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英的話說完,傅真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早前傅真反復思量過徐的各種不合理之處,已經覺察到他當年出現在西北戰場并不簡單,再加上過后出現的周誼,以及從周誼身邊得到的這枚飛馬令牌——沒錯,這牌子和鐵英身上的刺青一樣,他們都認得,有了以上這些佐證,縱然不能確定徐到底是不是翼王府的子嗣,他大月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如今意外從徐手下劫到了一個鐵英,沒想到竟然對徐還有了更深一層的懷疑。
傅真問道:“你們國君與翼王的皇權之爭,是大周定國之前兩年結束的,照你的話說,他們雙方搏弈之初就做好了兩手準備,那就還得把這個時間往前移。徐今年二十四歲,大周定國二十二年,那徐的出生時間應是在你們國君勝出皇權之爭的那一年,他怎么又會是翼王府的后裔?翼王驅逐出去的那個次子,出府時年歲多大?”
梁寧遇見徐的時候是十二歲,他自己是這么承認的,梁寧和周圍所有人這般目測他的年齡,也是十一二歲,就算有作假余地,也不過一兩歲。不像成人,十歲之內都有瞎扯的可能。
再把話說回來,哪怕徐真把年齡作假了那么一兩歲,也遠遠改變不了事情本質!
他就算再年輕五歲,也不可能符合被翼王驅逐出府的次子的年紀!
“將軍,梁大將軍他們來了!”
傅真剛把心里的疑惑問出來,郭頌就來稟道。
屋里齊齊回首,還未出聲,梁郴梁郅已經大步跨進來,隨著腳步聲一道傳進來的還有他們急速的問話:“拿住的人呢?都醒過來了嗎?!”
話音落下時他們也已經到了屋里,一看到這滿屋人,他們立刻怔了怔,隨后很快發現了地上的鐵英,便不約而同地急步上前:“就是他么?徐費盡心思帶進京城來的人就是他?”
裴瞻順著他的目光也看過去:“正是他。他是大月國鐵家的人,方才他說,徐有可能是翼王府被假意驅逐出府,實際上是用以保存實力的王府后人。”
不出意外,梁郴二人也立刻驚愕及凝重起來。
鐵英打量他:“你,就是梁郴?救下了徐的梁家?”
梁郴和梁郅的父親分別都犧牲在西北,面對大月人,尤其是曾經大月國君身邊的人,實在不能生出友善之心。可比起這些,顯然眼下讓他肚子里藏著的秘密盡快吐出來更為重要。
梁郴道:“你們問到哪兒了?”
傅真接話:“說到徐被懷疑是翼王府的后人,但是他的年齡和翼王次子段綿年齡對不上。”說到這兒她示意鐵英:“你回答吧。”
鐵英說道:“翼王逐出次子的年份是在二十八年前。那個時候,翼王次子段綿十五歲。徐不是翼王次子,但是,他卻極有可能是段綿的兒子,翼王的孫子。”
傅真深吸氣,默凝了片刻又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八年,這二十多年前你們國君都有精力來尋釁大周,如何不曾著人追蹤段綿?”
“因為原先并不知道此人存在,更不知道翼王還會在敗陣之前將隱藏的兵力和精衛都留給了段綿。”
“那是何時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
鐵英想了一下:“按你們的年號,應該是在盛元八年。”
傅真凝眉:“盛元八年,你們都已經在大周邊境擾事了。”
確切地說,兩國第一場戰爭開打時,是盛元六年。
“就是那個時候。”鐵英側首看著地下,“巧的是,發現翼王府暗中還有人,也是因為我們兩國的戰爭。關外食物缺乏,大月經過長達十余年的皇權爭奪之戰,當中各個支派都在往外輸送財物尋求外援,等到國君登基之時,國內已然虛空。”
傅真漫聲道:“所以你們就開始和中原動手。”
這是什么鬼破理由?
不過他這番話卻未有虛,因為早前裴瞻拿著那把匕首去向顧太傅求證時,顧太傅就說過,當年大周立國,他負責清理國庫,就發現了許多外幫進貢的寶物,當中大部分都是大月來的,而那把名為寒月的匕首,還只是翼王府進貢給前朝皇室的一把罷了。
她說道:“你接著說,為什么發現段綿的存在,跟你們騷擾大周有關?”
“盛元八年,打了兩年仗,大月并沒有占到多少便宜,國君便開始在國內籌措軍餉,但更重要的是尋找擅武之人,畢竟只有加強兵力盡快打入中原,才能得到無盡的食物和良田沃土。朝廷四處搜羅人才,過程中抓到了翼王府幸存的屬官。而在發現他們的同時,還發現了曾經接受過翼王恩惠的幾名清客。在清客沒有來得及送出去的書信中,就有段綿隱藏在中原的痕跡。”
鐵英說到這里咳嗽了起來。
裴瞻讓護衛端了杯茶給他,而后看向傅真:“你比我先去西北,盛元八年到十五年間的事情,比我清楚。”
傅真深吸氣:“是這樣。大月在向大周作戰這方面,他沒有撒謊。”
盛元八年她年滿八歲,正好是那一年,她去往西北。
她看向喝完了茶,已經止住咳喘的鐵英:“當時你們發現段綿在哪兒?”
“當時只知道在中原,具體位置并不清楚。不過,他們似乎也沒有固定所處。”
“那翼王府幸存的屬官和清客,為何一直留在大月?”
“因為他們并沒有放棄爭奪皇權,留在大月,是準備與段綿里應外合,趁著大周攻打大月時伺機反撲!”
傅真眼里不自覺流露出一些譏誚。但她很快她接著往下問起來:“段綿現在何在?你們抓到他了嗎?”
“他死了。兩年后,國君派人埋伏在西北一個小鎮子上,等到了前來與王府屬官們會合的他,將他和他后來娶的妻子死后,同時將尸首帶回了大月。”
傅真皺眉:“幾月殺的?”
“七月。”
傅真情不自禁看向了梁郴兄弟。
鐵英所說的兩年后就是盛元十年,那一年她正好撿到了徐,而且,那正好也是在不久之后的十月!
無怪乎大月國君會認定徐,這些線索每一處都對得上了!
她按捺住心頭的澎湃,再問:“你們怎么會覺得段綿還有孩子在世?并且他就是徐?”
“段綿妻子身上有塊隨身攜帶的玉,是兩枚扣在一起的子母玉,看上去一樣,但實則反面是有嵌合處的。而段綿妻子這塊玉是母玉。子玉不見了。而她在受死之時,手邊還有件孩童的罩衫。
“那是七月,西北也天熱,自己的孩子耐不住暑意脫下外裳交給母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傅真聽到這里已經屏住了呼吸。
她曾經的確在徐身上看到過一塊玉,而且后來還在連冗身上也看到一塊極為相似的玉!
她問:“那塊玉呢!”
鐵英搖頭:“我不知道。它或許并不重要。當時對我們國君來說,最為重要的是,到底有沒有這個孩子?如果有,那他在哪里?”
“你們后來找到了嗎?”
鐵英再次搖頭:“沒有。后來戰爭就愈演愈烈,不容我們國君有絲毫放松。或者說,在面對強勁的大周將士時,翼王府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孩子留下,也不重要了。于是我也是直到不久之前,才從我們主子口中得知這些內幕。”
“你們主子?”眾人又回想起來,“是你們皇帝放在威武大將軍連慶府上的皇子連旸。那你們國破時,逃去了哪里?”
“無非是東躲西藏罷了。連將軍是個忠臣,主子從小就受到連家各種保護,就算城破時,他身邊也有文武扈從數十人。我趕到連家將他帶走,后來就在榆城安頓下來。”
裴瞻皺了皺眉:“你們還有多少兵力?”
鐵英下意識抿緊雙唇,抬頭時目光落到面前一個賽一個彪悍的大將身上,便又不自覺地把頭垂了下去:“連將軍犧牲后,他手下那些將士都被當成俘虜歸降。但是,卻還有遠在北方的一部份禁衛軍被我們聯系上了。”
“你們集結這些人,是想復國?”
鐵英咬緊牙根:“復不復國,應該與你們不相干了吧?只要我們大月不再向大周動兵,你們也不應該插手我邦之事!”
連旸縱然作為大月皇室唯一血脈被護下來,自然是被寄予了復國希望的。
但按如今大月的情況,的確復不復國與大周都關系不大,換句話說,大周沒有余力接手他們的國土的情況下,大月總要有個皇帝。當初發動戰爭的罪魁禍首們已經死了,哪怕就是他的繼承人登基稱帝延續國祚,也不會再影響到大局。
到底兩國穩定,靠的是誰強誰說了算,而不是靠無休止的屠戮。
當然動不動兵,也不是眼下彼此磨磨嘴皮子的事。
裴瞻再道:“照你如今的處境,便是該護著連旸才是,如何不遠萬里跑去了潭州?你們是怎么找到徐的?”
興許是也感覺到了先前回話的態度過于強硬,這對于當下的自己十分不利,鐵英放緩語氣,再度拿出了配合的姿態:“去年冬戰事止息之后,關口又能夠進出了。有消息傳到了榆城,說大周的禮部侍郎徐,與死去的翼王十分相像。
“翼王當時與我們國君是爭皇位爭得最為兇狠的一支,而且彼此之間還有些舊仇存在,我們主子就打發我查查他底細。這一查,就發現他許多地方與翼王次子段綿有瓜葛。無論是他被梁家救下的時間,或是地點。
“而最要緊的,卻是我一番順藤摸瓜下來,又查到大月如今的國君頭上。”
裴瞻瞇眼:“他如何?”
鐵英望著他:“你可記得當初在你攻入大月都城時,如今的國君段洪曾經提供過你們一份皇城輿圖?”
裴瞻道:“記得。”
鐵英冷哼:“段洪是個離皇室嫡支隔了七八代遠的宗室后裔,他們這一支沒落到只剩個空殼子了,可以說是排不上號的。可他突然跳了出來,而且還給了你一份詳盡的輿圖,這怎么可能做到?”
裴瞻望著他:“當然。不過他說那是祖傳的。”
朝代更迭,皇宮的格局又不會大動,祖傳的說法也是可信的。反正那圖跟他讓人打探到的也大差不差,于是當時裴瞻也就憑著段宏這份態度給他記了一功,使他成功坐上了大月皇帝寶座。
“祖傳?”鐵英道,“他可真會扯。那輿圖,我要是沒猜錯,便是徐偷偷傳遞給他的!”
“你是說徐跟段宏已經勾結起來了?”
“我不知道。”鐵英眼里也有點迷茫,“但是前兩個月,先后有兩撥人在打聽連家。”
“兩撥人?”
“沒錯。”鐵英抬頭,“就是兩撥,不是同一路的人。而且都是在打聽威武大將軍連慶的養子去向。我們主子聽聞消息,立刻派遣我來摸徐的底細,就這樣,我到了潭州。結果,我還沒正式探入,我的北地口音就出賣了我,那個叫周誼的,派了大批武士將我綁了起來。”
眾人齊齊沉默。一會兒傅真道:“你只有一個人嗎?”
“還有一個,他脫身了。”
屋里再次沉默。
直到鐵英突然起了身寒戰,又咳嗽起來,裴瞻才站起來,揮手示意護衛傳魯重陽進來診治,而后帶領大伙走出院門。
天邊已有了一線魚肚白,梆子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梁郅道:“照鐵英的話來判斷,徐的身份幾乎可以確認了,他只能是段綿的兒子,才有可能具備那么多行事的條件!而且眼目下他明顯還另有所圖,連旸心里頭想著復國,他翼王府的人十成十也是這么想的!但徐賊更為可惡,他竟然還拉扯著大周!”
大家望著他,皆沒有說話。
迄今為止,徐所有的疑點全都與鐵英口中的段綿的兒子能對上。
只要鐵英沒有撒謊,關于徐的所有企圖就已等同實證。
而鐵英被徐以這等方式押送進京,反倒是大周于他們主仆來說不再是威脅,他有什么理由撒下這個謊?
只是陡然間揭開了這層紗,大家心頭卻又蒙上了一層紗。
“這個狼子野心的狗東西!他在我大周殺人如麻,白受我梁家那么多年恩惠,原來心里頭還另有它圖!”
梁郴遏止不住怒意,一掌擊在身旁樹干上。
樹葉紛紛飄落,無端讓人想起了白鶴寺西北角上于暗夜里飄落的桃花。
裴瞻心思一動,轉頭來看傅真,卻只見她方才竟然并沒有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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