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經

第十二章 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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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慎為——現在的新名字是“歡奴”——照顧的第一名垂死者是個年輕人,二十幾歲,胸前有三道深深的傷痕,他卻像沒有感覺一樣,靜靜地躺在土炕上,既不呻吟,也不提要求,除了微弱的呼吸,就和已經死了一樣()。

說是照顧,其實就是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消失,頂多倒一碗水。

沒有將其活埋,這是金鵬堡對傷者的唯一恩賜。

少年們才在堡中過了一夜,連自己的名字都沒來得及熟悉,就被派來守在垂死者身邊,在濃重的血腥味中開始他們在新“家”的生活。

照顧一名垂死者只需要一個人,但這幾天是“淡季”,院中接收的傷者就這一個,韓機奴就讓所有人都過來,“習慣習慣”,他這樣解釋,自己卻遠遠地站在門口,捂著鼻子。

“這就是想當殺手的下場。”

韓機奴的語氣顯得幸災樂禍,炕上的垂死者對此毫無反應。

“他叫解奴,和我一塊進堡,瞧,現在他躺在那兒等死,我站在這兒看他送死。嘿嘿,想當殺手,下輩子努力吧。”

叫解奴的年輕人沒有反駁,或許他根本就沒聽見韓機奴的話,反倒是遙奴(林洋)壯著膽子抬起頭說道:

“可是成了真正的殺手,就能出人頭地,不是嗎?”

這句話惹惱了韓機奴,“對,出人頭地,你們都去當殺手吧,誰能在東堡活得比我長,我給他磕頭。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樣,想當殺手。”

韓機奴揚了揚紅中的紅木棍,但他不想靠近死人,所以拂袖而去,在他眼中,炕上的解奴已經是死人。

解奴當天傍晚死的,少年們萬分不情愿,但在紅木棍的威脅下,只能一塊抬著尸體,走出西門,將它扔下懸崖。

這里就是金鵬堡仆眾的最終歸宿()。

“這里叫‘鬼叫崖’,你們聽,崖下是不是有怪聲?就和死人呻吟一樣。”

遙奴又在嚇唬大家,少年們轉身就跑,爭先恐后,守在西院門以內的韓機奴哼了一聲,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不屑。

顧慎為也跟著大家跑,他昨天晚上來過這里,真的聽到過崖下傳來的尖叫。

事后不久,少年們從韓機奴口中得知,西門外的懸崖真是“鬼叫崖”,遙奴沒有編造故事,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不說,別人也猜不著。

鬼叫崖是一塊三角形的平臺,中間有一片石臺的遺跡,據說從前的死人都在石臺上積薪火化,這是“積薪院”名字的由來,自從金鵬堡改了風俗,石臺漸漸傾毀,如今只剩下幾塊碎石,上面還留著焦黑的燒痕。

接下來的幾天,少年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看著某人死去,然后將尸體拋下鬼叫崖,死者當中多是年輕人,他們懷著當殺手的夢想,進入東堡當學徒,卻慘遭淘汰。

金鵬堡分成若干相對獨立的區域,其中東堡是培訓殺手的地方,西堡院則集中了各類雜院,比如“積薪院”這種專門收治死人的地方。

明知死多活少,卻還是有人前仆后繼想進東堡,少年們很難理解,他們多數人和韓機奴一個想法:老老實實待在西院,寧當活奴仆,不做死殺手。

野心勃勃的遙奴卻似乎另有想法,他幾次三番暗示自己有當殺手的潛質,但是他不會武功,體質也不比別人更好,所以,沒人拿他的話當真。

顧慎為也曾認真地想過要不要努力進入東堡,金鵬堡殺手滅了顧家,他在此學藝成為殺手再報仇,這確乎像是一個完美的計劃,可漏洞也很多:

第一,時間緊迫,顧家小少爺可能隨時被人認出來,他得抓緊時間報仇()。

第二,東堡的訓練殘酷而血腥,能活著順利過關的人少之又少,他怕自己還沒有報仇就死在那里。

第三,也是最現實的問題,沒有人推薦,像他這樣的低級奴仆根本沒有資格進入東堡。

顧慎為再次尋求神意的啟示,卻一無所得,自從他進入金鵬堡,神意似乎就被擋在了外面,他現在束手無策,既沒辦法找到姐姐,也沒辦法報仇,現在的他,不要說暗殺上官怒,他甚至沒機會再見八少主一眼。

他真怕自己就這么陷在“積薪院”抬一輩子死人。

不只是他,少年們都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金鵬堡似乎就沒打算認真對待這十名陪嫁來的孩子,他們也和一批批的垂死者一樣,要在這個不祥的院子里消耗生命,直到死亡的降臨。

進堡的第五天,少年們終于等來一線轉機。

羅寧茶小姐身邊的仆婦雪娘來了。

雖然少年們從來不曾從雪娘那里得到過和言悅色,雖然每個人都吃過她那幾根“鐵指”的苦頭,這時看到她卻都有一種見到親人似的感覺,只有她能將大家救出苦海。

雪娘那天下午推門而入,說話一如既往地簡潔,“跟我走。”

正在打掃死者房屋的少年們幾乎就要歡呼出聲,可是韓機奴站在門口,他們不敢表現出高興來,他的紅木棍可不是吃素的。

“你是誰?”

韓機奴驚地看著不認識的中年婦人,這婦人走路輕悄悄的,他一點腳步聲也沒聽到,心中十分不悅。

“我是寧茶小姐的乳母()。”

韓機奴皺起了眉頭,他沒聽說過堡中有“寧茶小姐”,而且這婦人身材平板得像具棺材,也不像任何人的乳母。

“什么小姐?”

雪娘一指戳出,韓機奴臉上一紅,口中悶哼一聲,坐倒在門檻上。

“走。”

雪娘轉身向院門走去,少年們急忙跟在后面,只有遙奴多個心眼,扶起韓機奴,輕聲告訴他來人是誰。

出東門,走小巷,七扭八拐,雪娘帶著十個人前往八少主上官怒的院邸,金鵬堡主人們的住宅集中在北堡,距離“積薪院”很遠,一路上岔路眾多,顧慎為細心觀察,也只記得十之六七,入堡不久的雪娘竟然能找到他們,也屬難得。

八少主院邸坐北朝南,分為兩進,雖不甚大,卻極為幽靜雅致,很難想像這里的主人是一位殺手。

雪娘指著正廳前的空地,命令道:

“跪下。”

大家照做,在他們身邊,十名陪嫁過來的童女與若干貼身丫環早已跪在那里,臉色惴惴,好像發生了什么大事。

廳門敞開,門口擺著一面半透明的屏風,映出一個纖細的人影。

“都來齊了?”

“是,小姐。”

“大頭神”的女兒似乎不喜歡“少奶奶”的名頭,貼身仆人仍稱她為“小姐”,從此以后,凡是跟她陪嫁來的人,一律只叫她“小姐”。

“讓他們挨個發誓()。”

這的確是記憶中“大頭神”女兒的聲音,語氣中沒有新娘子的嬌羞幸福,卻透著一股難以控制的怒意。

“我,雪娘,向天發誓,此生只忠于‘鐵山大頭神’的女兒羅氏寧茶小姐,隨主姓羅,永不改姓,若違此誓,天打雷劈,死后墜入十八層地獄,永無投胎轉世之時。”

遙奴最先跟著宣誓,言辭懇切,要不是知道他的底細,顧慎為會以為他跟著小姐已經多年了。

顧慎為是第二個,他剛剛有了新名字,現在又要改姓,嘴上發誓,他在心里卻一遍遍說:我是顧慎為。

那些不太會說中原話的少年比較難辦,遙奴自告奮勇當翻譯,少年們結結巴巴地跟著一句句學舌,竟然也都完整地發了誓言。

“大頭神”的女兒為何突然搞這樣一出,誰也不明白。

宣誓完畢,屏風后面的小姐問道:

“雪娘,你看誰合適?”

“別的還都次要,這人關鍵是要機靈,我看就他合適。”

她指的人是遙奴,遙奴反應極快,立刻膝行兩步,磕頭說道:

“小奴愿為小姐赴湯蹈火。”

合適做什么小姐沒有提,只說了一句“就是他吧”,一場莫名其妙的效忠活動就算結束了。

事后,少年們由另一名丫環送回“積薪院”,遙奴被單獨留下,直到傍晚才回來。

韓機奴一邊鎖閉院門,一邊低聲報怨,他已經打聽明白雪娘的來歷,不敢直接挑戰她,只能指桑罵槐,在他眼里,這十名少年“屬于”他的勢力范圍,雪娘和八少奶奶橫插一手就是在破壞規矩,搶奪他的利益()。

遙奴吃了瓜落,也不在意,回到十名少年共住的臥房,踢掉鞋,跳上土炕,輕松地嘆了一口氣,仰面躺著,半天沒說話。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氣,他早晚會開口吹噓自己在小姐那里得到的特殊待遇。

“從明天開始,我就不陪你們看死人了。”終于,遙奴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不重要的事情,隨口說道。

“為什么?你要離開這里了?”有人好奇問道,在金鵬堡,中原話是通用語,幾位胡人少年這些天都學了一些,發誓還有些難,勉強能對話了。

“雪娘要教我武功,過一陣子,我就要當殺手了。”

這話讓大家都吃了一驚,遙奴早已顯示了對殺手的興趣,可是誰也想不到好運竟然這么快就落到他頭上。

“你行嗎?”戚奴在一邊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道,他和弟弟謝奴雖然參加了結拜,但是從沒忘記遙奴的出賣行為。

其實大家都有這個疑問,他們送走的第一個死人就是從東堡淘汰的殺手學徒,遙奴那副單薄的身體,大概堅持不了一天就得被抬回“積薪院”。

“你們懂什么。”遙奴很是不屑,“殺手也是人,一樣有三六九等,一樣講人情事故,普通人進去那是有死無生,我可是八少主和八少奶奶推薦的,誰敢動我?”

沒人能反駁他,他們對金鵬堡一無所知,不懂里面的真實情況。

顧慎為卻被這番話打動了,他不想浪費時間學當殺手,可是如果他也能獲得主人的歡心與推薦,豈不是就有機會接近上官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