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

番外:建炎三十六年

紹宋番外:建炎三十六年_sjwx

番外:建炎三十六年

番外:建炎三十六年

建炎三十六年,秦王韓世忠薨了。

時間是正月廿一日,兩日前的正月十九,這位勛臣第一還隨官家一起活動,上午去了皇家原學會,看了最新的“陽氣、陰氣比例”實驗;下午去了城北馬廄,看了從據說是英吉利帶來的“巨夏馬”馬種……據說秦王當時還調笑,雖說此類馬雖不好上戰場,但起碼讓人曉得當年鐵象有多雄壯。

結果,到了晚上,喝了些酒的秦王就有些上頭,一臥難起,到了廿一日白日,便已經明顯彌留了。

消息傳出,官家自是在驚愕之余親自來探。

平心而論,上上下下,從官家到秦王府上的親眷,再到外面看熱鬧的士民百姓,雖都重視此事,也都有些吃驚,卻無人有什么惶恐不安之態……畢竟,秦王已經七十五歲了,而且其人年少從軍,馬背上顛簸數十載,負傷數十處,能到今日,已經是這二十年優游林下,心態寬和,再加上調養得當的結果。

放在民間,都是個喜喪的說法。

何況,建炎功臣日漸凋零,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年紀大些的名臣、名將,早就去了一輪,從三年前開始,張俊、王彥、趙鼎、曲端、萬俟卨,幾位年紀相仿之人,也都陸續去世,儼然是又有一大批人天時已至。

趙玖到了韓世忠臥房的大炕前,先見到對方幾乎已經只能說胡話,等了片刻,見對方精神居然稍振、意識清醒,并努力坐起身來,卻曉得自己這位良臣根本就是回光返照,終究無能為力了。

“良臣可還有什么交代?”趙玖坐在炕邊,看著對方滿頭白發,心中欷歔,終究壓住,只是狀若尋常,例行詢問。

“有什么交代?難道要哭哭啼啼請陛下給兒女升官嗎?”韓世忠緩緩搖頭,平素龍精虎猛,今日居然也吃力恍惚起來。“官家對韓氏恩義之重,曠古未有,何況還有近四十年君臣相得,若是還貪心不足,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趙玖點點頭,不置可否。

屋內、屋外陪侍人員,自楊沂中以下,大約分為兩類,一類是趙玖帶來的,要么是勛貴、屬國王公子弟,要么是太學、武學進士佼佼者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時聞言都不禁暗暗稱奇,心中佩服;另一類,則是韓氏子弟兒女為首的親眷后輩,卻多情難自堪,不禁當場落淚。

而皇長子、皇次子俱在,也都以晚輩身份低頭侍立,秦王長子韓彥直在日本公干,其妻宜佑公主亦在,則與韓氏家人同列。

不過,頓了一頓后,韓世忠卻還是想起一事:“官家,可還記得三圣觀的舊事嗎?”

“記得。”趙玖略微一想,立即點頭。“豐臺大營那里的三圣觀,當時吵鬧了許久,從西軍選轉過來的將士要立,秘閣不許,說是淫祀,最后是良臣你鬧到秘閣里去,說是三位平夏功臣,才建起來的……有什么說頭嗎?”

“有。”韓世忠勉力對道。“那玩意確實是淫祀……祭奠的三圣其實是三只關西土蜥蜴。”

整個屋子都明顯一滯……心思活泛又事不關己的幾位進士甚至想吐槽,真不愧是秦王,臨死都能整活!

不過,趙官家倒是面色如常:“朕知道,楊沂中當時便跟朕說了,平夏城里的三只蜥蜴,軍漢被西夏大軍圍困,山窮水盡疑無路后找它們求雨,居然真下雨了,從此西軍就記住了這個三圣,行軍立寨都要祭祀。”

“官家知道還這么大度。”韓世忠不由苦笑。

“關西軍士來到燕京,離家數千里,總要有個寄托才能安生。”趙玖喟然道。“朕連裝糊涂都做不到,白當幾十年皇帝了。”

臥房內自然安靜,外屋那里,幾位舍人、學士卻忍不住各自有些目光游離,儼然是有所觸動。

“也是。”韓世忠努力頷首。“臣的意思就在這里了……臣想了許久,三只蜥蜴當然是西軍典故,但把它們跟建炎中許多戰死的將士、功臣并論,還是覺得慚愧……臣想請陛下,不妨將錯就錯,就將三圣觀里的三圣明確變成早死的吳玠、曲端、王庶這三位,也算了臣的一些愧疚。”

“好。”趙玖立即點頭。“還可以趁機將之前犧牲的張永珍、侯丹、李永奇他們抬進來。”

“那就好,那就好。”韓世忠點頭,卻又提醒。“臣是不用的……臣享盡了人間富貴,犯不著。”

“好。”趙玖立即答應。“還有別的事嗎?”

韓世忠靠在墻上,發白的頭發有些凌亂,想了一想,卻是終于搖頭。

君臣二人,居然相對無言。

半晌,韓世忠先笑了:“臨死了,竟讓官家干等嗎?”

趙玖便要說話。

孰料,韓世忠卻玩笑式的提了個要求:“官家當日贈宗忠武《青玉案》,不知今日可有詩詞再來贈臣往‘萬事空’?”

趙官家自是當場苦笑拒絕:“別人不曉得,良臣不曉得嗎?朕早已經是‘傷仲永’了,如今早沒了文字上的能耐。”

“無妨,無妨,寫什么都無妨。”韓世忠努力伸出手來,居然攀住了皇帝手臂。“拿板子來,臣寫一個,官家寫一個,不然這個時候做什么?真要一群人站著等我死嗎?”

趙玖本來心亂,只怕不能想到一個極佳的詩詞來附和對方,但對方手掌攀上自己手臂時,卻察覺到對方力氣不及平時十一,也是心中哀戚,到底不忍拒絕。

于是乎,須臾片刻,物件俱全。

趙玖坐在炕旁桌案前,韓世忠背靠著墻壁坐在炕上,面對著身前紙筆,竟然全都久久沉默不動……無他,二人此時此刻,一個還是哀戚心亂,一個是純粹精力不足,雙方腦中竟全都是一片空白……所謂不知所思,不知何想,更不知該寫什么。

半晌,還是韓世忠一聲咳嗽,然后抬起滿是白發的頭顱,苦笑一聲:“官家,寫不出來抄一句半句也行……臣慚愧,但這性子就是這樣了,竟是一輩子片刻都不想安生。”

趙玖點點頭,抬起筆來,寫了一句,但也只是一句,便覺得不對,卻又不舍得擦掉,就寫不下去了。另一邊,韓世忠想了許久,努力提筆,歪歪扭扭寫了一句,便已經力盡,只緊繃著看向趙官家。

趙玖知曉對方心意,將那單句舉起,示給對方看。而后者只看了一眼,便如釋重負,氣喘吁吁起來。

平心而論,在場眾人,即便是曉得這個場合需要肅穆持重,但當此一舉,所有人都還是忍不住去看兩人所寫……跟來的中書舍人朱熹恰巧立在炕尾的位置,看的最清楚,卻是不由心中一嘆。

且說,這官家,雖總說是傷仲永、江郎才盡的,卻到底是經歷過大風浪的真正風流人物,下筆之后,依然還有一筆妙手偶得,只是一句,足以道破君臣相逢故事。

難怪秦王這個好名的,臨死都念念不忘,就是要人家日后念起來這句話,就想起了他韓世忠。

原來,趙玖所書,不過是: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另一邊,韓世忠看了這不知是詩是詞的單句,心中釋然,再看自己所寫的一句,猶豫了一下,還是勉力抬了起來。其人字跡歪歪扭扭,儼然氣力已盡,卻居然是一首舊詩,或者是一句舊“偈子”,乃是當年臨濟宗五祖釋法演,也就是著名大慧和尚師祖的一篇:

大抵還他肌骨好,不涂紅粉自風流。

且說,臨濟宗堪稱如今中土、日本佛門一枝獨秀,在場眾人又都是有學識的,便立即曉得這是舊詩里的一句……但還是覺得貼切。

秦王就該是這般自傲。

而且,他這輩子在戰場的行止也確實如這句偈子一般,雖無修飾,卻天生英俊,自得風流。

便是朱熹這種厭惡佛門,希望原學返璞歸真的人都只是感慨。

韓世忠努力展示了一下這張紙,便雙手一軟,腦袋也往后耷拉過去,似乎是想喝罵什么,但話到嘴邊,卻又只是奮起最后一絲力量來笑:“這輩子倒咥得過癮!”

然后便是急促的喘氣聲,隱隱還有痰聲。

趙玖這些年見慣了生死,自然曉得時候已到,卻沒有留在原地來看自己這個老朋友的咽氣,而是緩緩起身,負手走了出來……但也沒有離去,他也不敢離去,只是站在外面廊下望著院中樹根處尚未融化的一點積雪發呆。

過了沒有多久,忽然間屋內騰起一陣哭泣之聲,趙玖面色如常,心中卻不由一顫,乃是徹底撥動了那根弦。

須臾片刻,頭發花白的楊沂中不敢怠慢,快步走出,低頭告知了不得不說出來的言語:“官家,秦王薨了。”

趙玖點點頭:“大哥二哥(兩位皇子)全權處理良臣身后事。”

說完,不待后面人答應,一身青衣的趙官家便徑直負手前行,周圍侍從紛紛跟上。不過,等他走到院中樹下時,卻忽然止步,乃是先看了看腳下的雪渣,又抬頭看了看上面已經明顯有些綠芽的枝條,然后方才轉過了身來:

“你們誰寫旨意最簡單明白?不要文辭修飾,直接說清楚就好。”

幾位隨行舍人面面相覷,倒是舍人中資歷階官最高的王十朋拱手上前,正色相告:“好讓官家知道,朱舍人文章質樸,絕無錯意歧詞,可為之。”

其實誰寫都一樣,趙官家遞條子已經是習慣了,只不過王十朋身為隨行舍人班頭,有義務進行工作安排,這一次輪到新人朱熹來寫了。

趙玖點點頭:“那就元晦來寫,就一個意思,朕要遜位做太上皇……擬好了,便發東西兩府、御史臺、秘閣、公閣。”

說完,趙官家直接抬手離開了。

身后許多人,包括楊沂中與王十朋在內,立即懵在當場,有零星幾人沒有反應過來,還跟著趙官家往前走了幾步,然后才猛地停下,當場駭的面色發白,結果前面懵著的人又反應過來往前去追,登時撞在一起,亂作一團。

好不容易才有幾個身體精壯的追了上去,卻又不顧禮儀,直接在院中跪倒一片,將皇帝給攔住。

“秦王剛去,不許驚擾他。”趙玖儼然早有預料,搶在眾人前嚴肅下令。“且此事非是朕一時之念,便有議論也有宰執們來與朕議論,爾等只管擬旨!”

說完,趙官家拂袖而走,這一次,眾人再不敢攔,心中卻終于泛起驚濤駭浪。

最后,大部分人匆匆追上,少部分按照制度留下協助擬旨、傳旨的人卻將目光對準了朱熹。

朱元晦倒是光棍,他一個剛從通判轉過來的舍人,有什么可計較的?計較又有什么用?便去了前院,尋求筆墨,只將旨意寫下。

然而,饒是其人自詡持心剛正,區區一句話寫完之后也居然大汗淋漓,封裝旨意的時候,更是雙手發顫。

也是不由苦笑。

而待旨意送出,隔了好久,其人方才平復心情,準備起身去尋趙官家,走出偏院,見到兩位皇子的隨員,有心想去告訴交好的皇長子這個事情,卻居然不敢……實際上,周圍亂糟糟一片,趙官家也已經出門去了半刻鐘,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去將這個消息告訴就在最里面張羅喪事的兩位皇子。

三十六載圣主,積威至此。

當然了,消息注定要被傳開,因為趙官家本來就是在發布消息……旨意到了兩府跟御史臺,宰執們就知道了,到了秘閣,整個官僚體系的中堅就知道,到了公閣,全天下也都知道了。

宰執們不敢怠慢,都省首相陳康伯、次相胡銓、次相虞允文;樞密院正使劉錡、副使李世輔、副使蔣芾;御史中丞陳俊卿第一時間通了氣,然后便立即一起入宮面圣。

不過,趙官家此時居然還沒有回宮去,甚至也不在秦王府,近侍則儼然早得了言語,專門告知諸位宰執,官家離開秦王府后專門又去了大相國寺,只讓諸位相公稍待。

很快,幾位宰執也就意識到了趙官家這番操作的意圖了,因為包括公相張浚、魏王岳飛在內燕京其余大員、勛舊聞訊后頗有些人立即請求入宮,也都被引到了宮中北海瓊華島上一起候命。

一會功夫,便聚集了數十人。

很顯然,趙官家是準備把關心或者對此有意見的核心人物聚攏起來,統一做個說明。

“朕決心已定,但爾等若有遲疑驚慮,不妨一并說來,朕也好安你們的心。”臨到下午,趙官家方才帶著一群近侍回到北海瓊華島,然后就在島中春樹下的石桌旁召見了群臣。

然而,眾人雖然都著急忙慌趕了過來,卻并不代表他們所有人對這件事情真的完全抵觸,實際上,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一個皇帝在御極三十六年后選擇退位,并不是多么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甚至對國家是有明顯好處的。

只不過,這個好處不能由臣子來說,君臣君臣,只要大宋還是一日封建帝國制度,還是一日儒家為底的政治道德意識形態,就不能說,反而要極力挽留勸慰才對。

然后趙官家自己說出來理由,這就萬事大吉了。

“臣叩請官家收回成命!”就在這時,一人不顧公相、親王、諸宰執尚未開口,強行越次跪地發言。“官家若退位,臣等北人恐無立足之地!”

眾人詫異去看,見到是須發皆白的禮部侍郎張浩,也是各自強行收起了呵斥之意。

原因很簡單,這人乃是舊金降人,遼東雜種(漢、渤海混血),甚至是島上唯一一名舊金降人,呵斥此人,一則是不值得;二則,此人訴求是有些道理的。

趙官家得給人一句話才行。

“想什么呢?”趙玖幽幽以對。“國朝定都燕京,朕又將太學武學名額分南北西外四榜,國朝對北人只會越來越看顧,非要說北人立場艱難,那也是因為舊金覆滅不過二十余載,朝中重臣尚有靖康經歷,所以不免排斥……朕早點退位,新帝登基,反而能去了這層尷尬……或者說,這本就是朕退位的一個道理。”

張浩聞言在地上怔了怔,再度重重叩首:“如此,臣慚愧,請以老病歸遼東。”

“也行。”趙玖點點頭。“這些年經營遼東、處置東北你也辛苦,回去好好休養……地上冷,起來吧,朕不喜歡人跪你又不是不知道。”

張浩再度重重叩首,卻是終于不再言語,只是起身侍立到最后方去了。

這個時候,幾位新舊宰執也已經有了腹稿,相互對視試探了一下后,退休的張浚作為資歷最深、也是按照政治傳統依舊有平章軍國重事身份,實際上領袖公閣的人,主動上前拱手,卻從一個意外的角度開啟了此次議題:

“官家,敢問官家,臣來的倉促,秦王可是薨了?”

“是。”趙玖平靜做答。“中午沒的。”

這個消息本該是新聞,卻被趙官家的旨意給蓋住了,以至于在場眾人中頗有不少人根本不知道,此時也有些詫異。

“那敢問官家。”張浚繼續拱手來問。“官家此番起了禪位之心,可是因秦王之薨有所感傷而為之?”

“有這個緣故,算是個觸動。”趙玖有一說一。“但退位之事卻是思量許久,今日才定下心來。”

張浚點點頭,無話可說。

“臣冒昧。”都省首相陳康伯旋即跟上。“官家緣何有此思量?若不能明示上下,怕會中外人心浮動。”

“道理很簡單,趨利避害嘛。于朕而言,如朕這般長久皇帝本就不吉。”趙玖一聲嘆氣,如數家珍。“朕計算過,在朕之前,在位能有四十載的皇帝不過七人,漢孝武、唐玄宗皆盛極而敗,梁武帝連功業都未成就一敗涂地,遼國二宗、本朝仁宗晚年皆混沌積弊,埋下亡國之實,季漢后主干脆就是亡國之君……皇帝做久了,威福自享,日漸迷鈍,本屬尋常道理,你們個個學問深厚,應該比朕懂得多。”

話是這個話,但總不能說趙官家馬上變昏君,于是眾人便要來勸。

“這只是其一,若從新皇帝那邊講,就是不得不為之了。”趙玖似乎知道這些人要說什么,趕緊擺手制止,卻又引得眾人驚惶。

這是什么話?難道下面誰要做唐太宗?

慌亂之下,甚至有人看向了魏王岳飛……好嘛,秦王剛死了,大皇子怕是失了軍中倚仗,然后二皇子聯絡了魏王,這要肆無忌憚了?

但這也只是想想,純屬這島上人一個個的書讀太多的副作用,啥玩意就自動運行起來了。

實際上,仔細一想,這根本不對路。

樞密使劉錡就在眼前,負責密折制度的楊沂中也在眼前,武學一直是官家親自掌控,御前班直里到處都是外藩王公子弟,鬧什么呢?而且魏王退休后一直把心思放在武學和軍屯上,未聞得有半分交通皇子嫌疑。

“不要多想。”趙玖儼然看到眾人古怪,直接給出答案。“朕觀諸史,凡為長久位太子、皇子不得繼位者,皆性情扭曲不諧,若為父者功業稍重,乃至于父子相殘者,數不勝數……始皇有扶蘇;漢武有巫蠱;唐太宗立幼;唐玄宗父子相疑數十載;最嚇人的是隋文隋煬……這種事情,是人之本性,之前如此,將來也會如此,朕不覺得朕這幾個兒子能超脫物外,與其父子生嫌,不如早做傳承,以安人心。”

陳康伯無奈,硬著頭皮來言:“諸皇子皆仁孝……”

“不要說廢話。”趙玖終于不耐擺手。“朕讓你們來島上說,就是讓你們不生拘束……道理就在這里,朕霸著位子長久不放,朕必然荒廢昏暴;皇子必然憂懼壓抑……這個道理若要駁斥,便是虛偽。總之,兩者都于天下無益,不如趁朕尚存清醒,即刻定下。”

陳康伯等人面面相覷,無奈之下,這位首相只能咬牙說到關鍵:“臣慚愧,還是要請官家明示,官家正知天命,尚可稱年富力強,此時禪讓,固然有防范于未然之意,但可有臣等先為政不妥、皇子爭強攬眾之態已現端倪,以至于官家心生倦憤,所以為之呢?”

說著,非只首相陳康伯低下頭來,周圍大臣,公相張浚、魏王岳飛、樞密使劉錡以下,所有文武也都拱手低頭,楊沂中為首,周圍侍從,同樣避位出列,拱手低頭,等待趙官家給出正式回復。

實際上,陳康伯的這個問題,加上之前張浚害怕趙官家是一時感時傷懷、情緒上頭,才是宰執和大臣們匯集于此的關鍵。

大家都不傻,趙官家做了三十六年皇帝,退位給成年皇子,雖然不敢說是一件美事,但其中道理和經驗,大家也都是知道。但是,皇帝退位到底是皇帝退位,關系眾多且重大。

不光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情,那是以后的事情,現在的關鍵問題在于,趙官家退位,到底是為什么?是深思熟慮,那好,這個深思里面,有沒有對某些特定人和事的失望?如果有,那么誰來負責?

如果是政務處置的不妥,那就是宰執的責任;

如果是特定皇子的表現讓趙官家心生厭惡,那特定的皇子就要進行懲戒!

片刻之間,島上眾人早已經閃過無數的事情……清國內亂、蒙兀騷動、日本下克上;南北士子對立、原學理心之爭、戶口增加優劣討論、六大市舶司歲入八百萬緡后停滯十年之憂……還有那場導致了多位秘閣大員倒臺的蘇州繅絲場縱火案!

尤其是發生在去年的最后一件事,雖然最后事情是按照趙官家的心意處置了,可中間都省、秘閣數次方略皆被趙官家打回,趙官家本人三次前往秘閣、兩次去往公閣,最后彼時戶部侍郎陸游、吳貴妃妹夫張說、浙江安撫使劉珙俱被申斥罷官。

現在回頭去看,趙官家對這件事的反應之大,超出了所有人預料。

若是趙官家說,就是因為這個,那在這里的所有秘閣成員是不是要一起請辭?

趙官家想了一想,正色道:“有一件事,確實讓朕耿耿于懷。”

眾人不免心中一驚,各自豎耳傾聽。

“那就是原學漸昌,卻起了理心之爭,朕決不能忍。”趙官家認真以對。“退位后,就準備專心于此事。”

眾人既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出乎意料。

且說,原學內部的理心之爭幾乎是必然……原來世界中的歷史上,南宋儒學大發展,并最終形成原本歷史上的那個理學,本質上是原本就有建設新儒學任務的宋儒對靖康之恥的反動,所以格外強調氣節什么的,而促使理學興盛的基本盤也是失意主戰派大臣以自己學生、子孫為傳播方式擴展開來的。

那么趙玖現在面對的情況是什么呢?

很簡單,原本失意的主戰派都變成了建炎功臣,而原學是與建炎功業深度綁定的,所以,他們和他們的子弟在內,滿朝上下的精英,自然會成為原學中堅。

只不過,長輩作為功臣和實際政治權力的掌控者,往往只會把原學當做功業的輔助與權力的點綴,所以哪怕趙官家的原學再荒誕,再烏七八糟,那也會盡力附和,而不做深入討論。

可是,這些人的學生、子弟,包括后續的尋常太學生就不同了,他們沒有直接建立功業的機會,而且只有靠學問才能進入體制,這就導致他們極端重視原學……可是原學又是趙官家明顯七拼八湊出來的殘次品,其余種種毛病不說,一個最大的、天然的問題,就是跟以往儒家的道德人心連不到一塊去。

那怎么辦呢?

一個儒家傳統深厚的新型帝國前期,一群年輕的帝國精英,跟原學脫不開關系,可原學又有毛病,能怎么辦?

當然是補全原學了。

而這一補,就出了分歧,也就是眼下趙玖面對的理心之爭了……大約來講,前者認為先行而后知,格物而知至,曉得外界道理才能使人心受到教育,乃是先理后心,理為綱,心為從;而后者認為,先知而后行,人心之復雜堪比宇宙,只要參透內心、磨煉道德,自然能知萬物之理,乃是先心后理,心為綱,理為從。

回到眼前,幾位重臣見趙官家說這話,卻沒有太多反應,只覺得趙官家是找了個高大上讓人無法駁斥的借口,最起碼相對于什么皇子再做下去必死無疑,也的確可以應對臣民百姓了。

然而,還是有人超出他們預料。

“臣冒昧。”之前負責擬旨的朱熹直接抬頭越次來問。“官家若用心原學……從理,還是從心?”

“從理。”趙玖瞥了此人一眼,干脆答復。

朱熹一愣,便要說話。

而趙官家也繼續說了下去:“理心之爭朕早有所屬,之前的時候,朕作為皇帝,不好下場,如今退位,便有了主動……若是朝廷和新皇試圖違逆朕的本意,在這件事情上肆意妄為,便是欲覆朕之功業而自圖,屬大不孝,朕要再行廢立的,廢不了,也要去八公山上打起抗宋的旗號來,以作漢賊不兩立之態。”

不止朱熹,眾人皆目瞪口呆。

無他,即便是張浚、岳飛也許久沒聽趙官家表過這般激烈之態了。

至于在場的那些年輕心學擁護者,全都已經懵了。

“你們以為朕為了發揚原學而退位是在敷衍嗎?”趙玖見狀冷笑。“恰恰相反,朕是自感年老體衰,曉得只能專心而為某一事,所以棄國而從學……又豈會敷衍?總之,朕意已決,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趙官家這般光棍,眾人也不好說什么,紛紛拱手。

首相陳康伯更是無奈來問:“官家準備傳位何人?何時禪位?”

這話也是例行來問,傳位皇長子的圣旨從燕京宮殿修整好后第一天就掛在大安殿內里懸梁上,快二十年沒動了。

“朕不準備舉行禪位典禮。”趙玖當即擺手。“也不指名。朕退位后將往汴京歸住,也在那里辦學,而朕走前,會留下一封手札。走后,你們這些宰執、大員……德遠、鵬舉隨七位宰執一并過去,去大安殿中將傳位詔書取下,合旨傳位即可。”

也不是不行。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眾人已經看出來了,趙官家決心已定,而以這位官家的威望,決心已下的話,事情本身也沒什么可計較的了。

再加上秦王剛死,趙官家明顯情緒在那里,于是眾人也都不再說傳位本身的事情。

“官家為何要去汴京?”韓世忠既死,身為現存武將實際首領的岳飛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此時才問了個問題。

“本想去杭州的。”趙官家淡然回應。“但太遠了,稍一管不住自己,更容易南北分裂;但若不走,朕在這里,反而讓新皇施展不開手腳。”

岳飛點點頭:“若是這般,臣請隨官家南下。”

張浚也隨之拱手:“臣亦愿隨官家往歸汴京。”

“等幾年吧。”趙玖擺手。“你們還要與諸位宰執留在燕京扶持新皇……過幾年再去尋朕。”

眾人終于無奈。

而趙官家嘆了口氣,終于站起身來:

“朕在位三十六載,也沒什么別的,不過是三件事,一則聯天下之眾,殄滅金國,恢復華夏,建制中國;二則修復黃河,放開海禁,聯通天下,使民稍有生息繁榮;三則,維持制度,讓權放事,讓上下不至于死水一潭……如果非要說還有什么值得一說的,就是這個半截子原學了,不管如何,總讓大家知道天下有多大,萬物有多紛呈……只不過,這個原學到底是半截子的,根子也是虛的,而朕又老了,只能專心一件事,自然就要做這個了。”

聽到這里,在場的最后一部分人也拋棄了自以為是,曉得趙官家還是那個趙官家,此番退位,反而是要去做事。

“你們這些人,最好不要懷疑朕的決心。”趙玖負著手,背對著眾人,目光落在下午北海的波光之上。“朕這輩子再畏怯、再無能,也沒有棄了決心二字,也都堅持了下來……若是朕能再活二十年,原學又立得住腳,你們信不信,朕會像之前報上說過的波斯祖龍一樣,暮年征入蠻荒,死在家鄉萬里之外?”

說著,一片寂靜之中,其人回過頭來,看著在場年紀不一、官階不一的許多人而嘆:“只是可惜,若真有彼時,春日花再開,卻不曉得今日之人還有幾位尚在,能替我寫一句詩了。”

建炎三十六年,趙宋官家趙玖傳位皇長子趙原佐,為太上皇,歸汴京。: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