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思舉起小拳頭,耀武揚威:“順便教訓娘親。”
鍋里油泡炸裂,華予若有所思看著我,眼睫輕垂,血色漣漪圈圈蕩漾,熱浪吞沒眾鬼,就他屹立如峰。
他的滄桑似經綸蒙塵,身影孤寂,我恍惚望向門口的幻金色陽光,斑駁錯落,又是一夜覺醒的黎明……
不過兩日我交差回莊了,避開那對父女和不堪入耳的緋聞,我前腳剛到莊,他們后腳也回來了,說是琪思想念姨娘了,急著回來看青幺兒,我才不信!
七日后就是渡鬼節,到時那些受過刑法的罪鬼會來孟婆莊投胎,青幺兒忙著籌備酒宴,讓他們吃飽投胎,她最近忙得很,就將惠鬼堂的生意交給我們。
清偃君負責盤貨,我負責收銀,琪思負責和老貓玩耍撲蝶,《鳳霸九霄》的典藏版剛出就銷售一空,掀起一陣狂熱風潮,羅浮書生正馬不停蹄地加印。
還有渭水河的讀者千里迢迢來問存貨,非要白魔爺的簽名,清偃君臉色猙獰,最近對我的態度很兇,動不動就暴躁懟我,我只好躲著他,他竟然更怒。
我悶悶不樂和草筐訴苦,里面放著華予的心,蓋著三重棉被,老貓以為我在孵蛋,對雞崽進行胎教,興致勃勃伸爪來探,被我揮開,委屈地搖尾走開。
我摸著那跳動的心,“我幫你求來了寶相花,渡鬼節當日你可要早些來,我最近真是悶得慌了……”
罷了罷了,我真是對牛彈琴,抬眼看清偃君在柜臺間風風火火地擺貨,不知他這冷戰要持續到什么時候,作為富家公子,他怎么這么愛計較,沒有涵養。
渡鬼節前夜,正是暑熱的仲夏夜,我睡不著,到前院打井取水,正好周圍沒人,剛要就地沖涼,解開兩顆襟扣,陰風刮過,院門的燈籠搖晃,人影逼近。
“誰?”我警惕地系好紐扣,瞇眼眺望,門口出現一抹明紫衣影,長袖隨風幽柔波動,他的眉眼逐漸清晰,彼岸花的剪影鋪陳一路,他像是疲憊跋涉而來。
我握著澡巾怔愣,驚喜道:“你怎么這么早來了?”
他仰望星象,弦月正好補全圓滿,我也隨他望月,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他驀然微笑:“正好子時。”
我懵懂點頭,“是子時,子時有什么講究嗎?”
“你說你悶得慌,讓我早些來的,莫不是忘了?”
我眨眨眼,頓時耳垂滾燙,原來他都能聽見,還記得這么清楚,我隨口一說,他居然這么認真。
我掖著鬢發,羞澀道:“其實你不必這么急來。”
“如何不急?”他靠近兩步,“我的心還在你這。”
“咳咳咳……”回廊處傳來異動,清偃君像是避無可避現身,墨發披散如瀑流瀉,荼白衣袍皎潔如月,于我看來跟女鬼一樣,怎么看怎么討厭,越看越煩。
還好華予出現,不然我險些被他窺浴了,我暗暗捏把汗,質問他:“你大半夜不睡覺,藏在那里干嘛?”
他負著手闊步而來,反問:“你又為何在這徘徊?”
“天熱難眠,出來吹風。”我默默掖緊衣領。
他淡淡瞥我一眼,轉而蔑視華予,“你趕著投胎?”
颶風拔地而起,枯葉如蝶漫天狂舞,似瀟瀟怒雨,蟬鳴銷聲匿跡,夜梟逃飛無蹤,這方小院落竟很有金戈鐵馬、殺伐壯闊,隨時一觸即發血流成渠。
“今夜委屈你來我這打地鋪。”我將華予推走,臨走前剜清偃君一眼,不知他又發什么神經,依他的性子,跟石頭都能罵起來,而且發火不需要理由。
翌日清晨,雄雞報曉,清偃君霍然推門,紅著眼滿面肅殺,雄雞在他眼前夾著翅膀逃遁,青幺兒坐在院里削著紅薯皮,目送他甩袖離出門,啞然失笑。
我嘖嘖道:“他起床氣真重,大早上殺氣騰騰的。”
她心有余悸道:“你躲去十八層地獄那時,他每日都臉色難看,像活閻王一樣,真是不好惹啊……”
“從沒見過肚量這么窄的……”我飛快操持兩把菜刀,將砧板上的辣椒剁得汁液四濺,青幺兒嗆著淚咳嗽。
一通發泄,我頓感神清氣爽,她半死不活歪在竹椅里就差口吐白沫了,半晌才詐尸坐起,瞥向我的廂房,眼神曖昧,湊過來嘀咕:“你房里那個還沒醒啊?”
地獄和孟婆莊距離遙遠,他脫隊趕來一定累壞了,我將辣椒碎調成油,“昨夜他睡得遲了,讓他多睡會。”
青幺兒險些削到手指,含糊道:“也是也是。”
眼前掠過一抹明紫衣袖,伽藍香拂面,我抬頭看突然出現的華予,我指向右邊廚房:“去吃早膳罷。”
他很聽話地離開,青幺兒陶醉道:“難怪你不愿意回來,如此翩翩公子,比清偃君那潑夫好得多。”
我瞧見樹蔭下白影晃動,琪思盤腿坐著,用老貓的背當墊板,似在唰唰唰記錄什么,晴天霹靂!難怪他總是沖我發火,原來暗地里派琪思來監測我的言行。
還好他今日沒有發瘋,特別安靜,我預感他這是要秋后算賬,等渡鬼節忙完再鬧,我又擔心受怕了。
當晚圓月赤紅,星河稀疏,天幕深藍妖異,風中送來曼珠沙華的醺甜濃香,孤魂野鬼在酒宴上推杯換盞,訴盡平生悲喜苦樂,場面別有一番詭異的熱鬧。
清偃君和華予并排坐在我對面,不知青幺兒這么安排座位有什么意圖,我斟一盞烈酒剛碰到唇,清偃君驀然阻止我道:“此酒名喚忘生,喝了會忘卻前塵。”
我擱下酒盞,暗嘆好險,青幺兒這廝居然把孟婆湯一起改名了,我低頭看血紅的酒,越看越可怕……
抬頭見他還在看我,桃花眸幽柔含情,波光粼粼,他從沒對我這么友善地笑過,我后背嗖嗖發涼,反常必有妖啊,但是我還是溫柔一笑,他立刻變臉。
看來真是我的錯覺,他就是個活煞神,心情好時,阿夙阿夙叫得親,不高興時,只對我橫眉怒目。
我搖搖頭懶得理他,給華予夾一筷夫妻肺片,他突然捉住我的手,翻過來掌心向上,一道結痂的疤,我痛得皺眉要掙脫他的手,他冷冷道:“怎么回事?”
“做菜時劃傷的。”我費力掰開他的手,卻是徒勞。
他握緊我的手腕,眼眸凌厲,“這疤至少三日。”
華予將我的手掌奪過去,“可是取血給我劃破的?”
蠟燭慘白,陰風凄寒,燭影劇烈晃動,似瀕臨破碎的鏡面,酒宴上就我們這邊詭異寂靜,我抽回手默認,清偃君把玩著酒樽,“傳聞鳳凰滋補果然不錯……”
我謙虛道:“其實我們只是健脾潤肺、養血安神、補陽益腎,和藥材相比不算神效,而且我們肉質甘苦,不如烏雞番鴨鮮美,是養生界中最不入流的。”
他曖昧一笑:“哦?你這么說來,本君倒更好奇究竟是什么滋味,讓你這樣妄自菲薄,嘖嘖……”
這話純粹是玩笑,從他嘴里說出來,我竟然覺得被他冒犯了,他的眼神不懷好意,看著我如視赤裸。
我瞇起眼冷哼:“我皮糙肉厚,怕硌掉你的牙。”
華予唇畔勾起弧度,笑得溫文儒雅,青幺兒奉菜時看得癡呆,瓷碟傾斜,醬汁淋到清偃君的衣袖上,我以為他要暴跳如雷,豈料他只是抖掉,舉止優雅。
酒過三巡,送行宴結束,我們送這批鬼魂去輪回臺投胎,臨走前華予送我一面嶄新的圓銅鏡,雕文精細,像是梵文又像是偈語,不知是什么哪里的語言。
“寶相花之恩無以為報,你留著做個紀念罷。”
我描摹這面銅鏡,愛不釋手,美滋滋將它揣起來,他又遞給我一張泛黃的名帖,“你我有緣,來日再見。”
“等我一百五十年期滿,一定登門拜訪。”我目送他消失在黃沙盡頭,他頻頻回首看我,那深邃的目光挑動我的神經,我鼻頭發酸,卻不知自己為何心痛。
這種感覺又熟悉又陌生,我越想越悲哀,荒風中他回顧的最后一眼,似漩渦席卷,我惶惑又心驚。
清偃君貼在我耳畔謔笑:“要不要去追追啊?”
“往后有的是機會見面。”我攤開那張名帖看。
這字跡龍飛鳳舞,倒是和他溫雅的性子不同,我看那籍貫,驚訝道:“仙界西澤?原來他是你老鄉啊?”
他回避我的眼神,只陰森森冷笑:“那面銅鏡你可得收好了,收下那個,你就是他當家主母了。”
“那面銅鏡有什么說法?”我才不信他的鬼話。
颶風揚起黃沙,通往不知所謂的往生地界,他的衣袖迭蕩著,他戳戳我的額頭,“鯤鵬族,俗稱京妖族,風俗就是送照骨鏡定情,你猜猜他是什么心思?”
華予兩袖清風,身邊只有這個物件,送給我做紀念有什么奇怪的,他的心思才齷蹉呢,想到男女情愛。
我抄著雙臂斜睨他,“所謂好鏡配美人,我瞧這銅鏡很配你,既然你這么艷羨,我就轉贈給你怎樣?”
他臉色青紫,如受天大的冒犯,瞪著我啞口無言,難得見他挫敗,我一股自豪油然而生,十分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