這就“啊啊”兩聲喊出來。來弟笑嘻嘻松開手:“有弟,你要聽姐姐的話。”
“可你是個姑娘,”小小有弟立即回了一句,來弟姑娘自從來到這里,在自己的家里,深刻體會了一次男女的不平等。
姐是個姑娘,來弟在后半天里,想想這句話就要對著有弟笑一笑,這根深蒂固的當家男人和姑娘的思緒,應該是生下來就耳聞目渲的才是。
小杏兒在下午又過來,她剛幫著家里把麥子曬出去,不過也嘆氣:“有一些不行了。”來弟安慰她:“這天一直晴,還能搶回來一些呢。”
“聽說安家表少爺不好,”在安家做過幾年工的小杏兒說出來的話,應該是下人們的一些共識:“老夫人是說什么就是什么,不過她還算是能體貼下人;夫人是院門都少出的人,公子出門只是會秀才,要么就是買些古玩東西才出去,家里管事的就是表少爺。”
來弟一笑,聽起來象是表少爺一手遮天。此時對著小杏兒,來弟是要再多問一句:“杏兒,如果你能回安家去,你真的愿意回去嗎?”
“當然愿意,來弟姐,”小杏兒眼睛發亮,告訴來弟:“我在家里做農活又不行,姑娘家做農活也沒有出息,看看村里的嬸子大娘們,看看俺娘,不到四十歲看著比安家的老夫人還要老。”
小杏兒臉上現出一抹羞色:“在安家門里呆的久了,還是愿意做些輕閑的活計才是。”然后再加上一句:“來弟姐,可不是說你。”
來弟會意地點點頭,大宅門里呆著,老媽媽們也是衣著光鮮;田里做農活,沒有幾年就曬黑人,也難怪小杏兒會想著回到安家去。
“去別的家也行啊,為什么只想著安家?”來弟是不解,對著小杏兒道:“找一找幫著有錢人家雇人的人牙子,王媒婆常走大戶人家,讓她幫著找找別家去。”
小杏兒撇一撇嘴兒:“找王媒婆,她價錢可高哩。讓她幫著找主家,頭一年的工錢就是她的,一年都白做了。當初去安家就是找的她,后來我回來,爹娘也是先找的她,她只是會說嘴,工錢還是來弟姐幫著要回來的呢。”
聽的來弟都怦然心動,幫著雇人要人一年的工錢,真是白日打搶也不如這個。看一看自己家里是舊草屋子土坯墻,下上這些天的雨,屋里泥地都是潮濕的不行。而王媒婆家里就是屋檐也比別人家的長,坐在屋檐底下看雨聽風,不失為一種享受。
“城里最有錢的就是安家,安老爺年青的時候先是讀書,后來功名不成就跟著家里作生意,到了公子,還是讀書,不過安家都說公子是能中。”小杏兒幫著有弟掂掂線,再縫幾針給有弟看,一面對著來弟在說話。
來弟竊笑一下,幸好上午沒有問安三,他家公子中了沒有,如果問了,安三也要黑臉才是。小杏兒話匣子打開,繼續說下去:“都說劉知縣的女兒就等著公子中了,就可以訂親事;又說城里富戶金家的女兒聽雨姑娘,也是等著公子中了,要訂親事。。。。。。”
“聽起來,公子要是中了,倒是不止一個妻子。”來弟打趣一下,小杏兒也笑了:“劉知縣家的小姐,一定是正房;金家那么有錢,他們家還有一門親戚說在京里做官,也不會當姨娘,這事情呀,還要公子中了以后自己挑才是。”
這位安公子真是不幸,一堆人等著他中,要是不中難看之極;這位安公子有福氣,知縣的女兒,富家的小姐,等他中了就隨便挑。來弟只想象一下,就覺得這位公子神氣的很。
小杏兒坐了一會兒回去,有弟覺得自己縫的不錯,正在樂陶陶,這一會兒把男人和姑娘都丟開了,還是姐姐和有弟;來弟只是出神,不時的微笑一下,看起來她在自己的神思恍惚中,也是有樂子。
陰上一天有小雨滴上幾點,再一天又是放晴,還是夏日,天一放晴就酷熱起來。早上人就開始滴汗,來弟苦笑,是自己的話應驗了,我說酷熱果然就酷熱起來。對著天上的日頭看一看,我要是說少熱一些呢?日頭當空照,咧開嘴兒笑,來弟姑娘的話只能應驗一次。
出于家里需要錢,出于對安家表少爺的不滿,后面一條是來弟自己加上去的。是以來弟姑娘就沒有少去安家的山里弄些山貨回來賣。
在這酷熱的早上,唯一高興的是天晴了,村里人人有了笑聲,挑著扁擔走過,受這笑聲渲染的來弟也是笑逐顏開地往城里去。
小小有弟站在院門口看著姐姐的身影,心里正在打結,這結是來弟給有弟打上的。臨走以前,來弟同有弟小小的開了一個玩笑:“家里唯一的男人,姐同你說一下,去城里要同人說話才行。”這話讓有弟心里至少打上十幾個結,而來弟笑瞇瞇走了。
和平日一樣,把東西送給那收菜的人家,來弟就去買東西,這幾天里總是魚,來弟想要換個樣子吃吃。肉排骨最好,來弟喜歡啃骨頭。在菜市場上買了一副排骨,剛轉過身來,來弟就看到木寶捕快木雕石刻一樣的面龐,還是沒有笑容。
來弟先笑了一下,聽著木寶捕快說一句:“跟我來。”再對著來弟手上的排骨看一看,來弟裝作沒有看到,今天我可不問候你吃了沒有。跟在后面的來弟被帶到一間茶室的靜室中,這是一間茶樓,上面的幌子上寫著兩個字“安記”。
靜室里不出意外的是安公子,來弟把手中的排骨放在地上,這才看到地上是光可鑒人的地板。靜室里依稀還有茶香味兒,安公子坐在雕花的桌子前,手中一盞茶,正在細品茶香。看到來弟進來,安公子都沒有站起來迎接,只是給了來弟一個微笑。
這微笑如果是對丫頭,丫頭們準兒臉紅起來,垂下頭垂下手去弄衣帶;這笑容要是給親戚們往來的姑娘們,她們也會飛紅面龐,再用手中團扇遮住面容。。。。。。這笑容給了這個大膽的鄉下姑娘,她,全然沒有反應。
來弟只是一絲微笑,看一看身后,兩扇雕海棠花的木門在木寶的手中關上,安三是來試探自己,這捕快也是來試探自己。轉過臉兒來的來弟對著安公子的笑容,雖然不是紅fen骷髏,也覺得自己應該小心警惕才是。好看的男人也一樣禍國殃民。小民來弟怕自己禍害不起。
“姑娘,請坐,”安公子一笑無用,對他來說是有些失常,平時這一笑,這可是最有錢的公子安佶的一笑,笑容加上大把的銀子,向來能砸到人。今天無用,只能再加上溫柔的語聲。來弟聽的心又一跳,一個溫文儒雅的男人,再加上清朗的語聲,來弟在心里開始歷數古代禍國殃民的男人。此時室內無聲,來弟心里怦怦怦。來弟姑娘突然想起來一句話:男女授受不親,我和這位公子獨居一室,象是不大對頭。至少有弟要知道,又要來上一出子。
來弟的第一句話:“打開門,”安公子聽的一愣:“什么?”來弟對著身后關上的門,再說一次:“打開門再說話。”
安公子定定地對著來弟看上一看,突然覺得很窩囊,然后失笑,這鄉下姑娘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對著我這樣的人兒同居一室,她居然說得出來:“打開門,”安佶公子實實在在的小碰了一次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