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五歲那年當上皇后的。
所有人皆嘆我命好。
“阿擷,皇上近來病的厲害,你既然做了這皇后,就得好生侍奉皇上,莫做傷皇上心的事。皇上愿意封你為皇后,說明是對你有情意的,既然對你有情意,你便要一心一意的待皇上。昨日又有民間的郎中進宮來,興許不多久,皇上的病會好起來。”
看著父親擔憂的面容,我點了點頭,其實我心里對父親的話并不認同。皇上的病,是心病,并非藥石能夠治愈。
父親長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又嚴肅的道:“我陸家決計不能出順成皇后那樣的女子,你可明白?”
順成皇后……她的謚號。
初春的風微涼,蘭花清淡的香氣從外面飄了進來,我抬眼朝外面望去,院中大大小小的六盆蘭草都開了花,隨風擺動著,在長長的蘭草葉子后若隱若現。
這幾盆蘭花應該是寒蘭的一種,去年,大約也是這時候開的花。那時候,院中還沒有那么多蘭花,只有一盆,被我放在房間里。
皇上第一次來這處院子的時候,那些白色的小花還沒有隨風搖來搖去,只是靜靜的待在我的床邊。
那時候,距離上元節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我尚在病中,畏寒的緊,又舍不得那盆蘭花,便緊閉門窗,帶著蘭花一起待在屋子里。
我把蘭花放在床邊,一伸手便能摸到蘭花的葉子,輕撫著那些涼涼的葉子,好像她還沒有離去。
我沒日沒夜的昏睡,夢里時而看到她在月光下溫暖的側臉,時而看到她手捧著蘭花微微而笑。
“采擷,你喜歡李元湛嗎?”她漫不經心的問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剛過及笄,在家里不是繡花就是抄經背書,從未想過嫁人的事。這一嫁,就是嫁給皇上,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他。我甚至沒怎么見過他,準確的說,我只見過皇上三次。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七夕的晚上,我去找父親的時候,他從我眼前匆匆走過,那時候我對他的印象并算不得好。因為他衣衫不整,肩頭的衣服破了個大洞,臉上帶著五個指頭印兒,唇上還有著絲絲縷縷的血水。
殺氣,我心里蹦出這兩個字。
再見皇上,是冊封妃嬪的那一日。他端坐在上面,面容溫和又明凈,在夏末的光輝里,顯出一種蓬勃的朝氣來。
不知道是不是受七夕那日的影響,在他沉穩溫和的面容下,我仍舊感受到了一絲凜冽的氣息。
我站在一眾女子的最后邊,好奇又膽怯的看他。他垂眸看著手里的冊子,緩緩抬眼從我面上掃過,也從其他人面上掃過,最后又落到冊子上。我就這樣被封了婉嬪。
從那以后我被分到一個小院子里,似乎被他遺忘了,再沒得過他的召見。
后來再見到皇上純屬巧合,那就是前不久的事。清寧宮里,她正趴在地上興致勃勃的教我如何斗草,一個身影就從殿外跑了進來。
真的是用跑的,是提著礙事的龍袍逆光跑來的,那興高采烈的樣子,猶如一個斗草贏了的少年郎。
我為什么會有這個感慨呢,因為方才她同我斗草贏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歡天喜地。她雖然比我大四歲,但我總覺得她比我還小些,爛漫的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她爛漫些總是賞心悅目的,可皇上這個樣子,卻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大概是看錯了,待他跑近了,金燦燦的龍袍在陽光下晃得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時,皇上已經結結實實的把她抱進了懷里。
我的腦中忽的就閃過了一頭獅子把一只小貓按在了爪子底下的畫面。
她沒有反應,既沒有用手抱住他,也沒有動彈。他就這么抱著她,和她說話,直待注意到我的存在,才把她松開。她看上去消沉了不少,和剛才斗草的時候判若兩人,不看他,也不回應他。
他給了我一個退下的眼神,結束了我和他的第三次見面。
于是我又自顧自的搖了搖頭,喜歡,實在談不上,畏懼,倒是有很多。
呼呼的喘息聲在耳邊響起,只見她吭哧吭哧把幾盆蘭草挪到陽光照著的地方,衣擺上搞得臟兮兮的,這會正用沾著泥土的手指去戳底部微微泛黃的蘭草葉子。
她不喜歡別人服侍,進宮不久遣散了清寧宮里的大半宮女,只留下了孟娘和幾個打掃的宮女,這會竟連蘭草也要自己看護。
“皇后娘娘喜歡皇上嗎?”我小心翼翼的問。若是別人,這種話我定是不敢問的,可她不一樣,在她面前,我好像能夠做回自己,這是在我父親母親面前都做不到的事。
她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呢?”
“也許……”我抬眼看她,她茫然的立在蘭草邊上,眼睛里是我看不明白的凄涼和黯然。于是到嘴邊的話又被我放回了心里面。
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想要跑著去見她,又或是,就算賭氣也會允許他抱抱。
臨走前,她挑了一盆長得最好的蘭草,抱到我面前。末了,又笑道:“做皇后,委實沒什么意思,也就是同花草打發時間。”
我小心的把那盆蘭草抱回去,親自悉心照料著,沒多久便覺出了手上粘著泥土的樂趣。
做妃嬪,還是有些意思的,至少可以時常去見她。在她身邊,是我最放松的時候。我沒有告訴她,那天同她一起趴在地上斗草,是我這前十五年里最快樂的一日。進宮前,我還未曾想過,有一日我能在清寧宮里玩斗草。
從我記事起到我長這么大,那日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也是可以玩斗草的,原來我是可以趴在地上的,原來高興的時候是可以朗聲大笑的。
若是父親見到我那副樣子,一定會氣出病來,若是夫子見到,也一定會震怒。我心虛又膽怯的想著,可是沒關系吧,我是在她那里。
后來我又去看她,那是冬日里難得出大太陽的一日,我想著她又會在院子里搗鼓些新鮮東西吧。可我進了院子,卻沒有見到她。
她看起來憔悴的像是一支在瓷瓶里放了很久的梅花花枝,輕輕一碰那花枝,花朵就會紛紛掉落下來。
見我進來了,她艱難的從床上爬起來,疲憊的靠在塌上。我把窗子打開些許,給她看外面明媚的陽光,陽光照在她蒼白的面上,遠遠看過去,近乎透明的皮膚顯出了可怕的病態。
我雖然知道她的身子一直不好,嚴重的時候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可我從來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和她在一起,她總是笑著的時候多,嘻嘻哈哈的笑聲掩蓋了她的病弱,讓我產生了她很康健的錯覺。仔細想來,她確實瘦的連骨節都很分明,搬動一小盆蘭草也會氣喘吁吁。
“外面陽光這樣好,我幫皇后娘娘把這些蘭草搬出去曬曬太陽吧,聽宮里的嬤嬤說,入冬以后要給蘭草多些光照,才能開得好花。”
她轉過頭去看屋子里的那幾盆蘭草,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良久,才不聲不響的點點頭。
我把蘭草搬到外面的屋檐下,剛好能曬到太陽,就沒有再往外搬了。這些蘭草應該是因為幾日前那場大雨而被搬進殿內的,我害怕再下雨,若是我不在這里,她要親自跑出來把蘭草搬回去,索性就放在了可以擋雨的屋檐下。
搬到最后一盆的時候,我的余光不小心掃到了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放下蘭草,我走下臺階仔細去瞧,竟是兩只碎掉的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