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話題自然都圍繞著陳家明年的喜事,一說起這話題,王氏便樂的沒停嘴兒,將前頭去吳府的細節不厭其煩地又跟陳翠喜幾個學了一回。
陳鐵貴沒她那樣高興,不咸不淡地插著兩句嘴兒,王氏瞧他直說掃興話,氣的直跟寶珠數落他,“旁的兒子說親,巴不得將親家吹上天去,娘不過實話實說,那閨女確實性子柔,相貌又標志,瞧瞧你爹,就知道跟我唱反調”
寶珠笑著湊到王氏跟前咬耳朵,“爹就是那么個脾氣,嘴上說的好,等大嫂進了門,那還不得當成了親閨女?”
王氏呵呵笑著嘆:“還是閨女了解她爹”
陳翠喜卻有些替王氏發愁,“嫂子,明年個那姑娘嫁來,還不得陪上個丫鬟?屋里養著兩口人,負擔不是更重些?”
“你嫂子這會兒已經高興的過了頭,哪還顧得上屋里養不養得起哩”陳鐵貴見好容易他妹子跟他想到一處,難得的一連串說了許多話,“那吳府要照你說的,屋里頭亭臺樓閣,丫鬟老媽子伺候著,她閨女到了咱屋,可得咋供養?”
王氏笑著搖頭,“吳老爺也是個明理的,那日便略提了提這事,就沖咱屋里吃緊,陪嫁丫頭就免了。那丫鬟今年也到了適婚齡,待玲瓏嫁了來就遣她出府去嫁人。”
陳鐵貴哼了哼,不說話兒了,陳翠喜卻忍不住感嘆起來,“雖說玲瓏姑娘脾性好,可畢竟是縣里姑娘,講究多著哩,嫂子到時怕是一點也省不下心喲”
王氏嘆口氣,拉著陳翠喜的手跟她說著掏心話兒,“你哥也是這個意思,前前后后跟我說了許多回,可我就是考慮著,潤澤娃兒讀了這些年書才考中了秀才,要找咋也得尋個般配些的,吳氏又念過書,兩個娃兒也配的上。潤澤娃兒離的遠,吳氏識字,平日里倆人互通個信兒,總好過一日日惦記著。”頓了頓,又說:“老大對她極是傾心,年頭你哥才提了毛家一句,他便不干了。老大性子倔,索性這一回順了他的意,咱們當爹娘的,一輩子就圖個娃兒們過的好。”
陳鐵貴微微有些動容,“你前頭那樣歡喜,我還真當你樂的巴上了縣城親家哩”
王氏呸他一聲兒,“娃兒樂意的親事,咱們當爹娘的就順了娃兒一次又能咋?就真像你說的,尋個農村娃兒,也不見得就是個體貼孝順的,這婆媳之間哪還能不磕磕絆絆的?就芳兒才嫁去我娘家屋,還跟我娘有些個不愉快咧”
張紅玉也笑著去支持王氏,“大嫂說的在理,前頭大嫂瞧著那閨女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將來屋里必定也能和睦。”她說了這么短短一句,便上氣不接下氣咳了好半天,低頭瞧一眼帕子,臉色驀地白了三分,王氏幾個看在眼里,心里都跟著嘆氣,面上卻也沒多說什么,還是寶珠三姑起了個頭,大家又笑著去聊寶珠近半年來的生意。
聊了小半個時辰,王氏瞅著張紅玉有些倦乏了,便說夜深了,張羅著各自回屋去睡。
她跟寶珠和陳翠喜進了北邊兒屋,一邊鋪著炕一邊兒說,“寶珠跟潤澤成日不在屋,便將鋪蓋卷了,省的落了灰。”又呵呵笑著對陳翠喜說著,“妹子今個晚上湊合跟寶珠娃兒擠擠。”
寶珠去院子打水洗臉,陳翠喜瞅著機會適宜,便拉著王氏悄聲說:“嫂子,前頭瞧你對這親事的態度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我便也沒吱聲,如今親事定了,我這心頭倒有些話兒忍不住想跟嫂子說說。”
王氏笑笑,“妹子快說吧,咱們之間還有啥不能說的?”
陳翠喜嘆著兩口氣,抬頭瞅她一眼,“話兒說在前頭,嫂子可別嫌說的難聽。”頓了頓,便接著說:“吳家雖沒明說,想來也是瞧不起咱鄉下人的,我在縣里這些年,還不知道縣里那些人?他屋明顯也是沖著潤澤跟鋪子來的,那閨女……”她瞅一眼王氏,“若真像面上那般和善也就罷了,就怕是個表里不一的,將來再生些個矛盾,潤澤還在外頭讀著書,嫂子還是別忙高興,早有個心里準備才是。”
王氏知道陳翠喜說的是一番體己話兒,沉思半晌,對她說:“你跟你哥擔心的原也是一個事兒,我這些天也總發愁著哩,眼見著大兒媳要進門,哪能真像你哥說的那樣心寬。”她長長嘆一口氣,“你哥也是怕那姑娘性子跟屋里人合不來,可我這幾日卻想著,不管咋樣,他吳家也是鄭重將閨女嫁了來的,出嫁從夫,玲瓏也是個明理的,必定也能安心去過日子。就是平日里生出些摩擦,只要我跟娃兒他爹好生待她,誰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日子久了,總能像我娘家屋里一般和睦。”
陳翠喜這才放了心,“我只當嫂子是高興的昏了頭,誰知心里這樣明白,我也就放了心。”
王氏笑著搖頭,“要真是那狼心狗肺的,日后生了事,我只管去跟潤澤說,閨女左右也是他瞧上眼的。”
陳翠喜點著頭,“那嫂子可得放穩了心,潤澤是個孝敬娃兒,總能斷好家務事。”
第二日天兒不亮,王氏便在外頭嚷嚷起來,寶珠醒來的早,便穿了衣裳出門去瞧,南邊兒屋里窗子門敞開著,她娘在里頭跟她爹說著什么。
她心里約摸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急忙進南邊屋去瞧,一進門,屋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藥味兒,除了她爹娘,連魏元也在屋里。
王氏腳邊兒放著一個木盆,里頭堆了十余個滿是血的帕子,王氏瞧一眼寶珠,愁眉不展地嘆著氣,“今晨又叫不醒你嬸子了,緊著讓你潤生哥去叫你魏伯過來瞧,方才給下了一劑重藥,約摸一會兒便醒了。”
寶珠默默走到二嬸子床前,她此刻一臉蒼白,呼吸極弱,被頭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漬,寶珠轉過臉,眼睛微微紅了一圈,不知二嬸子昨個夜里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昨個睡前明明還好好的一塊聊著天,才幾個時辰的功夫,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從被子里摸出二嬸子的手,輕柔地握住捏了捏,悄悄在她耳邊說著,“嬸子,你一定要緩過來,良東和秀娟離不了你。”
不大會兒,老院那邊就來了人,陳劉氏臉上是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老2媳婦向來是得她心意的,這么個老好人如今病入膏肓,她心頭也不是個滋味,進了門,誰也不搭理,到炕前瞧了一眼就靠在門框上定定發呆。
鐵山兩口子也跟著來探望張紅玉,這會兒領著美麗在堂屋站著,正跟陳翠喜說著話兒。
良東一進門便撲上前去搖晃他娘,魏元急忙攔了,一臉鄭重地對他們說:“大家心頭都有個數,約摸也就是這幾日的事兒了。”又叮囑王氏,“一會兒若醒了,也不必再去喂藥,這幾日好生喂些好吃食罷。”
良東定定瞧著他,半晌,兩眼含滿了淚,啪嗒一聲兒落在地上,那聲音清晰的震痛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他“撲通”一聲跪在炕前,哽咽著哭喊,“昨個娘才說,過些時候身子好利索了帶著我一塊去尋爹,你快醒醒啊娘,你走了,我跟妹子怎么辦?”
王氏一邊抹著淚一邊往外頭走,這一幕實在讓她心里難受的緊,就連陳劉氏也掏出絹子不停擦著眼睛。
屋里出了這樣大的變故,王氏幾個婦人家早就哭的沒了主意,男人們倒算冷靜,陳鐵貴跟他爹已經在院子里商量起了張紅玉的喪事,不知誰提起了鐵富,眾人都是一陣沉默。
前些個其實是打聽出他的消息的,一個同鄉在營安鎮子里見過他與錢氏,回來便說給了陳二牛,知道他人平安著,卻不回屋,陳劉氏便對這個不孝兒灰了心,陳二牛幾次想去找,都被她攔了,說是反正紅玉吃藥錢兒自個兒也出了,便由著他去,屋里就當沒這個兒。
“媳婦眼見著要喪,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也得回一趟”陳二牛氣的發了話兒,“今個鐵山跟鐵貴兩個去一趟營安縣,就是報官也要將人尋來”
晌午時,張紅玉忽然醒了,良東秀娟幾個呆在屋里的娃娃急忙就往炕頭跑,寶珠老早守在她跟前兒,見她醒來了,便抓著她的手,本想對她笑笑,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問:“嬸子想吃些啥,我馬上下灶給嬸子去做。”
張紅玉緊緊捏了她的手,掃一眼屋里的幾個娃娃,虛弱地對寶珠開了口,“好孩子,領著你秀娟妹子去叫你母親進屋,嬸子有話兒對你母親說。”
寶珠跟積德他們出去了,張紅玉才笑著去撫上良東面頰,“娘要去了,今后就將你托付給你大嬸子,要聽你嬸子的話兒。”她斷斷續續咳了一陣子,順著炕沿去尋針線簍子,“給你縫的那件襖子還差一截袖子,娘要縫完。”
良東哭著去拿針線簍子,“娘,快別動彈,歇著,求求你了。”
張紅玉笑著瞧他,“乖娃兒莫哭,今年也十五了,娘不在了,以后你妹子還要靠著你。”
王氏讓積德寶珠兩個領著秀娟在院子等著,自個兒進了門,速速迎到張紅玉床前,笑著說:“紅玉,我來了,你醒了便好,一會兒讓寶珠去灶上做些可口的,你才起來,身子虛著。”她雖然笑著,可倆眼睛腫的像個核桃,怎么也掩飾不住一臉的悲戚。
張紅玉緊緊拉著王氏的手,自嘲地笑笑,“嫂子待我這樣好,這些年這樣厚待著我,可我怕是到死也要給嫂子添麻煩了。”
王氏撇過頭抹了一把淚,帶著濃濃的鼻音嗔她,“你說的是什么話兒,快別提那些個死字”
張紅玉搖搖頭,又吩咐良東,“東娃兒,快給你嬸子跪下。”
良東哽咽著應了一聲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氏急的叫他起,“妹子這是做啥?”
張紅玉喘了半晌氣,激動地坐起身,“良東娃兒是他爹的獨苗,將來還能去尋他爹,可秀娟娃沒有爹疼,沒有娘管,我這一走,十分放心不下她,我想將秀娟娃兒過給嫂子。”
王氏重重點幾下頭,“你放心,一會兒就去跟爹娘提,讓里正出個面兒,明個就過,明個就過”
王氏扶她躺下,她一雙眼睛一轉不轉盯著王氏,忽地面上劃過兩道淚痕,“良東爹若真鐵了心的不回屋,咱娘那邊……將來還要勞煩嫂子照應著娃兒。”
王氏不迭點著頭,寬慰著她:“都答應了你,今后必定善待這兩個娃兒,你且放心的歇會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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