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張氏繼續說道:“你行事如此輕慢,想是仗著是我的陪房,你男人又在大爺跟前得臉兒,平素作威作福慣了,漸漸地連主子也不放在眼里了。既是如此,我這便給大爺去信。你一家子便去莊上呆些時候吧。何時想清楚了主子是誰,你又是誰,何時便再回來。”
張氏話音落地,崔氏驀地抬起眸子,詫異地看了張氏一眼。便連王氏亦是難掩面上訝色。
“太太?”趙有才家的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張氏。
她原本以為革去差事已經到頭了,沒成想張氏居然將他們一家子都趕去了莊子上。以她之過,并不至此啊!
趙有才家的看著張氏,張氏的一雙眸子也沉沉地了過來,眼神莫測、表情冷凝。不知何故,趙有才家的只覺得后背一寒,心頭打了個突,竟連骨頭縫里都冒出冷氣來。她不由渾身冷戰、喉頭顫抖,連討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氏冷冷的聲音又再度傳了過來:“以你之錯,原還得再領十板子。看著你是我的陪房,這十板子且先記下,也算全了你我主仆一場的情面。來人,把趙有才家的先帶下去。”看張氏的意思,是待此間事一了,就要將趙有才家的發送去莊子上了。
張氏話音落下,便有幾名粗壯的仆婦上來,將趙有才家的拖了下去。為防她亂說話,她口里還被塞上了布巾。這一路拖行眾人皆看在眼里,便是天大的臉面也沒了。
人被拉出去后,西花廳里的三位主子,一時皆有些沉默。崔氏借著喝茶之機掃了張氏好幾眼,卻見對方面色陰沉,眼神微閃,顯是在考慮著什么事情。
不知為何,崔氏心中涌上了一絲不安。她總覺得張氏今日用此重典,必有他意。
張氏驀地開口道:“趙有才家的雖已領罰,然那栗子面兒是如何混進餅皮兒里的,卻還是沒查出個結果來。依我看這才是大事兒,需得細查。”
說這些話時,張氏的語氣十分平穩,完全聽不出才被人斷了一只臂膀的惱意來。
崔氏便點頭道:“大嫂嫂說得很是。只是而今要怎么個查法,妹妹卻一時沒了主意。”
張氏輕笑了一聲,不涼不熱地道:“二弟妹最是個有主意的,何必如此謙虛。”
崔氏羞赧地垂下頭來,輕聲道:“大嫂嫂過獎了。看方才大嫂嫂行事,妹妹才知何為殺伐果斷。果然妹妹是比不上大嫂嫂的。”
張氏聞言眉尖一凝,隨后又放平表情,淡淡地道:“既是二弟妹說我這做嫂嫂的殺伐果斷,少不得我今兒也要將這事查個清楚,給妹妹一個交待。”
說罷也不待崔氏回答,張氏又繼續道:“方才我細想了想,既是栗子面兒數量未少,趙有才家的也沒用過栗子面,那么問題便定是出在面米分、菱角米分與茯苓米分這三樣食材里,說不得這里頭的一兩樣便不那么干凈。二弟妹覺得可是?”
崔氏早在栗子面數量無異時,便已隱隱有了感覺。而今見張氏果然問了過來,心中早有防備,自然回答得滴水不漏,道:“大嫂嫂所言甚是。”
張氏便喚了小丫頭過來,將那裝面米分、菱角米分與茯苓米分的口袋打開,又將現在大廚房剩下的唯一的管事,便是方才的那個張嫂子喚過來,叫她細細檢視四樣食材。
張嫂子是個十分豐腴的婦人,此時尚還未從趙有才家的事情里回過神來,渾身的肉隔衣而顫,戰戰兢兢向堂上三人磕了頭,方才過去檢查。
她按著先聞、再看、后嘗的順序,從面米分開始查起,待查到茯苓米分時,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抹異色,
這神情被張氏敏銳地捕捉到了,便問道:“怎么了?”
“婢子再看看。”張嫂子聲音微顫,似是還不敢肯定,又取了一小匙茯苓米分來,對著光細細地看了,再以小指勾出一點來嘗了嘗,方才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太太的話,婢子覺得這茯苓米分……不對。”
“哦,是怎么個不對法?”張氏問道。
“婢子……婢子嘗著……這里頭有栗子面兒的味兒。”張嫂子回道。
“什么?”崔氏坐不住了,擱下手中的茶盞問道。
張氏亦道:“你說這茯苓米分里有栗子面兒,你確定么?”
張嫂子又磕了個頭道:“婢子可以確定。”
崔氏卻是不放心,便叫周媽媽:“去看看她說的可對。”
張氏微微一笑,亦吩咐劉媽媽:“也請媽媽去看著。”
兩位媽媽各領主子之命,將那茯苓米分細細查看了一番,又嘗了一嘗。隨后周媽媽便對崔氏點了點頭,面色有些難看。劉媽媽亦回道:“回太太,確實里頭摻了栗子面兒。”
“這倒奇了。”張氏不冷不熱的聲音回蕩在眾人耳邊,“茯苓米分里摻了栗子面兒,這是糊弄主子呢,還是欺主子沒見過世面呢。”
崔氏面上一直保持的微笑,終是被這句話震出了一絲裂痕。她抽出帕子輕輕拭了拭唇角,并不曾說話。
張氏亦不看崔氏,只淡淡地吩咐道:“來人,去把管著大廚房采買的人叫過來。”說到這里她忽地一頓,作勢輕輕敲了敲額角,對崔氏道:“瞧我這記性,管采買的是哪個媽媽來著,二弟妹記性好,也提點嫂嫂一句兒。”
崔氏此時又恢復了方才的微笑表情,柔聲道:“是馮家的管著這事兒。”
這馮家的卻是崔氏一手提上來的人。
“可不是,”張氏笑道,“還是二弟妹記性好,便是馮家的。”又向身旁侍立的馥雪道:“這馮家的想是不在梢間兒里呢,你多帶幾個人去,將她叫過來。”說罷又看著崔氏笑道:“二弟妹看著,嫂嫂這般處置可妥當?”
崔氏心中早有成算,此時閑閑地啜了口茶,云淡風輕地道:“依著妹妹看呢,既請了馮家的,那賈媽媽也要一并請來才是。須知馮家的也是才接的手,前頭一直是賈媽媽管著采買上的事兒來著,只叫馮家的過來,怕是不妥吧?”
張氏看了崔氏一眼,唇角一抬,笑道:“也好,便聽二弟妹的。”
于是張氏又叫人去請賈媽媽,派出去的人卻是繞開了二房,只叫三房的人去請賈媽媽,大房的人則去叫馮家的。崔氏自是知曉其意,倒也不急,依舊閑坐安然。
此時因著光照的關系,三位主子已換坐至西側的扶手椅上,卻是背對著傅珺而坐了。而傅珺卻沒注意到這些,她還在思索大廚房采買上的事情。
對于府里下人們盤根錯節的關系,她并不了解,只從方才的微表情分析出,那個馮家的一定是崔氏的人,而崔氏又拉上了侯夫人那里的賈媽媽,是想要借勢的意思么?
大房與二房在大廚房這一塊的爭奪,只剩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他們爭他們的,原與三房無關。恨只恨侯夫人卻拉王氏下了水,雖只涉足了一小段時間,但這種事情,只要沾上了便是事。此刻傅珺唯一的愿望便是,今天的事不要惹上三房才好。
約摸過了小半炷香的時間,馮家的先到了,隨后賈媽媽也過來了。因她是侯夫人身邊的人,格外有些體面,張氏便叫人端了張小杌子過來,叫她坐著說話。
賈媽媽告了罪,斜簽著身坐在側首。馮家的卻沒有這樣的禮遇,一進來便跪在了地上。不過她的表情倒還鎮定。傅珺現在可以直接瞧見下頭回話的人,不必像方才那樣左右來回看了。
“你且說說,這茯苓米分是何時入的庫?”張氏開門見山地問道。
馮家的看來事先并不知情,聞言便恭聲道:“回大太太的話,茯苓米分是五日前采買來的,當天便記帳入冊了。”
“你說的帳冊,可是這一本?”張氏“啪”地將一本帳冊擲在了馮家的腳邊,卻正是方才管庫媽媽送來的幾本帳冊中的一本。
滿屋里的人皆被張氏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馮家的也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不安地看了崔氏一眼,又看了張氏一眼,方才拾起帳本翻開看了看,旋即回道:“回大太太的話,正是這一本。”
“那便是了。”張氏說道,隨后突然轉向王氏,笑道:“嫂嫂有個不情不請,還請三弟妹借個識字的丫鬟于我一用。”
王氏不解其意,卻也不曾多問,只笑道:“大嫂嫂太客氣了。”說罷便吩咐了懷素過去。
張氏便對懷素道:“煩請懷素姑娘念一念那帳冊上頭的幾條帳目。先念七月十七日采買的白茯苓米分。”
懷素依言走過去拿起馮家的手中的帳冊,翻到七月十七日那一頁,念道:“啟泰號購白茯苓米分一斤,銀五兩七錢。”
張氏又道:“再念七月二十三日采買的白茯苓米分。”
懷素又翻到那一頁,念道:“啟泰號購白茯苓米分一斤二兩,銀七兩整。”
張氏笑道:“再請懷素姑娘翻到六月初一那一日,念一念茯苓米分的采買帳目。”
懷素便又向前翻了數十頁,方才找到那一條,念道:“源發號購白茯苓米分一斤,銀五兩一錢。”
張氏又道:“還請懷素姑娘看一看,自四月開始至今,這白茯苓米分皆是向哪幾家買的。”
懷素便又開始翻帳篇子,房間里只聽見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沒多久,便聽懷素聲音沉穩地道:“回大太太的話,府里自四月一日起至七月七日,皆是在源發號采買茯苓米分。自七月十七日起至今,則是在啟泰號采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