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立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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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輔分有一座單獨的小院,屋后便是農田,附近居住的多是軍戶家眷。
流放之罪也分輕重,若非身負十惡不赦的謀逆重罪或被人刻意針對,官府對待被流放北方的文士通常比較寬松,當地官員也輕易不愿得罪這些說不定哪日便會被起復重用的大人們,有些被流配來此的高官甚至是一下囚車,便會被請入備好的宅邸中,奴仆也一應俱全。
有些文士會被官府委以教書的差事,還會一起結詩社,也算促進了邊疆的文化進步。
王者輔偶爾也會教授附近一帶軍戶們的孩子讀書認字,因此很得周圍人敬重,日子雖然清苦,卻也不算十分艱難,至少不似橘子想象中的那般——腳上縛著鐵鏈,肩上扛著石頭,嘴里咬著發辮,日日做著苦力,走得稍慢些,便會被官差們鞭子伺候。
因此,橘子在看到等在小院前,身上長衫雖打著補丁卻也干凈整潔的王者輔時,很覺松了口氣。
而后,橘子便一臉欣慰地看著背著小包袱的貞儀跑向了老王頭:“——大父!”
“欸!”王者輔彎腰去扶住飛快跑來的孫女,笑得滿臉褶子:“這是哪家的閨秀?生得這樣俊朗靈秀?我竟認不得咯!”
說著,看向跟過來的橘子:“了不得了,貓也來了!叫什么來著?——棗子?——辣子?”
橘子:“……”老王頭果然沒變。
不,還是變了些的,發辮更白更稀疏了,人比從前黑了瘦了,看起來蒼老許多,想必戍邊還是辛苦的,幸而精神頭不錯,仍是笑成一朵菊花模樣。
“來,快隨我拜見陳大人!”王者輔一手牽起孫女,一邊抬手笑著催促走來的老妻和兒子。
王錫琛忙向等候在此的陳涂行禮。
陳涂一臉慚愧,虛扶住要行禮的董老太太:“……我這張嘴動上兩下,卻是累得嫂夫人奔行數千里!”
說著連連赧然嘆氣,向董老太太揖手賠罪。
橘子在旁看著,不免想替這位汗顏的陳大人賦詩一首——唉唉要死了,速來收尸吧;哈哈又好了,真是慚愧啊!
話是這樣說,王家人卻不可能不分好歹地去怪罪陳涂,想必王者輔先前的病情的確是兇險的,而陳家必然沒少費心。
王錫琛這廂與陳涂再三道謝,貞儀也很感激這位陳大人,若不是陳大人好心讓人送信,她斷是沒機會來看望大父的。
大人們說著話,貞儀拉著祖父的粗布衣衫,看向遠處高山。
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全無金陵城的熱鬧繁華,但此刻站在祖父身側,貞儀放眼四下,只覺山水可親。深吸一口微涼的空氣,心中開闊又安寧。
陳涂邀請王家人去家中用午食,董老太太笑著婉拒,只道今日一身匆匆風塵多有失禮不便,改日定當正式登門拜謝。
陳涂便也笑著說:“嫂夫人與賢侄舟車勞頓,是該先行歇息安置下來……等過兩日,某再行備下粗茶淡飯為嫂夫人洗塵,到時還望嫂夫人務必賞光!”
陳家父子就此離去,王錫琛再三相送道謝。
附近的人家聽到動靜都出來看,還有幾家婦人送了吃食過來,下等軍戶家中多粗食,勝在一片心意十分淳樸,董老太太讓卓媽媽都收下,并親自向這些鄰居們道謝。
看著這位從南京來的老夫人有禮又和藹,氣度卻很是不一樣,那些婦人們都有些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又有人去打量老夫人身邊的小姑娘,只見那小姑娘干凈俊秀儀態大方,便更是暗暗稱奇,回去的路上都說:“南京城來的,的確不一樣的……”
南京城來的貓也很不一樣。
因此處來了生人,一群狗圍到小院前狂叫,橘子聽得煩了,沖上去挑了叫得最歡的一條哐哐一頓揍,那黃狗全然沒想到會有這樣兇悍的貓,竟直接跳上來就打它的臉,黃狗被嚇得夾著尾巴嗷嗷哭嚎著跑回家去,其他的狗子也退遠了些。
橘子就蹲在門口守著,來一個打一個,看誰還敢嘴欠。
陳家父子很細致,送來了不少日常所需之物。董老太太帶著下人收拾住處,歸整行李,王錫琛也從旁打下手,王者輔則悠閑地領著孫女,去看屋后的田地。
此一帶的遣犯多由官府撥下田地,每人需耕種約十二畝,年納糧六石以上。
王者輔也分到了十畝地,貞儀看著眼前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大片田地,不禁驚嘆出聲:“這些都是大父所種嗎?”
“若全交由我來種,免不了也是一片草盛豆苗稀的盛景……”王者輔捋須笑著,朝著田中招了招手,貞儀這才看到,田中有一個彎腰勞作的人。
那人從田里出來,是個穿著粗布短打的赤腳男人,瘦小黢黑,駝背弓腰,發辮纏在脖子上,兩邊嘴角有著長長的猙獰疤痕,乍一看像是在笑,十分詭異可怖。
貞儀有些害怕,半藏在大父身后。
王者輔笑著告訴孫女:“這是季五,與我住在一處,平日里全是他幫我打理田地。”
季五朝著貞儀弓腰點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爛牙,透著粗笨憨實。
貞儀雖還是怕,也向他點點頭。
季五似乎知道貞儀怕他,再見貞儀時,總會避遠一些。
貞儀后來知道,季五是個啞巴,被流放至此的犯人也分好幾等,而季五是最下等的,他被賞給披甲人為奴數年,飽受折磨,之后才輾轉為王者輔打理田地。
自幼寒窗苦讀的文官沒幾個會種地的,指望他們開墾,莫說納糧了,不將自己餓死已是奇事了。故而如王者輔這等文士,配給一名犯人幫忙打理田地也是常態。
季五很感激王者輔,也很看重這份差事,除了睡覺,他將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田地上,午飯時也常常端著粗瓷碗,行走在田頭驅趕飛鳥。
見他做事這樣認真勤勞,貞儀慢慢便也不那么怕他了。
王錫琛打聽了季五的過往,生出幾分同情,欲多兩分善待,卻聽董老太太說:“人各有命,不必多事,此時這樣是最好的。”
一眨眼七八日過去,很快到了立夏之日。
清晨時分,王者輔和王錫琛父子在屋后田頭說話,貞儀蹲在不遠處,折了狗尾巴草,逗著橘子玩。
王錫琛與父親閑話:“北地還是涼一些,雖已立夏,晨早仍有寒涼氣。”
王者輔:“立夏時節,從天文來說,固然是夏季之始。但從氣候上而言,真正的夏日卻要再遲一些。”
已經下了一個時辰地的季五挾著一大抱草從田中出來,將草放到田頭小道上,聽到王家父子的話,嘴巴里咿咿啊啊,拿手比劃著什么。
“大父,他說什么?”貞儀好奇問。
王者輔笑著說:“他在說,立夏三天遍地鋤,一天不鋤草,三天鋤不了。”
“可不要小看這些俗語。”王者輔對孫女說:“這里頭全是農作者數千年的智慧經驗……想種好一塊地,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
貞儀聽著,對季五不禁添了一份欽佩。
王錫琛則負手吟詩:“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貞儀跟著朗聲讀起來,讀了六七遍,便能很順暢地背下了。
季五不懂詩詞,但他很捧場,啊啊笑著給貞儀鼓掌。
王錫琛也欣慰地看著女兒,只心間又不免幾分惋惜失落。
待到晚間,王錫琛再次為父親診脈,又重新調整了方子,并叮囑父親:“心交于夏,立夏需先養心,兒子明日起即以鳧公英煮水,父親日飲兩壺,莫要再嫌苦了,苦方可養心。”
王者輔不喜食苦味,聽到兒子的絮叨便頭疼,只笑著與孫女道:“有德卿在,我這心便養得很好了!”
貞儀便問:“大父,那我能在您這兒多留些時日嗎?”
“大父倒是求之不得!”王者輔故作嘆氣:“只可惜大父說了不算,如今家中一切都要聽你大母的……”
貞儀便去央求大母。
董老太太:“德卿既不嫌此地貧苦,那便長住些時日。”
日后的事誰也說不定,聚散難料,千里迢迢,來都來了。
王者輔便笑起來:“瞧瞧,果真還是德卿的面子大!”
看著一雙老人這樣哄弄孫女,王錫琛搖頭笑了笑,聽從父親的交待,回屋寫信送回金陵家中。
既決定要長住,便要為長住做準備了。
小院住起來擁擠了些,另要多搭兩間屋,籬笆墻也往外挪了挪,王錫琛在屋旁圈出一小塊地,認真翻了土,用來做藥園子。
軍戶媳婦們先后送來幾樣菜秧子,卓媽媽帶著丫鬟桃兒都栽在藥園旁,待到天氣更熱時,貞儀若起得早,便會端著一盆水,拿葫蘆水舀子一勺勺地給一壟壟菜地澆水,認真觀察它們生長開花掛果。
橘子總是懶洋洋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看著貞儀干活兒。
確切來說,橘子總是看著所有人干活兒,
橘子看得出來,貞儀很喜歡這里。
待到六月里,正當酷暑時,貞儀讀書拜師的事情也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