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春

第387章 話本子上怎么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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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真的聲音并不高亢,可是卻也嗡嗡地回蕩在耳邊。

楊奕雙手扶著欄桿,默立了許久,他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于固執了?”

傅真頓了下:“我倒覺得,記性好也不是件壞事。人總是越介意什么,就越在乎什么,如果真的有那么容易釋懷,也許反倒說明不重要了。”

楊奕仰首望著月空:“其實你說的這些我都懂,過去這些日子,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擔負起一些責任。可是我仍然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楊大哥……”

“事情可能比你們所知道的還要更復雜一點。”

傅真心口提起來:“愿聞其詳!”

“當年我離開湖州后,只想著離他越遠越好,正好那個時候西北也有義軍,我就決定前往西北看看。

“到達西北之后,我跟當地的義軍接觸了一段時間,察覺到他們規模不大,難以發展,也有意想要歸附周軍,就暗中向他遞去了線索。

“后來他也的確讓人找過來了,可是在他們的人到達之前,大月人先找到了我。”

“這是何故?”

“當然是因為他們走漏了消息。”

傅真失語。

楊奕把聲音放得更緩:“就是這樣,我雖然逃過了前朝敵軍的黑手,但卻被抓到了大月。”

傅真怔忡道:“西北的義軍不知道您的身份嗎?”

“他們不知道。也根本沒聽說過周軍首領的兒子什么模樣。畢竟一南一北,能夠了解到大勢已經很不容易。”

傅真喃喃道:“那這的確像是自己人走漏消息了。”

她回想著兩世以來所認識的皇帝,卻仍然無法把所認識的那個行事張弛有度,御下恩威并施,愛護且看重著所有忠臣良將的他,和楊奕口中毫無父子之情的他聯系起來。

說到這里她又探究道:“那在湖州——事后您沒有想過回去找他對峙嗎?或者說,您沒有想過回去問問皇后娘娘嗎?”

“不可能問。”

“為什么?”

“因為你曾經親眼看到你的生父竟然毫不猶豫的想要殺你,你也一定不會還對他抱有期望。”

楊奕把身子轉了過來,月光和石燈籠照著他的背,使他整個面目都覆蓋在陰影里。

“我和賀昭陳嵩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了城門,懷著一腔熱血想要和他們一起迎敵,很快就遇到了敵軍。

“對方有備而來,就是沖著抓我來的。

“他們的計劃是抓住我之后就進行要挾,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賀昭,然后是陳嵩。

“他們倆掩護著我,等到周軍殺過來的時候,我后背已經中了兩道傷。

“敵軍把我團團圍住,他們已經有人扯到我的胳膊了,而我看到——我看到我的父親,他拉起了大弓,架在弓弦上的兩支箭,正對著我的心窩。”

傅真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您看清楚了嗎?他的確是沖著您來的?”

楊奕平靜地看向她:“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是看錯了。可惜我看得清清楚楚,即使過去了整整二十四年,那一幕在我的腦海里也依舊清晰的就像發生在昨日。”

浮云飄過來遮住了月光,傅真雙眼跟著夜色一起暗淡下來。

楊奕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那把弓,上面刻著我們父子倆的名字,那還是我六歲啟蒙習字時,他捉著我的手刻上去的。

“那弓身上刻著兩條龍,他的名字刻在左側的龍身上,而我的名字刻在右側龍身上。

“他說將來等我成年,那把弓就送給我,他讓我好好的傳下去,給我的兒子,孫子。

“可結果,他卻用那把弓來殺我。”

楊奕說到這些的時候語音平淡極了,讓人沒來由地覺得,在過去無數個無人的時候,他已經把這些回味過無數遍。

傅真本來躊躇滿志,滿懷著要說服他的決心,可此時她的心情復雜極了。

果然楊奕的心結比她預期的還要嚴重,如果說皇帝拿他當誘餌,是為了顧全大局,是迫不得已,那在自己的親生兒子生死關頭,卻還要舉起武器對準他——

當然,梁寧也是上過戰場的,很多時候情勢的確身不由己,當時那樣紛亂的關頭,作為義軍的首領,他很難做出兩全其美的選擇。

可正因為經歷過,傅真也能清楚的知道,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以皇帝的性情,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后悔當時的選擇,因為他的目的就是平定天下,而他最終做到了。

過程中有所犧牲,的確遺憾,卻也不足以干擾他的信念。

可是他的選擇對于旁人來說——對于楊奕來說,這一坎又怎么跨得過去?

要放棄他的是他的親爹呀!

當初眼都不眨的想要放棄他,如今卻又因為需要他而算計他,綁架他,這誰能想得通呢?

“那后來呢?”她想到了楊奕當時該有多么無助。

“我命大。也許就像你說的,連老天爺都在保我的命。那兩支本來可以直中我心窩的箭,被旁邊閃過來的敵軍給意外撞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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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兩軍就混戰在一起,賀昭他們護著我趴在死人堆里,一直等到他們轉移到旁側,才把我架出去。

“那個地方我再也不敢呆了,我發了瘋一般的讓賀朝他們帶我離開。

“我承認,家國天下還是刻在了我的腦子里,跟西北的義軍在一起,天天看著戰火之下窮苦的百姓,我又割舍不下信念。

“所以我又主動聯系了他,當然,我沒有暴露我自己,我只是以匿名的身份給他遞去了信。

“可正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就是楊奕,我就是周王的兒子,偏偏在他的人出現之前,大月人先到了。

“你說,如果不是他那邊走漏的消息,還會是誰呢?”

楊奕目光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傅真嘆氣:“也許他也不是故意的,當時兵荒馬亂,很難做到完全不留痕跡。”

“我知道,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哪怕他不是故意走漏的,他的失誤也導致了我在大月被囚禁了五年。”

傅真說不出話來。

“十歲到十五歲,你說我很弱小么,我從小就跟著義軍東奔西走,打仗的場面,死人的場面,見過不知多少。那個時候我也已經殺過人。

“可是你要說我有多強大么,我來這個世上總共才十個年頭,我所擁有的父母之愛,總共也不過十個春秋。

“五年占據了我之前生命的一半,在大月,每個人都是我的敵人,我天天提心吊膽的睡覺,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當牲口一樣拖出去宰了。

“生父對我那般,我不是沒想過死。可是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我自己的國土。

“我是靠著這一口氣才挺到了最后。

“可這些他知道嗎?他不知道。

“那番變故里,父愛什么的其實已經是次要的了,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智極度被摧殘到將近崩潰的地步。

“可這一切追根究底,都與他有關啊!

“你讓我怎么能夠平心靜氣的回去分擔他的責任?說句不好聽的,他所面臨的一切不都是他應該受的嗎?

“他曾經那樣對待過我,對待過他的親生子,許多年以后,他的另一個兒子背叛他,向他逼宮,他的皇位面臨著無人繼承的窘境,這不是報應嗎?

“這就是他要的皇權啊!

“他不曾善待我,我又為何要去解決他的困境呢?”

傅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站在楊奕的角度,他這么說沒有問題!絲毫問題都沒有!

她忽然想到皇后當初跟他說過,都是權力惹的禍,合著,是應在這上面!

老天爺從未偏袒任何一個人,皇帝作為義軍首領,他顧全大局,舍小為大是理智的選擇,可是傷害終究是傷害,等命運翻了面,該清算的終究還是會清算。

“我知道了。”她點頭道,“我絕對不會勸你原諒皇上,也不會勸你放下所有。

“但我仍然希望你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前面二十四年你都處于被動之中,如今眼目下,你必須變被動為主動。

“因為你還有漫長的一生要走,你還有皇后娘娘,將來還會有你的家人。

“你需要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要不再有任何的挫折和厄運,你不需要為任何人任何事勉強自己,可你應該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為在乎你的人,也為你自己本身。”

楊奕這小半生過得太苦了。

傅真覺得自己比他幸運的太多,她在失去性命之后還能擁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可楊奕不再有了。

最苦的時候老天爺沒有給他推翻重來的機會,于是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可這樣一來他后半生的命運就更加需要牢牢把握了。他必須要比任何人都過得太平安樂,才足以抵消前面小半生所受過的那些苦。

“謝謝你。”

楊奕別開臉。“你從小被你母親保護的很好,卻沒想到你竟然能懂得我這份心情。而且最懂得我的,也竟然是你。”

傅真揚唇:“有些苦不一定外人看得見的。”

楊奕若有所思:“你和徐之間的仇恨?”

傅真揚眉:“您知道?”

楊奕微微搖頭:“不知內情。不過,你的事情我之前就已經聽過不少。”

傅真釋然:“所以我和楊大哥,也可以算是莫逆之交吧?”

楊奕緩緩點頭,揚唇道:“我亦是沒想到,這一趟進京會結識到你這樣一個妹子。”

傅真嘻嘻一笑,抱起拳來:“大哥多關照!”

楊奕也笑了下,然后道:“我會仔細考慮你的建議。”

“那就太好了!我將替天下百姓跪謝于您!”

“你先收收。”楊奕正色,“等我想好了再說。我也不想倉促之下急于做決定,將來后悔。”

傅真忙道:“那是自然。這么大的事情,哪能三兩下就決定下來呢?你慢慢想!”

楊奕點頭,默然轉身,出了穿堂門。

大伙走到前院,見楊奕和傅真沒出來,猜到是有話說。都不便走,就站在院子里說話,直到楊奕出來了,大家這才與他一道告辭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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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瞻把人送走之后,飛快倒回院子里,找到了正要回房的傅真,如今真是扛順手了,二話不說把她往肩膀上一撈,就把她拐進了房中。

傅真捶他的肩膀:“干嘛呢?有完沒完?”

裴瞻把她放下來,轉身把門一關,這才好聲好氣的摟著她往榻邊走:“放心,我不亂來。我就是問你,剛才跟大殿下說什么了?”

傅真還能瞞著他?

當下竹筒倒豆子全都說了出來。

裴瞻一時間也聽愣了,在他們所有人眼里,皇帝就是個有情有義的真君子,沒想到他竟然也有如此冷酷寡情的一面。

傅真托著腮說:“我覺得解鈴還須系鈴人。皇上那邊如果不拿出點誠意迎回他兒子,那么就算大殿下答應當太子,他們父子君臣之間也一定還會有摩擦。”

“我同意。”裴瞻倒了一杯茶,喂到她的唇邊,“但是這事兒恐怕不那么好辦。那畢竟是皇上——”

“皇上又怎么了?”傅真朝他翻了個白眼,“他還能撿回個兒子就謝天謝地吧,認個錯道個歉他都辦不到?”

“不是這么回事兒。”裴瞻就著剩下的半杯茶喝了兩口,煩惱爬上了他的眉毛:“你知道今兒下晌我在宮里,皇上跟我說什么了嗎?”

傅真睨他:“說大殿下?”

“差不多。”裴瞻倒在枕頭上,兩手枕在腦后嘆氣,“說到立儲的事情。他讓我聯合少旸少淵他們,催逼著大殿下入宮認親。”

“這怎么可以?!”

“我就是說我做不到。可皇上又說,讓我們把大殿下的身份公開出來。這不是要命嗎?”

“那你答應了?”

“沒答應。我都沒跟你商量過呢,哪里敢答應?”

裴瞻側過身子,腦袋枕上她的大腿:“媳婦兒,你說我該怎么辦?”

傅真推了他一把:“這種事還用來問我?”

說完她勾起來他的下巴:“明兒我跟你一道進宮去。”

“那敢情好!”裴瞻當下翻身起來,把她壓到了身下:“先前沒顧得上細問,你說那話本子上怎么說的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