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兒，澈兒。”溫柔而略帶清冷的女聲一遍又一遍，在他耳旁輕輕喚著，似三月拂面的楊柳風。
他不敢睜眼，生怕美夢碎裂。近十二年了，他都快忘了，他最初的名字，他姓洛，單名一個澈字，是齊國的三殿下。
“小懶蟲。”有人捏住了他的鼻間，笑道，“快起來了，不然太傅今兒又會打你手板了，今晚手再痛，母妃可不會幫你上藥的哦！”
“母妃……”洛卿寧緩緩睜開了雙眸，便見身旁云鬢花顏的絕色麗人，一顰一笑，皆是記憶中應有的模樣。
他的母妃啊，大梁的小公主，如今是大齊的貴妃。無論日子到底過得如何，在他面前，她永遠都笑得那么溫柔，溫柔到讓他想要落淚。
“母妃！”他伸手挽她袖口，卻發現他的手……變得稚嫩而小巧，沒有終日習劍后留下的粗糙繭子，這是……十二年前的他么？
“三殿下醒了，還不快替殿下更衣！”
“諾。”幾個小丫鬟圍住他，替他系袍帶的系袍帶，理衣襟的理衣襟，嘴里一個又一個的溢美之詞往外吐。
“三殿下又長高了不少呢！”
“三殿下的面容愈發俊了，將來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姐！”
“三殿下，穿赤金之色真好看！”
洛卿寧怔愣，因此他沒有抗拒婢女們的靠近。
他起身側眸，瞥見了銅鏡中尚還稚氣的面龐，已初初顯露了如驕陽般的俊美，這是，十二歲時的自己。
“澈兒，快些前來用膳，母妃今兒為你準備了你最愛吃的水晶蝦餃，快來！”素白的裙袂之上繡著一枝在冰雪中橫斜的紅梅，一如麗人面容一般，清冷絕艷。
這真的是他的母妃么？
容貌、氣味都是那么的相似，可是——“徒兒啊，你要記得，記憶這東西，最會騙人了！”
“你這孩子，今兒怎么總是發愣，快來用膳啊！”麗人走近，執起他的手，欲讓他坐于餐桌前。
可是，洛卿寧反擒住她的手，輕輕闔上了雙眸，再睜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你不是我母妃！”
“澈兒，說什么糊涂話呢？”
“你只是仿造我記憶之中的母妃被造出來的幻影而已！”洛卿寧堅定過后，驀然自嘲一笑，“誠然，你的容顏、氣味、說話方式都與我記憶中的母妃一模一樣，可是——”
他蒼涼一笑，“我記憶中的母妃本就是虛假的啊！”
記憶是會美化事物的，尤其是你心心念念之人事。
他記憶中的母妃，永遠美麗，溫柔，仿佛不會衰老，更沒有歷經過任何傷痛。
“可事實確是，因為兄長身死，以及大齊諸嬪妃一次又一次的刁難，我十二歲時，母妃已經有了白發，容顏憔悴，日日望著窗邊落梅，暗自垂淚。”
“而且——”洛卿寧將手抵于麗人頸脖間，瞬間用力攥緊，“她從來都不曾喚過我一句，澈兒！”
話音剛落，女子氣絕倒地，洛卿寧聽見了無數疏璃碎裂之聲。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巫氏一族的琉璃幻境，不過如此！
畫面迅速切換，洛卿寧的瞳孔緊縮，泛起濃烈的殺意！
因為，此暗室之內，他的面前，坐了一位發白如雪，佝僂著肩的老人。
因為身體急劇的衰老，他已經無法挺直肩了，但他的身上，依舊保有身為一代帝皇，該有的尊貴氣度。
宣帝，洛曜，在位三十余年，將大齊帝國，推向一代巔峰的男人。
宣者，揚名四方也！
曜者，中天之日也！
可卻也抵不過時光的侵蝕，而英雄遲暮。
不……不對，未及花甲的他衰老的太快了，這樣的蒼老程度，說是耄耋之年亦有人相信。
“咳，朕沒想到，你能走到這里，澈兒啊，許久未見，不喚朕一聲，父皇么？”
“你不配！我來此，只為殺你！”他欲執劍直刺向老邁無邊的帝王，卻發現，手……抬不起來了，腳也……動彈不得。
“咳咳……你呀，還是太年輕了，知道自己中的是何種毒么？”他似乎不需要洛卿寧的回應，自顧自的說道：“此毒，名曰青山，滋味兒，是不是很妙？”
洛卿寧發現，他的頭也動彈不得了！“成王敗寇，殺了我吧。”
“澈兒啊，父皇怎會殺你呢？”他的面容上已是一道道縱深的溝壑，再不見往昔俊美模樣。
“你與朕當年，長得還真像，除了這雙眼睛。”宣帝直勾勾地盯著洛卿寧那張如皎月般的面容。
“你說，朕是不是可以把你身上這張皮剝下來，套在自己身上，咳咳咳……”他急促的咳著，身體佝僂的更厲害了，他似乎比之先前，又蒼老了幾分。
洛卿寧自然也發現了這點，心想這也就是宣帝重病的病因吧，無法抗拒時刻都在加劇的衰老程度。
“洛曜，十年不見，你便成了如今這幅鬼樣子，我很好奇，是誰做的好事？”他若能活著出去，定要好好感謝那個人！
“放肆，我是你父皇……咳咳！”洛曜咳得更厲害了，他不能容忍旁人對他容顏的嘲笑！
“從你一杯鴆毒賜死我母妃時，你便不再是我父皇！”什么被亂矢射死，簡直是笑話，明明是眼前這個無情的帝王，親手毒死了他的母妃！
“況且，你如今這模樣，誰還會信你是宣帝？”
“閉嘴！”洛曜憤怒過后，心中竟有著莫大的悲涼，”怎么，你也現體驗一下朕身上所被種下的毒么？”
“此毒名曰朱顏，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多美的名字啊，卻成了這世間劇毒！”
中此毒者，將會急劇的衰老，每天醒來后，壽命使只余前一天的一半。
此毒相傳無解，畢竟，誰都敵不過時間。
洛卿寧怔了怔，所以，就算他不殺洛曜，面前的這位老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明明應該開心的，可不知為何，他卻笑不出來。
是誰給宣帝下了朱顏之毒呢？
會是……慕氏么？
“我只問一句——”洛卿寧掩飾了內心復雜的情緒，“你究竟，為何要殺我母妃？”
“戰王敗了，留她已無用處。”
“放屁！”洛卿寧爆了一句粗口，“我不要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只求一個真相！”
“真相？”洛曜笑了，他緩緩撐著老邁的身軀躺了下去，背對著洛卿寧，似乎是拒絕回答。
他正要再度追問，背后不知是誰，一悶棍敲在了他的后頸，他再度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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