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二樓,傅珺當先便覺得眼前一亮。
這二樓的陳設可比一樓華麗多了,整層樓設計成了環形。外頭的一圈與房間有著二、三步的間距,步出房間便是一圈全景封閉式陽臺,兩者間以一道小門相連。
此時,那外圍的窗格開了一半,內圍的亦是如此,傅珺坐在屋中,便能看見窗外雨絲如煙波翻滾,起伏不定。
這間房間內部的擺設很講究。一架鑲螺鈿黑漆繡山水八扇大圍屏將房間分作兩間,透過圍屏上鑲嵌的素色宮絹,隱約可見隔間里的軟榻與小幾。傅珺所在的這間房里設著張竹節紋展腿方桌,桌上擺著熱茶與點心,旁邊兩張黑漆梅花凳子,窗邊還設了一架小風爐,涉江不知從哪里尋了只水壺,正燒著熱水。
方才懷素已經去屏風那邊看過了,亦是無人。傅珺見那桌上茶點未動,便猜測主人大概是有急事,走得十分匆忙,卻便宜了她們這幾個不速之客。
傅珺便坐在梅花凳上欣賞窗外雨景。不一時涉江也燒好了熱水,懷素便從包袱里取了只巴掌大小的纏絲瑪瑙盅來,先用滾水蕩洗干凈,方才注滿熱水捧于傅珺面前道:“姑娘將就喝著吧,這水是干凈的。”
傅珺便接過茶盅,先不喝,只放在手里焐著,又對懷素道:“你們也倒杯熱水暖一暖,這天真是有些涼了。”
懷素與涉江并不敢真照傅珺的話做。那涉江便去關了幾扇窗子,懷素亦將傅珺的小斗蓬披在她身上,道:“姑娘便歇一會吧子,不用管婢子們。”
主仆三人便靜靜地呆了一會。
窗外雨絲如注,風聲瑟瑟,且看那勢頭并無減緩的可能。懷素望著窗外,有些擔憂地道:“這雨越發大了,也不知道太太能不能尋著咱們?”
涉江回頭看了看傅珺,有些遲疑地道:“婢子倒在樓梯口那邊兒找著了兩件雨具。”
傅珺一聽有雨具,心下便是一喜,忙站起身道:“那不正好?咱們便戴了雨具回去。”她也是覺得總待在這里不好,又怕王氏擔心。
涉江便面有難色地道:“那兩件雨具……一件是蓑衣,一件是斗笠。”
傅珺一聽這話,便又坐回了凳子上,心中也有些犯難。這種雨具只能一個人穿,她們卻有三個人,也不好分配。還有,那蓑衣與斗笠她在侯府也見人穿過,著實在不夠雅相。而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只穿得下童裝,估計涉江找到的應該是成人款吧。
見傅珺面上喜色不再,懷素想了一想,便道:“婢子想著,只怕太太未必找得著咱們,還是婢子去尋太太吧。婢子記得來路,走得也快。姑娘便與涉江在這里待著,姑娘覺著如何?”
傅珺想了想,也只得如此了,便點頭道:“便這樣吧。”又叮囑道:“你可別走太快,慢著些兒,小心路滑。”
懷素躬身應是,傅珺又叫涉江將包袱里唯一的一件干衣裳尋了出來,叫懷素披著,看著她下了樓。
懷素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宛若漁翁一般,身影只在樓下晃動了兩下,便隱沒在了雨幕之中。傅珺倚在窗邊遠眺,視線卻根本無法投遠,唯有陣陣松濤隨風作響,寂寥而又蕭然。
沒來由地,傅珺的心情有些低落。
這樣的天氣,很容易引人傷懷。傅珺不是個容易傷感的人,然而這遮天蔽地的雨,卻讓她這個來自于異世的靈魂,品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孤單。
天地再大,終究她只是孤單一人。這世界的人再多,也找不到一個可與之分享內心的朋友。
不知何故,傅珺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許多往事:她讀過的書、見過的人、行經的風景……她甚至還記起了一首歌的旋律,悲傷的,帶著秋天的蕭瑟與安靜。此刻,她很想哼唱這首歌。可當她張開口時,卻發現,她已經忘記了歌詞。
這發現讓傅珺驀地一陣心驚。
才不過短短數月,她便已經想不起來前世的歌了么?在這個異時空里的生活著的傅珺,便要漸漸覆蓋掉她曾經的過往么?如果連她自己都忘卻了前塵,又有誰能證明,她還是她,而不是其他別的什么人?
傅珺突然便有些害怕起來。
她是誰?誰又是她?那個曾經的警察傅珺真的存在過么?誰又能保證那不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個夢?
巨大的恐慌從心底升起,幾乎要將傅珺淹沒。
不,她不能忘記。這是她證明“她還是她”的唯一證據。就算這世間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她自己知道,她就是她,她是她自己。
傅珺開始拼命回憶前世種種,她學過的知識,經歷過的場景,到最后她甚至開始默默背誦英文段落:
她說只要我為她采得一朵紅玫瑰,便與我跳舞……
這是王爾德的童話《夜鶯與玫瑰》的開篇。傅珺當年為學英文曾背誦過這篇文章,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能背出多少來了。她在心中默默地背誦著,從開始的生疏到后來的流利,不知不覺便誦讀出聲。
雨聲嘩嘩,將傅珺輕微的聲音盡數掩了去,涉江根本便沒聽見。
背完了《夜鶯與玫瑰》,傅珺心中略略輕松了些。隨后又苦笑:一篇英文童話,竟能給她的心靈帶來如此慰藉,前世的傅珺可從沒想過英文還有如此功效。
背完了英文,傅珺又開始回憶前世會唱的歌,只要能想起來的,便在心中默默哼唱。
傅珺知道自己這么做實在很傻,也很無用,可她就是停不下來。只要一停下來,那恐慌便會從心底深處升起,逼得她不得不用更多的聲音去壓住那恐慌。
不知不覺間,傅珺便哼唱起了一首前世的電影插曲。
那是一首憂傷的歌曲,歌中唱到了雨,唱到了落花,唱到了被雨絲打濕了的舊時光,還有在時光里漸漸淡去的那個身影。
傅珺喃喃地哼唱著,借著這嘩嘩的雨聲,借著這天地間最無情、亦最多情的自然造物,她不為人知地恣意了一回,悄悄地做回了曾經的那個傅珺。
驀地,一旁的窗子“格啦”響了一聲
傅珺立時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