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剛過,天氣仍舊悶熱悶熱的,剛播種完接著便要修補水溝子,轉眼地里的活計忙活完,一家老小才歇息了幾日。
寶珠不久前從大人閑聊時聽來,村兒名叫做燕頭村,皆因數里外有座燕山,另外,還了解到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在北方,和前世相同算是北方人,除此以外,幾乎不清楚任何關于朝代、年份的情況,不過寶珠一向也不大在意這個,雖完全不了解這個時代,卻也過得悠然自得。
王氏兩口子還沒歇幾天,陳劉氏就嚷嚷著要種些菜。
村兒里不興買菜,家家戶戶院外基本都有個小半片兒地,專門用來種些時令蔬菜,像蘿卜、白菜、辣椒這三樣是陳家飯桌上常見的,寶珠前世是廚師,種地不在行,做菜卻是高手,因此閑暇時間便總惦記著前世愛吃的蔬菜:茄子,豆角,蒜薹,茼蒿,黃瓜,葫蘆。聽著陳劉氏嚷嚷種菜,也不禁期盼起能夠開口吃飯的日子。
原本院兒外頭挨著陳家的空地上也開墾了片菜地,因著去年起便持續干旱,荒廢了大半年,陳劉氏見這些日子雨水尚可,便打算著重新補補肥,種上些菜。
寶珠心想著,前些日子苞谷下種,爹娘成日里下地忙活,每日吃的還是苞谷珍,苞谷面餅子,菜也就那么兩樣,不是辣子就是白菜,不見一絲葷腥,家里雞每日下的蛋陳劉氏倒一絲不茍地收集起來,攢到一定數兒便拿去賣了錢兒,她出生到現在,也就吃過兩回雞蛋羹,這些日子忙活,爹整個人少說瘦了一圈,娘也變得黑瘦黑瘦。
一家子十幾口人,除去三個不能下地的娃娃,每日真正干活的也只有六個,最出力的還是他爹娘,二叔見天的不見蹤影,二嬸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也不見發火。
陳劉氏倒是過問了幾次,陳鐵富只是口里應付著,照舊我行我素,說的急了便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陳劉氏瞧見二兒子不爭氣,心里生了悶氣,索性不理會他。
天氣好,王氏便抱著寶珠出了門,往右稍稍一拐便能看見自家的菜地,王氏將寶珠放在屋旁核桃樹下的大躺椅上,跟著丈夫一起翻地。
潤澤小小年紀也幫著爹娘拿著鋤頭翻地,潤生盡職盡責地日日跟著寶珠,寶珠睡著了他就在一旁自己玩兒,寶珠醒著時,常常拿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逗逗她,日子過的倒也平淡溫情。
正午剛過,牛家大兒媳李雙喜抱著一盆子衣服經過陳家菜地,隔著柵欄樂呵呵地對王氏喊了一嗓子,“喲,秀兒,這么早就忙活起菜地了?”
“是呀,前些日子剛把地里的活計忙完,閑著也是閑著,就跟鐵貴一起整整菜園子,引了黃瓜苗床,再種些蘿卜,過些時候好能多吃些菜。”
王氏停下手里的活計,扛著鋤頭走到路邊兒,瞧了瞧李雙喜手里的盆子,笑了笑,“洗的可不少!”
“可不是,我家那倆皮猴子,見天兒就得洗一回。”順勢將盆子往樹下一擱,抱起寶珠哄了哄,“家里菜地也荒了大半年了,還沒空出時間收拾呢,地窖里的菜也不多了,這幾天娃他爹腿腳又不利索了,過些日子閑了也準備收拾收拾。”
王氏知道雙喜丈夫牛大富腿腳有毛病,拍了拍胸脯,笑瞇瞇地對牛家大兒媳說:“啥時候收拾跟我和鐵貴知會一聲兒。”
“嗨,也就兩三日的事兒,我自己也能行!”
王氏一板臉,“客氣啥,大富前些年還不是老幫著我跟鐵貴翻地呢?”
“那成,到時給你打招呼。”李雙喜樂呵呵的應下了,見寶珠睜著一雙圓兒眼不停打量自己,直夸寶珠有靈氣。
寶珠對李雙喜倒頗有些好感,感覺李雙喜與她娘有些交情,兩人說話倒不似一般人你那樣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從倆人閑聊中便看的出,李雙喜性子實在又不做作,因此便朝著李雙喜抿了抿小嘴。
“嗬!小閨女對著嬸子笑啥呢?”又換了個姿勢抱著,好能讓寶珠舒服些,對王氏說:“你家幺女性子真好。”
王氏也笑,“這才多大點兒,能看出來啥?”
“那不是那么說的,這些天來來往往經過趙家,就聽著里頭哭聲沒斷過。那哭聲,可叫一個緊!保不齊便跟了你,你小時不是也得過氣死病?”
王氏也不回避,口氣淡淡的,“哭的緊?這樣說來那孩子脾性倒像我。”
“哈哈,可不是,跟了你,日后就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又壓低聲音問,“出了月子沒去趙家瞧瞧你大女子?”
王氏垂下眼簾,“沒啥好瞧的,送都送出去了,只盼著她日后懂事了別怨我。”
李雙喜嘆了嘆氣,“在我跟前兒還有啥不能說的,你就是個死腦筋,你一張嘴我就知道你心里還記恨著。”
王氏抿了抿唇,“想起寶云,心里總是難受,畢竟也是我身上掉來的肉,說送就送了。”王氏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瞧見丈夫揮動鋤頭的空當抬起頭朝兩人憨憨的笑臉,終究將那話咽了下去。
李雙喜拍了拍王氏,安撫著,“多大點兒事?咱們小時候鬧饑荒那一回,村兒里多少娃兒餓死了?想想趙家的條件,將來總虧不了寶云。”
王氏點點頭,“啥都別說了,我心里都明白著呢,現在想啥也沒用,孩子送也送走了,我這個做娘的只盼著趙家好好對娃兒,讓娃兒能一帆風順的長大成人。”
兩人敘了會話,日頭有些偏西了,李雙喜見寶珠爹也扛著鋤頭從園子里出來了,便囑咐王氏莫多想,同王氏告了辭。
寶珠心里不高興,因著這陣兒談話,似乎又勾起了王氏心中的難過,自打李雙喜告辭,寶珠就察覺她娘變得沉悶了許多,回了屋便悶聲不響躺在炕上。
其實,對于還沒滿月便被送走的姐姐寶云,寶珠還是心存了愧疚的,她并沒有忘記,當日趙家挑中的孩子是自己,寶珠忍不住想:將來寶云長大了會是啥光景,會認爹娘么?或許有一天當她知道娘拋棄她時不能體會她娘當日的無奈,要從兩個親生骨肉中挑出一個送人,是多么艱難的選擇,可寶珠卻知道,娘雖然選擇留下了自己,可這樣的選擇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煎熬,悔恨和自責恐怕要伴隨她娘一輩子。
無論送走哪一個孩子,心里的痛不會比送走另外一個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