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府。
老夫人覺得自己被軟禁了。
她在清遠寺養了半個月,每日里要忍受換藥剔腐肉的痛苦,好不容易班智開了金口,說她傷口長肉可以回家了,誰知回到家里就被媳婦困在了后院。外頭的消息傳不進來,丫鬟仆婦們一問三不知,只管送湯喂藥。她若有什么風吹草動,媳婦姜氏立馬現身!
“明樓媳婦呢?兩小崽子呢!”潘老夫人氣得狠了,“我是他們的祖母、祖奶奶!回來這么久怎么也不見他們給我請安侍疾?這是不孝,不孝!”
姜氏捧著藥碗,好聲好氣的道:“您老人家呀,說您什么好!明樓全家剛回來時,你吵著鬧著嫌棄他們,不讓他們在您眼前晃悠,現今又要明樓媳婦來侍候——娘,哪有孫子媳婦侍候老祖宗的規矩?您讓媳婦我置身何地?”
潘老夫人說不過兒媳,心中卻更恨:“我算是看出來,你和他們是一伙的!”
姜氏眼眶微紅:“娘,您身體還沒好。上師說了,要好好養上一年半載。為了您能安心養病,明樓全家子大氣也不敢透。兩個孩子才多大,您聽聽,有半點吵著您沒?大伙兒都是為了您好啊!”
潘母不住冷笑,恨鐵不成鋼。
“你要不要那么蠢?段明樓他是來搶你倆兒子家產的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明鈺才是我潘家的嫡長孫!你就讓姓段的鵲占鳩巢?!”
姜氏笑了笑,遞上藥碗道:“藥溫正好,您快喝吧。”
婆婆說得自家有金山銀礦可繼承似的,可笑明樓根本沒放在眼里!
“媳婦知道娘心疼咱們母子。明鈺也說了,一家子兄弟不計較那么多。今后還要明樓多拉扯兄弟一把呢!”
潘母費了老大力,才忍著沒砸了藥碗。鐵青著臉問:“你的意思,明樓是鐵定要認祖歸宗了?”
姜氏陪笑道:“畢竟是夫君的血脈啊!”
“我不同意!”潘母瞪著黑沉沉的藥汁,“族里的長輩也不會同意。”
姜氏不語,丈夫為這事,之前沒少和族老扯皮。
“太子的嘉獎都送到府上了。”姜氏解釋道,“方孝儒的事,早已沒人追究了。”
“帝心難測。”潘母陰測測的道,“誰能確保皇帝哪天不翻舊案?到那時,咱們全家遭殃!”
姜氏垂頭不語。丈夫已經對自己解釋得異常清楚。方孝儒那案子,陛下自己都沒臉提!暗里不知多后悔呢。陛下不提,誰還敢不要命的瞎掰扯?也就婆婆老人家不懂道理,也是人老了尤其偏執。說破嘴皮子還固執己見。
“你告訴佑明。”潘母冰冷的道,“段明樓歸宗之時,即是他替我收尸之日!”
姜氏駭然失色:婆婆瘋了吧!
聽到這話的潘佑明,面色蒼白。
彼時明樓就坐在他對面,一臉的戲謔冷嘲:“老夫人其志可嘉。”
潘大人揉著太陽穴,額角青筋暴起。
“你不相信我的話,還可繼續試探她。”明樓起身向姜氏恭敬的行禮,“請夫人轉告老夫人。父親不止要迎我歸宗,還要遷母親的墳地回祖墳!”
秀蓮死后,潘母連合了族中長老,執意不肯讓她歸于祖墳。潘佑明萬般無奈下只好將她埋在了外頭。這也是明樓恨他的原因之一。
姜氏忙看向丈夫,卻見他面孔青白交加,神色可怖。
“去,就這么對娘說!”他捏緊拳頭,“我要遷回秀蓮的墳!”
姜氏應了聲,心里不太明白。丈夫和明樓,這是存心和婆婆杠上了啊!
她滿腹的擔心,就怕婆婆聽到這個消息后暴怒傷身,未料等了半晌,也不聞婆婆出聲,抬頭一瞧,婆婆一張臉如見了鬼驚恐萬狀!臉頰兩邊的肉都戰粟不止。
“娘?”
姜氏疑惑的喚了她一聲。
潘母嘴唇微顫,直吸氣,吸到喘不過氣時,頭一仰,暈了過去!
“大夫,快叫大夫——”
姜氏驚惶的叫聲中,外面早已等候多時的大夫入內施展急救。好在潘母只是一時憂急攻心,沒多久就清醒了過來。
但是她在昏迷中,不停的喃喃著一句話:不能遷墳,不能遷墳……
潘佑明身體僵直的坐在母親的床前,眼底百般的情緒交雜。
“佑明!”潘母猛地驚醒,張眼見到兒子,登時激動難耐的道,“佑明,聽娘的話,不能遷墳啊!那是罪臣之女!好不容易咱們才和段家斷了關系,你萬萬不能再自尋死路啊!”
“娘,您要我說幾遍?方家的案子已經結束了。”潘佑明抹了把眼睛,“皇帝不會追究。否則明樓也得不到官位。您到底在害怕什么?”
潘母猛地推了把兒子,咬牙切齒的罵:“滾,你滾!只要我還活著,絕不許你干這等自尋滅亡的事!”
潘佑明想起兒子的話:那么多年,你一直以為我娘因受不了打擊才郁郁而終。但我娘性格剛毅,從不曾悲天憫地對鏡自憐過!她總是對我說,待她病好了要去尋舅舅,姐弟團圓!我總是滿懷期望,盼她身體早些康復。可是,祖母一碗又一碗的藥送過來,最后,卻送走了我娘的命!
父親大人,您的母親,我的親祖母以我傷心過度為由,也開始給我送藥送湯,關切無比之下,我卻有了和母親一樣的癥狀——那時候我赫然發現,如果我再留在潘家,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一條。
潘佑明不相信!甚至暴怒,他娘怎可能惡毒至此?
但連番的試探之下,他母親的反應,實在有悖常理。
此時聽得老娘一番叫囂,他忍不住目光冰冷的直射與她:“娘,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潘母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明樓對你說了什么?佑明,他的話你怎么能信?他是在存心挑拔咱們母子的關系啊,你千萬不能糊涂啊!”
潘佑明望著母親:“您以為明樓說了些什么?”
潘母不由心房亂顫!她用藥慢慢毒死了秀蓮的事,做得天衣無縫。就算段明樓那小子猜到幾分,也沒有證據證明!但是萬萬不能遷墳——“佑明!無論我做什么都無愧于潘家的列祖列宗——”
“是么?”潘佑明紅著眼睛冷聲質問,“我將秀蓮母子托付給您。不過半年時間,秀蓮死,明樓逃。我潘家的嫡長孫流落在外,您還說自己對得起潘家?對得起我父親?!”
說畢,潘佑明不管他娘又要翻白的眼和捶胸號哭,大步而出。
屋外,姜氏滿面焦慮的迎上前:“娘怎么樣了?”
喉嚨堵塞不能言,潘佑明剎時淚如雨下:“是我糊涂。是我對不住秀蓮!是我對不住明樓——”
姜氏從未見丈夫這般失態的痛哭過,驚詫之下雖不知原由,還是立即溫柔的抱住丈夫道:“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咱們,好好彌補明樓——”
“彌補?”潘佑明悲愴搖頭,“還不清了!”
一邊是自己的親娘,一邊是自己的兒子,潘佑明萬般絕望。他不能不孝,必定要讓明樓受委屈。他若為秀蓮平冤昭雪,又將母親逼入了絕境!
難怪明樓愿意回家,同意認祖歸宗,這分明是在報復啊!報復他當年眼瞎耳聾懦弱無能,更報復他娘心狠手辣連親孫子都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