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睇著他的側臉，就算是吐露這樣薄幸的字眼，也是堅毅風流的模樣，毫不留情埋葬了我一生的芳心。我默默背對著他，聽著他們相攜離去，直到安靜。
他的殘忍薄幸都給了我，深情都給了原配，我竟然沒有掉淚，只是手指顫抖得厲害，他給我太多的歷練，鍛煉出我忍痛的能力，也磨滅了我流淚宣泄的本能。
哭什么呢？最沒用的就是眼淚，她的眼淚可以惹他心疼，栓住他的心，而我的眼淚挽留不住他，只是徒做丑角罷了，讓自己難堪滑稽，搞得狼狽又卑微。
我輸得一敗涂地，沒有人能給我試淚，曾經有過，可是我自從醒來，他就消失無蹤，我很想很想他……
我緩緩仰頭閉眼，周圍景物轟然坍塌，像一場鏡花水月訇然破滅，我聽到風雪呼嘯，有人在莽莽中跋涉，和我的心跳冥冥呼應，我錯愕睜眼，落淚而笑。
“夙兒……”他笑靨溫柔，步履蹣跚著來接我回家。
多少年歲未見，他飽經風霜，鬢發斑白，面容滄桑憔悴，一襲純白縞素，融在茫茫雪色中，我心里抽痛，他這是為誰服喪？來不及多想，我提著裙擺狂奔……
一步步朝他而去，我投進他的懷抱，他蒼老許多，溫暖熟悉的感覺不曾更改，我緊緊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胸膛上，哭腔悲愴，好害怕一眨眼他就會消逝。
“夙兒，和我在一起……”他呢喃著，明明就在眼前，卻像是和我永別，是攥不住的一縷幻煙，飄渺脆弱。
我竟感到渾身溫熱，支離破碎的肢體在愈合，沉睡僵硬的經絡在復蘇，血液重新流淌，像是一場真正淋漓的新生……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詫異地盯著他。
他溫柔撫摸我的臉，“你睡了太久了，該醒了。”
瞬息間，冰雪群峰融化成溪，瓊林桃樹拔地而起，翠葉中鸝啼鶯鳴，雨露的馨香裊裊拂面，猶帶濕霧……
原來這只是我的心魔夢魘，人世中的我沉睡百年，在那桃源最深處，有春和景明，有農家瓦房，我的夫婿和孩子在癡癡等我歸來，伴著數不完的好日子……
西澤庚子年春，距離鄱野之戰已流逝三百個春秋，歲月的滌蕩更添繁華，車馬游龍香風載花，那場內憂外患的滅國之災，僅存于史書上寥寥數字的記載……
這漫長的三百年間，西澤王族動蕩不安，淪為百姓津津樂道的笑談，都是因為神司殿下瘋癲癡狂的壯舉，帝君震怒，不顧血緣親情，將他永遠囚進地牢。
傳聞這位神志不清的清偃君，先是召集師門兄弟舉辦浩浩蕩蕩的招魂法會，這場鬧劇一辦便是七日，第八日拂曉他竟不知所終，直到冥界傳來驚世消息……
青幺兒義正言辭告訴他：“上墟鳳凰只有一世不入輪回，她既魂飛魄散就蕩然無存了，你當初不肯留給她一條生路，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尋她魂魄！”
誰知他當場瘋癲，掀翻孟婆莊搗毀輪回臺，折損鬼吏三千，冥兵十萬，無人能降，閻君勃然大怒，要西澤給個交代，帝君無奈只能將他擒回西澤囚禁起來。
就連街上拿著風車玩的孩童，都知道他為誰魔怔，那是南封境的墨昭上仙，九重天明徽神之女。
凡間也唱童謠編戲文，歌頌這位大義赴死的上仙，以己之軀，殲滅敵軍，湘陽大帝心痛侄孫女離世，親自追封她為“懿德元帥”，每逢祭日，天界悲雨不絕。
她曾奉命蟄伏在敵國五百年，對西澤來說她是奸臣禍孽，對九重天來說她是舉世功臣，唯一的污點是誤戀神司私調兵將，好在浪子回頭，以命償罪。
眾人更津津樂道的是她的艷福，迦蘭神君曾欲娶她為妻，她卻當夜逃婚，遠赴西澤逼婚神司，臨終之際又得華予君傾慕相助，可憐美人福薄，最終罹難。
世事輾轉，愛與恨的往事湮滅在風塵中，無人知曉那銀甲披身的女子有多明艷，那生靈涂炭的戰事有多悲壯，那繁麗執著的情有多癡痛，終化世人嘆惋。
留滯往事的只有他，沉淪在世間的只有一副驅殼，他永遠難忘，那日百鳥送終，他的藥盞啷當墜地，他煞白了臉，跌跌撞撞沖到窗邊眺望，自此畢生痛悔。
朝霞云霓，無數羽禽奔赴同一個方向，悲鳴嘈雜，震耳欲聾，久久回蕩在天際間，他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噩耗毫無征兆降臨，頃刻擊潰他磐石難移的準則。
她沾染的血腥，她造下的殺孽，真的不可饒恕么？慘不忍睹的餓殍遍野，樁樁件件的奸細罪行，那些血火滔天的恨，家國大義的界限，當真那么重要嗎？
終于……她與他兩清了，用血肉性命償還他所謂罪該萬死的殺業，她再也不會欺瞞他了，再也不會惹他傷心失望，再也不會糾纏他，再也不會煩擾他……
永永遠遠的了斷……他狼狽地蜷縮在地上，捂著胸口嘔血，像雕塑崩逝成泥，他不敢相信她會離開世間，他以為此生，她都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平安度日，或悲或喜或啼或笑都與他無關……
他滿眼愴然溢淚，看著手上的鞭痕，仿佛前一刻她還仰著臉，悲憤瞪著紅眼，又倔強又委屈，要他帶她拋卻世事遠走高飛，一遍遍鞭撻他，唇也咬破流血。
那時他微笑著，寧死也不肯答應啊，他無數次質疑阿夙真的走了么？什么也沒給他留下，只留一身鞭傷，他甚至懷疑阿夙的存在，那些年的甜蜜恩愛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是他的一場春夢？醒來如塵煙澌滅無蹤……
沉重的悲痛消磨他的生命力，漫長的光陰一分一分折磨他，將他吞沒在無盡的絕望中，他變成一個盛滿哀傷回憶的器物，暗無天日浸泡在淚池里慢慢衰老。
他逃出俘虜營的那夜，竟成為此生的永別，他還清楚記得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生不如死的滋味。
自從她狠狠鞭撻他，死心離去，他茍延殘喘困在俘虜營里，時刻都渴盼再見到她，哪怕她再鞭撻他一頓，哪怕死在她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一日日茍活，一夜夜煎熬，終于聽見風雪中她心事重重的腳步，他被吊著，猝然掙扎起來晃動鐵鏈，仔細聆聽她細微的動靜，直至徹底沒入對面的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