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這話包含了太多情緒,裴瞻抬頭看了眼她,而后深深點頭稱是。
在她走后,皇帝也將目光收回來,投注到裴瞻臉上。
個中內容復雜,竟讓裴瞻一時也看不懂。
自前番皇帝下旨兵部,讓前往西北勘察實情,朝中許多武將就已經收到了風聲,此番幾位大將和兵部戶部等官員全都被傳進了宮中,大伙心里也明白西北那邊定然又發生了些什么,不過尚算平靜。
畢竟此時距離裴瞻踏平大月國土還不到一年,在持續了多年的兩國之戰后,哪怕已經取得滅國之勝利,也還沒到掉以輕心的時期,此后三五年里多半還會冒出來些遺臣賊子妄圖反撲。
倘若大周國力再強盛一些,當初裴瞻接到的圣旨就一定會是派兵進駐大月,將那一方領土收歸大周治下。如此就算是還有再多不甘心之人,也無回天之力。
無奈此時大周是再也耗不起了,而大月打了幾年仗,也沒什么錢,倘若駐軍,那大月的百姓也得接管,西北大漠土地貧瘠,哪里能跟中原內陸相比?到時必定要成尾大不掉之勢。
故而當時聽聞裴瞻把大月王段若給誅殺了,朝廷上下共議之后便決定把土地還給大月人,而讓他們成為大周的屬國,由此終結了戰爭之后,大周便可大力發展經濟,強國固本,這是既定的國策。
這兩年碰上年景不錯,風調雨順,不必再承擔戰爭花費,且又不再有將士犧牲,國力也在朝著好的方向邁步。
對大月人不老實這一點大家是不意外,大家心底下也都有提防,但當聽說此番的漏網之魚竟然是段若特地寄養在外的皇子,還是感到了震驚。
隨著連旸的身世被扒,段若和翼王府那段過往也被揪了出來討論,到底翼王的親孫子徐還在天牢里呆著呢,此事過去還不久,天下人都還記憶猶新。而段若竟然也藏了個皇子準備復辟,這不是成心給大周人添堵嗎?
皇帝召集大臣集議后的當日下晌,戶部就開始盤算國庫賬目了。
雖然如今兩國的力量已經十分懸殊,可是只要動兵,那就必須糧草兵器先到位,不能不做充分準備。
緊接著京畿各處的布防也拉起來了,再就是駐守西北的統帥奉旨回京述職。
這些日子朝上朝下都忙碌起來,就連沉寂了好久的街頭巷尾也熱鬧了。
茶館里每日議論紛紜,原先從來沒流傳過的兩國交戰期間的軼聞都出來了。
八月十六這日傅真去了趟白鶴寺,七年前她在這里被奪命,而后來傅真的原身靈魂也是在這里消失,她來抄了幾章經,又捐了三千兩香火錢,做了場法事。
寺中的香客也在議論西北軍情,只是他們終是道聽途說,具體情況無從得知。
但出人意料的是,大家對于這場卷土重來的劣行竟然并不如想象中消極,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支持大周出兵予以痛擊。
傅真在寺中園子里轉了兩圈,出來時遇到了成空。他們倆其實不曾見過幾次,但成空看到她來,竟然遠遠地朝她合十,唱起了法號。
傅真走上前,道了聲“大師”,然后問候:“大師記得我?”
成空花白長須后露出微笑:“施主與鄙寺甚有緣份,貧僧自然記得。”
傅真想到自己回魂那日,寧夫人正得了他幾句贈言,便猜到他對自己的來歷定有了解,便笑道:“大師是得道高僧,今日在此路遇,更是我有福緣,不知大師又能否贈我幾句妙語?”
成空揚唇:“施主福澤深厚,一切自有天數,何須貧僧多言?施主兒女福深厚,唯獨來日施主令郎誕生時,恐怕要吃點小苦頭,介時施主只要記得來佛前點上三年長明燈也就罷了,余則無礙。”
傅真聽他這話便像是場面話,她與裴瞻都還未曾圓房,哪來的兒女福?但卻聽他還說到了“令郎”,渾然似真的,臉上一熱,便要駁他兩句,可是待她定睛時,這老和尚竟然已經轉身走遠了……
國事當前,傅真很快將成空的話拋在了腦后。
朝中各衙司很是忙碌了幾日,轉眼就到了八月下旬。
京城連起了幾場寒霜,桂花樹下香氣漸盡,枯葉如蝶,開始與滿城金菊映襯成景。
楊奕此時也已經定下了位于東華門外兩條街的鐘鳴坊內三進宅院。
但宅子既不是牙行介紹的,也不是裴家的產業,而是泰山館李儀老爺子出讓的一座雅居。
而李儀之所以會愿意出讓,卻是因為他在萬賓樓里偶然撞見了楊奕。
就在幾個月前,李儀才在滄州親眼見過楊奕,還為著跟丟了他而自責不已,陡然間迎面碰見,李儀怎會有認不出來的?
那日他驚得當場就指著楊奕跳了起來,真難為他一個奔七旬的老頭兒了,竟然還會如此不穩重……
好在楊奕并不驚訝,在認出他之后,立刻就拉著李儀胳膊將他帶入內院說話了。
至此,楊奕的身份便又多了個人知曉。
不過就在傅真和寧夫人正忙著思索如何加強防范時,楊奕反倒平聲靜氣地安慰起了她們:“事情早就不受我控制了,今日能讓李儀撞破,朝日便也可以被別的人撞破,朝中大將至少一半見過我,總是難以防得周全。”
傅真聽得愣了:“那楊大哥您待如何?”
楊奕瞄著她:“順其自然罷。你不是也希望我能跟隨敏之去西北?”
傅真猝不及防被捅破心思,旋即干笑了幾聲。
自打確定皇后與他之間斷了聯系是命運作弄,加上他們母子后來見了面,傅真確實就有了想要說服楊奕加入對陣大月戰事的陣營之中,當然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愿望,裴瞻也是這么想的,因為這件事當中楊奕的確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而且楊奕自己也必定希望能夠把這場紛爭徹底終結。
所以每日她都會第一時間把收集到的消息轉告給楊奕。
皇后后來又出宮了兩次,母子倆相處越來越自然了,皇后不曾出來的時候,也會時常打發人送些吃的用的給兒子,楊奕從最初的別扭,推拒,到現在已經全盤接受了。對于提及宮里,他也不再避諱。
再說回置辦居所的事兒,李儀打知道他歷盡波折尋找到又跟丟了的人就在萬賓樓,不免時常來拜訪,期中聽說楊奕想置宅,而牙行提供的宅子總是距離皇宮太遠,不符皇后出宮相見的便利,而裴昱這邊雖然給出的宅子一座比一座講究,但楊奕決計不愿占人便宜,李儀就自告奮勇出讓宅子了。
當然價錢是請牙行的人來估算的,一兩銀子都沒差李儀的。
宅子因為一直有人打掃看管,一切用物齊備,故而當日簽了契約,翌日就可入住。
傅真他們和寧夫人都替楊奕高興,也替皇后高興,既然置了宅子,應該就不會那么堅決地要離開了吧?
重新安頓下來后的第三日,楊奕就在家中置辦了幾桌酒席,將裴家一府,寧夫人一家,還有李儀,都給請上了。此外謝彰,梁家人,以及程持禮杜明謙都在列。
知情的如傅真等自然由衷慶賀,不知情的比如程持禮他們,雖然跟著裴瞻一道來領了這份美意,私下里卻又不免找到傅真來嘀咕:“這楊大哥究竟是何來歷?我看他也不像有錢人,應該不是你們家的生意伙伴。可他這身氣勢,卻也定不是一般人,我怎沒聽你說過?”
梁郅倒是跟楊奕見得多了,只覺得楊奕這人十分沉穩端正,而且似乎博識廣見,比他們這些只會打仗的貴胄子弟視野要開闊得多,早就將他視為可深交之人。
既然是寧家的座上賓,管他過去有什么來歷,自然也放心。
聽程持禮他們這般糾結,便舉起酒壺敲他們胳膊:“你管人家什么來歷?你只管記得是寧嬸兒家的親戚就得了!”
程杜二人倒也沒有理由再追問,于是敞開了心懷喝起酒來。
謝彰卻有另外的心事,雖然上回經寧夫人那般回過自己的話之后,他回去一琢磨,心里落下大半,知道寧夫人對楊奕不是那樣的心思了,可是每次一看見楊奕這出眾的外形,讓人打心眼里贊賞的氣度,他又還是有些沒著沒落。
寧夫人對楊奕沒那心思,卻不表示楊奕不會有,畢竟據說他也是沒娶親的……
心不在焉跟裴昱喝酒的時候,就讓裴昱瞧出來了,嘖地一聲表示不滿:“老謝你這就沒意思了,你我在一處喝酒這還是頭一回,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我記得最近大理寺也沒什么難纏的案子呀!”
謝彰咳嗽著掩飾失態:“大將軍說笑,我是想著點別的事。”
“別的事是什么事?”裴昱不依不饒。
謝彰這可不好把話說出口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女眷那邊投去一眼。
裴昱是個人精啊,一看那邊廂的幾個人,然后在心下一做排除,當下大悟,呵呵地就捋須笑起來:“謝大人啊謝大人,看不出來你還挺賊啊!”
謝彰臉都臊紅了。但他卻也沒回避,說道:“這是我癡心妄想罷了,大將軍取笑我就好,切勿牽累他人。”
裴昱聞言正色:“男未婚女未嫁,有孺慕之思不是合情合理么?你怕啥?”
謝彰赧然飲了杯酒,這才壯了些膽似的:“我不怕,我有何好怕?只是不知人家怎么想的,你也知道她之前受那么多委屈……我就是生怕唐突了。”
他是憑本事科舉入仕平步青云的呀,他只是一時情急犯了糊涂,又不是真傻。這些天他把把自己的心思里里外外剖析了個明明白白,他就是對寧夫人有了思慕之心,而且這份心意早在很久之前就生出來了,他再確定不過!
可是想到原先寧夫人在傅家人面前受過的苦,他卻不知寧夫人還有沒有再嫁的意愿。
“就這點事?”裴昱聽聞后嘖嘖聲地搖起了腦袋,“我的副都御史大人哎,我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得了,這個媒我跟我夫人來給你做!”
謝彰聽到這里,可是一點都沒推辭,他當下就舉起了酒杯,坦坦蕩蕩敬出一杯道:“那謝某人就先在此謝過大將軍與夫人。事情不管成與不成,來日在下都必有重謝!”
“什么不管成不成?我老裴出馬,必須成!”
裴昱仰脖把酒喝了,打了包票。
這一日大家卻也高興,又或者是好久未曾關起門來這么相聚一場,一直聚到了太陽西斜才散。
楊奕多喝了幾杯,不至于醉倒,但大伙告辭離去后,卻也回房躺了下來。
傅真和裴瞻乘馬車回府,卻才到家門口,就見坤寧宮的太監徐宏在候著她。
原來是皇后知道楊奕都安頓好了,夜里也想出來看看,這一出來自然得先到裴家,而且也得有裴家人伴隨方為妥當。
入夜后,皇后就換了身不那么顯眼的裝束,仍乘著不起眼的馬車出宮來。
裴昱早在宮門外半里處等待,默聲接應后就一道駛向了楊家。
而就在皇后步出坤寧宮不久,乾清宮這邊皇帝也放下了奏折,問起了太監:“掌燈,去坤寧宮坐坐。”
太監們連忙分頭行事,先去坤寧宮稟道的稟道,侍候皇帝穿鞋的穿鞋,隨同掌燈的掌燈。
兩宮相隔不遠,皇帝才跨出宮門,先前派去通報的太監就回來了:“稟皇上,娘娘已經熄燈歇下了。”
“這么早?”皇帝停步道了句,隨后想了想,又往前走,“她這幾日情緒不佳,莫不是不舒服?”
太監們便默聲簇擁著他來到坤寧宮。
宮門下被皇后留下看門的太監見狀慌了,彼此對視一眼后趕忙迎上去:“小的恭迎圣駕。”
皇帝打發人退下,徑直走到宮門口:“娘娘睡多久了?”
太監趕上來:“回皇上,有一會兒了,這會兒,這會兒,怕是睡沉了。”
皇帝聽到這里,伸出去的手到底按在門上沒再動。
他轉過身:“這兩日可服了藥?”
“服了,娘娘服了藥。”
皇帝看他一眼,下一瞬,他忽然又抬起手來,還是把門推開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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