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霸道的模樣酷似主君,我竟被他震懾住,乖乖丟開酒壺,端坐在他面前,他撩動我的鬢發,動作輕浮,卻是得意道:“你這一臉棄婦樣看著真叫我心疼……”
一語戳中我痛處,我眼淚啪嗒啪嗒掉落,我只好順勢嚎啕:“你知道……我為了秋試準備……多久嗎?”
“別裝了!”他將我按在他肩窩處,他衣上的金線粗糙繁密,刺痛我的臉,牡丹繡紋重重洇濕……
越過他的肩頭,我望見地上枯葉疾走,月色中我們依偎的雙影,似花葉婆娑的纏枝,虛假的美滿。
他憂傷道:“我知道你待見我,是為著我這張和他相似的臉,你既然難過便把我當做他罷,我愿意做他的替身,只盼你偶然相見,了卻我的孤獨寂寥……”
我思索著這番話,還是難以理解,“為何是我?”
他捧著我的臉,眼中清晰映出我的模樣,似虔誠的祈求:“你是我千年唯一的觀眾,我以為我習慣清冷,卻因你向往那紅塵的煙火,向往七情六欲的滋味……”
就到底他就是修行尚淺,情竇初開了,想解悶……
我又何嘗不是對他有所貪戀,縱使他是贗品,也足夠我自欺片刻,我緩緩頜首,疲憊道:“這樣也好。”
他眼中華彩璀璨,又囁喏道:“我還有個要求。”
見我頜首,他難得較真道:“我要在你身上刺青,紋一枝夾竹桃,這樣你就是屬于我的,誰也不能搶。”
果然是少年心性,我笑出來,“那你要紋在哪兒?”
他見我答應喜出望外,半個時辰內神速備好工具,朱砂銀針和銅爐,我乖乖解開領扣,露出大片鎖骨。
他將銀針浸滿朱砂,放在火上煨烤,刺在我鎖骨上那瞬間,我痛苦地顫栗起來,醉意清醒大半,我聽見自己的呼吸漸漸急促,本能呼喚著:“主君……主君……”
夜色漆黑,似深邃的漩渦,我無助仰望著,嘗受自甘墮落的快感和痛苦,眼眶里再也沒有一滴淚,源源不斷的針刺,讓我獲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幡然醒悟。
我想起主君眼尾下的三瓣梅,那象征神司的符記,他當時也一定很痛罷,他那時又在想什么呢……
阿偃遲疑道:“你還撐得住么?要不要休息片刻?”
我輕喘著,扯出一抹笑:“沒事兒,你盡管來。”
這場痛好漫長……仿佛永無止境,我眼睜睜看著天幕泛出魚肚白,拂曉之際,迎來一聲清脆的鵲鳴……
我大口大口呼吸,仿佛從阿鼻地獄里逃出來,暖陽照在臉上,是救贖后的新生。銅鏡里,一枝夾竹桃橫斜在我鎖骨上,枝葉妖嬈,很有渾然天成的媚惑。
他揩著我眼角淚漬,輕啄我額頭,自責道:“我舍不得你痛,可是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你是我的。”
梧桐樹上,兩只黃鸝啄毛嬉戲,恩愛纏綿,我傻傻望著它們,揚唇笑出來,眼角卻斜流出兩行清淚……
不知何時情始,卻已緣滅,我和他的這段若即若離的情,本就是萍水相逢,如今輕易了斷并不冤,可我就是不甘心,恨透自己恨透元姝,唯獨不敢恨他……
酒醒后我回到漪蘭宮,想起昨夜只覺得好笑,心甘情愿承受那些痛,不忍拒絕那張相似的笑靨,還對著他淚灑滿襟,哀訴衷腸,酒真是一個奧妙的東西……
華予見我醉醺醺回來,沒有責罵我,而是提著我一路飛奔去酒樓,去見一個白發老頭,頭戴烏紗帽,衣著紅官袍,我看他慈眉善目,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
“阿夙姑娘安好,老朽是一品大學士姜逾尚,今年秋闈的改卷官。”他恭恭敬敬行禮,眼神卻瞟向華予。
華予拖開金絲楠木椅,扶我坐下,對面的姜逾尚胡須一抖,袖擺中的手輕輕顫著,做賊心虛般不敢看我,華予慢悠悠道:“我問你,夙兒的卷子有何紕漏?”
他眼神避諱著我,訥訥道:“阿夙姑娘的“治貪三十八策”不合實務,許多政要施行困難,老朽以為……”
“是么……”華予悠閑把玩酒盞,冷笑道:“帝君去年便在朝商討改革,大力治貪,這不合實務從何說起?”
姜逾尚眉宇糾結,支支吾吾道:“其實……其實這紕漏并非在政策,是因為文字獄,姑娘文辭太犀利……”
華予終于不肯周旋,拍案怒喝:“我查過三甲內的答卷,也多少涉及敏感內容,為何唯獨夙兒落榜?你再不據說回答,我有的是法子叫你丟官難做……”
我凝視著盞中酒液,深紅如血,有不詳的預感。
姜逾尚臉色慌張,顫抖道:“老朽若說實情,還請二位保密,其實姑娘本居榜眼,可是……可是上頭有人打招呼,老朽不得不從,只能尋個理由讓她落榜……”
頃刻五雷轟頂,我猛然抬頭道:“是誰害我?!”
他連忙起身向我賠罪,滿含辛酸道:“神司殿下權勢滔天,又是帝君胞弟,老朽也十分無奈啊……”
酒盞嘎啦碎裂,血流匯入酒液,是同樣刺目的紅,我卻感到不到絲毫疼痛,原來痛徹心扉是沒有眼淚的,我恨不能殺去胥月宮,將他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他輕而易舉便毀去我所有的努力,而我至今才知為他所害,然而又有什么法子,我太卑微只能無計可施,還好兩日后,華予為我帶來好消息,這事有轉機。
鎮國公班師回朝,敵國幺洲戰敗求和,愿意割讓十八座城池,但城池全是荒蠻僻鄉,天災干旱民風悍野,帝君拿不準主意,要不要收,朝中兩黨也爭論不休。
如果我能獻計,解決帝君的憂慮,他向來惜才可能會破格提拔我,也許我還有封官的好運,一步登天。
當日綿雨霏霏,華予帶著我去早朝獻計,朱紅宮道籠罩在霧影中,雨絲綿密如織,他領路的背影像一方堅挺的盾,我安心跟著他,去赴一場成敗難料的局……
他盡心盡力幫我,卻不知,我是來禍害西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