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一回到驛館后,就閉門不出了。
有關南魏使者團的正使老爺去馬場偶遇紅羅剎的故事,頓時傳遍了整個安定府。
紅羅剎的故事非常感人,她本是出生在北漢都城金京的大家閨秀。二歲時,因祖父觸怒了皇帝被貶,全家老小無奈搬到安定府來,算是被發配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紅羅剎的家族羅家,還是很有底蘊的,不到十年就在安定府扎根,還成了本地六大家族之一。
其中,和本地家族的聯姻,起到非常重要的關系。
紅羅剎作為女兒,二十歲時遵從父母之命,嫁給同樣是六大家族的蕭家長子,蕭成權。
不過蕭家也不太平,出了一次兄弟鬩墻的慘事,當時沒人以為幾兄弟爭奪家產,能鬧得在本家祠堂里動刀動槍,還以為能掌控大局。按照本地的規矩,羅家作為姻親,被邀請作為分割財產的見證人,蕭家二老本想堂堂正正的把家分了,誰知道二兒子蕭成非瘋了呢——他發狂的殺害了自己的生父和嫡母,還把紅羅剎的丈夫和父母,全都殺了。
此時,紅羅剎才結婚一個月,同時失去了至親,和后半生的依靠,其悲慘也是讓人同情無比。
這還沒結束,羅家失去了主心骨,叔叔嬸嬸輩又覬覦家產,直接將紅羅剎掃地出門,不再認她了。對外說得好聽,“不忍見侄女,一見就想起過世的哥哥嫂嫂““哥哥嫂嫂一生與人為善,死得好慘啊“……
明里暗里表示,都是紅羅剎邀請她父母去蕭家,為的是給自己撐腰,好多分些家產。結果呢,把親爹親娘給坑死了!
這么一來,替紅羅剎說話的人就少了。雖然,這是人之常情,指不定羅家父母就是愿意替女兒撐腰的,也希望蕭家能多分家產給蕭成權的,可人死萬事休。紅羅剎在娘家無容身之處,在夫家也沒了依靠。
這要是換了一個人,只有死路一條了。
可她不是普通人。
三年,只有區區三年,她就經營了一座馬場,不同豐城馬場的遼闊,她的馬場不算大,可出產的馬匹都是寶馬,據說是她拼命從野外捕獲的野馬,具體如何,沒多少人知道了。
不過她馬場的馬,高大健碩,嘶鳴有力,奔騰起來耐力和爆發力都是一等一。連續三年都是爭奪“馬王“的呼聲最高者。
馬王,是安定府諸多馬場舉辦的賽馬中奪冠的,每一年的馬王不是進貢給北漢皇室,就是被人高價買去,并且不是隨隨便便能買的,光憑著有錢,就是抬著十幾個銀箱子都沒用。得有本地熟人介紹,有相當身份實力,最好是王公貴族,不然馬王讓普通人騎著,豈不是墜落了名號?
北漢民風是慕強。如果紅羅剎期期艾艾,整日哭泣,自甘墮落,那么沒人看得起她,說不定還來踩上一腳。可她遇到挫折打擊,堅強面對,勇敢的沖破家族的打壓,還很有頭腦的把馬場經營得有聲有色,眾人便高看一籌。
再因為她生得美貌,性情如火,是最受歡迎的,追求者……甚多。
如今,再增添一位也不稀奇。
就連使者團的內部,見過了紅羅剎的美貌之后,再聽聞她的故事后,也忍不住哀嘆連連,“這要如何是好?正使可不要為一女人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啊。“
“忘是忘不了,只是這等艷事該如何收場?總不能娶回去吧?“
“娶?怎么可能會娶?最多納為妾侍吧。“
“即便是妾侍,也是死了男人,連父母也亡故的孤女。雖然有馬場當嫁妝,可馬場又不能搬到南魏去!“
“你操心那么多干嘛?什么搬不搬的,我看,要是爺鐵了心,只怕這件事沒完。爺過去的女人,都是水一樣柔情女子,乍見這等北地刺玫瑰,肯定迷了心志。“
“那就苦了,朝堂的御使們不會放過的,明明是出使異國,代表的是皇家顏面,竟然和一介女子不清不楚的,傳回去,咱家爺的名聲更壞了!“
“壞就壞吧,橫豎爺的名聲也沒好過。“
不說底下人的嘀咕,這件事經過使者團內部人的發酵,傳播越來越遠,到最后連不想聽信閑言碎語的安定府朱大將軍都聽聞了。他負責使者團在安定府的安危,特意派人過來探問,到底怎么回事?甭管什么紅羅剎不紅羅剎了,使者團的目的是金京,你出使完了,回頭還是要經過安定府的,到時候怎么談情,怎么說愛,都可以啊,別為了女人耽誤了正事啊!
可楊天一閉門不出,不見外客。
使者團對此的回答是,北漢對他不尊重,至今也沒有派個身份對等的使者過來迎接,是不是瞧不起他們南魏?他在這里等一個月,要是遲遲等不到相應身份的使者迎接的話,他就掉頭回國!
還傲嬌起來了!
明明是貪花又好色,竟然說的大義凜然。楊天一紈绔又狂妄的形象,算是豐滿的立住了。
朱大將軍聽說回復后,啞然失笑,搖搖頭,放飛了一只白色的信鴿。
信鴿撲騰著翅膀,很快朝著藍天白云深處飛去,飛啊飛,不到四天,就飛到了南魏的都城金京,進入了某戶人家。
“這次南魏的使者,倒是有些意思。“
金京之變,沒有周至柔猜測的波光詭譎,但也沒有普通人以為的平淡,內里的糾纏撕扯,已在小太子顯露出色的政治平衡才能后,各家都表示了臣服。太子登基是大事,若能有別國的使者,尤其是重量級的使者見證,則更有意義。
南魏的都來了,怎么能少得了東梁?
國書已經送出去了,就是不知道東梁來的會是誰了。
隨手寫了幾個字,卷好白色的紙條,塞到鴿子的腿下。白鴿撲騰騰地飛上天空,經歷三四天的飛翔,又返回了安定府。
收到消息的朱大將軍,這才把一顆心放在肚子里,從容的和來自南魏的使者團周旋。
不是不想走吧,那好啊,吃喝玩樂都安排上,保管一切打點得舒舒服服覺,你找不出任何錯誤來。
就是想見紅羅剎的要求,有點無法滿足,最多多創造幾次見面的機會,至于能不能得到美人的青睞,還是要看自己的本事啊。
在朱大將軍的安排下,楊天一多次和紅羅剎吃飯,游玩。紅樓下本人并不太愿意出席這種場合,不過朱大將軍畢竟是安定府的一把手,在他的暗示下,馬場稅收如何收,能不能給予優惠?都是他一句話的事情。甚至如果他起了厭惡之心,存心和紅羅剎過不去,那馬場的未來就難以預測了。
開始紅羅剎還不太愿意,不過幾次下來發現楊天一這個人還是比較守禮節的,帶著一股文人的文質彬彬。北漢類似的書生類型比較少,關鍵文弱書生也不太受歡迎,可在這種時候就顯得難得了。
因為楊天一懂得尊重,而且不會強迫。紅羅剎心想,不過就是陪出去游玩山水,順便起馬飲酒作樂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十次去了五六次。剩下的三四次以身體不便,或者馬場的事情為由拒絕了。
總不能次次都到,那把她當成什么人了?
那匹健壯的棗紅馬,楊天一看上了,想要買下,出了巨資。然而被紅羅剎無情拒絕。理由很簡單,“你騎不了。”
“你看不起我們南魏人?”
“有話說話,就事論事。我說的是你騎不了。你買下我的紅棗,也只能眼看著。”
“那我養它一輩子行不行。”
“她是駿馬,注定要馳騁在草原上的。哪怕將來沙場上沖鋒陷陣,命懸一線,她的命運也該是在奔跑上的,而不是被關在豪華的馬圈里,任由贅肉橫生。”
這些話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楊天一的心情非常低落,“我可以學。不就是騎馬嗎?我現在騎的不好,不代表我將來也騎術不好。”
“何必呢,找一匹性情溫順的不是更好嗎?”
“可能是我從前從來沒有騎過烈馬吧,也沒見過這種罕見的駿馬。我們那邊的馬普遍比較矮小,性情溫順,騎著也不用擔心會摔倒。不瞞你說,我小時候,應該是八歲吧,就開始騎馬了,從來也沒覺得自己是個文弱的,會被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文弱書生。”
紅羅剎微笑起來,嘴角帶著淺淺的梨窩。
美人一笑,則更添風韻。
楊天一總覺得他喜歡的江南女子,身姿婀娜,眉眼含情,最佳年齡就是十六歲到十八歲。這個時候的女孩子臉頰飽滿,幾乎就像最上等的瓷器,潔白無瑕。
他也以為自己對女孩的喜歡都是這種類型的。
后來遇到了周至柔,發現女孩子聰慧起來也是蠻可愛的。以至于現在他從來沒覺得周至柔是一個美女,但是相處舒服已經超過了相貌的局限。
等到今日見到了紅羅剎——羅玉虹,才發現女人最好的風姿,是她此刻所處的年齡。
哪怕眼角帶了點點細紋,哪怕瑕疵排列的并不整齊,小虎牙微微突出了點。哪怕她的唇角過于厚實了點。
可缺陷長在她的臉上,就成了獨一無二的標識,帶著難以復制的美感。
紅羅剎的聲音還有些低啞,然而他她低聲淺吟著山間的野調時,美的更驚人了。
最后楊天一得出結論,這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散發魅力的女子。美得獨樹一幟。
如果能夠常伴身邊,那該有多好!
然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敢再往深處想下去。為一女子拋棄家族背棄國家,背叛君主,那也是絕對做不到的。
楊天一念念不舍的看著羅玉虹,唯一能說出口的,就是將來他回到南魏,希望繼續能做生意。他很看好她養馬,培育駿馬的本事。
紅羅剎自然是同意了。
能滿足朱大將軍的要求,同時還為馬場的馬找到一條新的出路,何樂而不為?
在這相處的七八天中,羅玉紅幾乎沒有怎么在意楊天一身邊的女人。管是那個叫綠梅的還是叫阿羅的,和她有什么關系?
經過這之時,她眼角的余光都不會多瞄一眼。
但是看到周至柔的時候,偶然多看了一眼,總覺得這個女孩有點面熟呢。
好像在哪里見過。
問了一圈,人家確定是出生在南魏,從來沒有來過北漢,父母也是土生土長的南魏人,這么說來是眼花錯覺了?
沒有當一回事,就拋到腦后了。
直到金京使者來到安定府,雙方人馬等會面進行親切友好的會談之后,兩對使者團混成一支隊伍,前往金京。
紅羅煞被朱大將軍邀請當陪客,站在安定府的城墻外,目送使者團離開時,她看到了用銀色的面具遮擋自己的章豈,忍不住渾身一顫。
終于想起來了,那股奇特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
一幅畫像!
周至柔和畫像中的女子一模一樣。
要么是畫工畫的時候,惟妙惟肖。要么這是天底下出了最大的巧合,一個女孩按照畫像里的女孩子,長成的。
羅玉虹在酒宴送別之后,騎著紅棗來到大將軍府外見了元執事。
“你竟然是南魏人,虧了大將軍那么相信你,我也那么相信你,你竟然是派來的奸細!”
元執事淡淡的看著羅玉虹,“不想替你的父母報仇了嗎?”
紅羅剎臉色都變了。
“你什么意思?”
“你父母都是出生在金京的累世望族,怎么會死在安定府這種偏僻之地?還可笑的死于別人家的,爭奪家產案件中?你不會真的以為這一切都是巧合吧?”
聊聊幾句話,戳中了羅玉虹的心底傷。她死死咬著牙,
“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到的。”章豈隨意的一笑,“你和我不一樣,你父母死了,你是一個女兒家,所以北漢還容得下你。”
“若你是個男子呢?而你父親又舍不得死。你覺得你的命運會是如何?”
紅羅煞不相信的看著章豈,“我要如何相信你不是做假的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