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的生活

231.對策和親

《回到武則天時代》

正文楔子

盤旋而上的山間公路,兩個少男少女拿著從山上折到的野花樹枝,邊說笑邊走著。

忽然間,拐彎處一輛卡車像喝醉酒的莽漢橫沖過來,偏離了車道,向對面的男孩女孩沖去。女孩猛力把身邊的男孩推到了安全地帶,自己剛剛要跑開,車已經撞了上去,連同女孩一起沖出公路,墜落山崖,騰起一股硝煙和爆炸的聲音。公路邊,男孩哭喊著:“姐姐……”

她,在被車撞上的一瞬間,似乎有一道灼熱的光茫刺傷了眼睛,她像掉進了一個漆黑的空間,艱難的行走,身上疼痛難忍,頭腦撕裂欲炸。終于,前面露出了一絲光明,她竭力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慢慢由模糊變得清晰。

自己竟然躺在一張雕花木制床上,周圍似乎有很多人,都慌亂的忙成了一團。床邊坐著一個穿著古代服飾的中年婦人,衣著甚為華貴,面容秀麗親切,又哭又笑的說“韶君醒了!”

韶君?是在叫我嗎?

恍恍忽忽中,只聽大夫說道:“奇怪!奇怪!”

中年婦人已經哭紅的眼眸里驚恐不已。

大夫卻面露微笑對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說道:“老爺和夫人大可放心。本來小姐的脈搏已經微弱不息了,適才一股脈象綿綿不絕而來,又由虛弱變得強盛,現在看來,竟是完全好了!不過,頭部因為受到劇烈撞擊,恐還有血塊淤積,且開一副化淤之藥,吃一段時日即可痊愈。”

夫人和老爺均露驚喜之色,連忙請大夫快寫藥方。

夫人疼愛的撫摸著床上少女的臉龐,神情終于因為愛女的蘇醒而愉悅。

“韶君”一臉迷惑不解,“這是哪兒?我怎么會在這兒?”。

明明自己為了救弟弟,和失控的卡車一起跌入山崖,怎么會突然躺在這么一個奇怪的地方。

“韶君”掙扎著坐起來,夫人慌忙把她攬入懷里,哭著嘆道:“我的傻丫頭,這是你的家呀,怎么連爹娘都不認識了!”

“韶君”茫然環顧四周,衣著華貴的婦人和那個氣度威嚴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韶君的爹娘,幾個丫鬟模樣的女孩子都因為小姐醒了而如釋重負。

房間寬敞明亮,古香古色,床的對面放著一副畫屏,畫屏后的人影應該就是剛才說話的大夫。

老爺搖著頭對大夫嘆道:“小女自小便愚鈍癡妄,可是爹娘還是認得的,可是如今,竟然,竟然糊涂到如此地步!”

大夫手握紅線,揣摩著脈搏。過了一會兒,說:“鄭老爺請放寬心,小姐頭部受到創傷,可能會暫時影響記憶,慢慢對她告知引導,她就會想起來的。從脈象上來看,小姐的身體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了。”

我們的女主角這時已經明白了大半,原來在她墜落山崖的生死一瞬,離奇的從公元2006年穿越時空回到了古代,還復生在一個古代女子身上!

好吧,既然上蒼眷顧我對弟弟的一片愛護之情,不忍讓我就此死去,而給了我另一段生命,就當作是我有幸來到古代的奇異之旅吧。韶君如是想著,對新環境的好奇和興奮讓她不再惶恐不安。

她心內暗暗嘆道,看這些人的服飾穿戴都甚為大氣艷麗,人物更是神采出眾,一定是個高貴富裕的家庭,只是不知道現在是哪個朝代。

她這么想著,就不禁脫口向爹爹問道:“如今是何朝代?當今圣上是何人?”

一屋子人都愕然的望著她,夫人和老爺面露驚奇。

韶君更是郁悶,心想我好不容易憋出這么半文半白的話來。

老爺皺皺眉頭,想想剛才大夫所說的話,柔聲對韶君說道:“今年乃萬歲通天元年,當今圣上乃神圣皇帝。”

暈菜!韶君剛剛清新過來的頭腦又開始疼起來了,自己所知道的那點可憐的歷史知識都是從中學歷史課本里看到的,外加看了一些肥皂古裝劇,爹爹說得什么萬歲、什么神圣的,自己壓根兒就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還是不甘心的又問:“國號是什么?皇帝叫什么名字?”

房間更安靜了,大家都把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幾乎絕倒。

“如今國號大周,武姓天子。”老爺一邊說著,額頭冒著汗,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怎么張口就問出如此怪誕的問題。

韶君喃喃低語道:“周朝?怎么可能?那會兒還是奴隸社會呢。”突然她想到曾經改國號唐為周的一代女皇武則天!

心內暗自歡喜道:“沒錯!就是武則天!天哪,我竟然來到了唐朝,還是武則天統治時期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興奮不已,幾乎從夫人懷里跳出來。

“武則天”其實并不是這一代女皇的名字,只是她老年被兵諫退位后,她的兒子中宗皇帝上尊號稱“則天大圣皇帝”,后人便習慣性的稱她為“武則天”。韶君對這些歷史學里拐彎抹角的東西并不了解,只是按大多數人直觀的叫法來稱呼這個中國歷史上曠古絕境的女皇帝。

夫人的眼淚又急得快要掉下來了,將韶君緊緊摟在懷里,含淚望著丈夫說道:“難道我們君兒的瘋病又加重了嗎?”

老爺長嘆一聲,頹然說道:“她,本來也就那個樣子,我們,我們……”話語間,老爺也幾乎哽咽。

韶君看著雙親傷心落淚,想到自己遠在另一個時空的父母一定也在因為自己已死而傷心欲絕,她心中一酸,抬起手來,將娘臉上的淚痕輕輕拭去,說道:“爹爹,娘,女兒不孝,讓你們為我擔心了。”

這句話,既是對眼前的爹娘說的,也流露出對再也見不到面的父母的酸楚之情。

一語未了,她的頭又痛起來,時空轉換帶來的不適和這具身體本身的疼痛讓她的臉色更加蒼白虛弱,迷迷糊糊的又昏睡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里,韶君在無微不至的呵護下,身體狀態恢復的很快。爹娘對她疼愛備至,卻每日里只把她當作三歲孩童一樣哄著。

韶君納悶之至,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便聽爹爹說自己“從小便愚鈍癡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好奇之心讓她每日里纏著爹娘問這問那,爹娘見她自身體恢復之后,舉止談吐和以前判若兩人,暗暗稱奇,驚喜不已,遂對她一一告知自己的“往日”。

爹爹名叫鄭仕崇,山東士族。

士族階層形成于魏晉時期,尤其在東晉,士族的特權達到鼎盛,士族階層和寒門庶族被嚴格區分。歷經南北朝,到了隋唐時,士族的政治勢力衰弱,特權已經被大大削減。但士族子弟仍然保持著高門大戶的優越感和門第觀念,保持只與本階層聯姻的傳統。

鄭仕崇家族是滎陽鄭氏,娶妻太原王氏,這兩大門第長期相互通婚,枝纏交錯。

同時,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和清河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還是山東士族階層里最為高貴的“清流五姓”。

爹和娘成婚后,生女韶君,今年剛剛一十六歲。韶君生下來便先天不足,癡傻愚鈍,智力只如孩童。

夫妻二人時時感傷不已,原以為這就是命了。卻不曾想到一場意外改變了一切,韶君不小心被受驚的馬車所撞,幾乎死去,醒來后竟把這癡傻之病也一并除去了。

爹娘只道是上天垂憐,心里已是千恩萬謝。所以,看到韶君對一切事物都懷有好奇新鮮之感,他們也不以為怪,反而對之細心引導教授。

鄭仕崇說道這里,韶君心里嘀咕著:“怪不得以前的韶君是個傻丫頭,門閥貴族為了維護自身高貴的血統,通婚范圍變得越來越狹小,和近親結婚也沒什么兩樣了。”

鄭仕崇和夫人看著韶君垂頭沉思的嬌俏模樣,見她神情清爽,明眸如星,比之以前愚傻時混沌不開的面色大不相同,二人不由對視而滿意的微笑。

娘輕輕喚起尚在遐思中的韶君,說道:“君兒,明日你大伯舉行家宴。你昏迷的那幾日,你的幾位嬸娘都來探視過,按理你該分別拜謝才對,既然明日要去,就一起拜謝了,也無妨。”

鄭仕崇點點頭,說道:“趁著明日,我正好跟大哥好好商量一下遷徙洛陽的事,希望能得到他的諒解。”

鄭夫人不無憂慮的說:“大伯是固理守舊之人,恐怕不太容易。”

韶君一聽要遷徙洛陽,摟著爹爹的胳膊驚喜的叫道:“要去洛陽嗎?太好了!爹爹,你一定要快點帶我們去啊!”

鄭仕崇躊躇滿志的對妻子和女兒笑著,說:“我已經把大部分生意轉到洛陽,舉家遷移是早晚的事,只是易緩不急。等下個月天氣轉暖,帶你們母女倆先去游玩一番!”

韶君歡呼雀躍不止。韶君在現代社會的年齡是十九歲,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了,不過她的家境富裕,衣食無憂,父母對她和弟弟也是自由民主不加束縛。所以,她豁達樂天的性格和言行舉止,跟眼前這個十六歲的花季年齡倒是十分的相配。

這一夜,韶君躺在床上,感慨萬分,想到自己來到唐朝已經一個星期了,還沒有出去好好看過這個古代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又想到下個月的洛陽之行,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女皇帝,以及等等圍繞在她身邊的歷史名人們,她慢慢在奇思幻想中進入夢鄉。

第二日中午,就是大伯舉行家宴的時間了。

韶君和鄭夫人坐在馬車中,鄭仕崇騎馬伴與一側,緩緩前行。

韶君把簾子卷起,朝外面看去。只見路面平坦開闊,行人稀薄,偶爾有馬車馳過,在寂靜之中,馬蹄聲更顯清脆。路的兩邊均是青磚瓦圍墻,圍墻上繪有各種圖案,或為雨后新荷,或為池邊垂柳,有的華麗浪漫,有的素色淡雅。

韶君感到奇怪,為何街道沒有想象中的熱鬧呢,甚至街道兩邊都沒有房子?

轉眼之間,他們已經到了。看來大伯家離得并不遠。

幾個堂兄早早在大門等候,寒暄過后,主賓都讓了進來,穿過花園,來到宴客的大廳。大廳門窗具開,窗外嬌艷的春梅散發著幽幽冷香。時值農歷早春二月,天氣尚微微寒冷。因此大廳中間放了兩盆炭火以趨寒氣。韶君一邊踏進來,一邊思忖,大伯家雖然不如自己家富足奢華,卻自有一番雅致情趣。

還未回過神來,只見滿眼都是人影,滿耳都是人聲,姐姐妹妹叫個不停。一時間熱鬧的像煮沸的水一樣沸騰起來。

鄭夫人知道韶君已不記得以前的人和事,一一向她介紹嬸娘,堂嫂和堂姐。

大家都驚艷于眼前盈盈走來的韶君,梨花白色翻領窄袖長衣,鵝黃花紋短襦,天藍綿裙,用絲帶系腋下,長身玉立,青春可人。

堂姐蘊芳驚奇的拉著韶君的手,叫道:“天哪,以后可不敢叫你傻妹妹了!”

韶君也是第一次看到諸多真實而美麗的唐朝仕女,笑道:“妹妹今天才發現原來蘊芳姐姐也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兒呢!”

“一等一?”蘊芳有些不解,轉而想想肯定是贊美之詞,也嫣然笑了。

唐朝果然是一個讓美麗與濃艷恣意盛開的朝代,光是韶君此時所見到的這些女子都已經是如畫中走下來的一樣,衣影綽綽,裙裾飄飄。沒有一個照相機能拍下來真是太遺憾了。

“韶君姐姐!你果然好了嗎?”隨著一聲大喊大叫,從廳外竄過來一個人影。旁邊還伴著一個十五六歲,舉止懶洋洋的少年。

韶君定睛一看,一個十一二歲的垂髫少女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眼睛亮閃閃的,一股鬼機靈的樣子。

“雪倩妹妹,鄭嚴弟弟。”韶君握著少女的手叫著二人。他們都是三叔的兒女。

隨后而至的大隊人馬是三叔和他的姬妾們。

爹爹一共有三個兄弟,大伯鄭仕奇,身材相貌與爹爹差不多,雖略顯老態,卻有一股儒雅之風,給人一種親切之感。三叔鄭仕驃,臉部線條較之兩位兄長要柔和的多,一雙桃花眼,把他的姬妾們迷得七昏八素。

韶君慶幸自己來到的是大唐盛世,民風的自由開放達到了封建社會前所未有的高度。像現在這個樣子,男女老少一大家人可以坐在一起暢談玩笑,或歌或詠。

家宴就在這種熱鬧愉快的氛圍里開始了,期間,大伯家蓄養的歌舞伎表演了歌舞。也許,在娛樂生活相對單調的古代,人們才熱衷于歌舞的調劑,對于韶君這樣一個從現代社會回到古代的人來說,電影,電視,網絡,唱片等等聲光掠影比起這樣的歌舞更是五光十色,魅惑人心。

韶君和蘊芳、雪倩三人坐于一席,時而竊竊私語,互相調笑。

鄭仕崇和大哥從一碰面,就聚在一旁說話。開始神情還頗為輕松愉悅,漸漸的,兩人的嗓門越來越大,把韶君三人的注意力也吸引過去了。

只見大伯面色微怒,對鄭仕崇說道:“我們鄭氏世居滎陽,為本地郡望。當年你執意從商,已經是對鄭氏的奇恥大辱。我因為你的事情被族里長輩斥責。如今你竟然要離開祖地,豈不是更讓人恥笑嗎?遷居一事,絕無商量!”

鄭仕驃也湊過來,幫著大哥說道:“如今清流五大姓者,只有我們滎陽鄭氏固守祖地,其他四姓者都已隨波逐流,如今我們可稱得上清流五姓之首了。二哥何苦要讓鄭氏蒙羞呢?”

鄭仕崇瞪了三弟一眼,他每次與大哥談到此事,都不歡而散。此時心中氣惱,又不敢出言頂撞兄長,看三弟也跑過來幫腔,不由得一股怒氣發到三弟身上,說道:“清流子弟若真能固守家法門風,倒也不辱沒門楣。可惜如今的清流子弟自持門第高貴,嫁娶于外姓時,向對方索要巨額聘禮和陪嫁,如此賣婚求利,清流早已蒙羞了!”

聽了二哥的話,鄭仕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旁傾聽的韶君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蘊芳見她一臉迷惑,隧附在她耳邊悄悄低語。

聽完蘊芳的解釋,她才恍然大悟。

原來,“清流五姓”最引以為自豪的不僅僅是曾經顯赫的權位,而是長期流傳下來的文化底蘊和家法門風。在他們面前,李唐皇室所代表的關隴貴族只是新近崛起的一代,雖然權位顯赫,但是跟他們悠久的文化傳統相比,也不過是爆發戶而已。

李唐皇室和朝中大臣都以與“清流五姓”聯姻為榮。而“清流五姓”不肯輕易與外姓聯姻,就連皇帝家都不肯輕易許嫁。

太宗李世民一方面惱于清流的高傲,一方面為了提高關隴士族的地位,對包括“清流五姓”在內的山東士族給予打壓,不允許他們互相通婚,也限制朝中大臣與之通婚。“清流五姓”只能偷偷互相聯姻,否則只能嫁娶比他們“低等”的外姓。

對外姓來說,能娶到“五姓貴女”是莫大的榮耀,所以都爭相聘娶。因此,“清流五姓”中,一些已經落魄的人家把女兒嫁與外姓時,就向對方索取巨額聘禮,以此改善經濟條件。

三叔鄭仕驃不善經營持家,通過這種方式,嫁掉了兩個女兒,也獲得了一筆不菲的收入。

“難怪三叔表情這么尷尬呢。”韶君心想。

雪倩在一邊嘟著嘴說道:“嫁人有什么好,我就不嫁!”看來她也不滿于自己父親的做法。

韶君調笑道:“越說不嫁的,嫁得越快!”

雪倩滿不在乎的說:“我才不嫁人呢。蘊芳姐姐二十二,韶君姐姐十六,你們不是都沒嫁?”

這一句話,讓蘊芳紅了臉,想起心中不快事,哀愁浮于眼底。

韶君也感詫異,古代女子十四五歲即可出嫁,為何蘊芳都已二十二歲還沒有結婚呢。

再想到自己,因為以前的韶君是個癡呆兒,所以一直沒有訂婚。在爹娘眼里,現在的韶君已經完全正常,不會想著把自己嫁出去吧。

韶君一想到這里,也惴惴不安起來,在大學里還沒有談過戀愛的她可不想這么早就結婚生子!

雪倩看自己的一句話讓兩個姐姐神情各異,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不再往下說了。

另一邊,大伯又緬懷起昔日來,長嘆一聲說道:“昔日太宗皇帝禁止我五姓互通婚姻。又修《氏族志》,將我山東士族定為第三等,落于李唐皇室和外戚之后!想我清流五姓,自魏晉起世卿世祿,高位專權……”

鄭仕驃忍不住又插口說道:“我們山東士族延綿數百年而不衰,李唐皇室不過數十年,子孫幾近殆亡。”說著,面露得意之色。在武則天問鼎皇位的路上,確實殺了不少李氏皇族,包括她的兩個兒子。

“清流郡望都自詡門第高貴,子弟不思進取,固步自封,已呈衰敗之態。倒是我這幾年游歷各地,所見寒門子弟個個奮發圖強,大有趕超之勢。恰逢盛世啊!”鄭仕崇一邊說著,一邊興奮的感嘆。

他這些年棄文從商,游歷各地,視野開闊,見識已經遠遠高于兩位兄弟。

“哼,屬于我們的盛世早就過去了,本來我們是可以世襲爵位和官職的!那些寒門庶族的家伙們,竟然憑借什么科舉考試坐了本該屬于我們的位子!”歪坐一旁不聲不語的堂弟鄭嚴面露憤不滿之色嘟囔起來,一副憤青模樣。

這個堂弟看來和三叔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是一樣不思進取。

韶君對堂弟的謬論不屑一顧。如果不是長輩們在談話,一定要跟他好好理論一番。

不過不能在此直抒胸臆,還是有點憋得慌。她轉過身去,對蘊芳悄悄說道:“不論出身、地位和財力,都可以參加科舉考試。只要有治理國家的能力和才華,就可以位居高位。有何不可?一個人不能選擇他的出身,卻可以選擇他的命運。”

蘊芳驚愕,她被韶君最后一句話震懾了,心里反覆咀嚼著:“一個人不能選擇他的出身,卻可以選擇他的命運。”這句話是從來也沒有人給她說過的,既新奇又震撼。

大嬸娘見韶君和蘊芳二人時而交頭接耳竊竊低語,心中一動,沖韶君的娘笑道:“我看君兒的病已全無大礙,你和二叔可已打算她的婚事?”

韶君姐妹三人就坐在嬸娘一席左側。韶君一聽“婚事”二字,嚇了一跳,不禁哀嘆,剛剛還感嘆“清流貴女”的嫁娶呢,這么快就輪到我了?

她扭過頭去,睜大眼睛看娘如何說話。

嬸娘一提起韶君的婚事,幾個堂嫂掩著面嘻嘻而笑,拿眼角瞟著韶君,都似乎在跟她說:“恭喜了!”

娘微微欠身,對嬸娘說道:“君兒不懂禮數,又被我們嬌慣得厲害,也不知道如何侍奉姑翁,婚事還真是犯難,就看老爺是怎么打算的了。”說到老爺,便轉頭微笑看著鄭仕崇。

娘在大家面前謙虛了一番。爹卻毫不客氣的夸起自己的女兒來,說道:“我們君兒人才出眾,自然要選擇一個才華橫溢,外貌出眾的夫婿方可相配。不管是清流郡望還是寒門子弟,只要韶君滿意,均可許之!”

鄭仕崇這番話,一方面是對女兒的寵溺,一方面也是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在唐朝,胡人的風俗對世人影響很大。婚姻觀念比起前幾代都寬松了很多。很多父母為子女擇偶時,會征求子女的意見。當然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于父母。

不過大伯家的人聽到這些話,都嚇了一跳。他們都長期受到大伯的“諄諄教誨”,仍然把自己的血統看得比金子還貴重。三叔雖然把兩個女兒都嫁給了外姓,但他一直抱怨是迫不得已的。

可鄭仕崇竟然親口表示,愿意把女兒許配給寒門庶族!這不是公開對士族權威的挑釁嗎?

大家面面相覷,都把目光投向鄭仕奇,看他怎么說。

只有蘊芳露出羨慕的神色望著妹妹。而韶君聽到爹爹這番話,大為開心,沒想到這個老爸還是蠻開明的嘛!

鄭仕崇沒等大哥開口,又接著說道:“大哥,我們清流五姓自古以來都對婚姻極為看重,可是如今天下時勢已經不同了,何必還要執著于門戶觀念?蘊芳的終身已被耽誤,難道我們還要一錯再錯嗎?”

這句話一下子戳到了大伯的心坎上,大伯的神色也黯然下來。

蘊芳見二叔提到自己,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簌簌的流下來。她緩緩起身,掩面離席而出。韶君和雪倩一愣,叫著“姐姐”也追了出去。

蘊芳見兩個妹妹也跟了出來,抑制住眼里的淚水,故作輕松的苦笑道:“我們去弈棋,如何?”

韶君看到眼前這個秀麗端莊的堂姐心里竟然有這么多的苦,她真想告訴她,在現代社會,女子二十二歲還是大學剛剛畢業呢,正值青春年華,根本算不了什么,二十七八歲單身的有的是。

可是,她若這么說出來,別人還以為她癡人說夢呢。

她只好輕聲說道:“圍棋我不會。”

蘊芳滿懷歉意,她想到以韶君以前的智力水平,確實什么也學不會。

不過韶君心頭一動,露著期盼的眼神對兩位姐妹說道:“不如,我們去逛街,如何?”

“逛街?”二人驚訝的叫道,滿臉寫著問號,“逛街”是何物?

“嗯,這個,那個,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去市集轉轉,怎么樣?”韶君支支吾吾的解釋了一番。

二人立即表示贊同,馬上讓婢女張羅著備好馬車。

開始馬車還是在靜悄悄的街道行駛,過了不久,韶君聽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聲。

滎陽城的格局是“東坊西市”,東坊是居民區,西市是市場。韶君三姐妹的家都住在東坊,相隔不遠,所以早上韶君從家到伯父家,走得都是坊間小道,所以街面并不熱鬧。

此時,韶君才算真正看到了一個真實鮮活的古代城市。車馬人群來來往往,店鋪、酒肆都熱鬧非凡。大多數人的衣著都以粗布為主,像韶君她們這樣綾羅綢緞的并不多。所以她們所到之處無不引來人們的駐足觀望。

看來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逛街都是女人的一大嗜好。連蘊芳也暫時忘記了心中不快,興奮的和姐妹們逛了起來,她對韶君說:“二叔在這里有好幾個店鋪呢。”

韶君莞爾,既然老爹這么有錢,不幫忙多花點都過意不去了!

三姐妹開始賽著瘋狂購物。韶君和蘊芳中意的大多是胭脂水粉金銀玉飾。雪倩還是小孩心性,看到玩偶面具就不撒手。

下午和煦的陽光照的人心里暖洋洋的,韶君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學和寢室同學一起逛街購物的時光。

蘊芳也放開了心扉,把自己心中的傷心往事一一向堂妹吐露。她本與一男子兩情相悅,無奈他不是士族出身,大伯嚴厲拒絕了這樁婚事,蘊芳心灰意冷,決意不再嫁。

“那他現在在哪里?”韶君問道。

“他去了長安,說是要求取功名。”蘊芳落寞的眼神里,依稀閃爍著對昔日美好的回憶。

“這樣就放棄豈不太懦弱了?”韶君憤憤說道。

“我們一直有書信往來,”蘊芳臉色一紅,扭捏起來,輕聲說道,“我會等他。”

韶君天生是一副火熱心腸,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還重要,急急的出口說道:“你何不去找他?我幫你呀!”

蘊芳望著這個單純善良的妹妹,感激的笑了,轉口說道:“妹妹你心目中的意中人是個什么樣子的?”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韶君隨口念出一句詩來,說,“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的天,你真是出口成章了,這么絕美的語句都能想出來。”蘊芳一臉驚嘆崇拜的望著她。

這是辛棄疾寫的青玉案,韶君隨口借用了一下,被蘊芳這么一說,她臉都紅了。

她不好意思的說道:“這是我聽別人唱的一個曲子,姐姐,我念給你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韶君本是生性豁達樂天之人,從小到大,極少受到挫折。可是她卻獨喜歡這首詞所營造出來的哀傷嫵媚、清冷纏綿的意境。試想,在癡狂的尋覓與悵然的等待過后,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么近,卻又如此遠,豈不讓人心醉折服?

她們在聊著天的過程里,馬車已經駛回東坊。雪倩伏在姐姐們的身邊,早已昏昏沉沉的睡去。

爹娘等待韶君一起回家。

今日家宴實際上是鄭氏三兄弟最終分道揚鑣的一次訣別之宴。

天色悄然暗下去,大伯家的高宅大院在蒼茫的夜色里,更顯蕭瑟。大伯孤單的背影依然挺直,就像他頑固堅持著的家族驕傲一樣。可是卻那么讓人心酸,韶君心頭一陣難過。

武則天正式登基做皇帝已經六個年頭,再過十幾年,大唐將再次迎來它的一個頂峰“開元盛世”。而后,“安史之亂”猶如一場暴雨,將這朵盛唐之花打得失去顏色,再也無法綻放。

歷史就像一股滾滾洪流,洶涌而來,又咆哮而去,有些東西將被留下,有的,卻被席卷一空。

士族清流,將隨著唐朝的結束再也不復她輝煌的歷史,最終掩埋在歷史飛揚的塵土里。

作為歷史的旁觀者,韶君感嘆著這一切風起云涌的變化。而現在,她將和千千萬萬的唐朝人一樣,終將一起成為歷史。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的,鄭仕崇忙著轉移生意,鄭夫人忙著打理家事,韶君忙著和蘊芳雪倩到處游玩。

鄭仕崇已經決定把家遷到洛陽,而且讓夫人和女兒先過去,也就是說,下個月韶君去了洛陽后,有可能就不會再回滎陽了。

這幾天韶君一直賣力的勸說蘊芳同去洛陽,好趁機溜到長安去見情郎。

蘊芳愕然道:“這不是私奔嗎?”

韶君得意洋洋的說:“對呀!等你去了洛陽,大伯鞭長莫及,管不著你,你就可以去長安了呀。”

現代化的教育和思想觀念讓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力量幫助蘊芳,讓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蘊芳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她的好意。

到了最后送行的時候,鄭氏三兄弟再次聚在一起,每個人都很難過,唏噓不已。盡管三兄弟以后將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可是畢竟兄弟親情,血濃于水。

滎陽離洛陽并不遠。但是在交通設施和通訊設備都不先進的古代,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讓人們每次在面臨分離時都是那么依依不舍。

韶君雖然也感到悵然,但更多的是興奮不已,“洛陽,我來了!”

洛陽,太宗、高宗時期稱為“陪都”,高宗去世后,武則天長期在洛陽主持朝政,將其改名為“神都。”

洛陽也不愧為神都的稱號,容納了愈百萬人口,其繁榮昌盛在全國首屈一指。洛陽的城市建筑、民生百態相對長安的大氣恢弘更有一種華麗妖嬈之美。

一條洛水從城中款款流過,將洛陽城分為一南一北兩部分。西北是皇宮,東北是居民坊,以皇族、官宦和大商賈居多,居民坊中間是北市。南部是居民坊,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南部有兩個集市:南市、西市。

韶君斜靠船舷,微微合著眼睛,舒服的享受著船兒在碧波蕩漾中晃晃悠悠的樂趣。

春夏之交,百花盛開,正是洛陽人游山玩水的好時光。

這條洛水,一到天氣適宜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就熱鬧非凡。河上龍舟川流不息。

坐船游洛水的多是年輕女子,河面上不時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和嬌嗔俏語,鶯鶯燕燕。河水也似乎染上了一層濃艷的脂粉氣息。

驚呼聲,尖叫聲,縈繞耳邊,韶君微微一笑,一定是這些女子們又看到了什么美男子。

果然,跟她一起出游的婢女錦兒屏兒興奮的推著她,叫著:“小姐快看!”

她睜開眼睛,順著錦兒屏兒手指的方向望去。

前面的碧玉橋上。

一時間,她竟也忍不住叫起來:“花無缺?”

碧玉橋上這人若是出現在古龍的小說里,一定是當之無愧的無缺公子。

他身材修長,豐神俊朗。一雙眼眸溫和而冷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可接近。唇角微微上揚,又顯得彬彬有禮。

最讓韶君心折的卻是他的一身衣衫,普普通通的藍色圓領袍衫,幾乎每個男子都如此穿著,卻只有他,穿出了味道。

船上女子紛紛騷首弄姿,爭奇斗艷,都沖他露出迷人的笑容。

更有大膽出位的豪放女子,走到船艙前,脫下襪履,偏偏起舞,一邊還用勾魂的眼神瞟過去。白嫩的腳踝處,系著金鈴,隨著舞步叮當作響。

艄公和船夫也飽了眼福,一個個癡呆的看著起舞的女子,只差流口水。

船上的女人們都露出嫉妒的表情,看來這起舞女子要獨占帥哥的眼球了。

橋上那人,微皺眉頭,并不停留的走下橋去。

突然,“轟”的一聲,韶君的身子一震。

原來,船夫只顧欣賞美色,忘了行船,兩船撞到一起,船上一陣尖叫,船頭起舞的女子一個轉身沒站穩腳步,“撲通”跌落水中。

“來人啦!救命啊!”大家都慌作一團,花容失色。

韶君打了一個激靈,卡車從公路飛奔過來的一幕又浮現腦海。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她沖出去,一個躍身,跳進水里。

船上的尖叫聲,驚愕聲,炸開了鍋。

岸邊的人也齊聚過來,幾個船夫跳上小船,朝出事的方向劃過去。

引發這場事故的美男子,轉身下橋之間,看到了這一幕,韶君飛奔一躍的情景深深的嵌入他的眼睛,驚訝溢于言表。

水下,韶君一手托著落水女子的身軀,一手奮力向上拍打,向岸邊游去。

她懊惱自己沒脫衣服就沖下來了,雖然穿的是男子的便裝,但在水下伸展踢腿仍然非常不便。

終于,韶君和落水女子都被船夫拖上船,回到岸上。

韶君嗆了幾口水,咳嗽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一坐在地上喘息。

落水女子仍然沒睜開眼睛。岸上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卻不知如何是好。

韶君以前就是游泳健將,且在學校紅十字會里學了幾招急救知識。看到這個情況,她立即拿手按住女子胸膛,用力擠壓。

一會兒,大口水從女子口中涌出。韶君見狀,捏出她的鼻子,撬開嘴,做了幾下人工呼吸。

“啊?!”圍觀人群見此情狀,嘖嘖不已。

女子“哎”了一聲,緩緩喘過氣來。

圍觀人群又是轟然出聲,對韶君佩服之至。

她已是累得全身虛脫。

大船也已靠岸,落水女子的家人跳下船,直奔過來,連連向韶君道謝。

錦兒屏兒擠不進人群,探著腦袋沖韶君叫著:“小姐!”二人都已嚇得面色慘白。

韶君立其身來,沖她們虛弱的一笑:“不許告訴老爺夫人!”

她踉蹌走過去,兩腿一軟,蹌的一下往前栽倒。

一雙臂膀連忙接住,韶君一下倒到這人懷里。

她抬起頭來,正要道謝,迎著她的這張臉竟是那位無缺公子,一雙俊朗的眼睛正盯著懷里這張清麗脫俗的臉龐。

韶君的臉微微一紅,不過還是大方的沖眼前人一笑,說道:“謝謝。”

錦兒屏兒慌忙把她扶過去。人群漸漸散了。

只有那位男子還靜靜佇立,只覺得心中悵然若失。

一個儒生模樣的人垂手走過來,向男子露出恭敬的表情,輕聲提醒道:“殿下,我們該回去了。”

遠處,一個人鬼頭鬼腦的探了探頭,又慌慌張張的走了。

韶君在錦兒二人的遮遮掩掩中,悄悄從鄭府大門溜回自己房里。

錦兒屏兒一邊幫她更衣一邊整理她濕漉漉的頭發,韶君忍不住問道:“我剛才是不是很難看啊?”

屏兒嘻嘻一笑,故意說道:“什么剛才啊?”

她白了屏兒一眼,不用問也知道了。自己的像個落湯雞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任何一個少女都希望自己在漂亮的異性面前展現的是最優雅矜持的姿態,如她,也不能免俗。

“小姐,柳夫人來了!”夫人房里的一個婢女在門口搖晃著腦袋,笑著說道。

柳夫人是娘特意請來,教她學琴的師父。

雖然鄭仕崇夫婦對女兒一貫聽之任之,但還是唯恐她失于教養,到時候真的嫁不出去了。

韶君只得讓錦兒給她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匆匆朝后院走去。這個柳夫人性情極為淡漠,不太容易親近,所以還是不要遲到了。

她路過爹爹的書房時,聽見爹爹正在與人談話。

“魏王殿下乃當朝宰相,又是圣上的親侄,他日繼承正統……”只見說話的人一說到“魏王”、“圣上”就抬抬手,面露景仰肅穆之色,實在滑稽可笑。

這個魏王一定就是武則天那幾個侄子中的一個了,也不知道跟爹爹有什么關系,韶君暗忖。她邊想邊朝里面望去。

說話的人大約三十余歲年紀,臉色蒼白,一雙細長的眉毛呈八字狀,長得頗為倒霉沮喪。

此人是鄭仕崇的舊友宋密。幾年前鄭仕崇游歷各地,認識了一批寒門儒士,宋密是其中之一。

他的運氣和臉一樣不濟,同年的朋友都通過科舉考試謀得一官半職,只有他屢考不第。窮困潦倒之時,到了洛陽,魏王武承嗣正好需要一批有學識的人幫他籌謀劃策,于是他就做了魏王的幕僚。

只見他滿口都是對武承嗣的溢美之詞,讓人聽了不禁有鼓噪之感。

鄭仕崇卻并不說話,只是拿了一本書似看非看。

韶君恐讓柳夫人久等,只得匆匆離去。

還未踏入院中,就聽到柳夫人空靈幽怨的琴聲。

一如既往的是柳夫人的風格。

韶君對音律本沒有什么天賦,不過跟著柳夫人學了一段時間,鑒賞水平倒大為提高。

柳夫人彈的曲子無疑是好聽的,可是在這曲聲中,總是帶著一種壓抑,無奈和悲憤的情緒。

韶君走過去,小心翼翼的叫了一聲:“柳夫人。”

柳夫人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只是撫琴,一雙冷清的眼眸望著別處。她是一個清瘦的美人,雖然還不到三十,可是表情卻總是淡漠的,不茍言笑。

“夫人,我們今日學什么曲子?”韶君忍不住又問道。

“我今日所撫的曲子可好?”柳夫人淡淡的問道。

“夫人的曲子好是好,可是,我若彈起來,恐怕只有形似,而無精神。”幽怨的情緒就像一種美味的毒藥,每個女人都喜歡偶爾的幽怨一下。可是若全然如柳夫人這般把毒藥當美酒,韶君卻萬萬學不會。

柳夫人蹙起秀眉,抬起頭來看韶君。這個學生雖然聰慧大方,可是在音律方面卻無甚天分,好在她還有點自知之明。今日見她,臉色艷若桃花,神情期期,與往日大不相同。

“那你且聽我再撫一首曲子。”言畢,柳夫人的手指開始緩緩波動。

此刻,一陣溫柔的春風徐徐吹來,韶君似乎看到,洛水邊那位無缺公子含著笑向她走來,溫柔的笑意侵入她的骨髓,酥軟了她的神經。

柳夫人瞟了她一眼,低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韶君尚在如癡如醉間,聽到柳夫人吟詩,方回過神來,想起剛才的胡思亂想,臉發起燒來。

柳夫人卻站起來,說:“你今日的心思也不在這琴上,改日再練吧。”說完,徑自離去。

韶君愣了一愣,摸摸臉,暗暗對自己罵道“你也太花癡了!”

等她再去爹爹的書房,已經沒人了。

鄭仕崇自到洛陽以后,更加繁忙。這日,他送走了宋密,就匆匆趕往一個地方。

洛陽南城的定陶坊,是洛陽最大的娛樂場所。樂坊,青樓,鱗次櫛比。天幕還未落下,已經是流光溢彩。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定陶坊一隅,坐落著一個小宅,獨自幽靜。一個姿容艷麗的年輕女子呆坐鏡前。

“玲瓏姑娘,鄭老爺來了!”婢女興奮的聲音在門前想起。

“啊!”年輕女子的眼里立即呈現出不一樣的溫柔和狂喜,急忙整裝迎了出去。

鄭仕崇已經大踏步走進來,沖眼前人微微頷首,微笑問道:“玲瓏,囑托你的事可辦的怎樣?”

玲瓏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神色不悅,惱道:“鄭郎所托之事,玲瓏豈敢怠慢?可是不知道玲瓏所托之事,鄭老爺又辦得如何呢?”

鄭仕崇只顧自己喝茶,淡淡問道:“所托何事?怎么沒有聽你提起過?”

玲瓏原以為鄭仕崇是心中思念她才來的,沒想到他開口便談正事,不由得更為惱怒,忿忿的說道:“不知道鄭老爺欲把玲瓏置于何地?”

玲瓏原是樂坊舞伎,很早便有“洛陽第一舞伎”的美譽,無數達官貴人、王孫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在歡場上無往不勝,只要她說要什么,這些人便爭先恐后的給她獻上來。以致于養成她嬌縱淺薄的性格。現在聲名不如從前,她便想脫離樂籍,找一個優秀的男子托付終身。正好在一個筵席上認識了鄭仕崇,鄭仕崇雖然只是商賈,卻也是一個氣度不凡的堂堂男兒。她的一顆芳心便系在他身上。

鄭仕崇心中明白玲瓏的苦心,卻不點破,喝完茶,起身說道:“既然玲瓏姑娘今日氣色不順,鄭某也不打擾了!”

“你!”玲瓏何時受過男人的氣,臉色通紅,眼睛噴著怒火,可是她早已深陷自己編制的情網無法自拔,心中生氣,表面上還不得不服軟拿小,追出去問道:“你準備什么時候和梁王見面?”

“此事不急,我自有安排!”說著話,鄭仕崇已出門去。

空留下一個怒火中燒的玲瓏在院中咬牙切齒。

鄭仕崇坐于車內,向家奔去,心中大為暢快,和梁王武三思接觸的計劃已經不再遙遠。他雖出身清流五姓,卻從來不把虛名放在眼里。他敢于沖破舊觀念的束縛棄文從商就證明了他有極其不凡的魄力。要知道商道自古以來就是低賤的職業。長期從商讓他養成了“輕虛名、重實利”的性格。在他看來,真實的財富才是最強大的權力。所以,這幾年,他開始有意識的觀察朝政,尋找能夠給自己帶來更多財富的“奇貨”。不過他只是區區一商賈,與權力階層的接觸非常困難。正愁無法叩開這道門時,他認識了舞伎玲瓏。玲瓏憑借交際花的身份,幫他邁過了這個門檻。

想到玲瓏,鄭仕崇嘆了口氣。本來開始時,他確實對玲瓏有些喜愛。可是慢慢接觸下來,玲瓏嬌縱好怒、心胸狹窄的性格暴露無疑。她時時刻刻都要男人哄著順著,鄭仕崇又不是毛頭小伙,哪兒有那么多功夫來陪她撒嬌?他漸漸在男女之情上疏遠了她,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合作的伙伴,她幫他做事,他給她利益。可是玲瓏還是一頭熱的扎進來,一心一意的要跟了鄭仕崇。

正在為玲瓏煩惱之際,已回府上。聽到嬌妻愛女的說笑聲,鄭仕崇心中大感寬慰。

韶君正拿著爹爹的請貼,看鄭仕崇回來了,一蹦一跳的跑過去,大呼小叫道:“爹爹!明日的宴會我和娘都要參加!”

鄭仕崇不解的接過請貼,原來是宋密約了一幫在洛陽做事的舊友,明天晚上在紫葛山莊請客。邀請的名貼上也有玲瓏。

鄭仕崇眉頭微微一皺,輕聲斥責道:“這種地方哪是你們女子去得的?”

鄭夫人抿著嘴,微微一笑,對韶君說:“不要看我,我可坐不了主。”

韶君嘟著嘴不滿的說道:“我問過送信的人了,紫葛山莊只是一個比較有名的酒樓而已,有什么不可以去的。好吧,你就把我和娘放在家里發霉吧,反正我們都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鄭仕崇看著妻子秀麗的面容,自從女兒病好后,她也比以前顯得年輕多了,顯得精神煥發。鄭仕崇心里一陣感動,遂說道:“好,一起去,不過不許穿男裝!”

穿女裝必須肩搭批帛,韶君嫌麻煩,所以以穿男裝居多。既然爹爹已經應允,讓她穿什么都行!

紫葛山莊,并非依山而建,而多假山林石,山莊中央是一池湖水。山莊的主人巧妙的將亭臺樓閣架于湖上,這樣,既可以坐于樓中賞山水美景,又可以泛舟湖上。亭臺樓閣都是開闊設計,沒有窗戶屏障,而是一溜兒的半人高欄桿。所以坐在樓中,四面都是視野開闊。隨著經濟的繁榮發展,洛陽已經將“宵禁”的時間推至子時。洛陽人充分享受著“夜生活”的樂趣。只見樓閣里人影攢動,湖面上輕舟漁火。

此時,晚風習習,月上梢頭,遠山朦朧,水色如黛,令人心頭大為暢快。

宋密所請的大多是鄭仕崇的舊友,多年不見,此時更覺親切,大家把酒言歡,不亦樂乎。也有幾個人是攜夫人前來的,鄭夫人帶著韶君與她們一席,她們所談無非是閨閣趣聞,韶君甚覺無趣。

忽然,有人叫道:“玲瓏姑娘來了!”雖然玲瓏的聲勢不如以前熾熱,但仍然是樂坊中的一個頭牌,所有人都鴉雀無聲,靜候她的到來。

只見一團紅火飄然而至。玲瓏穿著鮮紅的舞衣,濃妝艷抹,眼波流轉處掃著所有的人,嬌嬈的笑著,嗲嗲的說道:“玲瓏今日來遲了!”

好事者便起哄罰酒,她毫不猶豫,一干而盡,臉色更加酥燦。

樂師奏起音樂,玲瓏將手中酒杯一拋,款款起舞。只見她起勢輕盈柔美,柔若無骨,隨著音樂的越來約激越,裙裳飄袂有如霓虹,急轉迂回之間猶如閃電。

所有的人都看癡了。

一曲終了,玲瓏面露得意之色。她今日本來就是來跟鄭仕崇示威的,所以拚卻了一身本領也要得到所有人的贊譽。

她款款走到夫人席前,柔聲問道:“請問哪一位是鄭夫人?”

聽到玲瓏的問話,鄭夫人和韶君都微微一愣。鄭夫人畢竟是有教養的大家閨秀,欠欠身對玲瓏微笑道:“玲瓏姑娘的舞姿曼妙動人,今日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

在此之前,玲瓏已經在心里把自己和鄭夫人比較了無數遍,沒想到還是讓她失望了。鄭夫人遠遠比她想象的溫柔高貴。

玲瓏又看著鄭夫人旁的韶君說道:“這位就是鄭小姐了吧,果然美麗出眾。鄭小姐出自名門,想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今日我們可有緣能欣賞到鄭小姐非凡的才藝呢?”雖然她說每句話時都在微笑,韶君卻感到句句像飛刀一樣割過來。

玲瓏說最后一句話時有意提高了聲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了。

鄭仕崇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極為難看。韶君病好后雖然斷斷續續的跟柳夫人學了幾天琴,可是這點水平怎么能登大雅之堂?看玲瓏得意洋洋的樣子,一定是故意讓韶君出丑,好達到她泄恨的目的。他一陣怒氣沖上來,正待說活。

這時,韶君卻站起來了,舉目四望,璀璨一笑,說道:“承蒙玲瓏姑娘厚愛,我只好獻丑了,權當給在座的長輩們助興。”

她走到一個老者面前,恭敬的說道:“能否借老伯的劍一用?”剛才她環顧四周,看到這個老者佩的劍還算的上比較輕盈。

老者雖然感到奇怪,還是把劍拿了出來。古代知識分子喜愛佩戴長劍,大概是從屈原那時候就流傳下來的。屈原在他的詩里就寫過,他從年少時,就喜歡穿著華麗的衣服,系著高高的發冠,佩戴長長的寶劍,身披香草芝蘭,徜徉于楚國的山水之間。

韶君接過劍,果然輕巧,正好和她的腕力相當。

看著大家都疑惑不解的盯著她,韶君面露微笑,說道:“前日看到一賣藝之人當街舞了一套劍法,我見他的劍舞非常奇妙,便請他傳授于我。今日我為大家舞上一段,其中若有可笑之處,還請叔叔伯伯們見諒。”

韶君所言其實只是托口之詞,她哪里見到什么當街賣藝的人。不過是剛才玲瓏朝她發難之時,她靈機一動,想到大一時選修過太極劍這門課,所以才大膽站出來。

鄭仕崇夫婦尷尬的臉色終于緩和下來,他們向來由著女兒東游西逛,還真以為她遇到了什么奇人。大家觀她所為,聽她所言,越發覺得神秘奇特,觀賞的興趣立馬都被挑了起來,紛紛請求她趕快表演。

樂師在旁問道:“請問配何音樂?”

韶君想了想說道:“這段劍舞市井民間,想必還沒有與之相配的曲子,請您隨意。”當年老師教他們時用的磁帶就叫太極音樂,韶君對古樂了解不多,也確實不知道該配什么音樂。

韶君執劍,于太極劍起勢中,緩緩舞起。若單論劍術,中華自古以來就是劍的故鄉。春秋戰國時期,就留下了干將、莫邪、徐夫人等鑄劍名家的傳奇故事。劍術高手更是數不勝數,刺客、游俠、豪強莫不用劍。而韶君所舞的太極劍與傳統劍術相比,糅合了劍術和太極拳兩種風格,觀賞起來更是妙不可言。

唐朝時還沒有已經成熟的太極拳術,太極劍術就更沒有人見過了。所以,看到韶君輕松柔和纏綿不斷的精妙劍法,在座的人無不喝彩稱奇。

韶君也進入忘我境界。她從來沒有試過穿長裙舞劍,今日著盛裝襦裙,肩批批帛,舞起劍來,更有一番風味。只見她,裙擺飄閃恍若驚鴻,批帛搖曳如飛天下界。

此時,樓閣外一輪皎潔的明月懸于當空,湖水蕩漾著銀色的波紋。一艘輕舟悄然駛來,船頭立著一個青年男子。

是她么?

男子凝視著,燈火輝煌的樓閣之中,手中一柄長劍,悠然起舞的確實是她。

昨日,在洛水河畔,見她飛奔入水救人,今日,在紫葛山莊,見她翩翩而舞。這樣特別的一個女子!

旁邊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見他看的如此入神,笑嘻嘻的討好著說:“殿下,我去把這位姑娘給你請過來。”

“不可!”還是昨日跟隨的儒生,對小廝厲聲低喝道,“不要給宋王招來麻煩!”

小廝悻悻的不再說話。

青年男子似乎沒有聽見身邊人的聲音,看著燈影中妙人兒的身姿,拿起手中玉笛落于唇邊。

婉轉輕盈的笛聲在湖上飄散開來。

面對如此輕柔纏綿,卻又時時展現出瀟灑氣質的劍舞,筵席上的人們早已嘖嘖稱奇。這時又聽到一陣清幽的笛聲從湖面傳來,配上這柔中帶剛的劍舞,就更有一番絕妙的觀感了。大家不禁看得出神,聽得沉醉,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唯恐驚擾了這副美麗的畫面。

韶君既驚喜又疑惑。這吹奏之人仿佛知道她的心意一樣,她若帶劍平滑,笛聲隨之舒展,她若迂回宛轉,笛聲回轉百急,她若平刺回抽,笛聲便激越急促。

最后,隨著她緩緩落下長劍,笛聲也漸漸微微遠去。

筵席上竟還是寂靜無聲,大家都沉浸在美妙的觀感中。韶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頰發燙,沒想到竟然有這么好的效果,不過還是要感謝那吹笛之人。想到這里,她趕緊把劍還給老者,跑到欄桿邊上望去。湖上燈火星星點點,就不知道那人在哪艘船上了!

此刻,人們才恍然回到現實,紛紛夸贊。女人們都向鄭夫人示好,羨慕她有一個既美貌又有才華的女兒。男子們嚷嚷著跟鄭仕崇頻頻舉杯。席間氣氛一下子又高漲起來。

只有玲瓏一人在一邊陰沉著臉,面露嫉恨之色,暗暗咬牙切齒。

宋密探著腦袋對坐在欄桿邊上的一個中年男子說道:“剛才鄭小姐這段劍舞酣暢淋漓,震爍古今,不知可否值得陳先生為之做一篇賦文,好讓我等銘記?”

這位陳先生自斟自飲,對宋密的提議不加理睬,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不過爾爾!”

宋密討了個沒趣,訕訕的跟別人搭話去了。

韶君找不到吹笛之人,悵然站在欄邊,聽到宋密夸大其詞的贊譽,覺得一陣肉麻,不禁皺了皺眉頭。她沒有一點武術基礎,所舞的太極劍只是表演性質的,外行看了覺得輕飄好看,但凡會點武功的人瞧見了,定要笑掉大牙。所以陳先生的輕蔑之詞倒也不放在心上。

她心中想著吹笛之人無處尋覓,低聲喟嘆道:“也只有公孫大娘那樣的才值得杜甫為她做賦。”

韶君不過小聲發了點感嘆,一旁喝酒的陳先生卻瞪著發紅的眼睛向她發問:“公孫大娘是誰?杜甫又是誰?他是如今知名的詩人嗎?”

聽到這位陳先生的問話,她微微一怔,想到此時杜甫等人還沒有出生呢,噗哧一笑,含糊著說道:“現在還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請問先生怎么稱呼?”

“鄙人陳子昂。”

“啊!”韶君歡喜的驚呼,半信半疑的問道,“你就是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陳子昂?”

陳子昂被韶君的一驚一咋搞得不知所以,自己有那么出名嗎?殊不知,詩人的名氣多是后人給的。很多名人活著時生活失意饑寒交迫,死后過了若干年反而聲名大振。

這是韶君到唐朝來后,親眼見到的第一個過了幾千年還很有名的人物,興奮不已,一字一句的念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您這首詩太有名了!有人一輩子寫了幾萬首詩,沒有一首能被人記住的,而您只這一首就足以流傳千秋后世了!”

陳子昂見她侃侃而談詩,比一般女子更有一股豪邁之氣,心中甚悅,也叫道:“姑娘真乃知己,何不坐下我們痛飲一番!”

韶君毫無羞澀,也席地而坐,見杯中美酒碧綠可人,不禁一干而盡。

陳子昂本是朝廷官員,只因政見不同,受到同僚排擠,被迫解官回家,心中煩悶,在此喝悶酒。韶君幾句話不過是站在后人的立場上說的,卻重新給他帶信。他也是不拘小節之人,現在一高興,心里的煩惱通通丟到一邊,和韶君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來。

二人見明月當空,夜色優美,便提議聯詩。韶君開始時還能胡謅幾句,幾杯下肚后就犯了迷糊,唐詩也好,宋詞也好,李白的,蘇軾的,滿嘴跑火車。

此時,鄭仕崇正和幾個舊友談在興頭上,鄭夫人和夫人們圍坐一旁說笑,都沒有注意到韶君竟然大模大樣的和一個陌生男子坐在一起喝酒。否則,早就跳起來了。

韶君正高談闊論之時,見旁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傻傻的望著他們,似乎想說什么又諾諾說不出來,模樣甚是淳樸。她笑吟吟的招呼道:“小弟弟,可有什么高見?何不過來坐坐?”她已喝醉,其實這個少年比她也小不了多少。

這個少年名叫裴耀卿,此次隨叔父出游路過洛陽。他個性靦腆,一直在旁邊聽他二人說話,心里甚是羨慕,卻不敢插嘴。見韶君沖他說話,臉刷的就紅了。不過還是身不由主的走過來,舔了舔嘴巴,說道:“吟詩作文固然是一件賞心樂事,不過若是一味沉溺于詩詞歌賦中,必然玩物喪志。這畢竟不是正道。身為讀書人,應該多讀圣賢之書,為朝廷分憂,為百姓謀福。”

別看他身形單薄,面容幼稚,說話的樣子卻是一本正經,少年老成。

韶君看他一副道學先生的嚴肅表情,咯咯直笑,舌頭已經打結還忍不住要說:“弟弟、你是、理工科的吧?怪不得一點浪漫的細胞都沒有!”

裴耀卿摸不著頭腦,又露出傻傻的表情。

韶君露出憧憬的微笑,手臂一揮,說道:“你看,今日月色迷人,晚風徐徐,最適宜溫一壺酒,泛舟湖上,把酒言歡……人生得意需盡……”說著,便踉踉蹌蹌的向回廊走去。等裴耀卿回過神來,韶君已走遠,他慌忙跟著跑出去。陳子昂已經趴在桌上打著酣睡著了。

水榭回廊曲徑相通,韶君跌跌撞撞的走著。

初夏的夜晚,總有一種暖暖的荼蘼之香,攝人心魄。

他從船上下來,大踏步走過回廊,迎面撞到一個女子。

“是你?”懷中的玉人滿身酒氣,臉色酡紅。比之昨日洛水之畔的樣子,多了幾分嫵媚嬌羞。

韶君微弱一笑,想從這人懷里抽身而出,可是她的頭腦眩暈,只感覺天旋地轉。她微微的喘氣,迷離恍惚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張英俊的面孔,好像在哪里見過,卻想不起來。

“你是這里的舞伎?叫什么名字?”他問道,聲音柔和卻堅定得不容拒絕。

“我叫鄭韶君。”她像被施了法術一樣,乖乖的答道。

“快放開她!”一聽就是裴耀卿的聲音,怒目瞪著這個企圖輕薄韶君的“登徒子”。

韶君回轉頭來,釋然一笑,說道:“弟弟來了。”

裴耀卿雖然還只是一個瘦小的弱冠少年,卻已經把自己看作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憤怒的跑過去,把韶君從這人懷里扶出來,攙扶著她往回走。

回廊拐角處,一個女人幽怨的聲音傳來:“玲瓏但求偏安于側室已足矣,鄭郎為何棄我不顧?”

一陣涼風吹過,韶君呆了一呆,好像酒已經醒了。她對裴耀卿說道:“我們走吧。”

這說活的男女正是鄭仕崇和玲瓏。

剛才席上玲瓏以為能讓鄭家人尷尬的下不了臺,卻失了算。她又實在不想放棄鄭仕崇這棵大樹,只好把他約出來軟語相求。

今日,鄭仕崇見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徹底對她寒了心。這樣一個刻薄刁鉆的女子,若娶進家門,只怕嬌妻愛女都要受她欺負。

他冷冷的說道:“玲瓏,我待你不薄,素來把你當作知己朋友。可你今天竟然還要為難我的女兒!我給你的那些,已經足夠你過衣食無憂的生活,請你自重吧!”

如晴天驚雷,玲瓏沒想到鄭仕崇這么直截了當的拒絕了她。她一改剛才楚楚可憐的姿態,恨恨的冷笑道:“不要忘了,你私下結交皇室顯貴,這可是觸犯大律的!”

鄭仕崇盯著她,說道:“我若是怕你要挾,我就不會讓你幫我做事,我也就不是鄭仕崇了!”說完,不再理她,自顧走了。

玲瓏神色頹然,渾身顫抖,她雖然嬌縱刁鉆,卻也沒什么心機。她幫鄭仕崇引見達官貴人,卻并不清楚他們到底做了些什么,想威脅也無從下手。

如果玲瓏此時還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鄭仕崇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不怕她的要挾。可是玲瓏此時已經完全陷入瘋狂的境地,鄭仕崇低估了一個瘋狂的女人可能帶來的破壞力。

玲瓏慢慢走上樓去,看到韶君和裴耀卿在興高采烈的聊天。

她仔細端詳著韶君的臉,這張美麗的臉上有著她所沒有的清澈。這是一個幸運的女孩子,富有的家庭,父母的疼愛,年少單純的青春,幾乎集一切美好于一身。

如果把這么美好的一件東西打碎,鄭仕崇的心該會痛成什么樣子呢?

(這一章內容比較長,所以分兩部分發上來。謝謝各位書友的捧場哦_)

想到這里,玲瓏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甜甜的笑容。這種笑容掛在她灰暗的臉上,格外陰森可怖。

這天晚上,在洛陽的另一個角落里,另一個陰謀也正在進行中。

燭光朦朧的暗室里,一個身著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坐于室中,肥碩的臉上陰晴不定,一雙銳利細長的眼睛盯著面前跪著的人,問道:“宋王這幾天可有什么反常舉動?”

“回稟殿下,宋王偶爾出府行走,每次都有府官宇文鐸相隨。屬下并沒有看到他與其他什么人交往。”

“很好,”中年男子滿意的說道,“你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做,不要懈怠。你先下去罷。”

這個中年男子正是魏王武承嗣,武則天的侄子。他自認為最善于揣摩姑母的意思。當年,就是他四處造勢,宣稱“武氏當有天下”,為武則天稱帝大造輿論。武則天對他的表現深為滿意,稱帝后封他為魏王,兼任宰相之職。自此他更加膽大妄為,上下活動,慫恿廢掉皇嗣李旦,求立自己為太子,因遭到狄仁杰、李昭德等重臣的激烈反對,未果。

武承嗣知道只有把李旦罪無可赦的“罪證”呈到姑母面前,她才會不再顧忌朝中重臣的反對,立自己為太子。所以武承嗣買通武則天近身寵婢,誣告李旦的兩個妃子背后詛咒武則天。武則天大怒之下,將兩妃招入宮中秘密處死。可是李旦仍然如以前一樣,不管人前人后,一如既往的神色如常,恭儉順良。

武承嗣雖然瞧不上李旦的軟弱無能,但他還是有點失望。如果李旦按耐不住,跳起來反擊,他便有機會找到破綻。可是,這個敵人,軟弱空虛的如同空氣,你就算猛力一拳打過去,卻連半點回響都沒有。

“宋王李成器。”武承嗣一邊念著這個名字,一邊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宋王李成器是李旦的長子,和李旦的其他幼子一起被武則天禁養宮中。他今年年滿十八歲,按照皇室規定,皇子成年后就要“出閣”,到屬于自己的封地去。武則天雖然沒有允許他去封地,卻也給他造了獨立的王府,為他選妃。

武承嗣心里琢磨著,這個皇子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年輕氣盛,長期居于內宮,沒有政治斗爭的經驗,只要盯緊他,不怕找不出什么蛛絲馬跡,到時候在姑母面前加以渲染,到那時,別說這個稚嫩的皇子,就是李旦一家子也難逃干系!

想到這里,他笑得更加舒心了,皇位仿佛已經在沖他招手。他撣去暗室的燭光,朝臥室走去。今晚,可以舒舒服服的睡一覺了。

宵禁的時間快到了,紫葛山莊里歌舞喧嘩的聲音漸漸淡下來。宋仕崇和友人們拱手告別。韶君和陳子昂也惜惜相別,陳子昂不日就要回老家四川。裴耀卿期期艾艾的站在一邊,叔父叫了他好幾聲,他才諾諾跑過去,這副傻傻的樣子又把韶君樂得夠嗆。

這一夜,洛陽如往常一樣靜謐。

幾日后,洛陽城外的山路上,暴雨剛剛結束,地上一片泥濘,樹木蕭瑟,落紅凋零。兩個漢子駕著一輛馬車,奔馳在山道上,離洛陽越去越遠。

長得尖嘴猴腮的男子回過頭,把車的簾子撩開,一個美麗的少女昏睡在車中。看來蒙汗藥的作用還真管用,他嘿嘿笑著,對旁邊粗壯的漢子說道:“大哥,你看這個丫頭長得還真不賴,不知道怎么得罪玲瓏姑娘了,竟然要把她賣到最下等的妓院去!”

“我們拿人錢財就要替人消災,你別打什么歪主意。”粗壯漢子一邊駕著車一邊警告道。

“大哥,你想想,那些窯子能給我們幾個錢?這么漂亮的姑娘,如果我們把她送到上等青樓里,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尖嘴猴腮的男子賣力的勸著大哥,眼睛閃著光,好像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就在眼前晃,接著興奮的說道,“我們就告訴玲瓏姑娘,一切都是按她吩咐做的,依我們哥倆的信用,她一定會相信。”駕車的粗壯漢子想了想,拍了他一記肩膀:“還是你小子聰明!”

車里的昏睡的少女正是韶君。如果她此時清醒著的話,應該為這兩個人還有點貪財之心感到慶興。可怕的玲瓏,已經近乎瘋狂的玲瓏,竟然想到這么齷齪的手段。

等她完全清醒過來時,看到一個滿頭攢著珠花,濃妝艷抹的肥婆正瞅著她,眼睛都笑彎了,捏著矯揉造作的嗓子慢慢悠悠的說著:“姑娘,你的兩個叔叔把你送到我這兒,以后你就是我玉仙樓的人了!我們玉仙樓可是遠近聞名呢,只要你乖乖聽話,以你的姿色……”

“你說你這是妓院?!”肥婆還沒有說完,韶君一聲尖叫,從床上爬起來。洛陽連日下了幾場大雨,雨一停,她就獨自跑出去逛,被一塊手巾一把蒙住了嘴,不省人事,每次醒來就被兩個像潑皮一樣的漢子用手巾死死捂住。

“你快放我走!我不是妓女!我家在洛陽!我有爹爹和娘……”從沒有經受過什么挫折的韶君,腦子里一下子“轟”的炸開了,她慌了神,大聲叫喊著。

肥婆撇撇嘴,還是媚笑著說道:“喲,什么妓女,別說得那么難聽。我們玉仙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來得呢!不管怎么說,你可是我花了三百兩銀子買來的……”

“哎喲!”只見一只茶杯飛過來,肥婆慘叫著跳起來。她整著發髻,氣乎乎說:“姑娘還是慢慢想明白的好!這兒離洛陽可遠著呢!”一邊說,一邊膽戰心驚的走出門。肥婆是玉仙樓的老鴇玉娘。那兩個人把韶君抬過來時,推說是鄉下的侄女。玉娘當時就看出了端倪,這個姑娘手腳嬌嫩細粉,一看就不是田戶人家的女兒。不過,近來周圍幾個新興妓坊搶了她不少生意,她正在感嘆“人才匱乏”之時,不想這么個美人兒送上門來,若白白放過,豈不可惜。

韶君頹然坐下來,一陣恐慌和狂躁襲上心頭。紫葛山莊的筵席恍惚就在昨日。月色,醇香,友人,那時的她,盛極而開,燦爛之極。突然之間,酒酣夢醒,她竟淪落到煙花之地。以前從報紙上看到的少女被拐賣被逼迫賣的事情竟然降臨到她頭上!

她抓住腦袋,拼命告訴自己冷靜、再冷靜。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可怕的事情,可是想想自己一個現代社會的人,擁有比古人多得多的見識和資訊,難道還斗不過一個唐朝肥婆?況且,爹娘發現她失蹤了,一定會到處尋找,只要她好好保護住自己,耐心等待,家人一定會找到她的。

“妹妹。”正在她七想八想的時候,隨著一聲親切的話語,婷婷裊裊走進來一個麗人,溫柔的朝她笑道:“我叫織燕,請問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見韶君不肯搭話,也不見怪,款款坐下,嘆了一口氣,問道:“不知妹妹覺得織燕的容貌如何?”韶君望了她一眼,仍然一聲不吭,心里在說,你當然長得還不錯了。織燕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道:“玉仙樓里比我長得美的姐妹也不少,可是只有我是頂尖的頭牌,獨占鰲頭,就是玉娘也要讓著我三分。你道這是為何?”

韶君心里明白了幾分,故意恭維道:“聽姐姐的談吐高雅不俗,就知道姐姐一定是飽讀詩書,才華絕世,這樣的人才,一般的庸脂俗粉怎么比得了呢?”

織燕見她對自己大加褒揚,喜洋洋的說道:“妹妹果然聰慧伶俐。能到我們這玉仙樓來的,不是文人雅客,就是富貴豪強。可以說,個個都是文采風流,知情知趣。平日里,我們吟詩作畫,互為酬唱。其中樂趣豈是那些販夫走卒所能體會的?”

韶君聽她娓娓道來,循循勸誘,心中一動,神色浮于眼瞼。

織燕看韶君神情緩和,眼光波動,以為她被自己說動了心,趕緊趁熱打鐵說道:“妹妹的容貌姿色不在我之下,而且聰明伶俐,不消時日,妹妹必定能獨樹艷幟,人人追捧……”

此時,韶君已經想到逃脫的辦法,豁達開朗之氣又洋溢胸間,精神為之一振。她暗暗笑道:“難得到青樓一游,正好乘這個機會好好折騰一下,才沒白受這幾天的冤枉氣!”

韶君已胸有成竹,不能織燕把話說完,說道:“織燕姐姐一席話入情入理,讓妹妹我深受感動。可否勞駕請玉娘過來,也好好看看我到底值不值這三百兩銀子?”

話音剛落,玉娘就扭著肥胖的身軀走了進來,笑逐顏開。她授意織燕給韶君做思想工作,便一直在外面偷聽。

“玉娘,剛才我對你無禮了,請不要見怪,”韶君忍著心里的別扭,說道,“能否給我一份紙筆?”

玉娘忙不迭的點頭,“好,好”,說著就在韶君住的房間的抽屜里拿出一整套的筆墨紙硯。看來玉仙樓還真有點文化館的樣子。

“請織燕姐姐按照我念的寫下來。”韶君知道她的毛筆字是拿不出手的。

隨著韶君的聲音一起一頓,織燕在紙上點點落筆。玉娘在一旁眉梢眼角盡帶著笑意,都能擰出蜜來了。

“______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______楊柳岸,曉風殘月______”織燕看著稿子喃喃念著,只覺得句句凄艷銷魂,唇齒留香。

“真是好詞句!”織燕拿著稿子,興奮的捉著韶君的臂膀,眼里盡是欣賞之色。

韶君自謙的笑著,心里暗暗一個勁的道歉,柳永大哥,得罪了,小妹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玉娘更是覺得挖著了寶,抖著她那一身肥肉,咯咯的笑個不停。在唐朝,青樓不僅僅是給嫖客提供肉欲之歡的場所,更像一個文化傳播中心。很多詩人騷客流連于青樓,與名妓互唱互答,尋求精神上的共鳴,發掘出更多的創作靈感。所謂名妓,也并非只有美貌。玉娘手下的美女不少,美女中有點才氣的卻不多,所以見韶君不但姿容出眾,更能出口成章,可謂色藝雙全。

看到玉娘喜眉喜眼的樣子,韶君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她剛才從織燕的言語中猜到玉仙樓在妓坊中的檔次應該不低,詩詞歌賦這一套會比較對路,果不然,玉娘已經把她看作滿腹詩書的才女。她接著說道:“玉娘您可以把這首詞交給樂師,譜成曲子,我想天底下恐怕沒有別的妓坊會有這樣的詞曲。我會多寫一些給你,每三天換一首,不過不要傳唱太久!”詞,原本也就是起源于市井民間,唐朝時雖未盛行,在青樓中卻是不可或缺的情調。

玉娘雖半信半疑,不過還是依照韶君所說,叫樂師譜曲,讓玉仙樓的女人們以此編排歌舞。

還不到三天,玉娘就樂顛顛的跑來找韶君。果然,這首曲子一出,玉仙樓便在周圍這所有妓坊之中聲名大振,不管是文人騷客還是附庸風雅之人都知道玉仙樓新來了一個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尋芳客們無不想謀之一面。

玉娘吞吞吐吐的對韶君說了一通,大意無非是勸她與這些想一親芳澤的男人們“接觸接觸”。韶君心里早已做好打算,故作正色的說道:“我本來出身清流貴姓,無奈家道衰落。只要能為父母解憂脫困,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玉娘連聲稱贊她孝順,說錢財錦帛肯定少不了她的,等她一躍成名后,自然可以救濟父母。

韶君暗自好笑,想我可不希罕你那點錢財,不過嘴上還是表示感激,“請玉娘給我半個月的時間,只要半個月,我就可以讓自己獨樹一幟,聲名大振,而且保證客人們都爭先恐后的跑到我們玉仙樓來撒銀子。這樣,才不負玉娘的期望啊!”

“哦?要怎樣做?”玉娘帶著思索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這半個月里,我每天會出三道題目,只要答對三道題目中任何一道,我就和這個人見見面,喝喝茶。半個月后,請玉娘為我舉辦一個消夏宴會,凡是慕名的,都可參加。到時候,我自然會選擇一個,正式______”說到這里,韶君自個兒也覺得怪難為情的。

玉娘本已對韶君的才華深信不疑,而且料想她在這玉仙樓中也插翅難飛,所以當即表示應允。

自此,外面的人們漸漸知道玉仙樓中有一個名叫“鳳瀟瀟”的奇特女子,所寫詞曲極其嬌媚纏綿,每天出三道題目以會賓客。一些自詡為風流才子的人紛紛上門討教,初來時都躊躇滿志,誰知一看到題目就傻了眼,搭拉著腦袋離去。甚至有人像中了魔似的,日夜冥思苦想,口中嘀咕念叨。市井酒肆中,無不談論玉仙樓里的鳳瀟瀟,大家都覺得這個女子真是神秘莫測。這段時間,玉仙樓的生意出奇的好,每日賓客絡繹不絕。

一連七八天過去,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有幸見到鳳瀟瀟一面。越是神秘卻越能勾起人們的興趣。甚至有幾個富家公子愿意出重金見鳳瀟瀟一面。玉娘看著明晃晃的銀子,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卻不敢強逼韶君。韶君見此情景,靈機一動,對玉娘說道:“我把答案給你,你出價賣給他們,價高者可得。”玉娘大喜,遵韶君囑咐,小小幾個答案,卻賣了個好價錢。

這幾個富家公子沒見到鳳瀟瀟時,就已經心癢難耐,如今見了一面之后,更加迷的失魂落魄。韶君呢,也假裝不知道答案泄露的事,把他們夸獎恭維一番,虛與委蛇,然后打發了事。

凡是見過鳳瀟瀟的人,無不吹噓渲染,得意洋洋,一時市井之間沸沸揚揚。

韶君心里卻越來越焦慮。從那幾個富家公子口里,她知道“鳳瀟瀟”的聲名已經炙手可熱,可是,為什么爹娘還沒有找到這里呢。鳳瀟瀟之名艷名遠播,坊間的人都把她作為談資。爹爹在尋找她時,一定會注意到市井街巷的奇聞異事,一定會找到這里來的!可能,這里離洛陽太遠了,古代的信息傳播太慢了。第一次,她感到四面茫茫,孤立無援。

這段時間,已經剽竊了上十首宋詞,再支撐幾天就該江郎才盡了。

這天,小丫頭又來找她拿三道題目。韶君心不在焉,信手寫了幾個。

“妹妹在父親的葬禮上看到一個英俊的男子,沒過幾天,妹妹把姐姐殺了。請問這是為什么?”小丫頭已經熟悉韶君龍飛鳳舞的字體,拿著題目,好奇的小聲念著。這個瀟瀟姑娘!每次出的題目都是這么精靈古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哦,這個是對子,吳妖小玉飛作煙,求下聯。”小丫頭心里嘀咕著,看到了第二題,不過瀟瀟姑娘的對子也是蠻稀奇古怪的。

韶君懨懨的趴在桌上,懶得跟小丫頭解釋。她所出的題目不過是些現代人耳熟能詳的腦筋急轉彎,謎語,詩詞,不過誰讓這些唐朝古董們聽都沒聽說過呢?

又一個小丫頭跳進來,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盒子,笑呵呵的說:“瀟瀟姑娘,你要的首飾盒已經打好了!”

“啊!”韶君疲懶的心情終于放晴,迫不及待的接過來看。花梨木的材質,細細長長,深淺不均的褐色條紋,沒有任何雕飾,很簡單的款式,硬朗堅固。

“姑娘覺得怎么樣?都是按您的要求做的。”

“很好!很好!”韶君滿意的點點頭,撫摸著盒子的外殼,果然質地堅硬。她臉上浮現出愉快的笑容。這幾天的郁郁之氣終于一掃而空了!

緊接著,織燕也來了。“妹妹,消夏宴會你可準備的怎么樣了?”

韶君借鑒現代社會的娛樂設施的管理和服務,給玉娘提了好幾個建議,果然都是生財之道。玉娘喜不自勝,雖然還是把她看管的很嚴,警戒之心卻有所放松,關于消夏宴會的事宜都會讓織燕跟她商量。

韶君略想了想,道:“我們的歌舞雖然柔軟婉轉,卻總是讓人覺得單調冷清,我怕到時候很難滿足賓客的胃口。有沒有會跳胡舞的呢?”

“胡舞?”織燕叫道,皺皺眉頭,“我們這里也有幾個妓坊請了胡姬跳舞,不過他們胡人的那一套總覺得不雅。”

胡舞到了唐玄宗時才大興其道,這時還不太為大多數人接受。韶君解釋道:“我們不需要照搬他們的舞蹈。我有一些想法,可以發揮到我們自己的歌舞里去。”

織燕睜大眼睛,一副“請詳細道來”的表情。

韶君連比帶畫,把她的主意一骨腦道出來。織燕聽得目瞪口呆,半響,才說:“那就先按妹妹說的試試吧。”

終于,經過韶君這幾天的策劃,消夏宴會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

縫紉師抬來滿滿幾箱子服裝道具,都是按韶君的設計制作的。

當玉仙樓的姑娘們看到這些服飾,都羞紅了臉,嬌滴滴的笑個不停,一個勁的嚷嚷著“這怎么能穿?這怎么能穿?”

韶君也忍俊不已,這回真有點惡搞了。韶君所設計的服飾,上身是一個抹胸,抹胸之下,露出小蠻腰和肚臍,腰間掛著鈴鐺,下身是一條大摺短裙,在大腿之上。雖然唐朝女性的服飾可以露胸露乳露胳膊,可是從來沒有暴露的如同比基尼的服裝啊,就是青樓的女子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如此穿著。

滿屋的姑娘們都嘻嘻笑著,花枝亂顫。韶君忍著笑意,拿起一條薄如蟬翼的輕紗,說道:“這是覆蓋在衣服上的,更顯得身材曼妙誘人呢______”還沒說完,就被姑娘們一陣嗤嗤笑著搶白了。

不管怎樣,在玉娘的嚴格要求下,姑娘們還是半推半就的接受了這些服飾,排練起韶君教她們的舞蹈“異域風情”。

轉眼間,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玉仙樓的消夏宴會如期舉行。

幾個婦女正手忙腳亂的給韶君更衣,梳理發髻,化妝。

韶君任她們轉來轉去,心緊張的砰砰直跳。十五天過去了,爹娘還沒有找到這里,一切只能靠自己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撫平內心的狂亂和不安,暗暗對自己說,成敗就在此一舉!

一個婦人正要給她剃眉,她趕忙制止:“不要剃眉毛!”

大家都不解,唐朝的女子向來都是把原來的眉毛剃了,重新畫出各種各樣的眉形。瀟瀟姑娘卻從不剃眉,雖然她的眉形也非常秀美自然,不過還是不符合唐朝女子的審美觀念呀!

婦人雖然覺得不妥,但看她神色儼然,也只好作罷。反正鳳瀟瀟一直都是不拘常規標新立異的!

玉仙樓里已是鐘鼓喧天,人聲鼎沸。“鳳瀟瀟來了!”不知道誰高呼了一聲,所有人都望過來。韶君從游廊走過來,看見黑壓壓一片人群,不覺眼前一陣眩暈。香濃撲鼻的大廳里,掛著若干紅燈籠,上面都貼著燈謎。中間的大舞臺上,從屋頂垂下來幾丈輕紗,縹緲靈動。燭光星星點點,氛圍浪漫誘人。這一切都是按她的設計布置的。就連參加宴會每人交五十兩銀子都是她的主意。玉娘,我不欠你了,今天,我可就要走了!她一邊想著,心中激動不已。

韶君并不作聲,靜靜的坐在一側,用輕紗屏障若有若無的擋住。

有人忍不住叫起來:“都讓我們等了這么長時間了,什么模樣總該讓我們看看吧!也好讓大爺我知道出幾兩銀子啊!”人群發出起哄和嘿嘿笑聲,更有無聊者叫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當然是誰出價高誰能抱得美人歸啦!”幾個見過韶君的富家公子對這些人大聲斥責,他們自以為能屏中雀選。

玉娘媚笑著走上前來,嗲聲說道:“諸位可不要性急呀。瀟瀟飽讀詩書,志氣清高,不以錢財度人。大家都看到四周的燈謎了吧,凡是能猜到謎底者,就可以請過來和瀟瀟共坐一席。不愿猜謎的,可以寫詩,瀟瀟看了,如果覺得不錯,也可以過來共坐一席。瀟瀟心中到底屬意誰,就看各位今晚的表現了!”

話音剛落,歌舞即起。一群揣著大堆銀子準備叫價的人,不滿的嘟囔起來,無奈只好欣賞起了歌舞。略通筆墨的人,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三五一群的跑到燈籠面前看起來。還有幾個自詡文采風流的,已經展開筆墨,龍走蛇行起來。

這些謎語并不算難,韶君走馬觀花的“接見”了好幾個儒生秀士。可是沒有一個如她所想的那樣,難道計劃行不通了嗎?她的心里又開始撲通跳起來。

這時,前面喧嘩起來,“豈有此理?你怎么可以硬闖?”玉娘急急的要攔著一個人,卻被推倒一邊。

突然,韶君覺得眼前一陣壓力,她抬起頭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青年男子已立在她面前,只見他鼻子高挺,線條硬朗,不像中原人的相貌,似是異族男子。他一雙深邃的眼睛正玩味的看著她,喃喃自語:“瀟瀟姑娘果然是個人間尤物。”說著,摸著下巴邪邪的笑著。

韶君一陣緊張,正待站起來。玉娘已經帶著幾個兇神惡煞的打手奔進來。這個異族男子嘴角邊微微一笑,似乎只是輕輕的一抬手,把打手往兩旁一撥,頭也不回的走了。被推了一下的漢子竟然踉蹌著幾乎跌倒。

玉娘見那男子不再惹事,嘴里罵了幾句不再追究。

韶君也不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繼續趕快找著心目中最“理想”的那人。

很快,她找到了!

這個白面書生一臉受寵若驚的坐在她面前,盯著面前的姣好面容,一時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韶君對著他嬌媚一笑,頓時他的骨頭都酥了。她含情脈脈的柔柔的說道:“看了公子的詩,便知道公子一定是個堪比潘安子建般的人物。不知道能否請公子到瀟瀟房里一敘呢?”

白面書生沒想到艷遇竟然砸到自己頭上,連連點頭,激動的說道:“多謝瀟瀟姑娘厚愛。”

韶君含著羞,對玉娘輕聲說道:“就是他了。現在可以上演我排練的“異域風情”了。”說完,瞟了白面書生一眼,款款離去。

玉娘一雙眉眼掃視了白面書生一眼,面容俊俏風流,難怪瀟瀟會動心了。

幾個婢女迎過來送他上樓,邊嬌聲說著:“送新官人點紅蠟燭______”韶君尚是處子之身,所以有此一說。

不滿、叫罵的聲音高起來,一些人幾乎要沖過去把白面書生揍一頓。此時,舞臺上突然響起一縷媚惑的絲竹之聲,只見縹緲的輕紗里,一排只穿著抹胸短裙的舞妓搖擺著水蛇腰,時而輕柔時而狂野的舞動著。

這些舞妓雖然有輕紗遮體,可還是擋不住誘人的白皙和時隱時露的肢體。男人們的眼珠子都幾乎快掉下來,眼前這幅香艷的畫面強烈的刺激著他們的感官,剛剛因為瀟瀟和白面書生帶來的不快一掃而光。

韶君已經回到房間,過了一小會兒,白面書生悄然推門而進,顫著聲低聲叫著:“瀟瀟姑娘______”

韶君躲在床邊的畫屏后,深吸一口氣,低聲回道:“請公子先坐一會兒,等瀟瀟更衣便過來。”說著,將屋里僅有的一盞燈熄滅,氣氛更加曖昧神秘。

借著屋外透過來的光線,她躡手躡腳的走到白面書生背后,手里拿著那件花梨木的長形首飾盒,一咬牙,朝書生后腦勺砸去。

他哼都沒哼一聲,就軟軟的從凳子上滑下去。韶君的汗大滴大滴的淌下,這個首飾盒果然堅硬,“公子,實在是對不住了!”她在心里默默道歉。

宴會上的異域風情歌舞已經進入激情狂舞的階段,音樂大作,鈴鐺狂響,誰也不會聽到這邊的動靜。

韶君手腳麻利的將白面書生的衣服除下,再套到自己身上。頭上釵環統統拔下來,套上幞頭,臉上脂粉盡情抹去。

“我成功了!”她興奮的低聲哼著。這段時間小心翼翼的準備沒有白費,花梨木的堅硬足以把人敲暈,她精挑細選的這個白面書生的身材體形與她也很接近,她堅決不修的眉毛讓她在外貌上更像一個男子。

此時屋外的燭火時明時暗,也是按照她設計的舞臺燈光效果,給賓客們亦真亦幻的感覺,這時趁機溜到人堆里去,誰也不會發覺。

韶君一身輕松,正要離去。房間的角落里突然傳來一個調侃的聲音:“瀟瀟姑娘這是要到哪里去啊?”如同被電擊一般,韶君身子大震,心臟狂跳不已,幾乎不能呼吸。這房間里竟然還有人!如同鬼魅一樣的人。

“你、你是誰?!”她深深咽了一口水,勉強支撐住幾乎要癱軟掉的雙腿,后背嗖嗖發涼。

“哧”的一聲,那人拿起火褶子點燃了一盞燈。阿,竟是在大廳中強行闖進輕紗屏障的無禮男子。他雙手握于胸前,挪揄的微笑,輕聲慢語說著,“沒想到瀟瀟姑娘竟然有這種愛好。”

韶君又惱又怒,這個人真是多管閑事,“要你管啊!”她怒目瞪了他一眼,拔腿就走。還沒邁出半步,卻被橫空貫起來。韶君驚恐不已,拼命掙扎,無奈這個人的手臂就像銅墻鐵壁一樣,她絲毫動彈不得。

轉眼之間,她被扔到床上。這個男子欺身上來,望著她楚楚動人的臉龐,雖著一身男子服飾,更覺得別具風味。自從剛才在大廳見到她,他就一直冷眼旁觀,剛才悄然跟蹤她和白面書生到了屋里,卻看到這個小佳人大動蠻力,一把敲暈了可憐的書生,還開心的扒了人家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他唇角上揚嘿嘿笑著,眼里釋放出濃烈的,俯身朝她身上探去,嘴唇在她耳邊呵著氣:“瀟瀟姑娘果然與眾不同。”

本來天衣無縫的逃跑計劃被意外攪局,韶君再也顧不得怕被玉娘聽見,掙扎著企圖打掉他的祿山之爪,大聲叫喊起來:“你這個混蛋!色狼!放開我______”可憐屋外仍然是鼓樂喧天,賓客們已經看得都流口水了,指戳著臺上舞妓,朝玉娘嚷嚷著,“我要這個,這個______”此時在他們眼里,女人脫下衣服都是一個樣,和鳳瀟瀟也沒什么區別了。玉娘興奮的點著銀子,都鉆到錢眼里去了,哪里還聽得到韶君微弱的呼叫聲。

韶君的手腳已被制住,俯于那人身下。那男子卻還像貓捉弄老鼠一樣,并不急著撕扯她的衣衫,只是用嘴唇輕輕點著她的耳垂,緩緩滑落到秀美的頸部,和半裸的香肩。男子身上一股濃烈的膻味直沖入她的鼻孔,她幾乎要窒息過去。她又羞又急,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絕望的心徹底墜入冰湖。

隨著一聲宏亮的厲喝:“突於賊子!還不速來受死!”一團黑影破窗而入,一柄利劍閃著寒光直直的逼向床上正在享受美人馨香的男子。這個被稱作突於的男人眉毛一擰,翻身躍起,雖然仍然滿面笑意,聲音中卻帶著極大的怒氣:“元赫!不要壞我好事!改日我們好好斗一番如何?”話雖如此,拳腳卻如疾風閃電一樣揮過去。元赫鼻子一哼,口中叫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他手執利劍猱進鷙擊,舞得水泄不通,將突於團團圍住。

韶君喘了幾口氣,驚魂未定的坐了起來。她都沒想到轉眼間屋里的形勢大變,白面書生還昏睡在地上,屋里多了兩個人大打出手。借著微弱的燭光,這個破窗而入的漢子骨骼粗大身形矯健,衣著黃衫,正氣凜然,與唐代傳奇故事里的黃衫客別無二致。韶君驚喜的叫道:“大俠救我!”

突於被元赫追了好幾天,今天剛剛能喘口氣,正想好好享受一下,不想元赫又陰魂不散的殺了過來。他今天一時疏忽,忘了帶兵器,此時已經落于下風。他心里暗暗叫苦,一邊纏斗一邊向窗邊移去,稍稍賣了個破綻,縱身一躍,竟從窗戶逃逸。

房間里“吭坑”的打斗聲已經引起了下面的注意,只聞樓梯間傳來匆匆腳步聲,恐怕是玉娘帶著打手過來了。

韶君焦慮不已,也不顧男女有別,奔向元赫,緊抓著他的衣袖焦急的叫著:“大俠救我!我本是洛陽良家女子,被歹徒拐賣到這里!”她臉上還掛著淚痕,身上衣服零亂。

元赫正待離去,卻被這女子一把抓住衣袖。他本來就是豪氣沖天的豪杰人物,見此情景,已經明白了幾分,當下朗聲說道:“姑娘莫慌!”從床上扯下一塊布,披在韶君身上,把她往腋下一斜,也輕飄飄的躍窗而去。玉仙樓的吵吵嚷嚷之聲越來越小。

元赫夾著韶君狂奔了十幾里,天色已漸漸亮起來。韶君過了十多天擔驚受怕的青樓生活,終于重獲自由,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早晨清冽涼爽的空氣,對元赫道謝不已,“以前有一個黃衫豪客相助名妓霍小玉,傳為美談。元大哥,你的豪情俠義實在不下于黃衫豪客,韶君感激不盡!”

元赫聽到如此溢美之詞,心中甚慰,豪邁的笑道:“我若沒有要緊的事情,一定會護送姑娘回洛陽。只是如今,只能讓姑娘自己回去了。這里離洛陽城有幾百里之遙,我已給姑娘雇好馬車,四五日即可回到洛陽。”

看著元赫給她準備的馬車和車夫,韶君面露為難之色。如果昨晚憑她自己就能順利逃出去,她也覺得沒什么好怕的。可是經過突於這么一鬧,她心里也沒了底,自己一個單身弱女子,若在路上碰到像突於這樣的壞人或者更壞的,可就沒那么好運正好有個元赫來救自己了。在這個崇尚武力、各方面條件都落后的古代,空有現代化的思想和知識有時候也毫無用處。

韶君把心里的擔憂告訴了元赫,元赫沉吟了片刻,終于讓她和自己同行,等他辦完事再送韶君回家。

元赫騎著馬,韶君坐馬車,一路向北而行。韶君在一路上所見景致,與洛陽的繁華風貌大不一樣,她也樂得游山玩水。元赫武功雖高,但仍然要避人耳目,所以和韶君同行,倒是方便了他掩飾自己的身份。

而且韶君肚子里有著各種各樣的傳奇小說,元赫很喜歡聽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的故事,她便把這些故事掐頭去尾,隱去朝代,說給元赫聽,一路上打發了不少時間。

二人每到驛站,韶君就請人寫信給父母報平安。每到州縣衙門便會停留幾天,元赫自去辦他的事,韶君便在當地參觀游玩。

元赫雖然看著像一個江湖俠客,但一言一行卻透露著軍人作風,讓韶君覺得很奇怪。而且,他們這一路上并沒有帶什么金銀細軟,可是每到州縣,元赫總能搞到一大筆銀子。他們二人都是豪爽奢侈之人,吃穿住行無不是漫天撒銀。所以韶君雖然跟著一路奔波,并沒有受什么苦,元大哥的錢是怎么搞來的,她也不深究。只是在心中感慨,難怪唐傳奇故事里的豪客游俠最多,她身邊正好就有這么一個嘛。

這一天,元赫辦完事回到客棧,神色沉重。韶君好奇,忍不住問起來。

元赫面露焦慮凝重之色,說道:“今年五月,契丹大賀氏聯盟反叛朝廷,殺了營州刺史,占了營州。圣上派了二十八個將軍去討伐,幾乎全軍覆滅!”

“啊!”韶君掩口驚呼,歷史知識并不豐富的她聽到這個消息,相當震驚。五月,她還在洛陽享受古代仕女的悠閑生活,沒想到邊關發生了這么重大的變故。她原以為,唐太宗李世民開疆擴土,四夷臣服,此時的唐朝應該是人人過著富庶安樂的生活啊。

元赫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契丹軍隊連破數座城池,已經快要打到冀州了。我此行還要去魏州,魏州與冀州相鄰,難保不受到契丹軍隊的攻擊。”

他看韶君心神不定,心中歉意,安慰道:“這里的縣令與我相熟,你暫且在他家里住下,他會派人送你回洛陽。”

“不,元大哥,我要和你共進退!”韶君的眼里閃著堅決的目光,“小妹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也不是背信棄義的人,何況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也要為國盡一份力!”她雖然生活在和平年代,沒有經歷過戰爭,卻也和所有國人一樣滿懷著愛國之心。此時的唐朝也是中華,回到唐朝抵御外侮,也算是為國盡力,雖死而無撼了!

多日來,元赫和她朝夕相伴,早已把她看作興趣相投的知己朋友。韶君雖然是個女子,膽量氣魄卻不輸男兒,而且聰明多智。元赫心中頓時豪氣沖天。

魏州,屹立于黃河之北,多山地。城墻高聳,城門重兵把手,警衛森嚴,此時已進入緊急備戰階段。

元赫手持金牌,與韶君輕松進入城內。街上嘈嚷喧雜,卻不是商業繁榮的景象,行人匆忙,難以掩飾惶恐之色。不時有一隊隊的騎兵策馬狂奔,橫沖直撞,尖叫聲哀泣聲,混亂成一片。契丹軍隊雖然還沒有攻過來,已呈現出兵荒馬亂的頹勢。

見次情景,韶君為此處百姓的困苦深感憐憫。

二人還沒到刺史府,刺史獨孤思莊已經惶惶然一路小跑迎出府來。

韶君好奇不已,咋舌道:“元大哥,難道你是欽差大臣?”

元赫卻只是笑笑,與獨孤思莊進入后堂敘話。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韶君才算稍稍明白了些。

原來,元赫隸屬羽林親軍,是皇帝的親侍內衛,負責對唐朝周邊番邦的監視、探密、情報等工作,必要時,對番邦重要人物進行刺殺、策反,類似于國家安全局特工人員之類的性質。他的一切行動都直接向最高領導——皇帝匯報。

本來,他所負責的是大唐北部的突厥。今年五月,契丹大賀氏聯盟謀反,他收到秘密指令,契丹大賀氏聯盟派了使節到新羅,煽動新羅與之聯合攻唐。從唐太宗李世民起,大唐便屢屢攻打朝鮮半島,百濟、高句麗相繼亡國,新羅向唐王朝俯首陳臣,勉強保住朝鮮半島。新羅正在為契丹使節的游說左右搖擺不定時,元赫在新羅王宮殺掉使節,向新羅國王羅列出他的“罪證”,新羅國王嚇得再也不敢做非分之想。遺憾的是,和契丹使節同行的一個契丹貴族將領突於逃脫了。突於是大賀氏聯盟中紇便部落的首領夜固的弟弟,驍勇善戰,元赫一路追殺他到了中原境內,后來在玉仙樓,才得以救了韶君。

“我已命全城百姓戎裝以待,繕修守具,只是這契丹賊子兇狠殘暴,恐怕,恐怕我們難以抵擋啊,”獨孤思莊一邊沮喪著臉解釋,一邊擦著頭上的汗。從城門口的守城將領一路飛奔傳來的消息,他知道圣上的內衛已經進城了。他又驚又喜。驚的是,內衛可自行生殺決斷,若查出官吏和番邦亂賊勾結,可以先斬后奏,他若一個沒伺候好,惹這位內衛大人不高興,腦袋都會被割下來。喜的是,他自認為克己奉公,沒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而且有內衛大人在魏州督戰,就算敗了,圣上怪罪下來,也有個人能給自己說說情。所以,雖然元赫在官銜上比他低,他仍然態度恭敬。

“嗯,獨孤大人不必驚慌,圣上已經派出百萬大軍齊壓邊境,不日就可把契丹賊子一舉殲滅,大人只需如往常一樣勸課農桑,安撫民心。”

元赫淡淡的安撫了他一番,提出到軍營去看看。

練兵場上黃沙漫布,軍號軍鼓的聲音雄渾激昂,人影攢動,顯得個個生龍活虎。走近了,才發現,兵士中不乏老弱病殘之人,面帶倦容,而且陣行散亂,臺上的指揮者叫得聲嘶力竭,下面亂哄哄如同一片散沙。

獨孤思莊的老臉皺得像菊花盛開,無奈的看著元赫。“唉,魏州周邊所有的青壯年男子都被調到這里來了,人還是不夠啊。”

“這些六七十歲的老伯?”韶君第一次看到古代的軍營,指著場上累得都快跑不動的幾個老人家,失聲叫起來。

“天哪,竟然還有小孩子!”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如此殘酷,讓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她無法接受。

“獨孤大人,這些老弱病殘的人,上了戰場不是白白送死嗎?為什么不多多訓練一些真正年輕力壯的勇士,才能夠一當十啊!”

獨孤思莊見韶君口無遮攔,心里雖然覺得是婦人之見,口上卻連忙解釋道:“姑娘,你不知道那些契丹人久居山林,和野獸毒蛇為伍,個個力大無窮,野蠻殘忍,這么短的時間我們如何才能訓練出一批勇士啊!如果人人都像元大人武功了得,契丹人也不敢進犯了。”說著說著,拍了元赫一記馬匹。

韶君想到那個企圖輕薄她的契丹賊人突於,心里也是一陣氣,凡是契丹人在她眼里都成了十惡不赦的壞蛋。

聽著他們二人的言語,元赫心里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來。他雖然武功了得,若是到了戰場上,仍然是雙拳難抵四腳,單憑他一個人,又能殺幾個敵人呢?如今之計,也只能像韶君說得那樣,讓獨孤思莊趕快訓練出一批精兵,抓壯丁抓來的這些人,雖然老弱病殘,暫時也只得留在軍營里,至少在人數上不至于太寒酸。

這時,練兵場上一陣騷亂,軍官呵斥不止。原來,一個六旬老人不堪折磨,累得暈倒在地上。周圍幾個中青年男子,似乎是這個老人同村的人,氣憤的和軍官對罵起來。

元赫、韶君和獨孤趕上前去。

這些村民日夜操練,早已忿忿不滿,管你什么刺史大人,扯開嗓子就罵。氣得獨孤思莊直叫“刁民!刁民!”

韶君扯開圍住的村民,看到老者半昏迷的倒在地上,面色通紅,嘴唇干裂,似乎呼吸緊促。莫非是中暑了?雖然時日已是陰歷九月初,熱暑勁頭還沒過去,秋老虎還發著飆。頂著大太陽訓練,體質弱點的不中暑才怪。

“趕快把老人家抬到樹蔭下!快!”她顧不得這些人的爭吵謾罵。

村民一愣,這個眉目俊秀的小哥兒一臉認真的樣子,竟然指揮起他們來。

韶君蹙著秀眉,焦急的說道:“這個老伯肯定是中暑了,快把他抬到陰涼的地方啊!”轉身對軍官說道:“去拿一碗水來!”

旁邊又閃過來一個兩鬢花白的老人,貌似郎中,摸著老者的脈搏,頷首道:“這位公子說得不錯,快不要耽誤了。”

看來還是郎中的話令人信服,于是一群人手忙腳亂的把老者抬到樹蔭下。軍官也乖乖的把水端了過來。韶君退身站到一邊,對圍了一圈的村民說道:“大家不要圍著老伯,要不然他的呼吸該不順暢了。”經過剛才一番情景,大家都自動的退到一邊。郎中把老者的衣裳解開,用手扇著他的胸膛,把水慢慢喂到嘴里。

獨孤思莊還在為剛才村民的無禮惱怒不已,“哼,窮山惡水出刁民!姑娘如此對待他們,這些人也未必領情。”他是關隴貴族,被“發配”到魏州,這里的生活條件遠遠趕不上長安洛陽,心里早就一肚子氣,眼下又被契丹軍隊嚇得魂飛魄散,只希望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所以對治下的百姓沒有半點感情可言。

村民聽到這個俊秀公子竟然是個姑娘,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韶君看。她俏臉一紅,退到元赫身邊。

元赫看到村民鬧事的情形,知道獨孤思莊平日里肯定沒有善待過這些抓來的老百姓,這些人又怎么肯為朝廷賣力呢,他雖然不認可獨孤思莊的行為,可是又不能越俎代庖全權處理軍中的事,所以大感頭痛。

韶君似乎看穿了元赫的心思,明眸一閃,說道:“獨孤大人也是為了魏州安危,才不得已征集百姓入伍。這些人卻不分青紅皂白連累大人的聲譽,我都為大人抱不平了。元大哥,你何不幫一幫獨孤大人?大哥本來就是軍旅中人,管這些人不費吹灰之力,看他們以后還敢說獨孤大人!”

“哎呀!姑娘所言及是!有元大人坐鎮軍中,料想那契丹狗賊也不敢來犯我魏州了!”獨孤思莊樂得喜上眉稍,他正好順水推舟,把軍營這副亂攤子丟給元赫,日后出了什么事,也有元赫幫他頂著。

獨孤思莊樂顛樂顛的把軍營大權全都交給了元赫。從此,元赫就在軍營里挑選了一些壯年男子,日夜訓練。六十歲以上的和十二歲以下的,充做后勤,不讓他們那么辛苦的跟著操練。在韶君的建議下,那天和她一起救中暑老者的老郎中張孝儉也被委以重用,成了一名軍旅大夫。

韶君絞盡腦汁,苦想契丹反唐這段歷史,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大唐當然是不會被契丹滅了的,可是魏州呢?小小的一個魏州,它的命運又是如何?她,元赫,獨孤思莊,和這滿城百姓的命運又會怎樣呢?對未來的茫茫不可測知,讓她真正把自己看作大唐的一份子,對她來說,現在所發生的事和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不再是歷史,而是活生生的,甚至可能是血淋淋的,現實。

在胡思亂想中,她從平靜變得焦躁不安,又從焦躁不安變得平靜,反反復復。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空有一點歷史知識和現代思想,卻百無用處。在這樣郁悶的透不過氣來的情緒里,她開始跟張孝儉學習醫術,畢竟懂點醫術,在戰爭中也能夠為國盡力了。

張孝儉本來只是一個鄉野郎中,獨孤思莊抓壯丁時老的少的一個也不放過,他也被稀里糊涂踢進了軍營。現在受到元赫的禮遇,在軍營里重操舊業,比起天天操練算是幸福多了。眼下又有一個這么聰明乖巧的徒弟跟著他學習醫術,他這把老骨頭高興的都快跳起來了,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平生所學無不傾囊傳授給韶君。

韶君雖然被張孝儉高強度的“填鴨式”教育壓迫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但總比每天胡思亂想的好,而且以她科學的學習方法,進步很快。張孝儉為自己收了個好徒弟而得意洋洋,私下里悄悄塞給她幾張皺巴巴的紙,“這可是師祖留下來的,秘不外傳啊!”韶君好笑,她又不是醫學博士,這些深奧的東西哪看得懂。大概看了一下紙上的內容,好像是關于煉丹之類的文字,煉丹?我可不感興趣!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無情的撕破了。契丹大賀氏聯盟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已經攻下了冀州,殺了冀州刺史。契丹軍隊在冀州大肆屠城,血流成河。

獨孤思莊天天給朝廷寫奏折,請求派兵援守魏州,一封又一封五百里加急向洛陽奔去。元赫的神情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他手下的兵戎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戰斗力已經大大提高,可是仍然難以抵擋契丹的十萬大軍。魏州城里每個人都心驚肉跳,一座城池沒有半點活氣,森森然恍惚變成了孤獨的死城。

獨孤思莊急得直跳腳,天天祈禱,盼星星盼月亮。很快,他盼來了救星。他那些奏折幫了大忙,武則天見他膽小懦弱,不能委以重任,遂啟用彭澤縣令狄仁杰為魏州刺史。壓抑良久的黑夜終于露出了一點微弱的亮色。獨孤思莊欣喜若狂,元赫精神為之一振。

獨孤思莊雖然被罷了刺史之職,至少撿回了一條命,差點“老夫卿發少年狂”,開心的暈過去。他急急忙忙收拾金銀珠寶,不等狄仁杰到任就帶著家眷撤退了,連大印都托元赫暫為保管。

這種行徑讓韶君很不齒。雖然元赫勸她跟獨孤大人一起回洛陽,可是她拒絕了。一介刺史,好歹也算個封疆大吏,卻只顧自己逃難,棄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顧,這樣的人,唾棄、鄙夷都不夠,怎么還能跟他同流合污一起逃命呢!

何況,大名鼎鼎的狄仁杰就要來了,韶君雖然對自己的歷史知識沒什么信心,可是對這位如雷貫耳的千古名相還是很有信心的!

狄仁杰很快到了魏州。元赫和韶君都激動不已。元赫和狄仁杰有過數面之緣,深知狄大人為官剛正不阿,有膽有識,比膽小鬼獨孤思莊強了不止一點半點。韶君見到了這個武朝期間最有名的忠臣良相,更是比見到大明星還激動。

狄仁杰時年已經六十六歲了,雖然兩鬢花白,卻精神抖擻,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折射出從容睿智的光芒。聽完元赫的陳述,他輕捋美髯,略做打算,說道:“我們先到軍營里看看。”

自從聽到冀州淪陷的消息,軍營里又開始呈現疲懶之勢。

狄仁杰命令被抓到軍營來的村民出列。

村民們面面相覷,一步一挪走了出來。

“契丹賊子離我魏州尚有千里之遙,何苦勞累各位鄉鄰在此守衛!大家盡可歸家去。若賊子來犯,自當有我大周百萬大軍擊之!”

聽到新任刺史大人慷慨陳詞,擲地有聲,村民們無不感激流涕,下跪叩首稱謝不已,口中叫著青天大老爺。這些村民只是普通老百姓,沒有受到過什么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的愛國主義教育,如今聽刺史大人愿意放他們回家,個個歡喜動容。

狄仁杰對他們好言安撫,叫他們返回家園后不要荒廢了農耕稼穡。也有一些青年男子,這些日子里和元赫共同操練,也感染了滿腹愛國熱情,愿意留在軍營里保家衛國。狄仁杰便叫元赫把他們登記名冊,按照士兵的待遇,每月發放俸銀。

轉眼間,軍營里空虛了一大半。魏州本來不是軍事重鎮,所以一直沒有什么軍力。如果不是契丹來犯,獨孤思莊也不會抓一堆老百姓填充在營里。

元赫見狄大人行事作風練達利落,信心飽滿,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和狄大人邊回府邊笑著說道:“早上見狄大人輕裝而來,連隨從都沒帶幾個,我還很失望。沒想到,大人果然是帶著朝廷大軍前來的,只是不知大軍現在已到何處?”

狄仁杰哈哈笑著,一邊捋著胡須一邊說道:“并沒有什么大軍趕赴魏州______”

元赫身子一震,神色大變。韶君也失聲叫起來:“莫非狄大人要唱一出空城計?還是制之死地而后生?”狄大人的一番心思就是她也猜不出了。

狄仁杰贊許的看了韶君一眼,微微點頭,收斂起笑容,喟然嘆道:“朝廷哪還有百萬大軍可調?西硤石黃獐谷一役,我大周將士損傷過半,如今圣上命令把所有囚犯和大戶人家的家奴都編入軍中,我們和契丹大賀氏聯盟的這場戰爭恐怕不是短時間能結束的。”

“那依大人之見,我們應當怎么做?”元赫雖然武功蓋世,在正面對敵作戰方面卻并沒有多少經驗。

狄仁杰臉上又恢復自信爽朗的笑容:“元赫,你到軍營里去挑選幾個身形魁梧、外貌周正的軍士,不過一定要忠心可靠之人______”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狄仁杰將自己的計劃詳細道來。

元赫聽得又是駭然,又是驚喜。韶君的心頭也是振奮不已,躍躍欲試,唯恐自己不能參與其中,急著要狄大人快給她布置任務。

狄仁杰見韶君雖然只是一個嬌小女子,卻心思聰慧,頗有膽量,對她也甚為喜愛,說道:“韶君姑娘也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你做。你先幫元赫到兵器庫里挑選他們需要的東西,等我擬好請柬,把請柬送到魏州城里的商賈名流手上,晚上我要宴請魏州各界名士。”

三人一商定好計策,就馬上分頭行動。

狄仁杰命原獨孤思莊手下的錄事擬好宴請名單和請柬。新官上任,拜會當地名流是理所應當的事。只是如今這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狄大人竟然還有興致擺筵席,錄事雖然很納悶,還是一絲不茍的把大人交代的事辦好了。

韶君和元赫也已經準備妥當,韶君甚至在兵器庫里挑選了一件絹布盔甲穿在自己身上。這件絹布甲外形纖巧秀美,大小合身,正好裹住她玲瓏別致的身材,顯得英姿颯爽,嫵媚嬌蠻。狄仁杰含笑點點頭,說道:“如此甚好,不輸于男兒。只是待會送請柬還是要做女子打扮,不可太過簡陋。”

新任刺史大人把軍營中的老百姓全都放回家的事情,不到一天就傳遍了魏州的大街小巷。大家都議論紛紛。商賈名流還沒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接到了刺史大人的請柬。送請柬之人竟然是一個明艷動人的盛裝少女。奇事一樁接著一樁,雖然名流們都心懷忐忑,惶恐不安,卻不舍得拒絕明艷少女的邀請,一個個都來了。

狄仁杰神態自若,于筵席上,只與他們閑談各地風土人情,請他們協助官吏治理好魏州。這些商賈名流表面上客氣著唯唯諾諾,心里卻不已為然,契丹說不準哪天就打到魏州來了,他們都得完蛋,誰還有心思經營生意啊,不過及時行樂罷了。

“啟稟大人!招討大將軍元赫所率人馬已經到城外北山,元將軍求見大人!”朗朗清脆的聲音是韶君,她又換上了絹布盔甲,婷婷立于門前。

商賈名流們交頭接耳,聲如蚊蠅。

戲肉來了。

“末將參見大人!末將所率十萬兵馬現已安扎于冀州城外北山,隨時聽候大人調遣!”元赫聲如洪鐘。商賈名流們都張著嘴巴看著這位昂首闊步走進來的大將軍,只見他身穿藏青色明光甲,胸前佩護心鏡,頭戴黑色鐵盔,插鮮紅貉纓。這些行頭都是韶君花了好長時間才在兵器庫整理出來的。

陸陸續續的,另外幾個“大將軍”也到了。他們個個都是英氣逼人,體形魁梧,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漢子。

狄仁杰待這些“大將軍”都入座,肅然說道:“朝廷招討大軍到了魏州城外,本是軍事機密。在座各位不得向外透露!”

轉頭又向“大將軍”們說道:“請各位將軍務必嚴格約束屬下,不得擾民!不得滋事!”

幾位“大將軍”齊聲唱諾:“末將遵命!”

在座賓客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卻都按奈不住臉上的喜色。他們的神情變化一一落入狄仁杰眼里。

“契丹賊人尚在千里之外,不足為懼,大家莫要驚慌,”狄仁杰朝眾人舉起酒杯,以示壓驚,隨口說道,“自我進入魏州以來,發現魏州城內民生凋敝,百業不興。各位身為本地郡望,應當是黎民百姓之楷模表率,希望大家齊心協力,協助本府治理好州郡。”一番話下來,雖不怒而威。

“那是,那是,魏州城有了狄大人,實在是我們魏州百姓之福啊!”經過今天晚上這一幕,多日的陰云密布終于放晴,商賈名流們紛紛點頭應諾。

幾天下來,韶君和元赫驚喜的發現,魏州城一掃往日的頹廢沉淪,商戶重新開門營業,街市又變得熱鬧喧嘩,一座死城又恢復了勃勃生機。

酒肆茶館里,不時有賓客竊竊私語,卻都是一臉輕松自信。

一個人意氣風發的跟同伴說著:“有刺史大人和朝廷的招討大軍在,契丹賊人來了我們也不怕了,到時候我都要沖出去跟他們拼了!”

“前兩天刺史大人把軍營里抓來的農戶都放了,我就知道刺史大人是有備而來。”另一個得意洋洋的接口說道。

“這招討大軍在哪呢,說是在城外的深山里,可是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一人滿面狐疑,小聲質疑著。

“嗤!這你就不懂了,刺史大人愛護百姓,治軍嚴明。而且這些對敵用兵的軍國大事,豈是你我能看到的?”

“就是,聽雍記綢緞莊的伙計說,他們老爺參加了刺史大人的宴會,都親眼見到招討將軍了,刺史大人嚴厲告誡那幾個將軍,不準他們惹是生非。”

“我有一個朋友的親戚住在城外鄉下,聽他說,招討大軍都是夜里操練,從來不滋擾鄉民。就是夜間行軍,也怕驚擾了鄉里,靴子下面都縛著稻草!”

若是聽到他們的談話,韶君他們定會開懷大笑。狄大人的膽量和計謀實在令人佩服。那晚在筵席上,得到如此振奮人心的消息,哪個商賈名流還壓抑得住滿腔喜悅,回去就悄悄告訴了妻妾兒女,爾后家中奴仆婢女也知曉了,一傳十,十傳百,雖然都不在明面上講,幾乎滿城百姓都知道了。一時間,民心振奮,人人變得自信、勇敢,又多了一批青壯年自愿投到軍營里來。

而狄大人、元赫和韶君等人卻是怎么也笑不出。據探子回報,契丹大賀氏聯盟已經離開冀州,朝魏州的方向開拔了!

朝廷發不出兵來支援這小小的魏州,他們只有靠自己自力更生。在戒備森嚴的軍營里,元赫每天致力于訓練軍士,工匠們鍛打兵器,火花四濺,熱氣蒸騰。

元赫特地讓工匠打了一把匕首,給韶君以做防身之用。他早已把韶君當作親妹妹一樣看待,很后悔把她也陷入這危急之地。如果城破,情形將無法想象。

“防身?”只是防身嗎,契丹軍隊的兇猛,殘忍,嗜血,這一切早有耳聞,如果落到他們手里,恐怕不只是一死那么簡單了,韶君心頭顫抖,如果真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這把匕首確實可以幫上忙。

探子一天一報。契丹軍隊一天一天推進。

冬天似乎提前來臨了,刺史府好像已經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時事的轉變讓人猝不及防。最后一個探子一邊跑進刺史府,一邊高聲呼叫:“契丹撤兵了!契丹撤兵了!”高呼聲如同砰然綻放的禮花,灑向整個刺史府。

剎那間,陽光融化了冰雪,府里所有人都沸騰了。

只有狄仁杰神色如常,不緊不滿的喝著他的茶。

韶君興沖沖的跑進來,叫道:“狄大人,你早就知道契丹會撤兵的,對不對?”

狄仁杰看著她,縱容的笑了:“說說看。”

“您讓元大哥帶人化裝成招討將軍,一來,可以安撫魏州百姓的心,二來,給了契丹一個假像,讓他們以為真的有大軍埋伏在魏州城外,等著襲擊他們。而且您一上任就放走了軍營里的農民,這些農民大多居于魏州城外郊區,契丹探子想必也會到城外打探軍情,他們得到的信息只會有一種,那就是,的確有大軍逶迤在魏州城外的山地。而且,他們越接近魏州,就會發現魏州百姓得生活如往常一樣安定,試想如果沒有朝廷的軍隊撐腰,這些老百姓早就慌成一團了。所以,他們絕對不敢再貿然前進。”

她一口氣說完,元赫哈哈大笑,鼓起掌來:“看來還是韶君最了解大人的心思!不過,這次契丹撤軍還是有點蹊蹺,我想深入他們內部去了解一下情況。”

狄仁杰雙眼望于天外,答道:“甚好。我原以為,以我的部署,契丹軍隊不敢進攻魏州,一定會繞開魏州,繼續南下,到那時就有朝廷新軍攔截,沒想到,他們到了魏州,竟然掉頭往北回去了。此事確實有些古怪。我也要馬上寫奏折回稟圣上。”

大家都知道元赫武功高強,而且精通刺殺之術,料想也能全身而退。

硝煙彌漫的日子終于過去了。

狄仁杰整頓軍營,修養生息。他見軍醫張孝儉年過五旬,而且只是個鄉野郎中,準備放他回鄉下,另外聘一個精通藥理的大夫接替他。張孝儉經過這段時間和元赫、韶君等人同甘共苦的生活,也充溢了一腔報效國家的情懷,不肯離開軍營。只好厚著臉皮吞吞吐吐的告訴狄大人,自己其實是孫思藐的徒弟,雖然學藝不精,好歹還有兩把刷子。狄仁杰也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瘦小的老頭竟然是藥王的徒弟。

連著韶君也沾了光,成了孫思藐的徒孫了。張孝儉塞給她的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又被她重新當成了寶貝。在這幾張紙里,還真被她挖掘出了有用的信息——如何制作火藥。

孫思藐留下的這幾張紙,是他對歷代煉丹術的一個總結,其中無意提到,如果硝石、硫黃和木炭的比例配制不好,會引起爆炸。反過來看,三者按一定比例配制,就是制作火藥的原理。

韶君本來對打打殺殺深惡痛絕,可是在防御契丹入侵的那段煎熬般的日子里,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會做現代化的武器多好。從工匠們準備的兵器來看,火藥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如果能研究出怎么制作火藥,大唐的軍隊也不至于被契丹打得慘不忍睹了。

不過,研制火藥是個危險的工作,她和張孝儉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進行。

狄仁杰看這一老一小,整天圍著一只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丹爐,躡手躡腳的炒硝石和硫黃,不由得大皺眉頭。他從小接受的是正統的儒家教育,對那些妄想通過服食丹藥達到長生不老的行為很看不上眼。不過人家師徒倆的事,他也不好管,最多走過的時候咳嗽兩聲。

這天,他又咳嗽了。

韶君嘻嘻笑著跳出來,叫道:“狄大人,你的嗓子又不舒服了?”

韶君除了每日跟著師父學習醫術,剩下的時間就是照顧狄仁杰的飲食起居。狄仁杰已經知道她是出身高貴的滎陽鄭氏家族的小姐,執意不肯讓她做婢女的事情。她卻不覺得做婢女的工作有什么低賤的,能為狄仁杰效力還是榮幸呢。

今天的狄仁杰卻一臉嚴肅,說道:“圣上已經批閱我的奏折,對此次魏州御敵深感滿意,已經派了宋王來魏州表彰嘉獎。你,張先生,和元赫,都會受到嘉獎。”狄仁杰做事老到周全,這次御敵有功的人都被他寫入奏折,請求朝廷給予獎勵。

“哦,知道了。”韶君有點失望,嘉獎,無非是賞些金銀珠寶,她的老爹有錢的很,不希罕,如果能見上武則天一面就好了。

“宋王李成器是皇太子李旦的長子。韶君,等宋王殿下到了,你一定要記住君臣之禮,言必稱“殿下”,不可你、你、我、我的稱呼。”狄仁杰耐心的教導著。韶君丫頭似乎沒有什么尊卑觀念,不會使用敬語,對著自己人怎么叫都無所謂,可是對皇族,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對宋王稱“殿下”,我,我自己還不能叫我了嗎?”

“叫民女!”狄仁杰頭都大了,這個丫頭平時挺聰明伶俐的啊!

“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還有什么臣妾啊,妾身啊,奴婢啊!”這時,她的腦袋轉得倒快。

“太子殿下可安好?”眼前這個青年王子,和年輕時的太子李旦別無二致,一樣的溫文俊雅,玉帶長衫,不同的是,李旦的眼睛里永遠是一派溫和,敦儒,而宋王,通身有著一股藏而不露的王者之氣。狄仁杰這一生對李唐皇室忠心耿耿,費力保全李氏血脈,此時見太子的長子已成人,且有著不同乃父的英武決斷,不由心頭寬慰。

“太子殿下身體安康,每日以練習書法為樂趣,倒也清閑得很。”太子本是他的父親,他不稱父親而稱太子,雖然是因為有外人在場,說話謹慎小心,可也足見父子二人的疏遠程度。

狄仁杰遣走下人和錄事,和李成器向內院踱步走去。

“圣上為何會派殿下到魏州來,您可知道其中內情?”此時,二人才放開懷交談起來。武則天為了穩固自己的統治地位,嚴厲禁止朝廷官員和李氏皇族子弟來往,而此次,卻派宋王李成器到魏州來對狄仁杰表彰嘉獎,狄仁杰久歷官場,也不由得疑心朝中恐怕是在醞釀什么大事件了。

“是魏王的主意。他在皇上面前顯示自己的大度,說是看我已經成年,卻整天無所事事,特意給我安排了一個出外的機會。魏王一直在監視太子和我們幾個兄弟,又苦于找不到我們的錯處。”李成器說這番話時,輕描淡寫,顯然他也早料到武承嗣的詭計。

人,不做事便不會有錯誤,做的事越多,錯的才越多。

武承嗣把他推到魏州,讓他和狄仁杰有了接觸的機會,日后指控他謀反也好,勾結朝廷命官也好,總算有了點真憑實據,而且還可趁機打掉狄仁杰,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好,好,既然殿下看得通透,我也放心了,我已經讓鄭姑娘在驛館給殿下備好房間和一應器具,她可算得上我這的管家,待人接物面面俱到,您馬上就可以帶隨從過去休息了,有什么事,您直接問她就好。”

狄仁杰生活節儉樸素,這次來魏州是受命于危急關頭,家眷沒有隨行,府里的奴仆婢女也沒幾個手腳靈巧的,倒是韶君不計尊卑,給他幫了不少忙。宋王是皇室子弟,身份尊貴,若安排一般的婢女服侍恐有不周,也只有韶君能當此重任了。

這時,只怕她又在和張孝儉煉丹了。

狄仁杰又咳嗽起來。

連李成器都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好大一股硫磺味。他抬眼四望,花園深處一個小屋子里哧哧竄起一道兇猛的火舌,猖狂肆虐。

“不好!”兩人同時叫道。李成器足尖輕輕點地,飛奔過去。

剛才狄仁杰把所有的下人都遣走了,所以韶君煉丹的屋子著火,誰也沒有發覺。

“來人!走水了!快來人!”李成器已經閃身進了著火的屋子,狄仁杰急火攻心,大呼起來。

屋里充斥著刺激的氣味,丹爐里的火四溢開來。門口倒著一個蒙頭蓋面的人,李成器把他抱起送出門外,這個人隔著布不停的叫著:“韶君,韶君還在屋里!”

李成器心頭一動,難道是她?怎么可能?

韶君臉上蒙著的布里已經全是硫磺,她艱難的喘著氣,氣若游絲,肺里一陣陣緊縮疼痛,快要炸開了。四周的火焰嘲笑著向她襲來。她拼命伸著手,要把臉上蒙著的布扯下來。心里不停的罵自己,因為怕火藥爆炸傷到臉,自作聰明的包了一層又一層,哪想到還沒有爆炸,就不小心弄失火了。

正在渾渾噩噩,支撐不住時,眼前出現一個高大的男子,一把抱起她向屋外沖去,身后,劈劈啪啪的響著,房梁搖搖欲墜。她心里一陣激動,整個人都軟下來。

人們提著水桶朝火光猛潑,飛似的跑來跑去。

懷里的人輕盈溫軟,也是蒙頭蓋面,兩只手不停的扒著臉上的布,看樣子已經憋得夠嗆。他幫她把布扯了下來。一串侵入肺腑的咳嗽,把她的眼淚和口水咳得滿天飛。

“真的是你?”淡然的眼眸中飛起一絲喜色。他見過她兩次,洛水河邊,紫葛山莊,每一次都讓他心牽魂引,每一次都不可觸及,唯有這一次,這么近的距離,軟玉在懷,嬌軀柔柔,星眸閃閃,一切是那么真實。

“韶君!你們真是太不象話了!”狄仁杰第一次沖她發脾氣。

正在大口大口喘著氣,聽到狄大人怒不可遏的聲音,她才發現自己居然還躺在這個人懷里。她身軀一顫,趕緊脫離了他的懷抱,忙不迭的跟人家道謝,想起剛才的情況,她也是后怕不已。

“咦?是你?”同樣的話也從韶君口中蹦出來,這位洛水邊的無缺公子,她的印象也是如此深刻。

“不得無禮!還不快拜見宋王殿下!”狄仁杰板著臉呵斥道。

韶君羞紅了臉,為什么每次都讓他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樣子,屈起身子澀聲說道:“民女鄭韶君叩見宋王殿下,請恕奴婢無禮。”眼角稍稍撇上去,可憐一件鑲著金絲獸紋的錦服,已經染上了一片黃的黑的深的淺的污痕。

李成器看她垂著頭,一副倒霉的窘樣,心中卻更加歡喜,每次的她總是與眾不同,不由得嘴角彎彎,說道:“狄大人,這位就是您說的待人接物面面俱到的鄭姑娘吧?”

韶君的臉頰更加一片暈紅得化不開了,狄大人在外人面前如此看重她,夸獎她,她竟然還給大人添了這么大一個亂子,宋王為了救他們身犯險境,如果稍有不測,只怕狄大人都難保身家性命。

想到這層可怕的“如果”,她慌忙弓身說道:“殿下恕罪!狄大人并不知道我們的事,請不要怪罪大人!”雖然宋王殿下看著她時總是眼角眉梢都含著溫和的笑意,誰不知道古代的王孫貴族們都是目無王法、飛揚跋扈?

李成器心想,這樣才是她的性格,雖然外表嬌柔可人,內在卻是一片無所畏懼的俠義心腸。

張孝儉一張老臉也嚇得慘白,哆嗦著解釋道:“我們只是,只是在煉制火藥,也是為了,進獻給朝廷。”

他們本想等研制成功了再告訴狄仁杰,現在看來不說不行了。

韶君臉色緩和,也款款站起,笑著說道:“是的,大人,火藥就是可以爆炸的彈丸。把硝石、硫黃和木炭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可以在瞬間燃燒、劇烈爆炸,如果用到軍事方面對敵作戰,它的殺傷力比油脂、火球都要強多了。”

李成器心中稱奇,說道:“鄭姑娘所說可能也有些道理,只是,一個女子,做這些事情未免太危險了。”眼里盡是關切之色。

狄仁杰也沒想到他們這些天都在忙著做火藥,聽韶君所言,片刻才說:“既然火藥煉制這么危險,不煉也罷。我天朝大國向來恩威并施,對于那些少數部族應該多疏導,少壓制。當年,太宗皇帝以寬宏仁慈之心對待番邦蠻夷,所以四海臣服,邊境安寧。當今圣上因為女主,蠻夷不服,邊境多有滋事,卻也并不敢冒犯天威。如果這火藥果真像你們說得那樣威力巨大,我大國以后盡可持武力征服鎮壓,以蠻制蠻。長久下去,失了禮儀教化,別說番邦百姓,就是我天朝子民也只把一味的野蠻殺戮,持強凌弱當作致勝法寶,到那時,我們教化之邦和那些蠻夷之地又有什么區別?”

他這一席話,表面上是說給韶君等人聽的,暗下卻是對李成器的點撥。武則天當政時,上接貞觀之治,大量沿襲了李世民的治國策略,所以國泰民安,老百姓并沒有因為改朝換代受戰亂之苦。但是,宮廷里的血腥爭斗卻從未停止過,在殺戮和流血中成長起來的李氏子弟,如果沒有正確的心態引導,很容易走上歧途,以殺戮止殺戮,以強暴止強暴,只怕他們和武氏的爭斗越演越烈,終將導致天下大亂,生靈涂炭。

李成器也是聰明之人,聽了這番話,哪能不明白。狄仁杰已過耳順之年,為了朝廷社稷,仍然勞心勞力,奔波勞累,他心里感動不已,說道:“小王緊記大人的一番教導。”

韶君心中也是長吁了一口氣,她從來沒有親歷過戰爭,更沒有傷害過人,每當實驗火藥時,一想到自己做出來的這個東西可能會要了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心里就覺得怪異不安,郁郁困頓之情難以解除。現在聽了狄仁杰的一番話,她的心情也得以釋懷。狄仁杰的愛國愛民之情著眼于天下大局,決不是做一件殺人武器那么簡單狹隘。她已下定決心,不管火藥能否在她手里研制成功,在她有生之年,決不會允許它被濫用。

狄仁杰輕撫頜下胡須,說道:“既然現在已無事,韶君,你快送殿下去驛館休息。”

李成器看著她,又輕露微笑,眼里似有探詢之意。韶君雖然剛才窘迫不堪,此刻已全然放下,也沖他禮貌的回禮,粲然一笑,說道:“請殿下和侍從跟我來。”

一路上,他和她坐在車內,都一言不發。韶君眼角瞅著宋王一身的臟衣服,心里過意不去,心想,怪不得當日在洛河見他,便覺得此人只是一件普通衣衫卻通身的高貴氣質,今天的接觸,更覺得他謙謙有禮,頗具王者之風,每和她的眼光接觸,眼角眉梢處都是笑意,耐人尋味。想到這里,眼波閃動,卻并不說話。

還是李成器開口打破了沉寂,撣著身上污痕,笑微微說道:“小王這一身可都是拜姑娘所賜哦,怎的姑娘倒像沒事人一樣?”

沒想到他一直在觀察自己,韶君心中一惱,眉毛一挑,隨口說道:“這有何難?我還給你一件好了!”

李成器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狄仁杰不在身旁,韶君也忘了“殿下”“奴婢”的稱呼,反正大家都是年輕人,拘謹裝小的說話,她一時半會兒還真學不會。

(題外話:咳,咳,周末發燒了,沒上傳新章節,今天可是寫到零點哦,各位書友,有票的給票,有磚的拍磚,別客氣哦_)

聽見敲門聲和輕喚“殿下”的聲音,李成器一躍而起,是韶君來了。

韶君臉上掛著盈盈笑意,手里托著一件藍色衣袍。

開門相見,二人臉上均是怔了一怔。

他已換上一件月牙白的素色錦袍。不動腦子想想也該知道,他怎么可能窮得都沒有可換的衣裳,還難為自己花了這一個月的薪水,特意給他買了一件新衣。韶君心里泄氣。

他看著她手里托著的物事,沒想到她這么早就來兌現昨日的承諾,本來還想借此機會和她單獨出游,卻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二人都是感到少許突兀。李成器抬手接過衣袍放入木格上,頷首說道:“多謝姑娘費心了。”

接著忙又說道:“小王正好想到街市轉一轉,不知道姑娘可有時間同去,也好給小王講解一下魏州的風土人情。”嘴上說著,手中卻已經握上韶君的小手,不容她說一個不字,攜手向外走去。自那日在紫葛山莊見到她,他以為她是山莊的舞伎,后來去了幾次,卻并沒有見到她,沒想到緣分原來在這里,此次絕不允許她再從他的視線消失。

韶君還沒說話,就被李成器拉著自顧自的走了,他說話的語氣是和氣溫柔的,骨子里卻是不假思索的霸氣。她就是再笨也知道這個皇孫想與她親近,不過這樣霸道的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頭上,這種高高在上的優越,卻讓她心里并不服氣。

她心里氣惱,要甩手掙脫出去,卻不能,他的臉上洋溢著輕松愉悅,氣定神閑。他這十八年來,除了短暫的童年是無憂無慮隨心所欲的,剩下的日子只有隱忍、算計,謀略,和作為父親的長子、弟弟們的長兄必盡的責任義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想把一個人留在自己身邊,就這樣做了。

韶君初到魏州時,這里是一片蕭瑟狼藉,后來經過狄仁杰的精心治理,魏州城又回復了往日的活力,街市嘈雜紛紜,人頭攢動,更有一些在洛陽少見的少數民族的飾品、器皿、毛皮當街叫賣。

她這段時間大都忙著幫助狄大人整理內務,和師父煉丹,很少玩樂過。早上起了個大早給李成器買衣服時,也是飛也似的買完就走。一看見滿街的商鋪,叫賣聲此起彼伏,她也興奮不已,心癢癢的,只想大塊朵頤的瘋狂購物,忘了身邊還有個人不離不棄的拉著自己的手,也忘了荷包里的銀子也已經所剩無幾。

她很快看上了一條狐貍皮,雪白的顏色,頸部夾雜著一絲絲金黃的毛發,摸上去手感柔順。已經是冬天了,

大戶人家都會買上一些毛皮做棉袍、披肩。這條狐貍皮比她在洛陽見到的更大,切割得更完整,給娘帶回去做小坎肩,一定非常暖和。

她的興致來了,問道:“這條皮子多少錢?”

“一百兩!”擺攤的小販見韶君和李成器兩人,俊男美女,穿戴講究整齊,不假思索的叫了個天價。

“什么?這么貴?”韶君的眼睛圓睜,嘟著小嘴,很是不滿,帶著一半夸張,腦子滴溜轉著。

李成器不待她說話,拿出一錠金來,示意小販接過去。

小販也瞪圓了眼,馬上又笑得眉毛都快抖下來,涎著手就要拿過去,嘴里一邊叫道:“公子真有眼光______”

一只手“啪”得一聲打過來,小販被拍了個正著,哎喲叫著縮回手去。

韶君恨不得把李成器的手也打掉,她柳眉倒豎,氣呼呼的對小販說道:“你還真敢要!你也不看看這你這皮子的成色,半光不鮮的,色澤不純,一堆雜毛。”

她拉著李成器轉身就走。李成器好生奇怪:“你不是很喜歡嗎?”

她盯著他,一臉同情:“唉,你真是含著金湯匙生下來的,不知道掙錢多辛苦______”

小販也急了,扯著嗓子喊道:“姑娘,你還要不要啊?價錢好商量。”看來,討價還價自古有之。

韶君擺著手指,做一個三字,堅定的說道:“三十兩,愛賣不賣。”

小販唉聲嘆氣,一副虧了的表情:“拿去拿去,今天算是碰到一個狠的了。”

韶君立刻眉飛色舞,沖著李成器炫耀起來:“瞧見了吧?差點當了冤大頭,算了,也不怪你呀,我以前也是大手大腳的______”這話不假,不管是在現代還是回到現在,她從不需要為錢擔心,自從被賣到玉仙樓,迫著她絞盡腦汁幫玉娘賺錢,再后來給狄仁杰“打工”,狄大人按月給她俸祿,她終于體會到花自己賺的錢是多么舒服多么坦然的事了。

夸夸其談的話還沒講完,她的臉色慢慢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她忽然憶起,買了衣服后荷包里只剩下幾粒碎銀子。

一直沒發話的李成器看著她一副好像被賊偷了的表情,又是得意又是寵溺,笑道:“還好我還有金湯匙。”

韶君抿著嘴,也自嘲的笑了,嘴里還不服軟:“你還真是地主的兒子,別忘了讓他把錢找給你!”

李成器揚眉笑笑,把小販包裹好的狐貍皮拿了過來。轉身之間,他看到一個人,似乎正在不遠處翹首擺尾的往這邊瞅著。

他臉色一沉,攬著韶君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們快走。”

他們在人群里穿梭逶迤,不一會兒拐身到一個胡同里。

跟蹤的人循循進進,也來到胡同岔口探頭探腦,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一柄劍涼嗖嗖的駕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哆嗦著腿腳一軟,哭喪著跪到地上。

李成器犀利的眼神里,一反溫柔和煦,兩點漆黑的墨玉深不可測,森然說道:“你家主人可真是用心良苦。”

跟蹤的人很快被投入刺史府的秘牢里。

這個人無疑是武承嗣派來的暗探。

狄仁杰憂心忡忡,武承嗣想廢掉皇儲自立為太子的心是越來越急切了,而且朝中官員大部分不是武氏一黨就是墻頭草,如今局勢實在令人堪憂。

而今日,宋王不再對暗探置之不理,而是直截了當的抓了起來,可見宋王對武承嗣已開始針鋒相對,已經有了進攻的對策。只是宋王還年輕,對殘酷的政治斗爭又能了解多少呢。

狄仁杰乃問道:“照宋王看,此人應當如何處理?”

李成器答道:“我還在等一個人,等他來了再做打算。”他心里也是萬般波瀾,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可是心里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柔情,干擾著他做出正確的判斷。

狄仁杰知道,也只能如此了。他如今是個外臣,對朝堂的局勢變化并不清楚,宋王的行動他也不好干涉。而且,自從宋王到魏州,他二人不約而同的選擇避嫌,狄仁杰不接風洗塵,不大肆宴請,宋王也不見怪。要想在他二人之間找出什么把柄,就是魏王的暗探也無奈何,拿不出話兒來。

韶君已在門口等候,手里拿著一錠金,遞過去:“喏,還給你。”本來也是朝廷的賞賜,沒什么好心疼的。

李成器一愣,她獨立自主的個性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嘆了一口氣,袖衫一拂,柔聲問道:“陪我去外面走走?”

還是不容反對的口氣,韶君卻乖乖的點了頭。剛才的暗探事件,讓她這個對歷史了解不多的人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很同情他,他可以隨手拿一錠金買一件小事物,在普通平民眼里是多么令人羨慕,可是他卻買不到普通人的快樂、安逸。當一柄劍指著暗探時,從他眼光中折射出的寒意,讓她的心也突的緊縮了一下。

郊外,蒼白的暮色,冬日的陽光冰冰的,涼涼的,緋色的光暈好像虛弱的人的臉,偶爾激動了一下,泛著不真實的溢彩,在蕭瑟的樹林里,切割成細長的線條。清冷的原野氣息,因為或近或遠的聲音,農戶歸家的聲音,婦人喚著丈夫小兒的聲音,院落里黃狗撕吠的聲音,變得生動溫情起來。

韶君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從古至今,只有這些老百姓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羨慕的,小小的安逸,小小的夢想,小小的滿足。

他們靠著一片斜坡草地,看著天上,地下,冬天的夜色降臨得真快。

韶君清了清嗓子:“殿下,你的弟弟都在干什么啊?”

李成器轉過臉,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有皇弟?”

韶君在心里暗暗竊笑,嘴上卻不露聲色:“你的父親是太子,太子雖然比不上皇上有三宮六院,妻妾妃嬪總還是有的吧,別告訴我,太子就只有你一個兒子。”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著,你不會也是妻妾成群的吧。

李成器想起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弟弟,臉上露出愜意的笑容。

韶君見他不說話,催促道:“快說,你到底有幾個弟弟啊?”

李成器調侃著回道:“你這么關心本王的弟弟,有何企圖啊?”

韶君不理他,望著深藍的天幕,故作神秘的笑著說道:“你這個做大哥的可享福了,等你弟弟長大了,靠著吃他們都夠了,也不用你現在這么操心_______”

聽著前半段,幼稚可笑,末一句話卻像柔和的輕風拂過,雖然平淡,卻流露出她的關切之心,李成器心頭一陣暖意,說道:“韶君,你可知道皇宮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韶君翹起手臂,看著遠處村落里晦暗還明的燭光,卻不言語。

李成器支起一只手來,望著她說道:“我若告訴你,我所做得這一切,只是為了能夠存活,你是否會覺得可笑?”這些話,若是對著旁人,他絕對不會說。

存活,從皇室貴胄嘴里說出來,極之不協調,極之荒謬。原來,他們并不比尋常人快活多少。

韶君說道:“殿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個嬌弱的豁達的女子,言之著著,安慰著他,鼓勵著他,她知道他說的并不可笑。

“殿下,天色太晚了,我們回去吧。”李成器定定的看著她,都看得發毛了,韶君心慌慌。

長時間的一個姿勢,腳都發麻了,她哎呀叫著,皺著眉輕揉小腿。

李成器一只手拉著她的手,一手托起她的腰身,輕松將她扶起。頃刻,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

韶君頓感尷尬。這個皇孫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宛如美玉的貴族氣質,是她在別的男生身上從來沒有看到的,無形中,已經吸引她的心神,只是她自己還未察覺罷了。

還未等她掙脫這尷尬的局面,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樣閃了上來,撲向她和李成器。

黑衣蒙面人的劍端匯聚成一股凜冽的殺氣,貫殺過來。韶君“呀”的一聲尖叫,她已被李成器緊緊護于身旁,李成器拔劍以對。

黑衣人身材短小精悍,步伐輕靈翔動,劍勢于大開大合之間竟翻騰出無窮的變化,李成器漸漸招架不住,一手攬著韶君,撇開黑衣人的招招逼奪之勢。韶君被折騰的七葷八素,也感到黑衣人占了上峰,而李成器卻只是一味防守。黑衣人輕蔑的嘿嘿笑著,似乎故意捉弄戲耍。

她心中一急,莫非因為自己在身邊,絆住了他的手腳,她用力掙脫李成器的手臂,朝旁邊滾去,李成器大驚,急忙伸手過去。

黑衣人操著嘶啞的聲音低聲嘲笑道:“?”說著騰空而起,利劍劃向李成器手臂,嗤喇一聲,隱隱血跡從錦布中滲出。

韶君驚叫,幾乎不敢再看。只聽見耳邊轟的一聲,霧氣緲繞,黑衣人已不知所蹤。田間小路里,又說又笑的走過幾個晚歸的農民。

她的一顆心都幾乎從嗓眼跳出來。李成器還護于她身旁,拉著她的手臂上血跡延綿曲下。他望著她也說不出話來,卻只是笑,看他那樣子,倒很輕松,一點也不像剛剛從鬼門關里走了一趟的人。

韶君大為光火,王孫這份職業危險性實在太高,何苦還要拉上她,不用他說,她會跑得比兔子還快,這個笨伯,打斗時還拽著她不放,害得兩人都差點丟了性命。

她一邊幫李成器清理傷口,一邊嘀咕不滿,嘴不停息:“你剛才要是不扯著我,我早跑得遠遠的了,干嗎拽著我不放,害得我們倆差點都沒命了!還有啊,你剛才為什么不豁出去跟他拼了,士可殺不可辱,就算敵不過他,也不能讓他恥笑啊!”

李成器又氣又好笑,心想不拉著你行嗎,他殺不了我,卻會殺了你,你想一跑了之,卻要我跟他拼了。嘴上卻悠哉的說道:“誰叫本王技不如人呢。”

韶君白了他一眼,想著,罷了罷了,還是等著你的弟弟李隆基罩著你吧。

“看你長得高高大大的,卻是銀樣臘槍頭,中看不中用!”說完就后悔了,臉上一片熱浪。

還好李成器不知道她說得什么意思,她慌忙打岔問道:“這個人跟早上那個是同謀嗎?”

李成器搖搖頭,武承嗣還不至于做出暗殺皇孫的愚蠢行為。

黑衣人的招術雖然凌厲狠毒,卻并不想取他性命,他當時敏銳的想到了黑衣人可能有其他的幕后主使,立即收斂了劍勢,只守不攻,讓黑衣人逞能占了上峰。武承嗣的暗探到了魏州,黑衣人也來魏州,做出想要刺殺他的舉動,讓他誤以為刺客也是武承嗣派來的,幕后主使既栽贓了武承嗣,又有機會試探他真正的實力,更激化了他和武承嗣的矛盾,讓這矛盾更快的浮出水面,然后雙方拼個兩敗俱傷,幕后主使好坐收漁翁之利。

武承嗣的把戲相對于這個幕后主使,只是陽謀,這個幕后主使的手段才是陰險之極。

這個幕后主使是誰呢?難道是他?李成器想到這里,眉頭打了個結。

如果剛才讓黑衣人害了韶君,他肯定會怒不可泄的全然不顧這一層層的關系,或者殺了黑衣人,或者等不到時機成熟就實施計劃,讓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給父親和兄弟帶來殺身之禍,以至滿盤皆輸。

想到這里,李成器心里也是咚咚跳個不停,還好這個可人兒完好無缺的在他身邊。她也一定還沒從剛才可怕的一幕中緩過來,臉龐還是一片潮紅,眸子還驚擾著閃爍不定。他俯下身去,輕柔的說道:“放心,有我在,我什么時候都會保護你。”

韶君心里酥酥麻麻的,輕聲嘆著氣,他連他自己都保護不了,還念念不忘護著她,這一片入迷入癡的深情難道僅僅是洛水河畔那一面的副作用嗎?

李成器見她脈脈無語,只顧垂著頭細心的包扎傷口,以為少女情怯羞懶,心神一蕩,竟抬起她的下顎,兩片熱焰貼上她的櫻唇。

“啊!”韶君的叫聲還沒出口,就被溫熱的男性氣息包圍著化成了哽咽之聲。她又慌又亂,狠狠的在李成器的傷口處揪了一把。

“哎呀!”輪到李成器慘叫了,他疼的跳開雙唇,一臉無辜的表情看著施虐的人。

“你要死!”韶君含羞帶怒的罵道,板著臉故做姿態,卻又忍不住噗哧笑了。

(好累呀~~~陰謀陽謀本是一章,照舊分開兩半。春天石楠說得懸絲的問題,讓我好汗呀,明天改過來。努力給每個書評加精華,不過請盡量言之有物哦,就算是支持!加油!拍磚!也是好的啊,如果都是“dddd”什么的,俺不好意思加哦。精華書評,也明天加吧。好困,覺覺去也~~~)

四目相對,氣氛更加曖昧。想起剛才一幕,李成器心頭也是癢癢澀澀,天知道她怎么想的。

韶君咯咯笑著,拽起他的胳膊叫道:“我們還是快走吧,別又殺出一個來了。”

她報復般的掐他的傷口,嬌嗔軟語罵他要死,這時還像個沒事人一樣笑個不停。他心中又是愛,又是氣,沒奈何的叱道:“你越來越不懂規矩了,這可是大不敬的罪。”

韶君若有若無的瞟著身邊的他,她不只臉上在笑,心里也已經笑死了。氣度雍容的宋王,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放下皇孫的架子,他像極了青澀的大男生。

她白了他一記,慢悠悠的說道:“非禮民女,是什么罪啊?”

不容他說話,她又說道:“一句玩笑話,你緊張成這樣。怪不得你叫李成器,李、成、器,小器,以后叫你小氣鬼好了!”說完,又咯咯笑起來。

李成器氣急敗壞,她真是越來越放肆了,藐視權貴,放誕不羈,以后在宮中怎么活得下去。

他抓牢她的腕子,用力把她擠到身邊,盯著她惱怒的說道:“鬧夠了沒有?本王可沒有興致陪你胡鬧!韶君,你聰慧過人,應當知道什么是本分。偶爾的玩笑,小王可以不計較,但你心里必須有一個尺度。”

韶君被他抓得生疼,正要還嘴,沒想到他嘴里跑出這么一堆話來。她愣了一下。原以為,他是李成器,可他不是,他是宋王,是殿下。他是大唐的王爺,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站在云端,她時時刻刻必須恭良謙順的稱呼他“殿下”。他毫不隱瞞對她的喜愛,因為他理所當然可以得到想要的女子。他想帶她去哪,她就得去,他想要吻她,便會不假思索的索取。

夜色微寒,一縷冷風襲過,讓她覺得,好冷。

沒想到自己幾句話,竟讓她若有所思起來,好像在思考一個大問題。真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李成器的心里有些失落,試探著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惱,任他握著。

兩人就這么默默的走著,沒有言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親密的情侶。

“韶君。”李成器沉不住氣,輕聲喚了一聲。

她啟開唇,想說點什么,又像泄了氣似的,欲語還休,良久,偏著腦袋,甜絲絲的笑著對他說道:“殿下教訓的是,我一定知錯就改。”她笑盈盈揚起被他握著的手臂,“驛館到了,請殿下早點休息,”話音剛了便輕脫脫的滑開了。

李成器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他這么勞心費神過。她表面上服了軟,可心里肯定不是這么想的。

二人糾纏之間,走過來一個人。韶君和李成器均是驚了一下,李成器厲聲喝道:“誰?”

“殿下,果然是您,能在這邊荒之地見到您,小人三生有幸。”那人走上前,含笑朝李成器一拜。

李成器面露喜色,此人正是他的府官宇文鐸。

他顧不得和韶君慪氣,正色說道:“這是我的舊友鄒隱。鄭姑娘,天色已晚,請先回去休息。”

韶君遵狄仁杰吩咐,也住在驛館方便照料宋王。聽聞此言,放心離去。

李成器和宇文鐸進入屋中。宇文鐸看到李成器左臂負傷,關切的問道:“殿下這是?難道是魏王?”

宇文鐸雖然只是一個從六品的小官,卻忠心耿耿,心思細密,與他相伴數年,既是他的良師,又是他的益友。他屢次想把宇文擢升為傅,都被宇文鐸拒絕了。后來才明白宇文鐸的一片苦心。

在他離京之前,宇文鐸告假回鄉丁憂,卻神不知鬼不覺的扮作商人也來到了魏州。宇文鐸只是王府的一個小官,還入不了武承嗣的法眼,所以他做什么事根本沒人放在心上。

李成器把大致情況講了一遍。

聽完李成器的描述,宇文鐸攬著胡須,踱著方步,靜靜的考慮分析,說道:“如果真的是他,我們的事情就更好辦了。”

李成器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詳細道來。

宇文鐸得到首肯,乃說道:“魏王剛愎自用,他一向把太子殿下當作他最大的敵人,他以為只要除掉太子,就可以取而代之,可是他沒想到,虎視眈眈盯著太子之位,甚至皇位的,不止他一個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那個幕后主使只怕就是魏王身后的一只黃雀。魏王一門心思對付太子,卻沒有準備后手,所以已經先輸了一著。”

宇文鐸侃侃而談。

“九月,魏王舉薦族弟建安王武攸宜為清邊大將軍對契丹作戰,一方面是為了讓武氏族人能立個軍威,另一方面,也是在逐步試探,掌握軍權。殿下,武攸宜是個什么材料,想必您比我還清楚。”

李成器贊許的微微一笑。建安王武攸宜,不過是個花花大少,縱情享樂,貪生怕死,但是對族兄武承嗣的話言聽計從。

“殿下,小臣斗膽預言,過不了多久,建安王一定大敗而歸。”

“朝堂之上,雖然大部分不是墻頭草就是武氏一黨,但是,建安王一敗,除了武承嗣,沒有人會幫他說好話。這幾年,突厥、吐番年年滋事騷擾不斷,皇上把用兵當作頭等大事來抓,吃了敗仗的將軍們都會受到嚴處,無一例外。”

“如果看到魏王和建安王不能克敵,以李昭德李大人的牛脾氣,一定會上書圣上,彈劾魏王貽誤軍國大事。”

李昭德,是武朝時和狄仁杰齊名的忠臣良相,官拜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他為人正直硬氣,不怕死,不要命,深得武則天喜愛。狄仁杰被誣貶官后,也只有他,敢在朝堂上跟武承嗣對著干。

“如果今天晚上來刺殺殿下的果真是那個幕后主使,這個人絕對不會在李昭德彈劾魏王時,施以援手。朝中局勢,魏王又輸了一著。”

聽完宇文鐸的分析,李成器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宇文兄,你可謂諸葛孔明矣。”

宇文鐸慌忙搖頭擺手說道:“宋王一定早就想到了。”想起一事,又問道:“魏王的暗探可已經被殿下擒獲?”

“正囚禁在刺史府的秘牢中。”

“好,小臣即日就命人把暗探帶回。”

“很好!”李成器信心滿握,武承嗣伏誅之日指日可待。

宇文鐸心中感慨萬分,宋王對武承嗣懷有殺母之仇,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不過武承嗣根基太深,不是短時間能夠連根拔除的。目前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雖然已經暗暗和武承嗣分庭抗禮,但是仍然不可大意。遂勸慰道:“殿下,只要我們小心謹慎,打有準備有計劃之役,加以時日,我們的大計必定能夠成功,到那時,太子殿下的忍辱負重,我們的苦心經營,才算沒有白費啊。”

宇文鐸苦口婆心的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李成器淡然一笑,說道:“宇文兄放心,現在在你面前的不是以前那個輕浮急躁的李成器了。”

“那剛才那個女子______”宇文鐸心細如塵,短暫幾眼已看出二人端倪。

李成器從容淡定的說道:“我會帶她回洛陽。”在宇文鐸面前,他不需要掩飾。

“哦,那女子是何來歷?”宇文鐸點點頭。宋王身為親王,有幾個孺人騰妾純屬正常,不過出身來歷還是要講究的。

李成器笑著說道:“宇文兄也見過,怎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宇文鐸一臉茫然,他有家有口,又不是風流倜儻之性,看見美女也不會留意放心上。

一想起韶君,李成器就滿臉輕松愉悅,遂對宇文講起二人如何相識種種。

宇文鐸嘴上“哦哦”附和著,心想,這個女子的身份來歷一定要搞清楚,宋王身邊可不能有不明不白的女人。

李成器和宇文鐸以前也經常通宵討論策劃,這天晚上又是談論的忘了時間。一轉眼,已是第二天早上。

韶君已命驛館膳食房準備好早餐,給李成器和隨行侍從一一呈上來。

看著韶君面帶職業性的微笑走進來,李成器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樣子她一點也沒把昨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

宇文鐸一看,呈上來的是兩份早點。這個女子嬌媚動人,行事大方,而且心思細膩,應該不是淺薄的粗脂俗粉。

宇文鐸三口兩口吃完,對韶君拱手說道:“鄙人初臨貴地,很想觀摩一下本地的風俗人情,能否請姑娘做向導,帶鄒某四處看看?”

韶君見他儒生模樣,相貌和善,言辭懇切有禮,比李成器懂禮貌多了,遂點頭應允。

李成器知道宇文鐸想找個機會婆婆媽媽的盤問韶君,不過以韶君的性子,估計宇文也討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讓他受受氣也好。不過沒想到韶君這么容易就答應了,他頓時感到早點都悶到胸口了。

宇文鐸托手對李成器說道:“昨日叨擾了殿下一夜,殿下也該好好休息了,鄒某就不打擾了。”說完,示意韶君和他一起出去。

韶君微微一笑,屈起身子對李成器說道:“殿下好些休息,奴婢告退了。”

果不然,宇文鐸和韶君一邊走著,一邊和她談起最近洛陽發生的趣聞軼事,順便拐彎抹角的打聽起韶君的家世來。

是啊,洛陽,奢華安逸的洛陽,碧水彎彎的洛河……還真是想家了。韶君心里涌起淡淡的思鄉情緒,嘴里隨口和宇文鐸閑談。

宇文鐸是宋王最得力的謀士,心思細密,擅長智謀,精于算計。他對宋王忠心耿耿,宋王要做什么事只看結果,但他這個做臣子的就必須鞍前馬后的考慮周到,就算為宋王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何況這點小事。宋王既然打算把韶君收入府中,他就得提前了解這個女子的身家來歷。

韶君哪知道他和李成器的心思,只覺得這個人一團和藹之氣,謙恭有禮,遂有問有答,一一道來。

“哦?姑娘家是滎陽鄭氏?”宇文鐸平凡的臉上泛起亮光,像走夜的人路撿到了金元寶。

韶君對宇文鐸的表現不以為怪,當時元大哥和狄大人知道了,也是這副表情。

宇文鐸心里頓覺放心了許多,這樣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身份高貴,宋王納之為妃,皇上和太子都不會反對。

心里這么一想,好像韶君就已經成了宋王的妻妾,他說話的態度又恭敬了幾分:“請姑娘放寬心,殿下既然已經說過要把您納入王府,您就先耐心等待一段時間,等過了年底,殿下迎娶王妃后,一定會給您一個名分,以殿下對您的恩寵……”

“什么?”正在神游洛陽的韶君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宇文鐸喋喋不休的話被生生喝斷了,本來他還想安慰韶君,以宋王對她的恩寵,肯定會給她一個孺人的封號,如果一舉產下麟兒……

唉,難怪李成器說宇文鐸改不了這婆婆媽媽的習慣了。韶君此時思家心切,和他說話時漫不經心,不知所云。宇文鐸素來最善于分析揣摩,所以自作聰明的以為韶君在為她的前程擔憂,結果,他習慣為主子操心的老毛病又犯了,說了一堆讓人笑話的話。

韶君聽到宇文鐸亂七八糟一堆話里,一會兒要把她納入王府,一會兒要給她一個名分。她心里一陣怒火沖上來,一定是李成器,一定是他,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

“我可沒興趣進什么王府、做什么王妃,如果對自己的丈夫,整天還要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就是讓我做皇后,我也沒興趣!鄒先生,您怎么和他一樣,喜歡把你們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頭上呢,就因為他是宋王,他說什么就得是什么嗎,就可以想怎樣就怎樣嗎?”

宇文鐸不知道她怎么這么激動,一點也沒有他預期的羞澀反應,還大放厥詞,口無遮攔。昨天晚上宋王親口告訴他要把她納入王府,這已經是莫大的垂青和恩寵了,放到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都會歡天喜地的。怎么偏偏她不屑以顧呢。

宇文鐸不愧是宇文鐸,很快他想到問題的癥結:滎陽鄭氏位列于清流五姓之首,和其他四姓一樣,都極為看重婚姻關系,他們只把內部聯姻看作門當戶對的婚姻,連李氏皇族都不放在眼里。想當年,太宗高宗都曾為皇子求配清流貴女,求而不得。象鄭韶君這樣的清流貴女,更是驕傲自大,請她們做王妃都要考慮考慮,更別說只是屈居于孺人之位,傳出去讓其他清流貴族們都要笑話死了。怪不得鄭姑娘反應這么大,宇文鐸一邊分析揣摩,一邊舒展開眉頭,毫不泄氣的繼續說道:

“鄭姑娘,我知道您是清流士族之后,婚姻嫁娶關乎身份名楣,貴父母一定非常看重您的婚事,所謂婚姻大事,當由父母做主。以宋王的才華相貌,令尊一定會滿意應允,您安心在家的等著風光出嫁,絕對不會被任何人恥笑。”

看著鄒隱一本正經的說個不停,韶君頭痛似脹。天啦,跟他溝通真的好難啊。看來不來點狠的,他還得說下去。

“鄒先生,您又錯了。我的婚姻大事,當然是我自己做主。我的父母絕對不會干涉。”這是她和爹爹胡攪蠻纏爭取到的“民主權利”,鄭仕崇雖然嘴上說她放肆,心里還是喜歡她開開心心的樣子,反正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家,暫且隨她胡鬧。

“況且,我并沒有答應過誰,要做他的什么妻妾,這都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我是不會接受的。”

更重要的一點,李成器竟然要娶妻了,想到這里,她心里竟有點不是滋味,他還真是心口花花,不過,古代的男人不都是這樣的么,三妻四妾,連模范老爹鄭仕崇都跟玲瓏有曖昧的關系,也不知道爹爹有沒有納她為妾呢?在這里拖了這么長時間,真的該回洛陽了,搞不好已經多了一個二娘出來了!她現在還不知道害她陷入青樓的就是玲瓏,不過,她總隱約感覺玲瓏不懷善意。

可憐的宇文鐸,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他雖然熟知政治上的謀略權術,但是對男女之情卻從來沒花心思研究過。女人心,海底針,狡黠多變,他又不是當事人,哪里猜得到。而且,韶君是個現代人,不覺得被“恩寵”就要感激零涕,“恩寵”?還要看她愿不愿意接受呢。

聽了韶君一番“謬論”,宇文鐸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世間竟然有這樣的父母,教出這樣的女兒:“令尊令堂果真,如此,如此放任自流?”

“放任?這是開明!”韶君心里舒暢了許多,這幾天的郁郁之氣也徹底蒸發掉了。她心情大好,又補了一句:“父親雖然出身清流士族,不過早就不假裝清高了,他如今也只是一個商人!”唐朝是個農業大國,商人雖然獲利甚多,但社會地位很低。鄭仕崇拋卻虛名,重視實物,韶君很欽佩老爹的遠見卓識。所以,她寧愿以商人的女兒自居,而不是什么清流貴女。

宇文鐸善于謀略的腦袋里瞬間有電光火石一閃而過,他的眼睛變得炯炯發亮,沉聲問道:“令尊的名諱是不是鄭仕崇?”

韶君好生奇怪:“鄒先生怎么知道的?”

宇文鐸的腦子已經轉了幾道彎,平淡的說道:“姑娘說令尊是一名商人。清流五姓中,敢打破常規投入商道,而且又成為洛陽有名的大商賈的人,正好也姓鄭,在下只是隨口猜了一猜,沒想到,這位鄭先生真的是令尊。”

“哦,”韶君點點頭,鄒先生的推理判斷能力還是挺強的,差點小看了他,“鄒先生,商市里的物品您也看到了,簡陋粗糙,種類和檔次遠遠比不上中原地區,我想您也不會打算在這兒買點土特產帶回去。要是沒什么事,您先回驛館休息吧。我還得找人幫我寫信回家呢。”她每星期都會請人捎一封書信回家報平安,今天聽鄒隱給她講了些洛陽的事,她更想回去了。

宇文鐸心里又驚呼了一聲:她竟然還不識字!

不過,他現在對這些小問題已經不感興趣了,他迫切的要回去給宋王匯報一件昨天晚上忘了說的事情。

李成器休息了幾個時辰,起來時神清氣爽。兩個使女正在幫他梳洗穿衣。

宇文鐸進來了,不等李成器問話,就說道:“殿下,這個姑娘您娶不得!”

“哦?是嗎?哪里讓宇文兄不滿意了?”李成器一邊任人擺弄穿衣,昂首看著宇文鐸急切的表情,故意問道。看來韶君打擊人的本事還真是一流。

“她竟然不識字!”一著急順口溜出來這么一句。說完他自個兒也反應過來不是味兒。

李成器哈哈笑起來,說道:“宇文鐸,你開什么玩笑。我馬上要去刺史府,請狄大人把人送過來,你好帶回去。回頭再跟你細談。”說著,玉帶圍上腰,鞋履覆上腳面。

宇文鐸急得叫道:“殿下,這個姑娘您真的不能娶呀。”此時,有使女在旁,他也不能說得過于細致。

“我知道,她很不懂禮數,到時候讓宮人慢慢調教就是。怎么就得罪宇文兄了呢?”李成器心里好笑不已,揮手讓宇文鐸不要再說了,他馬上就要去刺史府,提出暗探,交付給宇文鐸。

稍遠的,一個背影也向刺史府走去。那不是韶君么。

李成器策馬前奔,來到她身邊,笑著弓身問道:“鄒隱都跟你說了么?”

韶君抬頭,他穿的正是她賠他的那件藍色衣袍,清爽,意氣風發。

她和宇文鐸針鋒相對的理論了一番,此時已是心情開朗放晴,笑著道:“殿下,您氣色不錯。”想必鄒隱都已經告訴他了,他還能笑得這么開心,還真是有氣度。

李成器跳下馬,說道:“我現在要去見狄大人。我們明日必須離開魏州回京復命。”說道“我們”時,他看著韶君,故意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反正宇文鐸都已經跟她講了,她心里必定歡喜。

“那奴婢提前預祝殿下一路平安了。”她低眉順目,款款而答。

“怎么?鄒隱不是跟你說了嗎?”他覺出不對勁了。

“哦?難道鄒隱沒有告訴你嗎?”她微顰雙眉。一會兒,她又低下頭恭順的說道:“殿下的關愛之心,鄒先生已經告訴我了,不過……”話已至此,多說只會讓對方難堪。

這樣的柔順,卻更像倔犟,不可接近,無意間更加拉開了他們的距離。李成器頓覺意態寥寥,怪不得宇文鐸慌張跑去有話要跟他說,原來,她并不心甘情愿,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張。

可是,她渾然天成的大氣,自由,獨立,和琢磨不透的心思,對他,就像致命的吸引,恐怕是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了。

他輕嘆了一口氣,說道:“韶君,你在跟我賭氣嗎?我喜歡你的特別,喜歡你在我面前恣意妄為的樣子。我也很怕你的特別。我想要帶你回宮,可是又怕以你這樣的性子,終會害了你。”

他的語氣溫柔而霸道,帶著淡淡的失落,似乎做了很大的讓步,卻又步步緊逼,決不允許她逃出他的掌握。也許,他真的把她放在心上。韶君面紅耳熱,心砰砰跳起來。

這時街面上傳來驚恐尖叫的聲音,和局促慌張的奔跑聲。

他們回頭望去,一匹馬受驚失去控制,在街市上橫沖直撞,馬上的大漢奄奄垂在馬背上,手上竭力握著已經脫離控制的韁繩。

韶君扯著李成器驚慌叫道:“殿下,快攔住那匹馬!”

眼看馬就要踩踏到街邊的人群,李成器縱身跳過去,躍上馬背,緊緊的扯住韁繩,夾住馬腹,馬嘶鳴了幾聲,終于泄了氣。

馬上的大漢弱弱的滑了下來。

韶君奔過去,驚叫道:“元大哥!”

元赫頭發零亂,身上的衣服多處破損,露出劍傷,似有紅腫糜爛之勢。他虛弱的睜開眼睛,咧開嘴笑著,想說話,卻口干舌燥。

韶君心下大亂,生龍活虎、武義高強的元赫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十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他們七手八腳的把元赫架回刺史府。狄仁杰看到元赫的狀態,也是神色大驚,忙傳張孝儉快給元赫治傷。

張孝儉觀察了一番,揣摩脈搏,說道:“傷口沒有及時清理敷藥,導致炎癥,高燒,不過沒有大礙,請大人放心。”狄仁杰和韶君等人才算緩和了一口氣。

張孝儉和韶君給元赫清洗身上傷口,只見他身上橫七豎八臥著十幾條刀痕,韶君眼睛一紅,說道:“元大哥,怎么會這樣?”

元赫喝了一大碗水,狀態稍微緩和,哈哈笑道:“斬了幾個契丹將領的腦袋,就是死也值了!”

狄仁杰讓元赫先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再詳細道來。然后把李成器請了過來。

元赫坐于床上待要施禮,李成器慌忙扶住他道:“元將軍忠君愛國,奮勇殺敵,讓小王萬分欽佩。”

李成器奉皇命前來魏州,主要就是對狄仁杰和元赫給予表彰嘉獎。元赫在他準備回京復命的前一天趕到,二人正好碰面。

元赫是皇上近身內衛,對番邦作亂和內臣勾結番邦有生殺決斷的權力,但是他素來光明磊落,克盡職守,所以狄仁杰特意引見他和宋王結交,朝中多一個忠臣良將,武承嗣也能忌憚一分。

元赫與皇子們鮮有打交道。剛才在街市,他的馬受驚亂竄,他身上多處受傷已無力控制,精疲力竭之際,一個青年闖過來制服了馬匹,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是宋王。這時得以細看,這位宋王英姿勃發,與其父太子李旦的軟弱無能有天壤之別,也不禁心中歡喜。

對于朝廷賞賜的恩物,他興趣不大,喟然嘆道:“我已一年沒有歸家,圣上若能賜我歸家三日,也比這些金銀物事強啊。”時日又近年底,想起家中妻兒老小,心中甚是牽掛。

李成器答道:“小王明日即回京復命,一定將將軍所思面呈圣上,圣上必定會體恤您的一片思鄉之情。”

“殿下明天就要回洛陽了?”元赫掃了一眼正在給她敷藥的韶君,說道,“正好,正好,元某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殿下將元某的妹子帶回洛陽?契丹雖然已經引兵北歸,恐怕還要起戰事,魏州終究不安全。韶君,你快隨殿下回洛陽,莫讓父母日夜牽掛。有殿下護送,我也就放心了。”

李成器滿口應允,看著她微笑,眼里似乎在說,看你怎么跑得掉。

韶君滿不在乎的挑挑眉,挑戰似的俏皮一笑,說道:“元大哥,你怎么這么快就把我給賣了?是不是剛才我師父說,你這個病人全權交給我處理,害怕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練手的機會,還不讓我好好治一治!”說著,做出不懷好意的樣子,惡狠狠的搗著藥。她雖然跟張孝儉已經學了一段時間的醫術,臨床實踐的經驗還是太少,所以每次給病人診斷時,都不太自信,開了藥,總要請師父再看一遍。元赫只是皮肉之傷,她都慌了手腳,張孝儉見她始終不能獨立,遂命她必須獨自負責給元赫的診治。

大家都大笑起來。她和狄仁杰、元赫、張孝儉等人雖然男女有別,年齡個性都相差很大,但是這幾個月里,在魏州同甘苦,共進退,已結下深厚的情意。如今元赫回來了,大家更像一家人一樣其樂融融。

看著她飛揚無忌的樣子,李成器淡淡一笑,心中悵然若失。

狄仁杰捋著胡須點頭說道:“那還要請鄭大夫多多費心了。”大家又是一陣笑。

元赫想起正事,忙轉向狄仁杰說道:“大人,契丹大賀氏聯盟的聯盟長李盡忠已經死了!”

所有人的臉色均為之一變,時局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狄仁杰收起笑意,嚴肅的問道:“詳細說來。”

“李盡忠在大戰中身負重傷,不治身亡。他們原計劃進攻魏州,卻中了大人的計謀,不敢貿然出擊。契丹大軍群龍無首,只得秘不發喪,掉頭北上,待重新選舉聯盟長之后再大舉南下!”

“契丹聯盟長之位一直都是由大賀氏世襲,既然李盡忠已死,就應該由他的兄弟或者兒子繼承。”狄仁杰說出他的想法。

契丹聯盟,由達稽、紇便、獨活、芬問、突便、芮奚、墜斤、伏部八部組成,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部落長,又有聯盟長號令部落長。聯盟長從大賀氏家族中選舉產生,所以稱為“大賀氏聯盟”。李盡忠,大唐皇帝賜姓“李”,屬官方稱呼,他仍然是大賀氏家族的人。

“李盡忠的兩個弟弟都已經被削去了兵權,兩個兒子戰死,只剩下一個小兒子莫詰,在李盡忠死后神秘失蹤了。”元赫解釋道。

“而且,現在聯盟內部爭權奪利,八個部落的部落長都想趁機把大賀氏家族拉下馬,自己做聯盟長。其中,以紇便部的部落長夜固的呼聲最高。但是,契丹叛軍現在名義上的軍事統領是審密部的部落長孫萬榮。”

“審密部并不在八部之內,為什么它的部落長能當聯盟長呢?”韶君不解的插嘴問道。關于契丹八部,元赫以前給她講過一些。

“審密部是女兒氏族,長期與契丹八部通婚,雖然不在八部之內,但是和八部的關系非常緊密。李盡忠死后,他自立為聯盟長。八部的部落長暗地里都不服,但是孫萬榮是李盡忠的姻親,而且手上握有李盡忠留下來的法器,所以八部都不敢輕舉妄動,調兵征戰仍然要聽從孫萬榮指示。”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元赫說得“法器”是個什么東西,看樣子一定非常重要。元赫也沒見過,只能這樣模糊道來。

“聯盟內部傳言,李盡忠的小兒子莫詰已經被孫萬榮殺了。”

狄仁杰雙眉緊鎖,現在的情勢紛繁復雜,變幻莫測,必須盡快報告給皇帝。

“大人,現在正是進攻的良機!”元赫雙眼閃著亮光。

狄仁杰面色嚴峻,說道:“一而戰,再而衰,三而竭。從五月到現在,我大周軍隊屢戰屢敗,士卒傷殘戰死過半數,斗志低落。而且,時日已近歲末,邊關的將士們思鄉心切,若是逼他們再戰,恐怕……”

所有人都是神色凜然,難道一個大好的進攻機會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嗎?

李成器道:“建安王已經被皇上授為清邊大將軍,坐守幽州,他可知道如今局勢?”

元赫憤恨的哼了一聲,說道:“我追蹤契丹軍隊,曾到幽州查看,武攸宜這小子,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其他州縣遭到契丹襲擊,他也坐視不理,只顧保存自己的實力。我真想一刀砍下去,削掉他的腦袋!”

元赫是武將,又沾染了一身江湖豪俠的風氣,和狄仁杰、李成器談及時局政治,并不禁忌避諱。這次追蹤契丹軍隊北上,所見所聞,讓他對武承嗣等人的能力品行更為厭惡。

狄仁杰道:“而今之計,也只能馬上寫奏折,盡快把局勢變化情形呈給圣上,請她和將軍們裁奪。”他如今只是外臣,權力范圍僅限于魏州,不敢擅自決斷。

狄仁杰囑咐了幾句,就匆匆趕回房里寫奏折。李成器和他一起出去,到秘牢提取暗探。韶君和張孝儉給元赫熬藥敷傷。

只一個晚上,大家都忙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軍情危急的那段日子。

次日,魏州城外的北山。韶君和張孝儉不畏寒冷,起了個大早,叫刺史府的馬車把他們送到北山。為了讓元赫早日恢復體能,他們來挖一種叫龍芽草的植物。龍芽草有很好的消炎生肌的作用,而且生命力頑強,在嚴寒的冬天仍然可以存活。

師徒二人還算眼明手快,很快采到了足夠用的分量。二人背著背簍,沿著山路向下,曲徑蜿蜒,不一會兒就到了大路上。

一隊商隊朝他們走來,五六個人騎著馬,馬夫趕著一輛馬車。

這條土路不是官道,平時少有人走。走過一個商隊,已是奇事。韶君和張孝儉好奇的側目看了兩眼,不疑有他,徑直走過,他們的馬車不愿意過來,在不遠處的官道等候。

突然,馬背上的一個人喝道:“站住!”說著,已策馬過來。

韶君不悅,轉過頭,正要說他兩句,剛剛觸到那人的視線,就已嚇得魂飛魄散,花容失色。

這個人,為什么又冤魂不散的出現在她面前?

他正用鷹一樣深邃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她,露出嘲弄的笑意:“瀟瀟姑娘,這么巧?”突於一眼就認出了她。

韶君努力擠出正常的臉色,裝作平靜的樣子說道:“你認錯人了。”她死死的抓著張孝儉的胳膊,快步向前走去。

還沒等她逃開,突於哈哈笑著,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下抓住她的腰身擒上來。韶君尖叫著使勁掙扎,張孝儉憤怒的扯著突於的大腿大喊道:“你干什么?快放開她!”

商隊里的一個人駕著馬過來,嘀嘀咕咕的沖突於小聲說了幾句,似乎催促他快走。張孝儉手一抖:“契丹人!”契丹的聲名就像惡魔一樣,讓人聞之色變。他不顧一切的大聲叫喊起來:“快來人啊……”

突於不耐煩的一腳把張孝儉蹬了出去,韶君心頭一緊,拼命朝張孝儉使眼色叫他快逃,一邊叫道:“突於!你這個契丹狗賊,快放開我……”

突於挾持韶君扭頭向前駛去,商隊也跟著加速前進,張孝儉的叫聲漸漸越落越遠,不復聽見。

韶君在馬背上不停的怒罵掙扎,突於毫不客氣的把她的手腳捆了個結結實實,扔到馬車里。

“哎喲”一聲叫著,韶君痛得皺起眉頭,她的腦袋正好撞到一只腳上。

這馬車里還這么擁擠嗎?她抬頭一看,這個人手腳也被繩索綁著,輪廓分明的臉上傲氣十足,不屑的瞪了她一眼,又閉上了眼睛。

韶君也沒有力氣叫喊了,反正他們走得都是僻靜無人的山路,叫的再大聲也沒用。她在心里默默祈禱師父快點回去稟告狄大人,或許還能追上他們。

她干咳了兩聲:“這位公子,你也是被他們抓來的嗎?”看看兩人身上的繩子,純屬沒話找話。

那人似乎嫌她說話沒水平,閉目養神,也不答腔。

韶君樂了,心想:真有性格,做俘虜都做得這么帥!

跟這個人找不到同病相憐的共同語言,她也陷入沉思。突於帶著這個貌似商隊的小組到底在搞什么陰謀?他的哥哥夜固,不是正在爭奪大賀氏聯盟長之位嗎,他不回去幫忙,跑到中原來做什么?在北山腳下碰到他們時,他們正朝北方行進,也就是說,他們可能是在返回契丹的路上。

她躺在馬車里,感到商隊行進的速度似乎很快,她跟著馬車在山路上磕磕碰碰,不是撞到那個人的腳,就是碰到車的內壁,骨頭都被折騰的散架了。

商隊在夜間也不停腳,韶君感嘆他們的精力怎么這么旺盛。她和同車的俘虜反而舒服些,困了就睡,到吃飯的時間,就有突於的手下把干糧送到車上,解開繩索讓他們自己吃。

韶君注意到,突於對待這個俘虜,雖然臉上很不耐煩,但是還是表現的很客氣。這個傲慢的俘虜也很配合,每天都安安靜靜,波瀾不驚。

就這樣馬不停蹄的走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們停下來安營扎寨。

韶君被突於扛下車,環目四周,她的心都涼了。空蕩蕩的山谷,除了他們再沒有其他生靈。黑漆漆的山林,樹木參差斑駁,月色晦暗不安。

她頓時感覺不妙。前兩天,突於不時挑開車門看她,露著邪氣的笑容,讓她驚恐不安,但是他卻沒把她怎么樣。連趕了三天的路,今天終于到了他認為安全的地方。韶君身上直冒冷汗,上次在玉仙樓,突於就企圖輕薄她,現在怎么可能放過她呢?

她被扔到一個帳篷里。突於和幾個手下在外面說話,說著說著,他們都嘿嘿笑起來。這笑容說不出來的詭異,韶君頭皮發麻,心跳快要窒息過去,棉服里不斷滲著汗,順著后背流下來。

突於進來了,她的心“突突”的猛烈跳起來,渾身都僵硬著,像一只隨時都要跳起來扎人的刺猬。

看著她緊張的樣子,突於大笑起來,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卻順勢把她壓到身下,柔聲說道:“瀟瀟,我們是不是很有緣?”

一股膻味直沖鼻間,韶君咬著牙,眼里既是害怕又是怒火,用手暗暗摸索布包里的匕首。趁著突於放松警惕,只顧親吻她的臉的時候,拔出匕首,狠狠的向他后背刺去。

突於的眉頭一跳,反手握住她的手,錯手掀開匕首,韶君唯一防身的武器瞬時飛了出去。他被她的舉動徹底挑起情欲,再也顧不得憐香惜玉,開始粗暴的撕扯著她的衣服。

韶君絕望的尖叫起來,帳外的人哄笑著,火上澆油一樣踐踏著她的自尊。韶君萬念俱灰,心一橫,大不了一死,決不能受他們的侮辱!

“突於,侮辱弱女不是豪俠所為!你的兄長夜固貴為部落長,受人尊崇,你要給他丟臉嗎?”韶君高聲叫道。

突於手上一停,不明白她怎么知道他的兄長。

韶君繼續說道:“你的兄長不是正在籌劃要做大賀氏聯盟長嗎,你不去助一臂之力,卻在我一個女子身上施暴,算什么好漢?契丹七部的人都要恥笑你!恥笑夜固有你這樣一個只會欺凌弱小的弟弟!”她嘴不留情,恨不得激怒了他,一刀殺了她了事。

這句話戳到了他心坎上。契丹八部大亂,他想留在兄長身邊助他奪得聯盟長之位,夜固卻給他指派了一個小任務,他覺得哥哥小看了他的能力,心里一直不滿。

他厲聲喝道:“你怎么知道這些事?”鳳瀟瀟不過是中原的青樓女子,怎么會對契丹內部事務了如指掌?

韶君冷笑道:“我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想做聯盟長的,可不止夜固一個人!”

突於冷冷的盯著她,似乎要把她看到骨頭里去。這個女人,在玉仙樓做出奇怪的事情,一晃又跑到了魏州,好像是青樓女子,卻又滿臉清純,清純背后,卻似有還無的閃現出勾魂的嫵媚。而且,聯盟長李盡榮死,八部內亂,都是絕密事件,大周朝廷都還不知道,她一個小女子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沉聲問道。

韶君坐起身來,稍稍離開他的控制,冷然一笑,說道:“在你眼里,我不是鳳瀟瀟嗎?”她輕松把皮球又踢給突於。

突於眉頭緊擰,說道:“既然你知道這么多,信不信我會殺了你?”

韶君哈哈大笑起來:“對,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否則,不要強迫我做不愿意的事,要不然,知道這些秘密的人會更多!”

她笑得濃艷放肆,可是突於已經沒有心情再享受美人恩了。

難得的寂靜。韶君心頭繃緊,輕輕的握緊衣衫,直溝溝的盯著地毯前的匕首。突於稍有放肆,她便要沖過去了結自己。

這時,帳外驚慌喧嘩。一個手下慌慌張張的闖進來,眼睛里折射出恐懼的光芒說道:“莫詰要死了!他被魔鬼附身了……”

突於的鷹眼一沉,忽的站起來。幾個手下七手八腳的把跟韶君同車的那個俘虜抬了進來,一個勁的說他被魔鬼附身了要死了……

莫詰?韶君心中一聲驚呼。

(謝謝各位書友的推薦和書評!便宜看客:飛魚這個稱呼很不錯,我喜歡!作者是小女子一個人,分身無術啊,呵呵。網上一狂生:我會給你置頂一段時間,一起加油哦。還有很多書友,很想一一回評,今天太晚了,先暫且在此一起致謝啦~~~)

莫詰躺在地上,仍然頑固的緊閉雙眼,倔犟的抿著嘴唇,鼻孔卻難以抑止的喘著氣,劇烈的一起一伏,似乎十分痛苦。

突於手下的契丹武士都是魁梧結實的漢子,此刻卻像看到鬼一樣,嚇得不敢靠近,夾雜著中原話和契丹話恐慌的向突於匯報。

韶君輕輕移過身去,把匕首悄然納入懷里。

突於把手伸到莫詰臉上,猛然跳開了手,倒吸了一口冷氣。莫詰蒼白的臉竟然滾燙似火。

韶君略猶豫了片刻,也把手探到莫詰額頭,他發燒了?可是這一路上,他們兩個俘虜穿著厚厚的皮襖,坐在暖和的車里,連她都不覺得冷,強壯如莫詰反而弱不禁風?

她斷然說道:“把他的衣服解開。”

契丹武士誰也不敢上前,突於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解開了莫詰的衣袍。

果然不出她所料,莫詰和元大哥一樣,劍傷沒有及時處理,感染發炎導致高燒,難為他挺了這么長時間。

莫詰是大賀氏聯盟長之子,驕傲自負,桀驁不馴。他和突於交手,敵不過,被擒,雖然身上多處負傷,卻忍著疼痛不愿意開口求人,以至傷勢惡化。

韶君微哼了一聲,看著莫詰死撐的痛苦模樣,心想,算你運氣好。

她轉向突於:“放心吧,有我在,他死不了。”她心里像明鏡一樣,什么都清楚了。

“你?”突於完全被這個女人弄糊涂了,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對契丹內部事務了如指掌,而且還會驅邪治病。

韶君毫不畏懼的直視突於的精光,說道:“對。我會讓他好起來。”

突於厭煩的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莫詰,兄長令他必須帶活口回去,他一路上給他好吃好喝,沒想到這小子這么不爭氣,給他來了這么一出。眼下他們又沒有巫師在身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看鳳瀟瀟到底有多大能耐。

突於妥協的對韶君說道:“那現在怎么辦?”

“現在?別急,我們還沒談條件呢!”韶君慢慢悠悠的說道。看到剛才突於緊張兮兮的樣子,她就知道他絕對不敢讓莫詰就這么死了。

這個死女人,敢跟他談條件!?突於青筋暴起,眼里露出殺人的光芒。一會兒,又軟了下來,恨恨的問道:“你要怎樣?”

“第一,不準再綁著我們。”綁縛太緊,莫詰身上的血液循環不暢,傷勢恢復的必然很慢。

“第二,不準對我無禮。”

“第三,我要見你的哥哥夜固,他不是想當聯盟長嗎,我相信會帶給他感興趣的東西。”這一條完全是瞎掰,她哪有什么能耐幫助夜固做聯盟長。只不過,她不得不往自己身上多加一些籌碼,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清白和性命,才能伺機逃走。她不會傻到讓突於放了她,一旦要求突於放了她,就露了怯,所有讓突於忌憚的神秘和琢磨不透便會立刻煙消云散,原形畢露。

“好,我都答應你!”他咬牙切齒,無奈退讓。

“你必須發誓!”她步步緊逼。

被一個女子困住手腳,她說什么自己就得照做什么,對突於來說,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萬般無奈,卻不得不一一照做。

“現在可以了嗎?”突於都佩服起自己的耐心了。

“明天我會給他治病,現在我想休息了。”韶君面露疲倦之色。雖然她的袋子里還有一些龍芽草,不過經過今天晚上的驚嚇和費勁心思的周旋,她殫精竭慮,已經虛脫的只想一頭倒在地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突於已被她治的沒了脾氣,對手下怒吼道:“還看什么看?把他抬回去!”

契丹武士們唯唯諾諾,卻沒人敢上前半步,好像一接觸莫詰的身體,魔鬼就會竄到他們身上。

韶君微抬眼皮,看著他們害怕的樣子,心里嗤笑不已,野蠻嗜殺的契丹人原來這么愚昧可笑。

契丹聯盟,雖然緊鄰盛世大唐,卻還只是奴隸社會,游牧民族,擇水草而居,生產力、生活水平和意識形態,相對于高度繁榮的大唐,都非常落后低下。生病、死亡,都被他們看作是邪魔入侵身體或者是上天的懲罰,必須由巫師為其下藥驅邪。所以,他們看到莫詰無緣無故的發燒,都非常驚恐害怕,生怕邪魔附到他們身上。

突於氣得眼睛里都冒出火來,幾腳把他們踹出去,把莫詰拖到一邊,扔了一條毛皮蓋在他身上。沒好氣的看了韶君一眼,盤膝坐在火堆旁,閉上雙眼,凝神靜氣。

韶君僵持著的身子突然得到了解放,一下子全部癱軟下來。后背、手心、額頭鬢角早已大汗淋漓,耳邊轟隆作響,心口狂跳不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變得這么勇敢無畏,可能這就是潛能吧,退無可退之絕境才得以激發迸裂。今天晚上的劫難算是熬過去了。

她故作輕松的安慰自己,這暖和柔軟的毛毯要給她一個人享用了。

雖然突於悄無聲息的盤坐一旁,莫詰也昏睡不醒,韶君的一顆心還是久久不能平復。她自嘲著,如果乖乖的跟李成器走,現在已經在回洛陽的路上,天天游山玩水,頓頓珍饈美味,不亦樂乎,哪里還會受這些苦楚。李成器雖然有點自以為是,對她卻是深情款款,滿腹柔情。他的劍術雖然不怎么高強,臨到危急關頭卻總想著保護她。這份情意,現在想來,才覺得難能可貴,值得珍惜,可是她卻一直不肯承認內心深處同樣的悸動,到底在逃避什么呢,為什么總是在失去之后才感到彌足珍貴?看己還真是活該,活受罪。

她緊緊握著匕首,輾轉反側,半睡半醒,快到天亮才撐不住越來越澀的眼皮,昏昏沉沉的睡去。

突於已經醒來,看著熟睡中的韶君,幾縷發絲散漫垂落,輕拂著潤澤嬌美的臉龐,恬靜純真,和昨晚的囂張,刺辣,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正品嘗著山珍海味,突然一股濃烈的膻味襲鼻而來,哪里來的腥羊肉?韶君的眼睛微微一動,立刻像被涼水劈頭潑下來,一躍坐起來。突於坐在她身邊,正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韶君在心里不悅道,真是擾人清夢。一摸手中,還好,匕首還在。

突於也被她突然躍起嚇了一跳,溫柔的睡美人又立刻換成一副劍拔弩張的表情,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敵視和警戒,像一朵帶刺的玫瑰,傲然不馴的綻放開來。他避開眼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冷冷的說道:“莫詰怎么辦?你最好趕快治好他,否則我決不會輕擾你!”

韶君高傲的翹起下巴,說道:“我去山上采些藥草,你要是不放心怕我跑了,最好派個人監視我。”

說著,她望也不望他一眼,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帳篷里的火堆一夜都沒有熄滅,把她熏得頭昏腦脹,走出帳篷,清幽濕潤的山野氣息撲面而來,韶君頓時感覺神清氣爽,興奮的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自然的空氣。山谷里清冽的冬日空氣就像甘甜的泉水,潺潺滋潤著鼻孔,喉嚨,直至身體的五臟六腑,沁入心扉,每個毛孔都瞬間張開,貪婪的攝取養分。

韶君張開雙臂,愜意的放松著全身,融合到這一片蒼茫深幽的天地里,思緒也飄飄然的,緩緩的,釋放著心頭的壓力和恐懼。莫詰?是的,莫詰,一定要治好他,這個家伙雖然傲慢不堪,還是要想盡辦法跟他搞好關系,萬一真的到了契丹的地盤,說不定還要仰仗他保護自己呢。韶君心里對自己嘀咕著,手舞足蹈的向山間走去。

突於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

落葉樹木和常綠松柏影影綽綽,交相輝映,有的樹干光溜挺拔,枝頭只剩下幾片葉子還在搖曳,無力的抗拒著冬的來臨,有的仍然綠意蔥蔥,葉子上像打了一層臘一樣油光可鑒,有的枝纏葉錯,根須盤亙,有的樹干粗大的令人咋舌,需好幾個人才能環抱。松樹油脂的香味飄搖若虛,地上的落葉踩上去簌簌作響,更加顯出山谷的空幽清冷。

“好美,真的好美……”這樣一片原始的豐厚的山林,如果在二十一世紀,或者成為不可多見的森林公園,或者早早的被開采的一干二凈,或者受到工業污染的侵襲不復光彩,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少有外人闖入,悠然自得,享受著屬于它自己的安寧和綿長的意趣。看看地上的落葉,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默默的化成泥土,讓這片山林得以滋養補充。落葉下,竟然還存活著一些綠色的苔癬類植物和匍匐于地上的蔓藤。

突於癡癡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她不再冷靜漠然的板著臉,燦漫清嫵的笑意爬上她的臉龐,在山間興奮的跑來跑去,像新生兒一樣,對這片山谷充滿了驚奇迷戀,姣好曼妙的身軀在淡淡的陽光的照射下,周身渲染了一層輕薄如羽翼的光暈,像仙子一樣輕盈縹緲,象圓月一樣皎潔無暇,然而,更像一個令人琢磨不透的精靈,充滿了狡黠和魅惑。

她“呀”的一聲輕聲叫喚了一下,突於神情一驚,連忙跑過去。

韶君急得沖他直擺手,示意他不要亂動。

一米開外的地上,呆呆傻傻的站著一只小松鼠,黃白相間的絨毛,細密光彩,一條長長的金黃色尾巴高高翹起,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著面前兩個人,它大概還從來沒見過人這樣的動物呢。更可愛的是,它竟然像人一樣,叉開兩腳站著,手里還拿著一個小松果把玩著。

韶君看得癡癡入迷,都舍不得挪開眼睛了,這么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家伙,真恨不得一把抱過來親兩口。可是她又不敢動,怕稍微一動就把它嚇跑了。

突於看著她專注的神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長身躍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緊把小松樹擒在手里,舉起來笑著對韶君說道:“還要多抓幾只才能做皮衣。”

“什么?這么可愛的小動物,你要用它做皮衣?”韶君氣得跳起來,野蠻、殘忍、不可理喻的契丹人!

突於愣住了,不解的問道:“你不是看上它的皮毛了嗎?”

韶君嗤之以鼻道:“我可沒你們這么殘忍,動不動就想扒了人家的皮!”

“那你什么意思?”突於惱火的叫道,這個女人,看著松鼠的眼神里明明很貪心嘛。

韶君看他氣得要把小松鼠扔了,可憐的小家伙嚇壞了,拼命扭著,吱吱叫喚,她慌忙擺著手:“別放別放,我,我就是想養它做寵物,養著它,你看它這么可愛……”說著,她都不好意思的紅了臉,雖然她也知道萬物皆自由,可是看到這么漂亮的小東西,想放也放不開了,這可是她第一次這么近的觀賞一只小松樹呢。

養著它?做寵物?真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突於不耐煩的示意她接過去。

韶君歡喜的正要抱回懷里,突於調侃著提醒道:“別看它小,急起來可是會咬人的!”小松樹吱吱叫喚的聲音更大了,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

韶君心生怯意,又生氣又失望,卻發不出脾氣,猶猶豫豫的把手縮了回去。

突於輕蔑的哼了一聲,冷言冷語道:“別耽誤時間了,快點找藥草,這里不止有可愛的松鼠,還有豺狼虎豹,他們可一點都不可愛!”

說道“可愛”二字,極盡諷刺揶揄之意。

洛陽宮城。

一輛珠幡寶蓋的馬車駛過應天門,在車中主人的命令下,緩行停下,從車里抬步走下來一個大腹便便的身軀,頭頂華冠,一身寬大的玄紫色朝服。

這個人正是魏王武承嗣。他瞇細雙眼,踱著官步,意態甚為自信昂揚。

過了應天門,乾元門,雄偉壯麗的萬象神宮如同蓬萊仙境一樣出現在眼前。這幾天連降大霧,寒霜盡染,氣溫急遽下降,神宮在時濃轉淡的霧氣中,更加顯得氣度巍峨,縹緲若仙。

萬象神宮,原為“明堂”,是武則天命她的男寵薛懷義修建的龐大的政治殿堂。去年上元節,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歷時一年的重建,更名為“萬象神宮”,規模更加宏偉巨大。

圍繞神宮一周的環水渠已經結了一層輕薄浮冰,白晃晃的冰面反射著幽冷寒氣。東西南北四面,飛架四座金雕玉飾的大橋,如同太陽炫目的光芒,從天庭垂射人間,仿佛只要走過這幾座橋,就立刻羽化升仙,榮享極樂。

神宮高三層,每一層都是奢華極致,金壁輝煌。圓形屋頂上,飾以純金打造的鳳凰雕塑,似有翔翼遨游之態,中間的圓蓋,由九條玉龍護衛捧托,翻騰飛舞,云涌龍吟。

每當仰目看到這一切,武承嗣渾身的血液都不可遏制的膨脹沸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如同魔音一樣念著迷幻咒語:這一切,終將屬于我!宮城、皇位、天下,終將屬于我武承嗣!

不過他的表面仍然不蕰不火,神態讓人難以琢磨。

圣上突然召他和幾位大臣將軍進宮議事,卻不在大殿,在女史的帶領下來到偏于明堂一隅的鳳鸞閣。

還沒進入殿堂,就聽見皇帝威嚴的聲音里含著極大的怒火和不滿:“難道你們想逼著朕御駕親征嗎?”

嘩啦啦一片跪地,七嘴八舌的聲音,無非是勸圣上息怒,重長計議。

武承嗣慌忙進得殿來行禮跪下,口稱“萬歲”。

武則天神情稍為緩和,說道:“承嗣,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些將軍,這些大周朝的七尺男兒!”語含譏諷,鳳目冷厲的掃視著底下一群面露難色的臣子。

武承嗣略微左右看了一下,鷹揚將軍曹仁師、金吾大將軍張玄遇、右武威大將軍李多祚等人全都垂著腦袋,面露羞赧。李昭德垂手站于一旁,神情也甚為肅然,欲言又止。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吉頊面無表情,若有所思。天官員外郎周矩噤不敢言,眼珠亂轉,看到武承嗣來了,方呈喜色。

“狄仁杰密函來報,李盡忠已死,契丹八部內亂,引兵北歸,此時正是進攻的良機。在座的將軍竟沒有一人敢領兵出擊!”武則天時年已經七十三歲,仍然精神奕奕,雙目灼灼泛光,但是一番氣急之后,衰老頹廢之態難以掩飾。

武承嗣心里一時怒起,狄仁杰一介小小刺史,竟私自向皇上遞報軍情,連他這個丞相都蒙在鼓里,想起昔日狄仁杰在朝時,屢屢破壞他的好事,此人實該碎尸萬斷!他表面仍裝做恭謹之態,故作欣喜道:“陛下,契丹賊軍在圣上的天威震懾下,潰不成軍,不得不引兵北退,以求茍安,實在可喜可賀啊。”拍姑母的馬匹是他的拿手好戲。

“我們作為臣子,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理當報效國家,死而后已!請陛下允許微臣帶兵攻打契丹,一舉收復失地,展我天朝國威!”武承嗣厚顏無恥的慷慨陳詞。幾個將軍在心里罵的牙癢癢,魏王連契丹人的影子都沒碰到過,哪會知道契丹賊軍的厲害,就算如今的局勢,最多也只能打個平手。

看來,遠在魏州的狄仁杰分析的沒錯,大周軍隊傷亡慘重,士氣低落,即使再戰,也未必能攻克契丹,更別說收復失地了。

不過,武承嗣這番話在武則天聽來,倒是十分受用。到底是自己的侄子啊。武則天面似稍微緩和,盯著底下的將軍們,看他們如何自處。

“魏王殿下,請問,您攻打契丹有何憑借?人力,我大周士卒損傷慘重,幾乎無可用之兵。物力,戰事持續半年之久,盔甲兵器都已折損嚴重,后方補給難以持續。財力,恐怕國庫也已經所剩無幾了,拿什么支付軍士的俸祿?拿什么購買戰馬?”說話的人是不怕死不要命的李昭德,句句戳到武則天的痛處。

“李大人,您這么說可就不對了!”周矩不滿的反擊道,他本是武承嗣一黨,見李昭德又跟魏王對著干,急不可待的跳出來,向主子邀媚獻寵。

“天下所有囚徒和家奴已經編入軍中,官償起身,有二十萬之眾,對付契丹這些烏合之眾綽綽有余!”周矩說道。

一直跪在地上隱忍不語的曹仁師感激李昭德為他們的辯解,抗衡周矩道:“囚徒、家奴縱然有不畏死之心,但是作風散漫,治軍更難,二十萬和一團散沙有什么區別?”

李多祚也忍不住說道:“這二十萬軍士,盡數掌握在建安王手中。我等遭襲,建安王只顧坐守幽州,也不發兵援助。我們布陣集結進攻,他也從不參與我們的行動。”

這番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武則天剛剛困頓疲憊的臉上,再起寒光,和年齡不相稱的殺氣逼視過來,也不知道是對李多祚還是武攸宜。

李多祚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在征討契丹時,因為輕敵和武攸宜的不合作,遭致慘敗,全軍覆沒。他已無存活之心,不愿受到武承嗣等人的羞辱,把事實抖落出來,才算出了一口怨氣和委屈。

武則天直直的盯著曹仁師和李多祚等人,嘴上卻對武承嗣緩慢說道:“承嗣,攸宜果然是這么做清邊大總管的嗎?”

武承嗣也心虛肉跳,就是他保舉武攸宜做清邊大總管。當時他給姑母進言,武氏子弟尚沒有軍功,朝中總有人不服,所以推舉武攸宜做了清邊大總管之位,這樣,武氏的天下才更加牢固。武則天不是對每個侄子都了如指掌,她見武攸宜一表人才,穿上盔甲也威風凜凜,又禁不住花言巧語,想想自己確實應該讓武氏子弟樹立點威信,所以才應允了武承嗣的建議。

武承嗣呢,心里卻是在打著自己的鬼主意。武攸宜好游狹玩樂,而且最聽他的話,他讓武攸宜做了清邊大總管,等勝了契丹,攸宜就是真正的將軍,能夠幫助他掌控部分兵權。一旦姑母不準備把皇位傳給他,他就要擁兵自重,用武力來解決一切,不管如何,這個皇帝位子他一定要坐下去。戰事剛起時,他和所有大周將軍們一樣,都輕視了契丹的軍事力量,所以,他告訴武攸宜一定要保存好自己的實力,仗留給其他將軍們去打,反正到最后論功行賞時,有他在朝中幫他說話。沒想到,這場戰事,持續了半年之久,大周受到史無前例的打擊。更沒想到,武攸宜這小子竟然這么聽他的話,坐守幽州,紋絲不動。

武承嗣冒著虛汗勉強說道:“幽州乃軍事重鎮,是我大周阻隔契丹的屏障,攸宜又怎么棄幽州不顧,奔走援手他人?一旦幽州被賊軍攻破,只怕中原更加岌岌可危了。陛下,攸宜背負罵名,忍辱負重,也是為了陛下能安寢無憂,為了大周的江山永固,請陛下一定要體諒他的一番苦心啊。”說著說著,哽咽抽泣起來,極盡心酸肉麻之能事。

周矩也趕忙說道:“陛下,將軍們都大敗而歸,只有建安王未損失一兵一卒,安守幽州,建安王真乃少年英豪啊!”轉而又怒目瞪著李昭德,說道:“李大人竟敢當著陛下的面說國庫所剩無幾,實乃大逆不道!陛下自登基之日起,為國為民日夜操勞,才有了這大周盛世,四海安康。李大人妖言惑眾,冒犯天威,陛下,請您治他的罪!”

李昭德的牛脾氣又上來,不顧喧嘩,大聲對周矩喝道:“你個匹夫!懂個屁!”

一直沒有說話的吉頊眉頭皺起來,這個李昭德,平時直來直去的也就算了,當著圣上的面也不知道迂回宛轉一點,都說起粗話來了。

李昭德忘我的說道:“為了重修萬象神宮,開鑿龍門石窟,窮奢極欲,耗費了巨大的人力財力,百姓已經疲乏不堪,難以得到休養生息。從九月起,自愿應征入伍的兵士越來越少,可見,百姓對戰亂和修繕法器都是怨聲載道,民心不穩啊!”

武則天松弛的皮膚哆嗦著,炯炯的眼神里充滿狂怒和肅殺。她并不糊涂,李昭德說得都是真話,就因為他說得都是真話,所以她一向都很容忍,甚至欣賞,表彰。

可是,今天李昭德說的兩件事,讓她氣急敗壞,再也難以保持一個虛懷若谷的君主形象。

萬象神宮的前身明堂,朝中猜測是被武則天的情人薛懷義爭分吃醋才一氣之下燒掉的,但誰也不敢當面直說,武則天也裝作是偶然失火造成的,于是又建了一個更大更宏偉的萬象神宮來補償燒掉的明堂,這一燒,一建,無數白花花的銀子就像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可是,這中間細節故事,誰也不敢提。

龍門石窟,也是武則天主持修繕的法器。她以佛教立國,自然要多多弘揚佛法,潛心鉆修佛理,才能達到“君權神授”的教化目的,讓天下百姓都臣服在她的精神統治下。

李昭德今天倒好,跟吃了火藥一樣,連捅了兩個簍子。

武承嗣陰險的問道:“李大人,小王不敢茍同您的看法。從古止今,可有像萬象神宮和龍門石窟這樣恢弘龐大的法器?神跡,只有得遇圣人得遇盛世,才能昭顯靈氣。所以,陛下受到萬民景仰,天下百姓能夠為陛下修繕法器,實乃幸事,是百姓的福旨。有了萬象神宮,上承軒轅黃帝和周朝古制,可保我大周世世代代,江山永固。有了龍門石窟,天下百姓可以參拜佛理,脫離眾生之苦。按照您的說法,在盛世為圣人修繕法器就是勞民傷財就是不可為之為,那么隋煬帝為了一己之私奴隸天下百姓為其開鑿運河,其禍更甚!為何我們還要用他留下來的運河!?”

好陰險歹毒的圈套!吉頊心頭一緊,暗暗叫道“不妙”,不等李昭德說話,就搶先站出來,神色自然的說道:“陛下,您招微臣等來,是為了契丹之事。既然軍情緊急,那么,臣等可否先議正事,其他問題容后再做商議?”

武則天的眼睛在武承嗣、李昭德、曹仁師等人臉上來回巡視,目光如幽潭深不可測,淡淡的說道:“吉頊有什么想法?說來讓朕聽聽。”

吉頊上前一步,說道:

“殿下和李大人說得都有一定道理。李盡忠死,八部內亂,形勢的確于我朝有利,但是小臣認為,進攻不急于一時,應該從多個方面著手。因為我大周士卒、軍械和馬匹都有限,需要一段時日才能補給。所以我們必須保存最精良的實力,等待最恰當的時機,予以進攻。”

“八部內亂,正是我朝策反、招安的好時機,若能從內部分化瓦解,再輔以正面進攻,不愁契丹不降服我朝。”

“建安王留守幽州無不妥,但是,論對契丹作戰的經驗,建安王可能稍有不及,請殿下再擇一二賢能之人,輔助建安王在幽州御敵。”

“曹將軍等人雖然戰敗,但是他們都有豐富的對契丹作戰的經驗,請陛下能開恩允許他們將功補過。另外,右肅政臺御史大夫婁師德婁大人,與突厥、吐番作戰多年,微臣肯請陛下調婁大人到東北御敵。”

婁師德,武則天心里揣摩著這個名字。高宗時,朝廷招勇士御吐番,婁師德以文臣應招,從軍西征,屢立戰功,現任為河、蘭、鄯、廓等州檢校營田大使,大力發展軍隊屯田制,保證了西北邊關的軍糧供應。其人謹慎務實,在長期對敵作戰方面經驗豐富,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

吉頊微微抬頭輕看了一眼武則天的神情,繼續說道:“時日已近歲末,北方為苦寒之地,軍士留守邊關者,需細心安撫,不可令之再戰。等我朝在士卒、軍械、馬匹等方面都有一定準備,而且契丹內部策反進展順利時,再全面反擊,定可一舉殲滅賊軍。”

“契丹策反當如何進行?”武則天問道,狄仁杰已經在密奏里說明了元赫只身險入契丹內部刺探情報之事,契丹八部對內雖然互相傾扎,對外仍一致抗衡,如果跟以前一樣,派內衛刺殺,勝算并不大。

吉頊猶豫了一下說道:“或者可以虛以和親招降之計。”

“和親?”果然,武則天又皺起了眉頭。她雖然是個皇帝,可也是個女人。她雖正式登基已有七個年頭,仍然有人以她是個女人而暗下不服。可笑的男人,對女人輕蔑藐視的男人們,戰敗了,就把女人往戰爭中塞,往敵人嘴里送,用女人的肉體換取卑微的和平。

武則天凝視著眼前的這些貌似誠惶誠恐的臣子,不耐煩的說道:“容朕再好好想想,今天就到這里吧。”

眾人如釋重負,一個個退著走出去。

武承嗣和李昭德互相誰也不看誰一眼,都拂袖而去。

幾個將軍既安了心,又慚愧不已。圣上看來不會急于攻打契丹了。

武承嗣一路上心煩意亂,本來他還想借機彈劾一下狄仁杰和李成器,被李昭德等人給鬧的沒了心情。李成器還沒回京,他的暗探也遲遲沒有消息送回來。回到府里,急不可待的招來心腹寧柘,問道:“還沒有寧四的消息嗎?”寧四,就是那個跟蹤李成器到魏州的暗探。

寧柘搖搖頭,他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不敢跟魏王說。他負責給魏王訓練密探,他建議魏王采取密探對密探的互相傳遞信息的方式,而不是每個密探都直接對魏王負責的形式,可是魏王不予理會。也許他喜歡親耳聽到最刺激最滿意最放心的消息。可是這樣,終會招致禍端。

武承嗣瞇著細長的眼睛,閃爍不停,想了想,又得意的笑了。

他在得意之間,卻怎么也想不到寧四已經回到洛陽了。

寧四此刻正在一個叫“推事院”的地方“做客”。他渾身打著冷顫,眼里露出絕望恐懼的神色,像一坨狗屎一樣令人厭惡的趴在一個人對面,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他對面的這個人,翹著腿坐在大堂之上,慢悠悠的細致的修剪著他的指甲。他的手頎長如玉,關節處的隆起展示了他的力度和適度的粗獷。他抬頭瞟了一眼寧四,寧四癱軟在地上的樣子真難看,一身破爛的粗布衣服,毫無氣質可言。

寧四抬頭看著這個人,也呆了一呆。白皙英俊的臉龐如同春花曉月一般,照亮了這個充滿血腥和黑暗的屋子。劍眉如鬢,下面是一對晶亮冰冷的眸子。細薄而長的嘴唇,注定他是一個無情的人。

一個男人,也竟然可以長得這么美,既有陽剛之氣,也可以陰柔無邊。

不過,寧四可沒有心情欣賞美男子,他只知道,自己來了這里,就一定會死,就看自己選擇是很痛快的馬上死去,還是很痛苦的被折磨而死。

大堂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魏王”二字。美男子輕飄飄的拿起這張紙,玩味戲謔的看著,細薄的嘴唇翹起最好看的弧度。

自從穿過那片像原始森林一樣的山谷之后,就很少有崎嶇難走的山路。一路上都是寬廣無垠的平原和線條平緩起伏的丘陵地帶。

韶君在感嘆自己的運氣怎么這么衰時,不止一次的提醒莫詰,他是多么多么的幸運。在他奄奄一息,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時,幸好還有一個藥王孫思藐的徒孫在身邊。要不是她深明大義,不計前嫌的給他診治,他這條小命早就玩完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莫詰自身的身體素質好,她不忘恭維一番。

莫詰除了在醒來后很客氣的跟她說了一聲“謝謝”后,就再也沒表示過什么了。他還是一副淡漠冷傲的老樣子。

看來這少數民族的思想境界和文化水平還需要大幅度提高啊。韶君耐著性子,諄諄教誨道:“我們中原在漢朝時,有一個叫韓信的大將,他小時候非常窮,經常沒有飯吃,有一天他去河邊釣魚,但大半天過去了,什么也沒釣著,饑寒交迫……”

“有一個在河邊洗衣的漂母見韓信面有饑色,頓生憐憫之心,以后每天都給他供應飯食。韓信封候拜將之后,賞千金給當年的漂母,所謂一飯之恩,千金以報。”莫詰雙手靠于腦后,悠閑的瞇著眼睛,滔滔不絕的打斷她的話。

“你?”韶君翹起秀眉,不可置信,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原來你知道啊。”

莫詰是大賀氏聯盟長李盡忠之子,在契丹屬于貴族子弟,從小接受的教育除了劍術騎射,就是中原的文化禮儀,和一般家庭出來的契丹子弟當然不一樣了。

韶君還以為他不懂知恩圖報的道理呢,不過看他這副冷淡傲慢的德行,壓根也沒把她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非得挫挫他的銳氣不可。

“從前,有一條小白蛇,有一天不幸被農夫抓住了。當時有一個牧童路過,他見小白蛇幼小可憐,就向農夫買下來,然后放生了。這條小白蛇就在深山老林里修煉啊修煉,修煉了一千年,終于幻化成人形,變成了一個漂亮的白衣女子,婀娜多姿,美麗動人。”

韶君又繪聲繪色的講起來。不止莫詰不敢搶白,車外騎著馬的突於和他的武士們都忍不住豎起耳朵聽起來。

“當年救他的牧童已經轉世投胎十次,這一次轉世,是一個儒雅俊俏的書生。”

“轉世投胎?”莫詰不解的問道。

“人死后,靈魂會到另一個空間,從這里再重新投胎,做人。當然,如果這輩子你是好人,做了很多好事,下輩子就還可以接著做人,享受榮華富貴。如果這輩子做了壞事,靈魂就要受到懲罰,下輩子就只能做豬啊,狗啊,甚至豬狗不如!”韶君故意大聲說著,讓外面的人也好好聽聽,正好借這個機會給他們洗洗腦。

莫詰冷傲俊朗的臉上泛起少有的沉思之色。生老病死,輪回轉世,這些問題,自古以來就充滿了神秘和未知。因為其不可預料,無法掌控,所以世世代代糾纏著人類,于是有了這樣那樣的宗教,幫助人們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尋求心靈在虛擬世界的平和和寄托。

韶君沒功夫跟他細細的講解這些哲學問題,繼續娓娓道來:“白蛇為了報答一千年前小牧童對她的救命之恩,來到凡間,尋找當年那個小牧童的轉世,終于,她找到了……”

斷橋相會、借傘定情、以身相許、水漫金山……本來,韶君是想借這個故事告訴莫詰,動物都知道知恩圖報。沒想到,說著說著,她忘了“教化度人”的目的,就好像平常給元大哥講故事一樣,大肆渲染,把這個故事講的優美,悲傷,凄絕,銷魂。

突於一邊放慢了腳步,一邊靠到馬車邊。為什么她的小腦袋里總是有無窮無盡的新鮮玩意兒?溫婉的香氣,醇酒般醉人的語調聲音,銀鈴叮當的笑聲,從車窗緩緩飄散出來,婷婷裊裊,幻化成一個微笑的白衣少女。不是瀟瀟么,像白素貞一樣美麗溫柔,他一陣恍惚,正要上前,微笑的少女突然減淡,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心里一陣痛楚,才知道這是錯覺,瀟瀟不會對他笑的,每每面對他,她的眸子里都是充滿了警戒,冰冷和恐懼。

整個商隊除了聽見馬蹄聲和車輪碾過的聲音,所有的人都靜靜的沉侵在這個浪漫的愛情悲劇里。如果這時候韶君走出來,看到這些昂首挺胸騎著大馬的粗獷漢子們都是一臉幽怨神往的神情,非得笑翻了不可。

莫詰彎著長眉細眼,壞笑起來:“難道你要我像這白娘子一樣,以身相許,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車外的契丹武士們都嘻嘻哈哈調笑起來。一剎那,他們又恢復了北方漢子粗獷豪邁的作風。

只有突於沉著臉,滿腹心事的樣子,眼里閃過一絲醋意。

沒想到這個又傲又犟的家伙也是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韶君氣得狠狠的踩了莫詰一腳,莫詰疼得跳起來,嘴里連聲嘟囔著“死丫頭”。

莫詰一邊揉著幾乎被踩扁了的腳,一邊說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中原人有一句古話,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看我現在,跟你一樣,只是個囚犯,都自身難保,哪還有機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啊?這次回契丹,還不知道他們要把我怎么樣呢?我就是想保護你,也只怕有心無力啊。”語氣雖然惆悵,神情卻是如常的平淡自若,看來,他早就知道自己這次回去一定是兇險無比,但他還是選擇了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怪不得這一路上心平氣和,淡若止水。

韶君心里剛要有點同情他,他又擠眉弄眼的說道:“其實,我們突於對你還真是不錯,到了契丹,有他保護你就夠了。他可是我們契丹第一武士,高大威武,英俊瀟灑,只要他往草原上一站,多少姑娘都哭著喊著的追著他跑啊。”

“你不會喜歡像許仙那樣的文弱書生吧?”他認真的盯著韶君,一副欠揍討打的表情。

韶君都快被他氣暈過去了,沒想到一貫冷面冷語的莫詰,一旦打開了話匣子,比唐僧還羅嗦。如果他是蒼蠅的話,她一定會一把拍死他,再扯成無數個碎片。

聽著車里的嬉罵打鬧聲,突於心里涌起萬般酸澀的滋味。瀟瀟獨有的魅力,不止吸引了他一個人的心神,甚至連冷傲的莫詰都放下了高高在上的身段,伏低做小,哄她開心。他突然有點討厭莫詰,后悔把莫詰抓回來,后悔把莫詰和她放在一個車里。如果這車里的,是他和她,該多好。可是,就算這樣,她也絕對不會對他笑,絕對不會這么輕松愉快的跟他說話,講故事。在瀟瀟心里,對他的印象一定壞透了,他三番兩次的想要欺負她占有她,她早就把他突於看作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壞蛋。

一陣煩悶沖上心頭,他狠狠的甩著鞭子向前疾奔去。

車隊愣了一下,不知道首領怎么突然像發了狂似的策馬而去,于是整個車隊也加快速度跑了起來。

莫詰斜靠在車里,用腳點了點地上的籠子,意味深長的望著韶君,似乎在說,怎么樣,他對你真的很不錯吧。

粗糙的木制籠子里,可愛的小松鼠正悠然自得的玩著自己的松果。

一聽到“突於“兩個字,韶君的臉立刻變得冷若冰霜。看著籠子里的小可愛,眼眸里才閃現出亮晶晶的愛憐和童趣。這個小家伙和她一樣,都是可憐的,被禁錮的,身不由己。雖然,突於把籠子交到她手上時,她很生氣,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諷刺,可是她一看到小家伙烏溜溜的大眼睛傳達出來的可愛表情,對它的喜愛和占有欲一下子占了上峰。

可是無論如何,她也沒辦法和這個小家伙打成一片,她不是小家伙的同類,也不是它手上的松果,把它逼急了,它會咬人的。

突於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很想討她歡心,很想把他在她心里留下的糟糕印象一筆抹殺掉,卻不知道如何表達,怎樣讓她明白他的心意。

她和它,就像是他和她的一個寓言版本。

人總是想著占有,卻不知道如何放手。塵世間的男女,執著于癡戀愛嗔無法自拔,卻不知道,放手之后也許能得到更多。

韶君意態闌珊的卷起簾子,大片寒氣頓時卷襲全身。丘陵漫長優美的輪廓,勾勒出一幅蒼茫大氣的冬日畫卷,黃色的是土,淡青色的是天,天地相交處在遙遠的地平線。

那一條和丘陵平行,臥于一側的是什么呢?銀光閃閃,像披著盔甲鱗片的銀龍,即使酣睡著,也是氣勢磅礴,似乎隨時都會騰越而起,翻云吐霧。

莫詰似乎看到了她眼里的好奇,說道:“那是黃河。”

哦,是黃河,已經結冰的黃河。韶君點點頭,過了不到一秒鐘,一聲慘叫從她嘴里發出來:“你說這是黃河?”她的眼睛睜的大而驚慌,甚至絕望,死死的望著莫詰。中國地圖在她眼前搖晃著……我們不是一直在往北嗎?河南,河北,北京,遼寧……一直往北,才會到契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走到黃河邊上?

莫詰被她形如厲鬼似的表情嚇了一跳:“我們正沿著黃河往東,到入海口,從渤海坐船回契丹。”

九曲黃河,從山東省東入海……從渤海坐船,到遼東半島,契丹……韶君像被施了咒一樣,喃喃嘀咕著,他們沒有一直往北,而是選擇了這條迂回的路線,先往北,再沿著黃河往東,從海路到遼東半島,再往北,回營州。

她心里不停的說著,完了,完了……狄大人和元大哥再有心,也只會一路往北奮力追去,怎么可能猜到他們會走這樣一條迂回的路線?

冬日的平原落寞荒蕪,就像韶君的眼神一樣,越來越失去生命和希望的光彩。

看著這些契丹武士滿嘴塞著肉,鼓著腮幫子大口大口的吃得津津有味,韶君怔怔的拿著一塊干巴巴黑乎乎的熏肉干,腌臜油膩的氣味,只要聞一聞,肚子就立刻翻江倒海,惡心的都想把腸子吐出來。她鼓足勇氣,吞了幾次口水,也跟他們一樣裂嘴咬牙撕扯起來。

寒冬時節,已經沒有多少飛禽野獸可供他們捕殺,偶爾吃了幾頓新鮮的野兔肉、獐子肉,也是上天的恩賜。北方因為其特殊的氣候條件和地理資源,夏季水草豐美,土地肥沃,冬天苦冷嚴寒,萬物凋零,所以這些游牧民族很早就學會了制作熏肉,長期儲藏,以備熬過冰雪覆蓋的嚴冬。

看著這些契丹漢子們把這么難吃的東西當作美味,吃得如此之香,韶君又是感慨又是嘆息。為了維持體能,她也不得不像他們那樣生吞死咽,借著水勁把肉塊生生打下去。偏偏這水也是冰涼刺骨,還帶著沒有消融的小冰塊,涼嗖嗖的滑拉著喉嚨,一直冰到胃里,腹部頓時結成了一個冰湖,全身寒栗不止。

可是她還是不停息的一口一口的灌著涼水,撕咬肉腥。桂花酒,紅棗酥,冰梨脆,鯉魚肥……幻想著這一副副令人垂涎欲滴的畫面,就沒有什么吃不下的了。

莫詰很納悶的看著她一邊發抖一邊狠命嚼著肉干的吃相。自從她知道他們正沿著黃河入海的方向前進,她就好像突然遭受了一次重大打擊,像變了個人一樣。以前每次吃這種干糧,她都是一副痛苦勉強的表情,而現在,她竟然能毫不猶豫的痛快的大嚼特啖。

只有韶君心里最清楚,等別人來救,已是不可能,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如果還像以前那樣,矜持著自以為嬌貴的脾胃,只怕還沒到契丹,她就已經頭腦遲鈍衰弱不堪了,還憑什么跟突於夜固等人周旋委蛇,還怎么伺機脫身呢。

突於看在眼里,心里充滿憐愛,遞過來一個酒袋,輕描淡寫的說道:“酒可以暖身,總比你喝涼水好。”

韶君微微一怔,客氣的說道:“我不擅飲酒,不必了。”雖然突於遵守諾言,恪守她提出的三個條件,但她仍然心存警戒提防,時時刻刻敬而遠之。

突於又尷尬又心慌意亂,她無喜無憂的臉就像雪山一樣圣潔炫目,灼傷著他的眼睛,讓他幾乎不敢正視,一時間,他都不知道這手該怎么縮回去。

莫詰順手接過酒袋,嘖嘖搖頭,嘆她沒有眼光,說道:“古人云,秫稻必齊,曲蘗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此酒由上好的稻米,取營州山泉水,九釀而成,色澤清亮,濃香純正,絕對是百年難得的佳釀。”

“這么說,這酒是契丹的特產了?”韶君問道。

莫詰嘬了一口,傲然一笑,說道:“哪里,這可是營州刺史趙文翙老兒的經年珍藏啊,趙老兒到死都還沒喝上幾口呢!”

契丹聯盟在營州起兵反叛,這位刺史全家都被契丹軍隊殘忍的荼毒殺害。

契丹武士們都大肆放縱的笑起來,這笑聲包含著對大唐莫大的嘲諷和羞辱。

一瞬間,韶君身上的熱血“唰”的全都涌上頭頂,不顧一切的大聲譴責道:“夠了!難道你們一點都不感到慚愧,一點都不感到羞恥嗎?你們以為有點武力,就可以跑到中原來為非作歹,強取豪奪了嗎?這和強盜有什么區別?別太囂張了!侵略者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你們這群野蠻人!喪心病狂!恬不知恥……”一串激烈的詞語不經大腦,就從她嘴里憤怒的吐出來。

還沒等韶君說完,突於的大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掐住了她細嫩的脖子,她“啊呀”叫了一聲,就被緊緊的勒住,掙扎之間,眼里還撲騰著仇視的火焰。

韶君的話深深刺痛了突於的心,他的臉扭曲變色,異常猙獰,一雙眼睛突起圓睜,此刻他再也不怕直視韶君的面容,看著她呼吸急促,小臉憋的緋紅的可憐樣,陰沉沉的說道:“中原有數不盡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還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女人,難道還不值得我們去奪嗎?”

所有契丹武士都冷冷的看著韶君。她心里叫苦不迭,她又惹怒了這個暴君,他眼里又浮現出那種可怕的灼熱光芒。

莫詰跳起來,扯開韶君,拉住突於的手,正色說道:“突於,你何必跟這個死丫頭計較!況且她罵的人是我!”

韶君細致白皙的頸部落下幾個大紅印,觸目驚心。突於從狂怒中驚醒,懊惱著剛才的失控,莫詰的話回響在耳邊,心里又浮起一絲莫名其妙的失落。

“死丫頭,剛才突於所說不過是氣話。中原縱然有數不盡的物產和資源,在我們契丹人眼里,也不及潢水、土河的萬分之一,再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我們契丹的女子。”

契丹武士們都自豪的點頭贊許。

“哼,那你們為什么還要侵犯我們中原?”莫詰的這番陳詞實在太過于虛偽勉強。

“為了復仇!”一個契丹武士大踏步走出來,表情肅然,昂聲應答道。

“我契丹八部自唐太宗起,就臣服中原。唐太宗令我契丹部落居于營州附近,我們從未有逾越造反之心。自從三年前趙文翙任營州刺史后,這條老狗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縱享樂,把我們契丹人當奴仆下人一樣對待,稍不順心,就凌辱打罵,任意搶奪我們的牛羊馬匹。去年,營州遭受天災,農田顆粒無收,水草干涸,牛羊大批死亡,民不聊生。我們的聯盟長和部落長向營州刺史趙文翙上書請愿,請他打開糧倉賑濟難民。他卻熟視無睹,甚至借此機會要挾我們進獻美女,供他享樂!”

契丹武士的話如晴天霹靂悍然炸開,韶君被震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雙清澈的眼睛像受驚的鳥兒一樣,轉來轉去望向一臉嚴肅的莫詰和突於,這些難道是真的嗎?

“趙老狗逼得我們沒有活路!”

“我們契丹人也是人,為什么要給你們中原人作牛作馬?任你們奴役?”

“去年一年,你知道餓死了多少契丹人嗎?”

武士們都忿忿的叫起來。像一柄柄利劍,劍劍刺破耳膜,直透心臟。

莫詰望著她微微頷首,似乎在說,現在你都清楚了吧。

“那,趙文翙如此對待你們,你們為什么不上報給朝廷?朝廷總是會管的。”韶君虛弱的說道,底氣明顯沒有剛才足了。她見過像狄仁杰這樣一心為民、忠心報效國家的好官,也見過獨孤思莊這樣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官員,趙文翙十有八九真像他們說得那樣,是個為官不仁的奸惡之徒。

“哼,你們中原人圓滑狡詐,素來把我們看作不開化的蠻夷,唯恐我們不順服,誰又會真的來關心我們的死活?”

原來如此。中原的百姓們都咬牙切齒的把契丹人罵成“狗賊”、“惡魔”時,又有幾個人知道這背后心酸的真相?

黯然之色浮于韶君臉上,她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為自己沖動的謾罵而懊惱。

她走到莫詰和突於面前,真誠的說了一聲:“對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告訴他們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相親相愛?兼愛?非攻?仁慈?寬恕?和平?

她不是一個知識淵博、口若懸河的人,所以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很失敗的垂頭一笑。

也許,在歷史的長河里,一個民族的崛起和融合的過程必須是這樣的有血有淚。

像契丹這樣新崛起的民族,今天也許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反擊,明天可能就已經把貪婪的手伸到別人家里,主動的掠奪索取。萌芽,崛起,盛世,衰落,飛化為塵土,就像生命孕育的過程,生老病死,無人能打破其規律,無人能抗爭這個鐵血法則。

“如果只是復仇?什么時候會是個了結?”

“你們的仇人趙文翙已經死了,為什么還要把報復強加到無辜的百姓身上?為什么還要在冀州屠城?”

她輕輕的問道。

所有人都是一片茫然之色,這個問題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大周軍隊的脆弱和不堪一擊不止讓他們嘗到了復仇的甜頭,更滋長了他們擴張的野心。

夜幕如一顆巨大的藍寶石,鑲嵌了無數顆璀璨的鉆石,俯仰人間。

寂靜之中,似乎有馬蹄聲踢踏而來。

突於等人都是驍勇的武士,馬上感覺到了來者不善。紛紛操起武器,凜然長立,應對來者的襲擊。

幾匹馬奔馳過來,為首的人從馬上矯健躍起,輕飄滾落到他們身邊,到莫詰面前俯首跪拜道:“少主。”

突於等人神色凜冽,將莫詰圍于身后,持長劍向跪拜者挑去。后面幾匹馬上的騎士也飛縱過來,一片喊打喊殺。這些來襲者都是中等瘦削的個子,不比突於等人身形高大,但是奔騰跳躍極為靈活,似乎又是另一族人。

突於的武士都是萬中挑一的好手,他們怎么會是對手?莫詰轉身脫離看守者,到兩派之間,大聲喝道:“住手!”

剛才的跪拜者叫道:“少主,我等奉阿掇吉利王妃之命,救您回奚地!”言語之間,已劍舞長風向突於襲去。

莫詰叫道:“你們哪是他的對手!不要白白送死!”只手掄劍擋住他的進攻。

所有人都停下手來。

突於笑道:“莫詰,還是你有自知之明。”

莫詰淡淡的哼了一聲,說道:“你們不要白費心機救我,等我回契丹了結了舊事,自然會去奚地拜見姨母,就是十個突於也攔不住我!”

韶君避在一旁,一頭霧水。莫詰真是又酷又傲,架子擺得夠足,有人救他還不走。害得她干著急。

來襲者都焦急的喊道:“少主!”又有進逼之勢。

莫詰持劍劃于地上,砰然發出金石之聲,威嚴叫道:“各位把我的話向王妃復命,不要在此糾纏!”

轉身看到韶君一臉渴望的神情,又說道:“這個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你們順便把她送回中原,路上要好好服侍!”

韶君的眼睛嘴巴都張成歐字,驚喜之情溢于言表。莫詰果然實現了他的諾言,有情有意的好人哪!

莫詰像主人一樣大模大樣的發號施令,氣得突厥沉下臉:“莫詰,你別忘了你只是個囚徒!”

莫詰揚眉笑起來:“我只是在命令我的人做事,跟我是不是囚徒有什么關系?”

“你……”突於被他的反詰噎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女人知道很多我們契丹內部的絕密事務,不能放她走!”這條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軟弱無力,瀟瀟是妖是仙,他早就不去深究了,只希望就這樣把她留在身邊。可是這點心思,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莫詰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一本正經的說道:“你說得對,契丹八部雖然內部哄斗,對外仍然是團結一體,凡是對我們契丹不利的人,都要殺了,永訣后患!”眼里射出肅殺之意,向韶君逼去。

“莫詰!你這個混蛋!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救命之恩的嗎?”韶君又驚又氣,緊握著拳頭跳起來。

“突於,其他七部的部落長會眼睜睜的看著我落到你哥哥手里嗎?這一路上可能還有好幾次截殺呢,帶著這個不會武功的死丫頭,只會拖累我們。突於,你還不殺了她?”

這番話雖然殘忍卻合情合理,契丹武士們都點頭稱是,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首領,看他如何決斷。

突於在心里已經把莫詰殺了一千遍,以這個臭小子的聰明狡猾還不知道這個瀟瀟已經把他迷得失魂喪魄了嗎?無論路上多么艱險,他都會小心翼翼的呵護她,不會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韶君惴惴不安的看著突於,她三番四次惹怒這個暴君,按理說,他聽了莫詰的分析,應該毫不猶豫的把她殺了才是,可是他神態異常,默不作聲,到底在想什么呢,難道要慢慢把自己折磨而死?她心里毛骨悚然。

突於陷入困境,左右為難,臉色訕訕的,掩飾道:“我發了誓不能違背她的三個條件,我不能殺她。”

莫詰在心里哼道,這可不是你的心里話,裝作滿懷遺憾的樣子對韶君柔聲說道:“死丫頭,突於發了誓,所以不能殺你,可是為契丹著想,你必須得死,所以,只有我……”說道最后三個字,語氣寒冷入骨,絲絲吐著涼氣。

他緩緩把劍提起來,猛然對著韶君當頭劈下去。

韶君眼前一黑,耳邊聽見一聲金屬的嗡鳴之聲,不由自主的倒下去,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在不停的央求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并沒有死,只是嚇暈了過去,癱軟在突於懷里。

一手托著懷中軟香溫玉,突於才發現自己手上的劍已經凌厲的架到了莫詰的脖子上。剛才若不是他迅速格開莫詰的劍鋒,瀟瀟只怕已經被劈成兩半了。他的人和劍一樣,殺氣騰騰的籠罩著莫詰。

契丹和奚地的武士都緊繃神經,手按劍柄。

莫詰卻扔了手中劍,頗有趣味的打量著他,搖著頭笑嘻嘻說道:“既然舍不得殺,就放了她。”

突於又氣又羞,心里直罵娘,又被這個狡猾的家伙耍了,原來莫詰并不是真的想殺瀟瀟。當著這么多手下的面,他不假思索的就跳出來保護一個中原女人,這回契丹第一武士的面子可丟大了。可是,如果不是莫詰這樣的試探,他又怎么能明了自己的心意呢。回想剛才的舉動,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他對懷中人兒,不是對美色的簡單迷戀,不是對肉體的粗魯占有,而是真心真意想要去了解,想要去愛,想要去呵護。

此時的她,千柔百順的躺在他懷里,翹長的睫毛下雙眼舒緩的閉著,看不到平日那充滿敵意和害怕的冷冷目光,身軀纖細柔弱的像一棵孤獨的水草。這幾日,她夜不成眠,食不甘味,一定吃了不少苦。他心里又是自責,又是愛憐。一股豪氣和強大的責任感頓時涌上心間,他在心里暗暗發誓,從今日起,一定要好好善待她,絕不再那么粗暴的傷害她,絕不再讓她受一點苦。

他輕柔的把韶君放在火堆旁的獸毯上,轉而說道:“莫詰,拿起你的劍,像個男人一樣跟我打一場,如果你能贏我,我就放了她。”無形中,他把莫詰當成了情敵。

“此話當真?”莫詰早就想跟他再較量一把了。他被孫萬榮陷害,被迫逃離契丹,突於奉夜固之命前來中原捉他回去,當時二人大戰了一場,他敵不過,失手被擒。雖然做了階下囚,但他內心仍然非常佩服突於的英雄氣概和膽色。一生中能遇到這樣一個優秀的對手,怎能不挑起爭斗的興趣?

契丹和奚地的武士都自動散開,在一旁觀戰。兩個男人光明正大的決斗容不得他人插手或者卑污的暗算。

繁星閃爍的夜幕下,熊熊燃燒的火焰旁,只見兩個人影飛走游移,吞吐著寒光朔氣,令人眼花繚亂。

奚地武士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這個突於的劍術果然厲害得很,遠遠凌于眾人之上。怪不得剛才少主嚴厲喝止他們,要不然,他們早就做了突於的劍下之鬼。

突於已占上峰,沖莫詰挑釁似的嘿嘿一笑,撲劍向他胸間擦去。

莫詰急忙側身躲閃,欺至突於耳邊,狹促的低聲說道:“你愛上這個死丫頭了吧?”

突於心神蕩漾,情不自禁的朝韶君望去,飄搖的火焰映照著她的臉,安詳靜謐,酥若櫻桃,實在可愛之極。

莫詰得意的抽身從背后襲去,“茲拉”一聲,沒想到突於早就識破了他的小伎倆,砰然擋住他的進攻。

“是又如何?你打得過我么?”突於自負的挑眉笑道。他心里已經全然放開,不再束縛自己的感情,一想起瀟瀟,只會給他增加無窮的動力和信心,所以招式越發剛猛迅捷,如雪球滾滾而來,蓄勢而發,招招都將莫詰置于無法動彈之地。

莫詰心內暗笑,以后再跟他比拼,絕對不能提這個死丫頭,否則他就像突然有如神助一樣,猛不可擋。他跳出突於的包圍圈,連聲認輸。突於確實技高一籌,不服不行。

突於昂然自若,把劍投入鞘中,驕傲的說道:“莫詰,這可是你自己認輸的。”

莫詰沖奚地武士說道:“你們都看到了,還留在這里做什么?速速回去向王妃復命!”眾人不敢違逆,只得離開。

北風起,夜色涼,輕盈潔白的雪片在空中漫舞,緩緩飄下,落在韶君的臉頰上,睫毛上,唇上,涼意點點滴滴,酥酥癢癢。她漸漸清醒過來,原己還活著呢,剛才莫詰不是拿劍要殺了我嗎,這個家伙在搞什么鬼。

她靜悄悄的抬起頭向周圍看去,奚地的人已經被打跑了,契丹武士們正在搭帳篷,突於和莫詰坐在火堆旁,兩個人現在好得跟哥倆兒似的,勾肩搭背,喝著酒,說著話。

“剛才為什么不跟奚族的人走?他們人多勢眾,把我們包圍起來,你趁機逃走并不是難事。”突於問道。

“是嗎,我沒想到!你剛才怎么不提醒我一下?”莫詰故作恍然大悟,后悔晚矣的樣子拍著腦袋。

“臭小子!”突於氣得打了他一拳,“你知道現在八部之人都挖空心思,爭奪聯盟長之位,你這個前任聯盟長的兒子,走到哪,都是他們肉中的刺!就算我哥哥,也……恐怕,到那時,我也難以保證你的安全。”說著,露出一縷擔憂之色。

“那你怎么看?”莫詰心中感動。所謂不打不相識,經過這些天的朝夕相處,他們既是敵人,又成了朋友。

“哼,大丈夫應該像雄鷹一樣展翅遨游,他的目標應該是整個天空,而不是像小麻雀那樣,為了一點稻谷,就和同伴打得不可開交,這樣豈不可笑?部落長們天天勾心斗角,像中原人一樣互相頃扎算計,這不是我們契丹人的作為!你也算是一條漢子,就這樣白白的做了他們爭權奪利的犧牲品,豈不可惜?契丹人,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在同伴的手里!”突於從心里敬重愛戴哥哥夜固,覺得哥哥是最有能力統治契丹八部的人,可是看到原本親如一家的八部,現在爾虞我詐,你爭我搶,心里還是感到不是滋味。

看來這個突於也是一個豪氣干云的人物,不過侵略和好戰的情緒過于強烈了些。韶君默默的思量著,對他的印象稍微有所改觀。

莫詰贊同的看著突於,拿酒袋碰了碰他的,嘆了口氣,說道:“就算人人都要殺我,我也要回去,那兒畢竟才是我們的家。”他被孫萬榮迫害出逃,一度消沉頹廢,對人生厭倦,對契丹失去信心,后來被突於抓住,反而平靜下來,想得透徹。在命運面前,只能直視面對,不可逃避。

兩人心中惆悵,向北方遙遙望去。黃河岸邊剛剛才開始下雪,而他們的家鄉,那遙遠的北國,現在早已是千里冰封,白雪皚皚。

“而且,我還有要事未了,怎么能跑?”莫詰輕呷了一口酒,“孫萬榮殺我父兄,迫害我的家人,這個大仇我怎能不報?”輕輕淺淺的幾句話,淌出的卻是猩紅的血和滿腔的恨,讓聽者觸目驚心。

“好!我一定會協助你報得此仇!但是,如果你以后和我兄長爭奪聯盟長之位,也就是和我為敵,我二人兵戎相見,到時候對對方都不要客氣!”豪爽之語從突於口中躍出,更加顯得英武逼人。

兩人大笑,擊掌為盟。

這二人如此磊落,這種亦敵亦友的友情,著實令人感動,韶君不禁心潮澎湃,嘆了一口氣,不想發出了聲音。

莫詰和突於都向后望過來,她慌忙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兩個手指毫不客氣的竄過來,擋住她的鼻子,嘿嘿笑著說:“早就醒了吧?別裝死了。”

不是莫詰是誰?

韶君坐起來,瞪著一雙幾乎可以殺人的眼睛望著莫詰,怒嗔道:“恩將仇報的家伙!”她和莫詰這一路上談天說地,吵吵鬧鬧,她從來不把他看作可怕的契丹惡魔,所以對他也不像對突於那么心存怯意。

莫詰懶得解釋,只是拍著突於的肩膀,看他怎么說話。

突於第一次這么大膽的坦然的看著韶君,她的眼,眉,唇,她的燦漫,大方,聰慧,神秘……為什么他以前只想占有她的身體,卻沒看到這個女子內在的無窮的魅力?瀟瀟只要一面對他,不是冷漠疏遠,就是刺辣囂張,可是為什么他的魂還是被她輕輕的一個小指頭就被勾走了?這天晚上,經過莫詰這么一鬧,就像催化劑一樣,迅速點燃了他心中壓抑已久的渴望和愛戀,他不再心虛的不敢看她,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中原女子,他在乎她,他要溫柔的對待她,他迫切的想要對她表達心中蓄藏已久的愛意。

突於放肆熾熱的眼神,和充滿愛憐的笑容,卻讓韶君覺得古怪害怕。

接下來,突於的言行更是把她嚇了一跳。

突於輕輕的捉住她的手,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說道:“瀟瀟,剛才嚇到你了嗎?”

韶君很想說,你現在把我嚇到了。卻又不敢說出口。她硬著頭皮,把手使勁抽回來,轉向莫詰問道:“剛才來救你的人是你的姨母派來的嗎?”從打斗時的言語已猜出一二。

“我的姨母嫁給了奚族的阿掇吉利王,剛才來的人都是她的手下。”莫詰點頭,這個姨母是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對他最好的人。

韶君“哦”著思索起來,以前聽元大哥說,契丹和奚族有婚盟,世代交好,這次反唐,奚族作為契丹的同盟軍,也參與了戰斗。只是現在李盡忠已死,契丹聯盟長的位子被他人奪取,不知道奚族會做何表示?不過從阿掇吉利王妃派人營救莫詰來看,奚族肯定是支持莫詰的。

“剛才嚇壞了吧,別當真啊,跟你開玩笑的,我怎么敢把你怎么樣啊!”莫詰這時候才想著解釋,擠眉弄眼的看著突於,好像在說,有突於護著你呢。

突於心里氣悶之極,莫詰這個臭小子,既然知道他喜歡瀟瀟,還不乖乖的自動回避。他總不能當著莫詰的面,對瀟瀟說我喜歡你吧。

突於突然笑了,一把揪住莫詰的胳膊說道:“怎么樣?我們再較量一次?”說著,掄起一把劍拋到他手里。

莫詰苦笑不已,突於明明知道自己敵不過他,還要斗一次,這不是明擺著做給瀟瀟看的嗎?你既然要在美人面前賣弄身段,我也只好奉陪了,不過想要贏也沒那么容易!

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絨沉沉落下。兩個人就在這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再次酣斗起來。

韶君雖然不懂武功,卻也看得出來,突於處處都占著上峰,矯健的身姿,再配上這貫若長虹的劍氣,他的劍術不只是精湛絕倫,更顯出一種強大的力量和英武的美感。莫詰一邊打一邊叫苦,有了瀟瀟的觀戰,突於更來勁兒了,幾乎使出了全身解數,他哪還是對手。不過突於也存心不讓他就這么認輸,每到兇險時刻就輕輕挑開,賣一個破綻,讓莫詰把他兇猛的攻勢化解掉。

清脆的馬蹄聲又響起來,似乎朝他們這個方向馳過來。

難道是奚族的人又回來了嗎?

突於和莫詰停止了打斗,契丹武士們都走出來。

白雪覆蓋的大地在夜間尤其明亮,幾個中原武士打扮的人騎著馬,直奔過來。

快到跟前,韶君終于看清了,最前面帶隊的人,竟然是元赫!模樣雖是疲憊,雙眼卻炯炯有神。

突於心里暗叫“糟糕”,他和元赫從朝鮮一路打到中原,屢次交手,都是勢均力敵。元赫善于追蹤纏斗,一旦發現他們的蹤跡,就會跟蹤過來和他打斗,這個人的持久性和耐力很強,想要擺脫他,非常困難。要不是他現在要押送莫詰回契丹,陪他玩玩倒也可以。

“元大哥!”韶君又驚又喜,沖動的向前跑去,卻被突於揪住,踉蹌推到他的身后。突於眉頭跳動,才想起來,玉仙樓那次,元赫追殺他,一定也是在那里認識了瀟瀟。

元赫看到韶君,眼里也射出激動的光芒,鄙夷的瞥了一眼突於,高聲叫道:“突於!我敬重你也是一條好漢,怎么做出強搶民女的勾當來了!”

所有的契丹武士都劍拔弩張,怒目而視。

韶君極力掙扎想要擺脫突於的大手,眼里充滿了希望和歡快,原以為已經沒有希望,已經徹底絕望,峰回路轉之間,希望突然降臨了!

這時,從元赫身后步出一匹馬,一個人飛身躍下來。

韶君更加驚訝:“你?你不是已經回洛陽了嗎?”話語間,已落下淚來,驚訝,感動,酸澀,甜蜜像各種調料一樣混合起來,卻制成了一杯喝了便只會流淚的飲料,抑止不住的從心里奔騰流到,匯成一股熱流,又湮沒了眼眸。這個人,為了她,竟然不顧回京復命的大事,這一路必定是疲憊不堪,憂心忡忡,眼神里既是狂躁不安又是失而復得的驚喜,顴骨都已經凸了出來,臉上參差著長出了胡須,不復王孫公子優雅尊貴的模樣。

李成器也定定的看著她,關切,心疼,狂喜,愛憐,全部毫無克制的釋放出來。那天,張孝儉像發瘋一樣跑回刺史府,正好他和狄大人辭行,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他便把什么都忘了,不顧狄大人和宇文鐸極力勸柬,不顧朝中那些在陰暗處偷窺的眼睛,甚至都沒有想到父親和弟弟還指靠著他的保護,他一意孤行,他一定是瘋了,他只知道,就算她去了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他們狠狠的甩著馬鞭往北急奔,卻找不到他們的影子。他幾乎歇斯底里過去,元赫帶著負傷沒有痊愈的病痛同行,終于讓他們發現了奚族武士的蹤跡,一路跟蹤過來,終于找到了那個魂牽夢縈的影子。

四目相觸,癡纏眷念。萬物都不在他們身邊,只有彼此。

突於的臉色陰沉可怕,他已看出個中端倪,心頭剛剛燃起的熱情被一陣冷風席卷而過,只剩下點點孤零的星火。

元赫負傷尚為痊愈,但仍然威懾十足的高聲說道:“突於,只要你把這個姑娘交出來,今日我不會與你為難!”他身后的武士們紛紛下馬,拔劍以待。

突於對元赫的叫喊置若罔聞,看著韶君和李成器二人的神態,心里泛起酸溜溜的醋意。這個瘦瘦長長的青年,不過就是面皮俊俏點罷了,怎么比得上他契丹第一武士?偏偏還擺出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眼里除了瀟瀟,誰都不瞧一眼。而且從瀟瀟的言語中流露出來的驚訝之情,眼眸里侵潤滾動的淚珠,這個人在她心里的位置恐怕也是舉重若輕。

他心頭震怒,下意識的猛然攥緊了韶君的手腕,韶君疼得縮起了肩膀。這個俊俏青年才把目光轉移到他身上,眼神里含著攝人的揾怒。

突於輕蔑的瞟了他一眼,朝元赫笑道:“元兄,劍術是不是又精進了不少?何不過來切磋切磋?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痛快的跟人比劃過了!”此番話語,雖然是對著元赫所說,語氣之間卻充滿了對李成器的不屑。在中原,能跟他交上手且難分勝負的,寥寥無幾。

元赫因為傷勢未痊愈,知道今天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但仍然毫不畏懼,哈哈大笑,應聲同意。李成器卻擺手止住元赫,挺身而出,淡淡說道:“閣下自持劍術高強,本人可否討教幾招?”

突於大喜,李成器敢出頭應招,正好趁了他的意,也好讓瀟瀟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不要!你打不過他的!”韶君脫口而出。突於和李成器的武功她都已經見識過了,李成器不過爾爾,突於的劍術卻是高明之至,雙方實力差若云泥。她含嗔帶怒的瞪了李成器一眼,這個傻瓜,為什么每次都這樣,打不過人家還要瞎逞能。

“突於,我幫你治好了莫詰,按理說,你也欠了我一個人情,不如,你今天放了我,我們兩不相欠。”韶君微笑著望向突於,話語真誠而堅決。

有救兵在旁,她的膽子大起來。跟這些契丹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對他們有了更多的了解,發現契丹人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甚至,他們可能比中原人更淳樸,更豪邁。

“你既然自比為展翅高飛的雄鷹,而不是小肚雞腸的麻雀,我想,你這一身武義一定不是用來欺壓弱小的,而是用來報效國家,造福你的族人。如果只是逞一時的匹夫之勇,意氣用事,都算不上真正的好漢。”宛若一泓秋水的眼睛里,閃爍著智慧和大氣的光芒,清脆的語句從她纖巧的嘴唇中緩緩道來,更讓人覺得酥軟受用。

笑語嫣然之間,所有人都被她折服。

突於是第一次看到韶君在他面前展露柔軟笑顏,心神恍動,內心嘆道:“如瀟瀟這般蘭心惠質的女子,天下能有幾人?今日若是放手,以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她能說這些話,顯然是已經了解我的為人,知道我自詡為真正的英雄好漢。可是,她說這些話的目的卻是為了維護他,維護一個實力不如我的人!我定要讓她看看,誰才真正值得相托!”

李成器滿目柔情的望著她,心里也是欣慰感動:“韶君以為我的劍術敵不過突於,才竭力阻止我們相斗。她的心里到底還是有我。她一向放縱大膽,如果這次不勝過突於,以后必定會被她看輕,以為我李成器不過是個懦弱的紈绔子弟,又如何能真正得到她的心?”

突於和李成器相視而望,都知道對方不愿罷手,如此正好,恰和心意。

大雪也隨之瘋狂起來,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隱約兩個人影,在這一片雪白的布景中飛騰挪移,刀光劍影。

開始時,韶君還在心里氣憤的罵李成器是個拿雞蛋碰石頭的大傻瓜。隨后,她發現李成器竟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像那晚在魏州城外那樣無甚招架之力,變得身手敏捷,劍術精妙無比,和突於打斗之間,難分秋色。

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只見二人周圍都卷起一團風雪,迅如疾風,亮如閃電。風云為之動色,天地為之息昂,蓄勢如雷霆萬均,進攻若清光寒射,游移如蛟龍游鳳。

眾人也隨之時而變色,時而喝彩。

莫詰心里感到十分詫異,從李成器身上無意流露出的貴族氣質,就讓他隱隱感到這個人可能是皇室出身的王公貴族。可是,據他所知,中原皇室并沒有劍術如此高超之人。他一邊默默的觀看,一邊把疑問放到腦海中。

突於暗暗吃驚,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如此厲害,比起元赫有過之而無不及。轉身之間看到瀟瀟,全神貫注的看著他們,一臉擔憂緊張之色。心里不禁黯然神傷,她又在為誰緊張,為誰擔憂呢?一念之間,被李成器刺破右臂衣袍,“呼啦”一聲,裂開一個大口子。慌亂之際,對手的劍鋒已經逼至喉嚨。

李成器清冷的眸子注視著他,將手中寶劍插入劍鞘。結果,已經不言而喻。

莫詰拍著突於的肩膀說道:“我們輸了,依照契丹的規矩,讓他們走吧。不要耽誤了我們自己的事。”

韶君過來,看到突於右臂只是衣袍破損,并沒有傷及皮膚,才放心,對莫詰笑道:“突於已經還了我的人情,別忘了你那份,有機會一定要還給我哦。”

只是人情嗎,突於心中已經空空蕩蕩,好像最寶貴的那部分被人剜去,可是卻也奇怪,無痛無癢。

莫詰攬著突於的肩膀,為這個難兄難弟深感同情,說道:“死丫頭,哪有像你算得那么精明的?你不過才救了我一條命,怎么變成我們倆都欠你的情了?”

韶君嫣然一笑,狡黠之極。

正待和李成器離去,卻又想起什么,轉身朝大帳中跑去,提出一個粗糙的木頭籠子,把里面的小松鼠放出來。小家伙頭也不回,三下兩下,朝原野竄去,雪地上留下一路小小的腳丫。

“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歡快的聲音飛揚在天地間。

這時,突於才像剛剛蘇醒了似的,感到剜心似的疼痛,原己這么后知后覺。

元赫躍于馬上,沖突於拱手笑道:“突於老弟,我們還有要事在身,不多打擾,告辭了!”言畢,眾人拽起韁繩,掉頭離去。

韶君不慣騎馬,被李成器牢牢摟住腰身,方坐得穩。

“狄大人已經幫我向陛下報病,言我感染風寒,在魏州養病,但是時日已經過去無多,我們必須盡快趕回洛陽!”耳邊是他焦慮喘息的聲音,溫熱的氣息,汗漬侵弱,方才和突於的一番打斗一定耗費了他不少體力。

沉甸甸的憂慮之情也像一塊大石頭一樣壓上韶君心頭。武則天當政時,武氏子侄當權,李氏皇孫備受打擊擠壓,李成器延誤圣命,拖延回京時間,一旦被陰險之人獲知告發,不但他性命憂關,連狄大人都會受到牽連。

她輕嘆了一口氣:“我被劫持,狄大人和元大哥一定會派人到處尋找,你何苦還要把自己搭進來?”

他在后面輕聲一笑,輕輕的俯到她耳邊:“我若不親自找到你,一定會發瘋的。”

韶君耳邊一陣酥麻,這不像他會說出來的話。她和李成器之間,既有相知理解,也有猜疑不安。她,充滿現代思想的腦殼,已經給她設下良多障礙。而他,心中卻另有一段隱秘,遲疑著不知道如何告訴她。

男女之間的情事,猶如攻城略地的戰爭,誰都不肯認輸,都想一舉把對方納入自己的囊中,使之心悅臣服。誰先把自己的棱角磨平了,就是先輸了的那一個。可是,誰又甘心認輸呢?

她嘴里強硬道:“我有什么危險?你看我不是把他們都治得服服帖帖的嗎?”此等大話,讓她自己都臉紅。這幾天,沒有一個晚上安安心心的睡過好覺,說來也怪,人在危險的環境中,反而更容易亢奮活躍、不眠不休,一旦脫離險境,就墜入松弛安逸之道。就像現在,她騎在飛奔快馳的馬上竟然還困倦怠怠起來。

李成器哼了一聲:“聽元赫說,你和突於也是老相識了吧,你們還真是有緣分。”他倒不是吃醋,他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可能在韶君心里占了那么小小的一個位置,這個突於卻是半點也沒占著。不過突於的劍術也相當不錯,先前若不是突於一時大意,他也贏不了這么快。

韶君困頓不堪,朦朧欲睡,心想,他還真是小器,明天一定要學會騎馬,這樣的曖昧相親,就算她是個現代人也不愿接受,如果再能讓他教自己兩招防身的劍法,就更好了,以后也可以做個游俠兒,仗劍行走天涯,快哉,美哉……

這一覺,無憂無慮,香甜酣暢,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又到了晚上。

她發現自己竟然毫不自知的蜷縮在李成器的胸膛里,他承受著她身軀倚靠的重壓,環著腰身的手臂漸漸力弱,卻仍不得不強打精神,勉力前行。她不由得大窘,趕緊挺直身軀,環顧左右,見元大哥的臉色微露慘白,恐怕舊傷迸裂,也難以支持下去。他們為了找尋韶君,連著數日都在山野平原奔波,加之精神焦灼,躁立不安,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已累得筋疲力盡。

韶君四處打望,他們雖然走的是官道,路邊卻稀有人家。想找個地方落腳,卻是不易。好不容易看到一處田戶,閃爍著昏黃的燭光。她欣喜不已,遙指著田家說道:“殿下,我們在這里借宿一晚吧,你們和元大哥都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李成器點頭應允,命侍衛前去打探安排。

不一會兒,田戶小院里傳來驚慌失措的尖叫求饒聲。幾名侍衛快步跑出,叫道:“已經安排妥當,請公子入內!”

李成器等人牽馬過來,韶君見了院內情形不由大皺眉頭。

一對老年夫婦,半跪在地上,緊緊護著身后的女兒,身體縮在一起,不住的瑟瑟發抖,雖看不到低垂著的臉,卻能明顯感覺到他們的驚惶慌亂。侍衛們手扶腰間兵刃,肅立兩旁,恭迎主人駕到。

這就是所謂的“安排妥當”?韶君心中很是不滿,輕聲對李成器說道:“看看你的人,怎么搞得像土匪一樣?我們只是想請人家借點地方給我們休息,又不是打家劫舍。”

李成器已經習慣了她這種放縱不羈的態度,笑了笑,卻不在意。

侍衛慌忙辯解道:“我們給了錢,可是他們不要!”說著,捧出兩枚明晃晃的金錠。

韶君搖頭嘆氣,這個架勢,誰敢要他們的錢?

她走到老漢身邊,攙扶起來,淺語柔聲說道:“老人家,別害怕,我們只是過路的人,想找個地方歇歇腳,絕對不會傷害到您們的。您能不能借我們一塊地方,讓我們休息一下,隨便給一間屋子就可以了。”進入小院時,就看到這個院子敗落荒蕪,泥巴糊的房子破落不堪,屋頂搭著樹枝干草,所以要求也不能太高了,能找到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已經很不錯了。

她和顏悅色,一片好言安撫,才讓田戶人家稍稍安心。老夫婦的女兒在后面偷偷瞟著她,只覺得從來沒看到過這么溫柔俊秀、和藹體貼的公子,不由得心里慌慌的,羞澀不安。

韶君沒考慮到自己此時還是男子打扮,沖著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田家少女和善的笑了笑,卻見少女慌亂的垂下頭去,輕咬嘴唇,一片羞赧可愛之態。韶君以為少女靦腆拘謹,并不細想。

她讓侍衛找了一些散碎銀兩給老夫婦。老夫婦果然歡喜得連聲稱謝,趕忙去收拾房間。少女輕瞟著韶君,說道:“這天寒地凍的,你們趕了一天的路,一定很辛苦,我去給您們做點羹湯,也好驅除寒意。”

侍衛們都面露喜色,這個韶君姑娘還真有本事,他們拿著金元寶都送不出去,還把人家嚇得縮成了一團,韶君姑娘溫溫柔柔幾句話,立馬就有熱騰騰的湯喝了!

李成器默默的看著韶君的舉動,一股暖意浮上心頭。這樣善良溫柔的舉動,似乎不像平日里那個大膽刁鉆的她,不禁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美麗賢良的母親,那個含冤死去的母親,那個得不到父親庇護的母親。想到這里,心里便是一陣劇烈的痛楚,自己又可否有能力保護自己喜歡的人呢。

韶君忙著給元赫把脈,查看傷勢,所幸元大哥身體強健,只要好好休息一晚,便可恢復體力。

元赫盤膝而坐,調理呼吸,見身邊只有韶君和李成器二人,才緩緩問道:“敢問殿下,您的劍術乃何人教授?”李成器和突於交手時,他從李成器身上似乎看到了一個故人的影子,心中大為驚奇。

唐朝時,游俠之風盛行,男子腰配長劍是一種時尚,但他們所學技藝大多是強身健體,或者僅僅追求儀態瀟灑優美。李唐皇室子弟的劍術雖然都由大內傳授,但據元赫所知,宮中誰也教不出如此高深絕妙的劍術,而且皇上向來壓制李氏,抬高武氏,誰又敢對李氏皇子傾心教授呢。

李成器稍一遲緩,乃如實說道:“傳授劍術者,是東宮的一個馬夫。我從十歲開始向他學習劍術,學了四年,他便突然去世了。”他深知元赫是忠義磊落之人,這些事告訴他也無妨。

“哦?殿下可知他叫什么名字?”元赫驚詫,這位故人素來放誕輕狂,怎么會跑到東宮去做馬夫?如果是另有其人,可見東宮之中竟然藏龍臥虎,深不可測。

李成器搖搖頭,說道:“他為什么要教我劍術,小王至今也沒想明白。現在想來,那個名字,只怕也是假的。”十歲那年,每天夜里,這個馬夫都會把他帶到一個空曠無人之地教授武藝。那時他年紀尚小,還以為是在夢中。直到天天如此,他才知道并不是做夢,他跑去找馬夫,可是馬夫見到他,卻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第一年,馬夫只教他如何休息睡眠。呼吸吐納,后來的三年,才教他劍術。突然有一天,馬夫晚上不再來找他。過了幾天,就聽說他無疾而終。就在馬夫死之前后,武承嗣瘋狂的迫害他的父親李旦,害死了他的母親劉氏和三弟的母親竇氏。東宮幾乎成了一個冷宮,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東宮的太監們放肆到連李旦都不放在眼里,何況死的只是個卑賤的馬夫呢,幾個太監把他的尸體胡亂扔了,連下葬的費用都省下來,落到自個兒手里。李成器成年后,有了自己的王府,才命人以馬夫家屬的名義給他修了一個衣冠冢。

“那他相貌如何?”元赫仍不甘心。

“相貌較為丑陋,實在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元將軍可是想到了什么?”談到馬夫的相貌,李成器有點說不出口,馬夫臉上似乎曾經被燒傷過,丑陋不堪。好歹他也是自己的師父,只能這么含混著說來。

元赫有些失望,這位故人,年輕時相貌頗為俊美,怎么可能像宋王說得那樣并無過人之處,乃悵然道:“殿下,您的劍術招式與元某的一位朋友所使的劍術十分相似,所以讓我想起了故人。我這位朋友性格放誕孤傲,我與他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尚在人世。”

“元大哥,這個馬夫不也是十年前才到東宮教殿下劍術的嗎?說不定他就是您那位朋友呢。”韶君對這些古代的俠義傳奇一直頗有興趣。

元赫笑笑:“我這位朋友,殿下沒有見過,想必也有所耳聞。”

“他叫獨孤致庸。”

李成器果然面色驚訝:“元將軍怎么會與這種人成為朋友?”

韶君心頭癢癢,這獨孤致庸究竟是何許人也,忙鼓勵道:“元大哥,快講講看。”

元赫望向李成器,禁聲不言。韶君卻是慫恿不止。

李成器看著韶君滿臉急不可耐的表情,無奈的說道:“獨孤致庸本是關隴世家子弟,年輕時就以劍術聞名四方,以游俠自居,只是,為人過于輕狂放誕,憑借相貌和手段…….引誘了一位公主……這位公主,說來,也是我的一位宗姓姑姑。公主因為此事羞憤自殺,后來,獨孤致庸也不知所蹤。”這些事雖是陳年舊事,卻也是皇室的恥辱,元赫知道卻不能說,李成器禁不住韶君的央求,怕她生氣,不得不道來。這位宗姓姑姑死時,他尚年幼,并沒有見過獨孤致庸,這樁丑聞也是從宮中風言風語的傳聞才知曉。

“既然能和元大哥成為朋友,我不相信這位獨孤先生是這樣卑鄙的人。”韶君斷然說道。

元赫只是笑笑,心里說道,獨孤兄,這世上又多了一個理解你的人,只是,以你的個性,又怎么會在乎別人的毀譽之言呢?

李成器被元赫勾起對年少時的回憶,當年的他不過是個弱小少年,馬夫為什么會不計報酬的秘密的傳授劍術給他?如果他早日長大,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死?

田家少女做好了羹湯,含羞帶怯的端過來。侍衛們守在房門口,一看有熱湯喝,都愉快的叫嚷起來。韶君拍拍手,叫道:“安靜些,別把人家女孩子嚇著了!”少女腮上飛起紅暈,放下羹湯,低著頭就走了。侍衛們也都是少年心性,見這豆蔻少女嬌羞可愛,更大聲的哄叫起來,把老夫婦剛剛轉成笑意的臉又嚇得刷白了。

韶君撇嘴揪著李成器,示意他管管手下。侍衛們才安靜下來。

韶君自從被突於劫持后,深深的體會到,在古代社會,擁有武力的人比平民有更多的可以掌控他人的特權,而那些沒有武力的百姓實在是很可憐的弱小階層,隨時可能被欺壓,被占有,被荼毒。所以,看到老夫婦又恭謹又害怕的樣子,憐憫之心油然而生,趕緊過去好言寬慰,讓他們不要害怕。

“老人家,你們今年的收成可好?”韶君在現代社會時,沒有在農村體驗過生活,對農業耕作所知較少,想了半天,才冒出這么一句話。

老漢喏喏著,不敢說話。

還是少女稍大方些,回到:“公子,我們并不是本地人氏,是從幽州逃難過來的,在這里沒有田地。”

唐朝有嚴格的戶籍制度。流民沒有固定的戶籍,也沒有田地,所以走到哪,都是社會的最地層,備受欺負和壓迫。到了城市,只能淪為乞丐、妓女、偷盜,在鄉村,還能好一點,可以給大戶人家幫傭、種地。所以,這對老夫婦來到山東的平原地區,希望能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幽州不是有二十萬大軍鎮守嗎?應該還沒有戰亂之憂啊?”韶君不解,再說,契丹已經領兵北歸。

“您不知道,過兵如過火啊,坐守幽州的王爺只顧自己享福,不管他手底下的兵,那些兵天天到處打劫,跟強盜一樣,我們的村子都被他們搶光了……”老漢愁苦著臉說道。

“都說契丹人兇殘,可是我覺得他們比契丹人還可怕。”少女眼眶微微一紅。

坐守幽州的王爺就是建安王武攸宜了,名聲真是比狗屎還臭。韶君憎惡的暗暗罵著這個人。她又指示侍衛拿了些銀子送給老夫婦,希望他們能過得不至于太困苦。李成器對韶君的特別關照,侍衛們都看在眼里,她發了話,誰還敢不聽,乖乖的捧了銀子給老夫婦。老夫婦自然又是千恩萬謝,那少女更是一顆芳心全都系在韶君身上。

李成器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自從從宇文鐸那里知道她是洛陽大商賈鄭仕崇的女兒后,心里的震驚簡直不可想象。她不像那些只知道胭脂水粉、縱情享樂的富家女子,她有著別具一格的思想和靈魂,甚至,她的刁鉆放縱都只是表面,心靈深處卻是博大的悲天憫人的情懷。

如果,她不是鄭仕崇的女兒,該多好,他會不顧一切的把她留在身邊。可是,命運偏偏這么捉弄,放手,他不甘心,若不放手,他卻害怕,終究會暫時得到,卻最終失去。

她被劫持的那段時間,他心急如焚。在找到她的一霎那,她柔順的像一個走失了的小貓,那時若讓她應了他,只怕她也會愿意。可是,一旦這危險的環境過去,她又變成了一條搖頭擺尾的魚,跳至河川之中,晃然不見。

一想到這里,李成器就是一陣緊張,他沖動的拉住韶君的手,朝院外走去。他要跟她好好的談談。

“殿下,你會把這些情況匯報給皇上嗎?”韶君正好也有話跟他說。

“什么情況?”李成器滿腦子都是韶君,哪里還裝得下其他的東西。

“建安王武攸宜根本就不適合領兵打仗,你應該勸皇上另外派一個賢能的人接替,要不然,契丹還沒打過來,老百姓都被他手下的兵害慘了。”她有些失望,他只關心她,卻不關心這些可憐的百姓。

“要搬倒他,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他打了一仗,慘敗而歸,不用我說,皇上也會要了他的命。”李成器不再對她隱瞞他的一些計劃。狄大人把契丹北歸的情報呈給皇上后,武承嗣肯定也知道了。宇文鐸早就在武承嗣身邊的幕僚中,安插了他們的細作,這個幕僚會竭力勸武承嗣,讓武攸宜趁著八部內亂去攻打契丹,占一個軍功。而以契丹內部的團結程度,以武攸宜的為人和軍事水平,他必定大敗而歸。到那時,武攸宜難逃一死,慫恿武攸宜去打契丹的武承嗣也會受到牽連而被治罪。

韶君不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這么多機關算計,見李成器輕描淡寫之間,似乎已全盤掌握,不由得氣憤的說道:“慘敗而歸?你既然知道他一定會被打敗,為什么還不早點勸皇上換人呢?他手下的二十萬士卒難道就這樣白白去送死嗎?你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卻不去阻止,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區別?李成器,我對你太失望了!”說罷,弗袖而去。

第二天早上,李成器還在屋內,就聽見外面傳來撕鳴亂蹄的聲音。走出去一看,原來是韶君,在元赫和幾個侍衛的幫助下學習騎術。

元赫正在講解騎術要領:"耳、肩、髖、腳跟自然垂直,肩部放松,膝蓋放松,腳踝放松,頭部和脊柱放松自然垂直,上臂垂直,腕部正直,兩肘兩腕和馬嘴同在一條直線上,腿部自然下垂,小腿穩定的放在馬匹兩側,前腳掌踩踏腳鐙,腳跟下沉低于腳趾……”

隨著元赫一一點到的部位,韶君凝神靜氣,眼觀鼻,鼻觀心,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手握著韁繩,手心微微滲出汗意,兩腿輕夾馬肚,心里悄悄給自己打氣,從小就會騎自行車的她,還怕騎馬么。

在元赫的指點下,她握直韁繩,腳部稍用力輕磕兩側馬腹。一瞬間,馬匹便載著她小跑而去,她興奮不已,感受著身體在空中一懸一拋,有規律的起伏著,像失重一樣帶來奇妙的樂趣。大片原野低矮的臣服在馬蹄之下,駕馭馳騁之間,心中橫生一片海闊天空任我遨游飛翔的豪情。

元赫等人都大聲叫好,她笑吟吟的騎轉回來,暗自得意,原來騎馬這么簡單,越怕反而越騎不好,越大膽才會進入狀態。

一眼觸到走過來的李成器,不由得顧左右而言他。昨天晚上,他們不歡而散,兩人彼此冷淡,再沒有言語。瞥了兩眼此刻的李成器,他面容沉靜,睥睨著眼神望著這偌大的蒼茫世界,眼里卻沒有她。終究,他還是那個王爺,可以冒險追擊千里去尋她,卻不會為她伏低做小,也不會因為她而改變什么。

老夫婦已經準備好了早點,請他們用膳。說是早點,只不過是稀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和一點小菜。只怕這點稀粥和小菜也是他們看得最為珍貴的財富和寶貝。這對樸實善良的老夫婦,一想到拿了這么多銀兩,卻只供人家歇了一晚,心里就過意不去,早早的起來劈柴、生火、做飯。

若論年齡,這對老夫婦可能比爹爹和娘也大不了多少,只是他們臉上永遠充滿了滿面風霜的愁苦之色,不若爹娘,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擁有高貴的士族血統,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保養得自然要比他們好上千萬倍。當然,也就更比不上李成器了。昨天,只是要借宿一晚,就搞出這么大的排場,今天這樣的飯食,想必他是一口都不會吃的。

韶君悠哉的看了他一眼,果然,他輕嘗了幾口,就皺了皺眉頭,淡淡的放下去。韶君嘲諷似的一笑,就大塊朵頤起來,和契丹人共處的這段時間,鍛煉出了一副堅強的腸胃。更何況,老夫婦和少女都捧著一臉淳樸的笑容看著他們,如果不表現的吃得又香又甜,只怕他們傷心。

韶君一邊吃,一邊稱贊。少女笑在臉上,甜在心里。看著少女樸素而又整潔的粗布衣裳,韶君心里又是一聲嘆息,她和少女,同樣如花似玉的年齡,際遇卻有著天壤之別。少女會做羹湯,會生火做飯,會收拾家務,她呢,除了會玩,會享受生活,會自以為居高臨下的發一些空洞的憂國憂民的感慨,卻是身無長處。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雖然自己也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不公平的世道,但是,也許真的可以做點什么,她琢磨著老爹鄭仕崇的萬貫家財,興奮的想著。

韶君把老漢請到一邊,把她洛陽家的住址告訴了他,讓他以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難,可以去洛陽找她。既然有緣讓她碰到老夫婦一家,能腳踏實地的解決一個實際問題,總比空談空想要好的多吧。當然,老夫婦得了這么多銀兩,想必以后的日子一定過得不至于太辛苦。

侍衛們收拾好一應物品,跨上馬匹繼續著回京的旅途。

"公子……我叫青苗……”田家少女一路小跑追著他們的馬隊,對著韶君遙遙喊道。這個公子,以后恐怕再無緣見面,只是,一定要讓他知道她的名字,讓他偶爾還能想起,在這個廣袤無垠的原野里,曾經有一個叫青苗的少女。

韶君詫異的回過頭去,看到少女期期艾艾的眼眸里傳達過來的語言,她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個少女一見到她就扭扭捏捏的面露羞澀之情。沒想到自己竟然俘獲了一個少女的芳心,她啞然失笑,這時也解釋不了什么,只得笑著沖她擺擺手,青苗,婷婷玉立的田間青苗,好名字。

豆蔻年華慕少艾啊!原來,美好的愛情在任何朝代都是存在的,縱然低微貧賤如青苗這樣的平民女子,也有著追求心中所愛的渴望和熱情。可是她,喜歡李成器嗎對這個問題,韶君也是茫然。

在學校時,追求她的男生不少,可是她從來沒有對哪個男生動過心,對戀愛只有理論而無經驗。李成器能吸引她的眼光,莫過于他天生的貴族氣質,這是她在其他男生身上沒有看到的,可是,也就是這種高高的凌駕于他人之上的氣質,讓她和他始終不能平等的溝通,不能成為一國人。在她獲救的一剎那,她的心被一團柔軟包圍著,感動著,可是,這種感動所持續的溫度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想來,真是可笑,最吸引她的地方,也是最讓她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們沿著黃河往南,到了平陽。元赫從平陽回魏州,李成器等人回洛陽。兩方人馬在此話別。

這一路,韶君和李成器沒說過一句話,幸好有元大哥相陪,她還不至于太寂寞。元大哥要走了,她真想跟著回魏州,只是她已有半年沒有回家,雖然常捎書信回去,仍抵不過心中對洛陽的思念,對爹娘的牽掛,況且,她最后一次寫信回家,已告知父母不日即可返回,沒想到拖了這么長時間,家里一定急壞了。她心中也是焦急,和李成器等人快馬加鞭向洛陽趕去。

李成器等人所騎馬匹都是唐太宗時期番邦進獻的名種良馬在中原雜交衍生的后代,雖然比不上純種大宛突厥等地的名馬,仍然算上上之品,體型矯健,耐久坐騎,極通人性,所以韶君雖然剛剛學騎術,卻也能駕馭自如。只是長期弓在馬背上,兩腿要時刻緊緊夾住馬腹,騎不了幾個小時就全身酸痛,身體忍不住要左右搖晃起來,這一搖晃,身體掌握不了平衡,便犯了騎馬的大忌,她幾次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嚇得一身冷汗。而且馬在步行時,那種屁顛屁顛的感覺,硌的生疼。韶君心中叫苦,先前和李成器共乘一騎時,她的身軀幾乎全靠李成器手臂的力量支撐著,不覺得坐在馬背上這么難受。看來,騎著高頭大馬,仗劍走四方的風光,她是無法消受了。

就這么七想八想的,她強打著精神,朝前方眺望。路上白雪覆蓋,不遠處鼓出了一個白色的大包。她漫不經心的奔馳過去,快到眼前,發現這個大包似乎動了一動,下面竟然躺著一個人!韶君大慌,驚叫起來,猛地勒起韁繩。馬匹突然受到她的驚嚇,嘶叫著四蹄翻起來,韶君一下子被甩到了半空中。她嚇得狂叫不止,沒有很不幸的被摔到地上,就被李成器穩穩的擒在懷里,他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望著她:"你不是膽子大得很嗎”終于,還是他先開了口。

韶君驚魂不定,說道:"那個土包里有個人!”

侍衛跑去,果然叫喚起來:"不止一個!”

他們跑過去,在大雪的掩埋下,兩個人重重疊疊的倒在一起。侍衛們把他們拖出來,打掉身上的落雪,竟然是一個和尚和一個女子!

和尚長得滿臉橫肉,丑陋粗俗,一只手還緊緊抓著女子的胳膊。這個女子頭發零落下來,白凈的臉上有著被施虐的痕跡,雖然蓬頭垢面,眼眉五官卻是美麗無比。

韶君把女子搖醒,詢問著。女子微弱不堪,用無比憎惡的眼神看了和尚一眼,又昏迷過去。

不過,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韶君恨恨的揣了和尚一腳,眼巴巴的望向李成器,還沒開口說話,他就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一樣,抱起女子放到馬背上。

李成器苦笑著,她儼然把她自己看作救苦救難的觀音大士,給田戶銀子要管,魏州發兵要管,路上這不明不白的女子也要管。

他們帶著昏迷的女子到了驛館,韶君責無旁貸的給她換洗擦拭。

李成器等人出了房門沒多會兒,韶君后腳就叮叮咚咚的跑了出來,又是滿面通紅又是慌慌張張的抿著嘴笑:"還是你們去幫他換衣裳吧。”

李成器不知所以,韶君又補道:"他是個男子!”說完,就噗哧一聲大笑起來,剛才的羞躁都扔到爪洼國去了。

被他們救下的人確實是個男子,而且還是個美男。韶君都大眼瞪小眼的看呆了,這個美人已經從昏迷中醒過來,梳洗整齊,束上了男子的發髻,穿上了干凈的長袍。

韶君搜腸刮肚,該用什么語言來形容這個美男子呢如果是美女,可以是羞花閉月,沉魚落雁,可是這些辭藻用在他身上,未免有些陰柔女氣。他雖然秀美,卻散發著一股男子的儒雅氣息;他的身材雖然修長瘦削,卻并不是弱不禁風;最難得的是那一雙迷人的眼睛,就像一潭春水,眼角眉梢都是耐人尋味的多情,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會被這雙眼睛電的神魂顛倒。

韶君一邊貪婪的看著美色,一邊惋惜不已。這個人沒有生活在現代社會,真是太可惜了。他舉手投足之間,魅力四射,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大明星的氣質,如果他到了二十一世紀,一定會成為少女們的超級偶像、白馬王子。

美男子無視韶君無禮的注視,對他們感謝不已。

韶君問道:"請問您怎么稱呼”

"小生名叫無名。”無名,不過是一個托口之詞吧。韶君也不見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而且他是被他們從一個禿驢手上救下來的,心里想來已是羞愧訕然,名諱哪里還說得出口。

"小生去洛陽游歷,不想在路上碰到那個可惡的和尚……承蒙各位相救,小生感激不盡。”無名再次躬身道謝。

"太好了,我們也……”韶君高興的雀躍叫好,觸到李成器略帶責備的目光,就把相邀結伴同行的話咽了回去。想來也是,李成器怎么會與一個身份不明不白的人同行呢。

李成器憐惜韶君連日奔波,當日即決定在驛館中休息一晚。韶君也已是腰酸背痛,巴不得美美的在床上睡上一覺。

躺在床上,聽見窗外傳來清幽的笛聲。她本是坐不住的性子,就打開窗戶想看看到底是誰在吹笛子。

斜對面處,無名著一襲白衣,坐靠在窗臺上,唇邊輕落長笛,猶如仙人飛天,飄決悠越。從他的眼睛里飄出的點點愁意和感傷,似乎穿過這重重迷霧,散落到千里之外。

"無名兄,你吹得很好聽啊。”一曲終了,韶君高興的朝他拍手。

無名淡淡一笑,這個美麗的少女開朗活潑,一看就是從小便不知愁滋味的富家女子。

"那你覺得我這曲子里可蘊涵著什么”無名問道。

韶君手托香腮,搖著頭,喃喃說道:"我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很好聽……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么好聽的笛聲。”

涼如水,墨如漆的夜間,本身就是一個容易引發人們各種思緒和情懷的催化劑。韶君不禁想到紫葛山莊的那個晚上,充斥著夏日氣息的樓臺舞榭,在飄然若仙的劍舞之中,也有那么一段笛聲,蕩漾湖上。直到現在,那聲音還偶爾在她耳邊回想。

"我倒覺得閣下的曲子里充滿了抱負不能施展,懷才不遇的感傷。”說話的人是李成器,他也輾轉反側的睡不著。

他笑著走來,伸手把笛子接過去,也吹起了一曲。

韶君心里嘀咕道,原來他也通曉音律。

婉轉輕盈的笛聲再次飄散開來。舒展平滑之間,竟而回轉百急,舒展平滑之間,竟而激越急促。

韶君張著大大的眼睛,這首曲子怎么會如此熟悉,竟像是從洛陽紫葛山莊的湖上飄到這千里之外來的。

她死死的盯著李成器,他卻不理她,只顧自己吹奏。一曲終了,他笑道:"與那日的劍舞可還能配上么”

與那日的劍舞可還能配上么

她沒有說話。

李成器把笛子還給無名,來至韶君窗前,輕聲躍入,給她披上披風,一手輕攬著她,又飛躍而出,跳至驛館之外。

無名似乎見怪不怪,仍坐靠在窗臺上抒發著自己的情懷。

"我小時候,東宮有一位姓柳的樂師,多才多藝,對我極其好,他見我資質聰慧,在音律方面有著非同常人的天賦,就傾相教授給我各種樂器,而我也學的非常好,非常快。柳樂師有個女兒,很美麗,叫柳兒,待我就像親姐姐一樣,東宮中,除了父母家人,就是柳師傅和柳兒對我最好。”

"當然,還有馬夫。”李成器嘆了一口氣。

韶君這時才回過神來,自己已被他帶到了驛館外的郊野,聽他講著東宮中的陳年往事。

柳樂師她想到她的琴師也是姓柳的。難道,柳姓的人比較適合做樂師嗎

"十四歲那年,東宮突然來了一群人,他們個個兇神惡煞,到處砸、到處挖,終于,他們挖到了一個據說是充滿詛咒的木偶,上面寫著我的祖母的名字。我的母親被帶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這平淡的不能在平淡的語氣里,寒意鋪天蓋地的襲來,韶君不寒而粟。

"策劃巫咒事件的人是武承嗣。東宮中所有的太監、宮女、內侍都被一個個傳訊,審訊他們的人是一個叫來俊臣的地痞流氓。”

"來俊臣”韶君變了臉色,武則天時期最臭名昭著最殘酷的酷吏,關于他,有一條成語流傳至今。

"幾乎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屈打成招,指認太子謀反,只有柳樂師為我父親辯解,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卻仍然拒不認罪。來俊臣看到了柳兒,他用柳兒的清白要挾樂師……”

李成器堅毅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溫柔美麗的柳兒姐姐……當時他還小,不知道為什么柳兒姐姐都過了二十歲都還沒有出嫁,一直在東宮照顧李成器和他的弟弟妹妹。如果柳兒早點出嫁早點離開東宮,也許就不會碰到來俊臣這個喪心病狂的色魔。

"后來柳兒怎樣了”話一出口,她就后悔的掩口不止,后來一定是不敢想象的可怕。

李成器卻笑了:"我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卻無能為力。”這笑中,包含著萬般無奈和悲痛。

"韶君,你愿意留在我身邊嗎”他小心翼翼的問道。

她愣住,無法回答。

"我已經不再是十四歲的小孩子了,我會永永遠遠的保護你,你愿意留在我身邊嗎”又是一聲,卻不容拒絕,不再需要她的回答。

李成器緊緊的把她摟在懷中,似乎要把她纖細的身子嵌到自己的身體里去。

韶君被成熟的男性氣息縈繞著,幾乎不敢呼吸,耳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之聲,帶著同情和憐憫,發自她柔軟的內心。

次日清晨,無名很知趣的早早的就走了。

李成器拉著韶君,定要她和自己共乘一匹馬,他實在不想看著她勞苦顛簸的樣子。

韶君卻嫣然一笑,說道:"在你身邊這么危險,我總得會點逃生的技能吧”

雖然如往常一樣拒絕了他,李成器心里卻是一陣狂喜,至少是把她留住了。

越往洛陽方向行進,山脈連綿不絕,天氣也稍稍轉暖了一些,就像李成器的心情一樣,也越來越晴朗。韶君也難得的沒有和李成器爭執。

不日,他們離洛陽城上東門只有兩百里路程了。韶君急切的想要快點回家,李成器卻是不急,在山間找了個驛館歇腳。說是驛館,似乎更像大戶人家在郊區的別院,連名字也取的極為風雅——弄梅小筑。

別院的主人,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揚,神色淡然,身材中等,放在人堆里就屬于找不著的那種。見是李成器等人來了,忙領他們到廂房歇息,之后再也沒有露面。

韶君雖然覺得這座山莊神秘古怪,也禁不住又累又困的倦意,倒頭就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天色已黑,山莊各處都掛上了燈籠,卻連一個人影子都沒有,李成器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既然是他的地方,應該也不會有什么危險,韶君又動了好奇之心,躡手躡腳的跑到院子里參觀起來。

花園帶著濃重的人工雕琢的痕跡,低處是假山水池,高處是樓閣長亭,覆蓋著常綠植物和蜿蜒藤蔓。雖然是冬天,卻仍然綠意蔥蔥,可見主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既然是弄梅小筑,也就少不了梅花。韶君愜意的坐在梅花樹下,呼吸著幽冷的清香。悄無聲息中,隱約聽見說話的聲音從旁邊假山屏障處傳來,似乎聽到"鄭仕崇”三個字,韶君眼皮一跳,瞥過頭去,正好通過遮蓋著的樹枝看到那邊走過兩個人。那兩個人處在明亮的地方,對旁邊遮掩著的假山亂石并不在意。

"殿下,屬下上次就已經跟您提醒了鄭仕崇的事情,您怎么還把鄭姑娘帶在身邊”說活的人略帶責備,韶君只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聽過。爹爹鄭仕崇不過是個商人,能有什么事情和朝廷能掛上勾

這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來:"鄭仕崇雖然是清流貴姓出身,卻不計虛名,只圖實利,是典型的商人性格,想讓他棄梁王,而投殿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韶君心頭狂跳,她終于想起這個人是誰了,他是鄒隱,那日在魏州,他和李成器互稱舊友。今天看來,他們不止是一般朋友那么簡單。

她回想起來,那天,當鄒隱知道她是洛陽大商賈鄭仕崇的女兒時,神色大驚。原來,應在這里了。

"我知道武承嗣和武三思目前掌握著朝中大權,能給他提供更多的利益。宇文兄,你可否找一兩個說客,和他接觸接觸,只要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應該知道,眼前的區區蠅頭小利并不值一提。”這個聲音是李成器的。

韶君暗想,武承嗣是魏王,武三思應該就是那個梁王了。沒想到爹爹竟然和武三思勾結上了,"勾結”雖然難聽,可是根據她的歷史知識,武氏子弟以后都不會有好下場,這天下仍然是李唐的天下,爹爹,你好糊涂!

鄒隱,或者應該稱為宇文的這個人,似乎感到為難,說道:"我們的計劃部署主要是針對魏王,殿下,目前我們只有各個擊破,如果對付魏王的同時又加上一個梁王,恐怕到時候我們無法掌控局面啊。”

宇文鐸已經把武承嗣的暗探秘密押解回洛陽,交到了推事院主管來俊臣手中,憑借來俊臣羅織罪名的本事,和他跟武承嗣越來越表面化的矛盾,不出三月,朝野必然會傳出"武承嗣謀反”的消息。而且,他們安插在武承嗣身邊的幕僚,已經鼓動武承嗣,讓武攸宜私自去攻打契丹,同樣,不出三月,武攸宜必定兵敗。所以,宇文鐸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再多添一個對手。

"宇文兄,難道你忘了嗎,我們已經分析過,武三思是不會對武承嗣施以援手的,至少,從現在來看,我們是在跟武三思合作。”李成器說道。那日在魏州城外刺殺他和韶君的殺手就是武三思的人,他和宇文鐸當時都已經猜到了,后來,又通過宇文鐸的一番策劃安排,終于得到了證實。覬覦皇位的人,不止武承嗣,連一向低調的道貌岸然的武三思都懷有非分之心。

李成器接著說道:"況且,如果鄭仕崇愿意跟我們合作,我可以納他的女兒為正妃,有了聯姻的保證……”

韶君的腦子里轟然炸開了,李成器后面說著什么她都聽不見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陣寒風襲來,李成器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他和武三思在江淮兼并土地,讓農民流離失所,大量收購桑林,壟斷絲綢織造,哪一條拎出來,都是死罪!”

韶君縮在梅花樹下瑟瑟發抖,想哭,眼里卻像風干了一樣沒有淚水,想喊,嗓子卻瞬間失了聲音,喉嚨里只有巨大的疼痛和灼燒。這就是那個信誓旦旦說著永遠會保護他的人嗎還有那個古代爹爹,還是那個民主開明,最寵她和娘的人嗎

也許,不如歸去,才是最好的選擇。

卷二第1章洛陽如夢

李成器和宇文鐸都是夜貓子習性,兩人邊走邊聊,又討論了大半夜,才各自散去。

日上三竿,他興致沖沖的去找韶君,她應該早就起床了吧。宇文鐸已經同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吉頊聯系上,今天晚上就要安排他們在弄梅小筑見面,只怕到時候又不能陪她了,便覺得歉意不安。自從她默許之后,他心里總算踏實了許多,于公于私,他都需要她在身邊。那一聲嘆息,他何嘗沒有聽見,至少她愿意給他打開一扇門,只是如此,也是足夠的。

房門虛掩,里面泛著虛幽的涼氣,似乎從來沒有人在這里住過,李成器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個侍衛慌慌張張的跑來,手中拿著一封信。

龍飛鳳舞的大字,一看就是她的杰作。他努力在這滿篇文字中尋找那個笑顏如花揮灑自如的影子,卻已漸行漸遠漸不可琢磨,那最后四個字——"各自珍重”,就像一把無形的闊斧,在他二人之間生生掘起了一道溝壑,她已躍至彼岸,遙不可見。

李成器眉頭跳動,一雙朗目射出冷寒而氣極的光芒,他氣的不是她的隨意妄為,而是,她實在太過于坦蕩,她聽到了他和宇文鐸的交談,還敢對他如實相告,若是碰到別人,定會招來殺身之禍。難道她以為他就不會殺了她嗎

侍衛看著主子冰冷自若的臉上隱忍著怒色,惴惴問道:"是不是讓屬下把她追回來”

李成器將手中的紙揉捏成團,說道:"派個人跟上去保護她,不要驚動,不得有閃失。”他心中對那個倩影說道,還是你贏了……

官道兩旁的山坡披覆白雪,冬日的暖陽照耀著大地,舉目四望,鄉間阡陌縱橫,房屋小院像星子一樣散落在人間,遠看就像連成了一片,垂髫黃發的小兒在田間嘻戲玩耍,農夫和婦人也放下了一年的忙碌,坐在院子里打著草鞋,做著籃子背簍。暖暖的熱流浮上韶君的心頭,沒有宮廷殺戮,沒有陰謀詭計,沒有朝黨紛爭,此情此景就像一副宏大的畫卷,描繪著大唐的盛世繁華和富庶安逸。中原地區果然有它不同尋常的魅力,不若魏州那么古樸,不若山東原野那么蒼茫,處處都展現了一片勃勃生機和欣欣向榮的景象。

官道上絡繹不絕,青牛駿馬載著馬車奔馳而過,路邊的行人安然自得。韶君駕馭著馬匹輕快的走在官道上,所有的行人都會忍不住看她兩眼,好一個美輪美奐的俊秀公子!

韶君享受著人們的注目禮,對自己這身行頭也頗為滿意,駿馬,寶劍,都是她找李成器的侍衛勒索得到的。原本她也沒想到自己做男裝打扮竟然這么成功,連那個田家女兒青苗都為她萌動了少女情懷。古代女子從小就習女則,講究坐臥行走的儀態,不論她們怎么做男子打扮,一眼就能看出其女兒作態,所以身著男子袍衫的韶君在人們眼中,說是一個清秀俊雅的公子也不為過。

一個熟悉的背影落入眼簾,她打馬前行,笑道:"無名兄,我們又見面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碰到大帥哥豈有不搭訕之理。

這人正是上次被他們救下的美男子無名,看到韶君這副打扮,也微微一笑。她還是開朗如常,只是那明媚清澈的眼眸里卻飄落著點點傷懷憂愁,只怕她自己也還沒發覺。

"無名兄到洛陽是會親還是訪友”

"在下仰慕洛陽的富麗繁華,想去游歷一二。”口中話語雖是輕松淡泊,眼里卻有一道傲視天下的光芒稍縱即逝。

這種眼神,這樣的神態,何其相似。

韶君微笑道:"是啊,像無名兄這樣胸懷大志的人,應該到洛陽來看看,這里才有更多的機會實現你的理想和抱負。”

洛陽是帝國神都,是權力和政治的中心,是無數野心勃勃的人施展才華和權術的舞臺。自從武則天以一個女人的身份臨朝稱帝,便滋長了很多人對權力的欲望,膨脹了他們冒險的野心。無數窺視著權力、榮華的人紛紛擠到洛陽來,編織著他們五彩繽紛的洛陽夢。鄭仕崇,一介商賈,如此;無名,一名文弱書生,亦如此。

無名輕露皓齒,迷人一笑,說道:"姑娘太抬舉我了,胸懷大志可談不上。不過,曾有術士為我算命,說我日后必能位于萬人之上,貴不可及,卻不得好死。”

韶君大笑起來,無名的冷幽默功力絕對一流。

無名見她毫不在意的笑著,一點也不覺得他大逆不道,她的笑聲真誠可人,絲毫不帶嘲笑之意,頓時覺得跟她更加親切投緣,遂接著說道:"人總有一死,我寧可死于富貴,也不死于貧困。有人說,富貴如浮云,轉瞬即散。說這些話的人,不是膽小鬼就是懦夫,他們沒有能力得到榮華富貴,所以只能自卑的聊以自慰。”

韶君見他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心中嘆道,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卻夠坦白,夠放肆,比起李成器沉重隱秘的心機多了不少可愛。

"那你會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嗎”

"當然,過程可以有千千萬,目的卻只有一個。”

李成器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為了一個目的么,她在他眼里,也不過是一個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你說得很對,不過,人的貪婪和欲望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你達到了一個目的,就會向更高的地方看去。”韶君淡淡的說道。

契丹人說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復仇,可是,隨著戰事的擴張,他們對中原的覬覦之心就慢慢暴露出來,他們想得到更多的土地錦帛。李成器的目的也是為了復仇,可是當他得報大仇之后,他會僅僅滿足把武承嗣治罪嗎,恐怕他接著要挑戰的是整個武氏,甚至可能是皇權。爹爹的目的是索取更多的金錢利幣,可是財富是永遠也賺不夠的。

韶君的臉上浮現出安靜沉思之色。

無名贊同的點頭,她顯然不喜歡這樣那樣的目的,但她還是聰明的看到了。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區別。對于男人來說,美人是令人心動的,但是比美人更能蠱惑人心的卻是財富、功名或者權力。而女人,即使再理智,也永遠是感性的動物,感情永遠是她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就算那高高在上的鐵血女皇,也不能免俗。想到這里,無名輕輕翹唇微笑,風流俊俏的媚眼里電波流轉,一下子電倒了路上所有來來往往的女子。

離洛陽越近,韶君的心就越忑不安。一想到爹爹和武三思在一起做了那么多的事,她心里就是一陣焦慮。爹娘是她的再身父母,她不希望他們被牽扯到那些無聊的宮廷爭斗中去。武氏也好,李氏也罷,那是他們的陰謀,他們的算計,跟我們這些老百姓又有什么關系

可是該怎么勸爹爹迷途知返呢從李成器的口中,爹爹和武三思的合作似乎已經根深蒂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進女兒的勸告。

她在魏州刺史府幫狄大人做事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寫信回家向爹娘匯報自己的情況,有時候會講講狄大人和師父等人的趣聞,后來爹爹也曾托人轉給她一封家書,讓她在那里安心幫助狄大人一段時間再回家。那時,只覺得爹爹思想好開通,現在細細想來,卻是可怕,無形中她竟然做了爹爹安插在狄大人身邊的眼線。武氏和狄大人不和,屢次陷害大人。爹爹和武氏交好,想必對狄大人也不會有什么好感。她若說出什么對武氏不利的話來,爹爹一定以為她是受到了狄大人的影響。看來,這次回家,和父親溝通,一定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能因此給狄大人帶來禍事。韶君悵然喟嘆,沒想到現在跟自家人都要用上這小心謹慎的心機。

韶君懷著滿腹心事,無名卻興趣盎然。神都洛陽果然不同凡響,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處處顯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寬闊的大道,縱橫交錯。市民們閑庭漫步,藝人穿著奇特的服飾當街賣藝,貴婦乘坐寶蓋香木馬車,每每駛過,就從車里傳來濃郁的脂粉香味和嘻嘻哈哈的笑聲,更有波斯大食等異域游客,操著純熟的漢語和人們說話。

無名很快被這花花世界吸引住了,而他和韶君也成了街上眾人的焦點。這兩個美少年,一個清秀俊美,一個風流儒雅,各有豐姿,勾得香車中的貴婦仕女們都含情脈脈的把青眼拋向他們。韶君不會用情,最多調皮的朝她們笑笑,無名卻是毫不閑著,用那雙勾魂的媚眼和她們的眼神回應纏綿。

韶君瞟著他,這個風騷男不做明星真是可惜了。

市井中央,原本空曠的平地搭了一個牌坊似的高臺,錦緞遍裹,金粉蕩漾,儼然皇家氣派。韶君也覺得詫異,和無名牽馬過去。

只見這一周高臺上,供著各種各樣的稀奇物品,每一樣都用碧玉盤托著,系上紅綢,旁邊站著一個盛裝宮人。

人們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原來,今天是臘月初八,是歲末祭祀百神的日子。皇上命掌管禮儀、祭享的春官侍郎在市區搭了高臺,擺上各地和各國上供的珍稀物品,供百姓觀看瀏覽,一來顯示了皇上對百姓的關愛之心,與民同樂,二來,有錢的豪客商賈還可以花錢把這些皇上恩賜的價格不菲的"圣物”請回家,禮部和殿中省兩個衙門各賺一筆外快。

韶君也覺得新奇,只有武則天這樣的女皇帝才能有這種別出心裁的想法吧。

他們一路走過去,熏香撲鼻的香料,潔白如玉的象牙,光滑艷麗的絲綢,璀璨迷人的貓眼寶石,晶瑩醇香的西域美酒……果然件件都是極品中的極品。對于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的普通市民來說,簡直就如同是天上下凡的寶物一樣,贊嘆不已,只差頂禮膜拜了。國家富強、萬國來朝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走著走著,突然人們都散開了,捏著鼻子叫道"好臭!好臭!”

"就這玩意兒也能獻給皇上”有人嘟嘟囔囔。

無名也皺起鼻子,看著眼前這堆不知所云的東西。

正面的碧玉盤上放著一堆冰塊,冰塊中間是兩個長得像狼牙棒似的奇怪的硬球,外皮堅硬粗糙,長滿了刺,正散發著怪異的氣息。

韶君望過去,卻眼前一亮,對無名說道:"是榴蓮。”

中原地區最常見的大眾水果是棗梨桃梅杏等等。長于蜀鄂之地的柑桔香橙都很少見,只有富裕人家才能吃得起。至于榴蓮荔枝之類的熱帶水果,因為其不方便運輸,不好保鮮,更是難得一見,也只有皇室才能享此尊榮。

"這種水果聞著覺得臭不可聞,吃起來卻是香滑無比。有的人吃了就會上癮,不愿意離去,流連忘返,所以叫榴蓮。也有的人覺得奇臭無比,恨之入骨……”看來這榴蓮是從夏天就摘下來儲存到冬天,從兩廣嶺南等地運來,一路上又和冰塊一起運輸才完好的到了洛陽,保鮮運輸一定都花了不少功夫。皇室生活的窮奢極欲由此可見一斑。

"這是麝香貓果,并不是什么榴蓮呀”一個小廝打扮的小男孩顯得很不好意思的打斷了韶君的話,又轉頭眼巴巴的望著身邊的主人,似乎想得到主人的支持。

怎么可能,我什么沒吃過這不就是榴蓮嗎。韶君好生奇怪。這個小男滿臉稚氣,卻是一副認真的表情。

"榴蓮,流連往返確實是個能配得上它的好名字。”小廝身邊的主人看著韶君,眼里露出贊賞的神色。

"煒哥哥,你不是說,因為它既有麝香的濃郁,又有貓的臊氣,所以才得了麝香貓果這個名字嗎”小男孩不依不饒的扯著主人的袖子。

被小男孩叫做煒哥哥的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膚色給人一種小麥色的健康之感,神態謙和,劍眉明目,顯得樂觀練達。他被小男孩推扯著,禮貌的朝韶君和無名頷首致意,溫和的撫著小男孩的頭笑道:"麝香貓果這個名字,過于粗俗直白,不如榴蓮,意味含蓄而深長,不如,我們以后就叫它榴蓮如何”他用商量的口氣對小男孩說著,小男孩也乖巧的點頭,顯得極為幼稚可愛。

"讓開!快讓開!……”

囂張無禮的叫聲像一陣風一樣橫沖過來,幾個地痞流氓推搡著人群,擁著一個趾高氣昂的大和尚走過來。人們如潮水慌忙向兩邊退去,韶君拉著無名的袖子也避到人群中。這個和尚雖然沒見過,不過看他的陣勢就知道他是那個一把火燒了明堂的薛懷義,他年近四十,相貌堂堂,卻流于粗俗鄙陋,看來在武則天身邊也沒受到什么良好的熏陶。

人們都憤恨不滿,卻噤不出聲。韶君也不想惹事,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凡是牽扯到宮廷朝堂,必須一律敬而遠之。無名對禿驢自然是增恨之極,厭惡的掃了兩眼。

薛懷義搖晃著大手似乎要把這榴蓮的氣味趕走,正好看到剛才牽著小男孩的男子,朝他大聲嚷嚷道:"我說煒爵爺,你怎么就給皇上帶來這么個玩意兒臭的跟貓屎一樣!”

原來這個被小男孩稱為煒哥哥的男子是一個爵爺,洛陽中皇親國戚還真不少。小男孩躲在他身后不敢露頭。他用手護著小孩,對薛懷義的無禮并不在意,只是淡然一笑。

薛懷義雖然表現得嗤之以鼻,眼睛還是滴溜溜的繞著榴蓮打轉,大模大樣的朝煒爵爺說道:"爵爺別忘了改天給我白馬寺也送幾個過來!”

"大師是方外高人,養性修身,六根清凈,連葷腥都不啖一口,怎么能吃貓屎一樣的東西呢”煒爵爺正色說道。

聽著前面的話,是對薛懷義的恭維,后面卻變了味。圍觀的百姓都哄堂大笑起來。

薛懷義本來笑著的臉立馬像刷了一層漿糊,抖著手,指著煒爵爺氣得說不出話來。他雖然得到武則天的寵愛,卻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不善于辭令巧言。

韶君不禁有些擔心他們無法收場。煒爵爺卻仍然噙著笑意,一副謙和之態。薛懷義也似乎有些忌憚,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奶奶的給我等著瞧!”吆喝著手下潑皮,橫沖直撞的跑了。

人們才又開始安安心心的逛起來。

韶君和無名一邊前行,一邊觀賞這些奇珍異寶。無名贊嘆不已,更加覺得自己來洛陽是來對了,只是他在洛陽無親無故,空有大志,卻連個棲身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不由得垂頭嘆息。

韶君見他若有所思,猜出幾分,說道:"無名兄若不嫌棄,可到我家暫住幾天。以無名兄的音樂才華,請你做個樂師,雖然有些埋沒人才,但是總比在外面顛沛流離的強,你也好慢慢實現你的洛陽夢啊。”

"洛陽夢”無名露齒一笑,自己不就是為了實現榮華一夢而來的嗎。

他痛快的答應了,韶君心中也暗自竊喜,她對無名并無情愫,只是現代女孩對大明星的一種喜愛和崇拜之情,能和大明星朝夕相處,就極大的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兩人正說著話,身后有人叫道:"二位公子請留步!”

他二人轉過頭去,只見一個仆夫恭恭敬敬的站立身后,拱手低頭說道:"我家主人請二位公子留下貴府名址,有薄禮隨后奉上。”

韶君和無名面面相覷,他們又沒有摸彩票中獎,怎么會有人送禮物給他們

卷二第2章雌雄莫辨(上)

韶君客氣的回道:"您認錯人了吧,我們并不認識你家主人。”

仆夫甩袖遙指一側,殷勤備至的說道:"此乃我家主人莫候陳晟。”

不遠處站著一個寬袍大袖的高大男子,約三十幾許,正朝他們點頭致意,其容貌讓韶君和無名都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皮膚白皙如雪,瘦長臉兒,臉部輪廓鮮明,高鼻深目,頗為英俊,跟黃種人平坦的面部特征完全不一樣。尤其那雙眼瞳竟是棕黑中帶些俏麗的碧藍。

韶君心中暗暗稱奇,這個人的打扮作態是完完全全的漢人,卻長著一張貌似白種人的臉。一雙色彩瑰麗的眼眸里徐徐向他們拋著脈脈柔情,幾許挑逗,幾許邪妄,讓韶君身上幾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要知道她的打扮,還有無名,一看就是男的呀,這個莫候陳晟怎么能用那種眼神看他們呢。

莫候陳晟笑著款款朝韶君和無名走來,心里也在想,真是一對壁人兒,各有千秋,各有韻味。

韶君和無名拱拱手,略略說著"失敬失敬。”

莫候陳晟親切的說道:"二位公子風度偏偏,儀表不俗,讓陳某仰慕不已,不知陳某可否有幸和二位交個朋友呢”言語間,竟是愛慕之情。

韶君打了個冷顫,原來,他把她和無名當成了……她忍不住想笑,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女子,還不得把他羞死了啊。

無名深諳情事,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承蒙閣下垂青,我二人愧不敢當,不過我們急于歸家,可容改天再敘”

媚軟如絲的笑意,就像雪上初陽,把個莫候陳晟的身子頓時融化了半邊,癡迷迷的說道:"能否告知府上地址,在下有區區薄禮,還請二位勉為笑納,日后必當登門拜訪。”

韶君連忙口中稱謝,婉轉拒絕了他的好意。

莫候陳晟卻死纏不放。

一聲昂揚無忌的哈哈大笑傳來,"君兒,你在外面闖蕩了半年,怎么倒變得到拘謹起來了莫要讓陳老爺以為我們小家子氣!”言語中充滿了溫情慈愛和滿腔豪氣。

"爹爹!”韶君驚喜的叫著撲過去。

鄭仕崇哈哈大笑著挽過她的手,撥到身后,威嚴的打量了無名兩眼,然后對莫候陳晟說道:"陳老弟,犬子今日歸家,事務繁多,我們改天找個機會好好敘一敘。有什么禮物就麻煩你送到我府上去吧!”大袖一揮,客氣喧嘩之中自有一股威懾氣度。

說著,馬車駛過來,帶著韶君和無名上車離去。

莫候陳晟還錯愕的立在原地,兩個少年的倩影在眼前久久不能忘懷。他本以為他們是寒門中的風月子弟,卻沒想到是鄭仕崇的子侄。

韶君開心的摟著爹爹的胳膊,忙著解釋怎么回家晚了。鄭仕崇淡淡的應著,眼中的精光卻嚴厲的射向無名。剛才遠遠就看到女兒和這個陌生男子一路同行,態似親昵,心中頓時覺得不妥。這男子雖然容貌出眾,舉止得體,不過通身有一種亦陰亦陽的妖媚氣質,做鄭家的女婿是大大的不妥。

鄭仕崇當然是想錯了。但是,要知道自古至今這天下父母愛兒女之情都是最為濃烈最為感人。女兒半年沒有回家,一回來就和一個陌生男子同行,若傳出去,一定會有損她的名譽。所以剛才鄭仕崇對著莫候陳晟把韶君稱呼為"犬子”,也好避人嫌疑。

"剛才那個莫候陳晟究竟是什么人”韶君對此人的奇異容貌仍然好奇不已。

"他是關隴貴族之后,侯莫陳崇的后人。其鮮卑血統最為純正,所以相貌與我們不同。現在是關中地區最大的藥材商賈。”鄭仕崇耐心的解釋道。侯莫陳崇和他一樣,也是棄貴族門第于不顧,而醉心商道的人。按理說,二人應該惺惺相吸,彼此還算個知己。只是侯莫陳崇酷好男風,放蕩邪祟,鄭仕崇不愿意與之交往。

侯莫陳崇和李淵的祖父李虎、楊堅岳父獨孤信、李世民曾外祖父宇文泰、元欣、李密曾祖父李弼人并稱為西魏八柱國家,建立了一個以他們為首的關隴貴族集團。他們和山東士族在文化、血統、觀念等方面差異甚大。山東士族是純正的漢人,門風古樸儒雅,看重婚姻,知榮辱廉恥。關隴貴族多為鮮卑血統,或者是鮮卑化的漢人,善騎射游牧,性兇猛強悍,生活作風開放。所以,雖然鄭仕崇不以自己的山東士族身份自詡,但是骨子里還是很瞧不起關隴貴族,甚至李唐皇室。他的性格狂放豪邁而又不拘小節,一般這種人都有異于常人的偏激之處,他貴為山東士族卻能放下身份踏入商道,和"寒門小戶”的武氏交好,都可謂一種偏執。

三人歸家,無名以韶君族兄的身份進入鄭府,杜絕了好事者的猜疑之心。

鄭夫人看到女兒,又是摟著笑,又是抹著眼淚兒哭。看到無名,果然也是滿腹疑心。一家人吃過飯,鄭夫人就把韶君叫到房里,細細盤問。韶君哄著娘,說無名只是一個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這男子和女子能做普通朋友鄭夫人想不通,不過看韶君和無名的神情,兩人不像有什么事,只得把疑慮放在心里,日后多加留心。

韶君房里的丫鬟們,錦兒已經嫁人,不再在小姐房里當差。新添了一個叫巧巧的小丫頭,雖然才十四歲,卻眼尖嘴甜,韶君一回來,就里里外外伺候的周全。屏兒等人素來瞧不起她是新來的,年齡又小,背著韶君就挖苦擠兌她。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

"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

一群丫鬟圍著韶君唧唧喳喳。房間已經用香料遍熏,木桶里蕩漾著花瓣,壁爐中的炭火熊熊燃燒,屋里溫暖如春,香氣氳氳。韶君靠在木桶里,舒緩的閉上眼睛,微微的笑著,回家的感覺真好。

聽著屏兒等人你一言我一語,她才知道自己的失蹤并不是偶然。當日她失蹤后,父母幾乎急瘋了,到處尋找。可笑玲瓏是個藏不住事的毫無心機的人,以為她已經被賣入青樓受盡蹂躪,跑來向鄭仕崇示威,要看看這負心人是怎樣的崩潰焦瘁。巧的是,韶君的第一封信稍回了家。父母大悲大創之后又是大喜。鄭仕崇沒想到女兒身陷危急之時,竟還有這么大的膽色自救脫困,遂由著她在外面見見世面。他只有一位夫人,膝下也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女兒的狂放不羈和他頗有相似,讓她游歷一番也好。而且,經過玲瓏這件事,他對妻女愧疚萬分,如果不是自己惹上這風流債,怎么會連累女兒受苦,只有加倍的對她們更好才能補償心里的歉意。所以,韶君要把無名留在府里,他也不敢過于強硬的反對。

玲瓏原來是她洛陽第一舞伎,心思竟如此齷齪,還好沒成為自己的二娘!韶君不把玲瓏對她的陷害放在心上,只為娘感到高興,終于不用跟別人分享丈夫了!

洗盡鉛塵,換上裙衫,挽好云鬢,插上釵環。丫頭們都齊聲稱贊,小姐換上女子服飾竟和男裝判若兩人,卻是一樣的美麗奪目。

韶君笑笑,匆匆朝父親書房走去。父女二人不謀而合,同時都要找對方說話。雖顯得父女連心,卻又好像隔了重重溝壑。

"君兒,你在狄大人身邊呆了這么長時間,應該比較清楚他的為人了吧。”鄭仕崇一邊寫著字,一邊口氣淡淡的問道。

父親毫不掩飾,開門見山,早就在韶君的意料之內,遂侃侃而答。狄大人如何安撫民心,如何設計使契丹退兵,如何整頓魏州民生……

鄭仕崇一邊聽,一邊點頭捋髯。他對狄仁杰這類清官并無好感,因為不能給他帶來什么利益。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種為國為民一身正氣的好官確實令人欽佩。

"聽說,宋王在魏州的時候,他送了一個婢女給宋王,可有這回事”

猶如當頭棒喝,打在韶君頭上。幸虧她反應敏捷,斷然說道:"我在刺史府時并沒有看到有這回事,一定是謠言,有意中傷狄大人和那位宋王殿下。”

這個婢女無疑說得是她。跟蹤他們的暗探在魏州就已經被抓住,也只有那個殺手隱約知道點內情,看來這個殺手就是武三思的人。她倒抽一口冷氣,李成器和武三思心照不宣的一起對付武承嗣,同時他二人彼此又在暗中給對方做下手腳,這其中千頭萬緒,糾纏不清,不知道哪個環節,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冒出來給對方以猛烈一擊。

"爹爹是從哪兒聽到這么奇怪的傳聞的”終于輪到她發問了。

卷二第3章雌雄莫辨(下)

鄭仕崇一時語塞,對韶君的話避而不答,話語間含著極大的不屑說道:"狄仁杰因謀反罪從一朝宰相貶至彭澤縣令,蒙今上破格啟用為魏州刺史,自然蠢蠢欲動,有機會結交皇子以圖東山再起,又有何不可”商人總是以利益作為衡量事物的砝碼,在鄭仕崇眼里,為官和經商一樣,經商要做貨幣上的投資,為官也要做一些政治人情的投資。

韶君笑了:"父親,連您也糊涂了,如果狄大人真的要結交朝廷顯貴,怎么會對一個毫無實權的李氏皇子感興趣呢”

"狄仁杰本來就是唐室舊臣,心向舊主是理所當然的事。”鄭仕崇嘴上雖然這么說著,心里也知道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抬頭望了一眼愛女,輕輕巧巧幾句話,處處為狄仁杰維護周旋,笑道:"很好,很好,君兒也有了自己的主見,為父都快說不過你了!”

韶君見父親神色輕松,不再對狄仁杰等人刨根問底,乃說道:"爹爹,我這次在回來的路上,看到有很多江淮地區的農民流浪到了中原,聽說他們的土地被豪強吞并,以至流離失所。”

鄭仕崇擲下手中筆,冷然哼了一聲,說道:"朝廷制定了流民法,三令五申,不允許流民惹是生非,偏偏這些人,雞鳴狗盜,為非作歹,以至于怨聲載道。”

"我想,問題并不在于流民,而是產生流民的始作俑者吧。”韶君說道,正是像父親這樣的豪強,奪了農民的土地,使他們無安身立命之地,反過頭來又嫌他們到處流竄,擾亂社會治安。

鄭仕崇聽出了女兒話中有話,剔著茶,頭也不抬的感嘆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君兒真是長見識了啊。你還聽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都給我講講吧。”

父親是開通的,也是頑固的,是寬宏的,也是精明的。她心里想什么,嘴里要說什么,一絲一毫都瞞不過他的法眼。

韶君嘻嘻笑道:"爹爹是洛陽商賈中的佼佼者,聲名如雷貫耳,別人談論您的話題當然就多了呀。”

鄭仕崇知道她在拍馬匹,鼻子里輕哼了一聲,臉上卻掛起笑意。自從他和武三思建立了牢固的合作關系,他的生意更加一番風順,在江淮強購農田,在吳越廣收桑林,他的商業王國迅速從中原地區向南方擴張。一想到此,心中就豪情迸發。他立起身來,從桌上展開一大卷羊皮紙,鋪開來,讓韶君來看。

韶君的眼中發出晶晶亮光。一張唐王朝時的地圖。山川、河流、官道、城郭、湖泊、平原……北方是突厥,西面是吐番,西南是南昭,東北是靺鞨和契丹……九曲黃河,萬里長江……

鄭仕崇指著地圖說道:"長安和洛陽兩都都位于中原,土地雖然肥沃,卻相對狹窄,水稻才兩年三熟,難以滿足京師的供糧要求。隨著人丁旺盛,兩京缺糧的弊病已經昭顯無疑。君兒你看,江淮平原氣候溫暖濕潤,地域廣闊,比關中平原更適宜農耕,稻米可以達到一年兩熟。我已在此置地萬頃,通過漕河從江淮向洛陽運糧,一舉便可消除關中缺糧的垢病。”

"江淮的那些流民,”鄭仕崇又輕蔑的哼了一聲,說道,"他們既得了安置費用,又可以留在當地為奴,卻偏偏不知好歹,非要淪為流民,以為這樣,田地就沒有人耕種了,真是可笑!”

豪強兼并土地后,農民被迫成為奴隸,否則就變成了沒有身份沒有土地的流民。鄭仕崇只會站在豪強的角度考慮問題,所以對江淮一些農民渴望自由的反抗行為非常不滿。韶君雖然對此有不同看法,但是她也知道在封建社會,等級和不平等的觀念是很難被消除掉的。

"再看吳越江南,雖然多丘陵湖泊,卻是桑林豐美,絲帛質地更好,以后一定會取代關中,成為新的絲綢制造中心。”

他頓了頓,又說道:"而且,可能還不止于此,江南以后可能會比中原地區還要繁華,它的氣候、風物,其實比關中更適合居住……”最后一段話,與其說是不太自信,不如說是一種希翼之情。

自古以來,黃河流域以其幅員遼闊和兼容并蓄的文化底蘊成為華夏文明的搖籃,從大漢,至魏晉南北朝,再到隋唐,歷朝歷代各種文明的不斷融合與沖突,逐漸孕育、發展成為璀璨的黃河文明,至隋唐時期,黃河流域文明更是達到繁榮和鼎盛,農耕業、畜牧業、絲綢業都位于全國領先水平。關中地區也因為其繁榮富庶和擁有兩都而人口眾多。

相比之下,長江流域雖然氣溫適宜、物產豐富、土地富饒,但開發得稍晚一些。初唐時期,還是地廣人稀。唐玄宗時,才大力開發長江流域,關中的糧食幾乎全部從南方運來,絲綢業的重心也由關中向南方遷徙。到了兩宋,經濟政治中心才完全轉移到南方。南宋定都杭州,真正達到了鄭仕崇所說的,比關中更適合居住。

看著父親有力的眼神里,洋溢著振奮和理想,充滿自信的神采,猶如指點江山一樣揮灑著他的商業王國,韶君的心情是感慨而又復雜的。這個唐朝老爹,有著敏銳超前的商業頭腦,預見到了同時代的人看不到的未來。可是,卻看不到政治的漩渦最終會走向哪里。

鄒隱說得沒錯,父親是典型的商人性格。李氏皇子死的死,貶的貶,京師就剩下一個李旦,沒有實權,沒有野心,是懦弱無能之輩,鄭仕崇怎么也不會想要投資這種人的。在武氏子侄中,他沒有選擇武承嗣作為利益伙伴,已經足以證明他的遠見卓識。在歷史上,武承嗣確實死得比武三思要早。但是他也犯了一個天下人都會犯的錯誤,在天下所有人眼里如今是大周朝,唐已經是昨日黃花。中國人自古就有很強的家族姓氏觀念,皇帝姓武,這天下當然是武家的,以后做皇帝的也會是武家子侄中的一位。他以為,只有在武氏子侄中,才會找到最后真正的贏家。

未來的走向,歷史的抉擇,又有誰能夠先知先覺,能夠看清楚未來將發生的一切

父親已經老去,卻仍然在不折不撓的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難道還要讓他等到更老,等到李隆基做了皇帝,等到開元盛世,再來做這些他一輩子都在籌謀的夢想嗎

人這一輩子,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實現自己的夢想

一旦抓住機會,就要奮力向上,即使為此粉身碎骨,也是值得,也會愿意。

韶君決定不再勸說父親。

"君兒,雖然以前我和你娘因為膝下無兒,因為你的病,而自怨自艾。但是現在,我們會因為你而更好的做下去。這一切,以后都會是你的!我們會讓你這一輩子都生活的快快樂樂,開開心心!”

父親溫暖慈愛的話在耳邊響起,酸熱的淚珠從韶君眼中滾出。

"爹爹,我也想做點事情,可以嗎”

"嗯你想做什么事”

"我想開一個醫館。”韶君認真的說道。這是她這一路都在想的一個計劃。

鄭仕崇半信半疑,他知道韶君師從張孝儉,是藥王孫思藐的傳人,不過一個女子拋頭露面總是不太好。在唐朝,女人生活的空間更大一些,但也不表示她們可以勝任男人們的工作。"做事”的女子,無非是婢女,酒家女,歌舞伎,娼妓。武則天雖然也是女人,可是坐在皇位上的她更像一個抽象的符號,被神化的符號,在人們眼里,她不是用男女來區別的,而是皇帝。

鄭仕崇不是迂腐的老先生,寬和的笑道:"為父可以借給你部分財資,不過一切要看你自己如何籌謀。”

"真的嗎這可難不倒我!”韶君面露歡欣之色。

鄭仕崇不以為然,君兒面熱心熱,胸懷寬廣,但是涉世不深,不知道稼穡艱辛,對錢沒有一點概念,正好趁此機會磨礪一下。

韶君自此就忙活起來,選址購買店鋪,裝修,聘請了幾個大夫。沒幾天,爹爹"借”的錢花得所剩無幾,藥材還沒購到需要的一半。

這可怎么行,精明老爹的借給她錢,是要算利息的,難不成還沒開張就黃了攤韶君正在郁悶之際,婢女巧巧偷偷遞給她一封信,道:"外院的馬夫說,是一個男子托他轉交給我們府里的公子的,我們這除了堂少爺,也沒有別的公子啊,我想還是先拿給小姐過目吧。”巧巧這個小丫頭行事機靈利落,比屏兒她們要多點心眼,知道拿給小姐看,要是傻乎乎的撞到老爺手里,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來。

韶君接過來一看,不禁莞爾,是莫候陳晟的信,他還會私相授受這一套,邀請她和無名私下一聚。她本想置之不理,卻有一個念頭忽然閃入腦海,忙拿著信去找無名。

花園里,無名長身倚靠在西風亭內,閉著眼睛,細長的睫毛無力的落在彎彎的眼眸處,嘴角一縷淺淺的笑意,卻有一股憂傷的意味籠罩全身。韶君也看得癡了,不忍叫醒他。他手里還握著那支從不離手的竹笛,幽然碧綠,上面還刻著兩行娟秀的小字。韶君輕輕從他手中抽出,念道:"朝露輕她去,芳草碧自知。”凄美的意境,無奈的灑脫。這只笛子可能是他的意中人送的吧,他沒事就拿出來看,默默的含唇吹奏。

無名微睜開眼,說道:"你這個大忙人,怎么有時間看我來了”

韶君眨著星眸,甜蜜蜜的笑道:"名名。”

無名沒好氣的轉過臉去,這肉麻的稱呼只有她才叫得出來,一定又有什么事有求于他了。

"名名,還記得上次那個莫候陳晟嗎,他對你印象深刻呀,想邀請你出游。”韶君晃著手里的信說道。

無名打了個哈欠,轉身要走。

韶君扯住他,道:"人家一片心意,你一定要去啊。”

"我去不去跟你有什么關系對你有什么好處”無名也不是傻瓜。

"我想讓他無償給我的醫館提供藥材,”無名聽到"無償”兩個字,帶著好笑的目光瞅著她,她忙解釋道,"當然,是先賒帳后給錢。反正他是關中最有名的藥材商賈,先押點貨給我們也是無所謂的。”

"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把他搞定,讓他答應給我們免費供貨。求求你了……名名……”韶君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半命令半央求的說道。

她對同性之愛談不上憎惡,畢竟那是別人的事,是別人的自由。但是一想莫候陳晟把自己當成了男子,做出那種曖昧的舉動,她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也就無名這樣的,男女通吃,嫵媚到連女人都自慚形穢的男人能對付他吧。

"我又不喜歡男人!”無名瀟灑的擺擺頭說道。

"你就去跟他吃吃飯,喝喝酒,摸摸手,也吃不了什么虧呀。難道讓我去被一個臭男人占便宜嗎”韶君做悲痛欲絕狀。把莫候陳晟說成臭男人,心里還有點歉意,他的外形怎么著還是一個很洋氣的白種帥哥啊,真是可惜了……

無名被她纏得無可奈何,只得答應。她說得也是啊,反正他以吃不了什么虧。

無名準時赴約,直到晚上,才帶著酩酊醉意回來。

"莫候陳晟和你父親并稱洛陽兩大商賈,被稱為"山東鄭,關隴陳”……”他的嘴里直冒酒氣。

"宮中尚衣局所有的宮綢宮緞都是由鄭老爺供應的……”他的眼神開始朦朧起來。

"那個煒爵爺,你還記得吧,今天也去了,原來他也是此中同好,他對你印象頗深,很是仰慕啊……”他壞壞的笑著,沖她眨眼睛。

"莫候陳晟滿口答應了你的要求,還想跟你細談如何合作呢……”他終于倒下了。

說了半天,就最后一句管用。韶君吩咐小廝把他扔到床上,心想,還沒問他們除了喝喝酒,摸摸手,莫候陳晟到底有沒有對他怎么樣呢。不管怎么說,無名真是一個好的公關先生!

卷二第4章同仁醫館

"少安王,煒,是吳王恪的孫子,嶺南封擊史李千年之子。李大人每年都從嶺南向皇上進貢各類珍稀異寶,頗得皇上賞識,煒爵爺少年老成,也很得皇上喜愛。”無名和韶君坐在車上趕赴莫候陳晟的宴會,無名說道。無名的公關能力還不是一般的強,連這些事情都弄得一清二楚。

少年老成韶君搖搖頭,腦海中閃過煒爵爺的印象,上次見他在街市挫敗薛懷義,確實給人以正氣剛直之感,沒想到也和莫候陳晟一樣有著特殊的癖好,所以有些表象并不一定是真實的吧。

"為什么李千年沒有爵位封號,反而他的兒子被封為王呢”韶君問道。

"李氏皇子中,除了太子一支安然無恙,哪個不是提心吊膽的呢,李大人哪還敢承襲爵位,多次請辭,皇上才封他為嶺南封擊史,讓他的兒子承襲了王位。”無名說道。

他側目看向韶君,問道:"你不覺得奇怪為什么皇上在李氏皇子中單單對煒爵爺青睞有加嗎”

韶君整著自己的發巾,因為無名的話卻引發到另一個問題。武則天有四個兒子,兩個被殺,一個被貶,剩下一個李旦居然能在險惡叢生的政治風暴中安好無損,屹然不動,難道只是懦弱無能就可以做到的嗎爹爹看不起李旦的軟弱,壓根兒沒有把他列入可投資的人選中。就連他的兒子李成器,言談之中對父親也有諸多不滿和隔閡。偏偏這么懦弱無能的人生了一個雄才偉略的唐明皇李隆基,基因突變的這么厲害不說李隆基,就是李成器,也不像他這般懦弱無能啊。女性的第六感是靈敏的,她隱約感到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李旦才是真正不一般的人物。

漫無邊際的遐想之際,和無名下了車,耳邊頓時響起一陣朗朗笑聲:"阿名,阿君,你們可來了!我和煒都恭候多時了!”韶君和無名在外面都以鄭君、鄭名相稱。

碧眼兒莫候陳晟笑意吟吟的向他們走來,一手拖起無名,一手挽過韶君,指甲輕輕在她手中撩劃一下,瞇著一雙迷離俊眼含情帶俏的低聲問道:"上次阿君怎么不來煒可是失望的很哦。”

韶君不禁又打了個冷戰,也罷也罷,若是在現代,和國際友人打交道,還要擁抱親吻臉頰呢。況且陳晟以為她是男子,才有此意,要說占便宜,倒是她占的多了。

"小弟哪有陳兄這么逍遙自在,光是一個醫館就把我弄的焦頭爛額了。”談到醫館,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今天,一定要把實質性的合作事宜敲定。

"聽阿名說,賢弟是藥王傳人,能和賢弟共謀一番事業,愚兄求之不得啊!”所謂無商不奸,莫候陳晟滿口空洞的大話,卻不涉及實際問題,果然和她父親一樣,是個精明之至的商人。

少安王李煒含笑向他們點頭,觸到韶君面上笑意,心中突然慌亂的砰砰直跳。她姣好的面容猶如春水黛山映滿了他的雙眼,柔軟細長的身軀就好像風中婀娜的垂柳蕩漾到了他的心里,讓他平靜的心蕩起一陣陣漣漪。他原以為自己是謹守孔孟之道的正人君子,以前一直對斷袖之好厭惡不已,怎么最近就像入了魔一樣,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起來怪只怪這段時間和莫候陳晟接觸的太多了,近墨者黑啊,他心里又是自我譴責,又不由自主的被韶君吸引過去。

莫候陳晟轉過頭與無名談天說地,眼睛卻迅速掃視了一下李煒的反應。

坐席上,自然是莫候陳晟與無名一席,韶君和李煒一席。

李煒心中不斷進行著道德和感情的交戰,和韶君說話也不敢看她一眼,顯得拘謹不安。韶君也覺得奇怪,無名和陳晟口口聲聲說這個煒爵爺如何對她情有獨衷,怎么這會兒倒顯得客氣生疏起來。這樣也好,省得他做出一些肉麻的行為讓她招架不住,韶君心安理得的把他扔到一邊,和陳晟隔席交談起來。

"阿君,你且說說看,要我怎么幫你”酒過三巡,始入正題。

"我不缺錢,何要人幫”韶君把玩著手中玉杯,視若無物的說道。

席間三人都呆住片刻,還是陳晟的腦子反應快,拍手笑道:"我怎么一時忘了,令尊的財力遠遠在我之上,阿君又何需旁人資助”

陳晟一開始就沒有把他們的合作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處處顯得他占了主導權,所以對韶君的合作邀請難免有些輕慢,至此,才發現自己想錯了,不過還是猜不出韶君的意圖。

韶君搖著頭謙和的笑了,拿起酒杯向陳晟遙遙示意,說道:"陳兄過獎了,你和家父并列洛陽兩大商賈,這"關隴陳”的稱號也不是白來的。你比我還清楚,生意之道,講究互利互惠。小弟再不才,也不會勞駕陳兄做一些浪費精力卻無利可圖的事情。以鄭陳兩家的實力,和藥王的聲名,我們可以做的比現在更多更好。以陳兄的能力只讓您給我供應藥材豈不可惜了”

陳晟回了一杯酒,腦子極快的運轉起來。他和鄭仕崇都是狡猾精明之人,雖互相欽佩對方在商道的作為,卻不容易相處,所以他雖然有心和鄭仕崇結交,總是不得所愿。他能和韶君坐下來談,原本是被兩位少年的"美色”所惑,席間和韶君的一席交談,發現她考慮問題面面俱到,非一般紈绔子弟可比,她的言下之意是讓他入股,這個提議確實讓他心動,不過對醫館的前景仍然心存懷疑。

韶君不等他說話,遞給他幾張紙,陳晟滿面疑惑的接過瀏覽起來,越看越不住的叫好,眼里泛出不一樣的光芒。他抖著紙朝眾人興奮笑道:"君弟的奇思妙想實在是高人一籌,愚兄不及阿君萬分之一!膽識謀略如此,何愁事不能成啊!”

韶君含混著謙虛了一番,心想,哪里是我的本事,只不過把現代商業化的那一套搬過來而已,從市場前景、商業運作到投資和利潤的分析,這些東西雖然沒學過,對長期侵泡在現代商業社會的人來說也是耳熟能詳,隨便寫一篇文章唬唬古人是手到擒來的事。

無名和李煒都面露奇色,他們不是經商之人,對商道也不感興趣,只見韶君幾張紙片就讓陳晟一改猶豫遲疑的態度,而竭力稱贊起來,都在心中欽佩不已。

當下,陳晟承諾要入股到韶君的醫館中。韶君立刻趁熱打鐵和他定下書面協議,雙方各自履行職責,利潤以五五分成。

資金和藥材問題都得到解決,韶君心內暢意,暗中旁觀無名對付陳晟的癡情纏綿,幾度欲笑出來。無名不但是個好的公關先生,還是個好演員,雖然被陳晟纏的無可奈何,臉上卻看不到一絲不快,眼眉唇角之間只見風流多情。兩人把臂交腕,竊竊私語,極是親呢。

陳晟酷愛男風,在他眼里,韶君雖然貌美卻青澀,不如無名,天生有一段風流態度,所以兩人之間,更愛無名。他一眼瞅見李煒和韶君兩人之間幾乎隔了一丈寬,得意的笑道:"煒,君弟又不是母老虎,你離得那么遠做什么你沒見到君弟時,朝思暮想,怎么見到了,反而呆的像只笨鵝瀟灑倜儻的勁頭都哪去了!”

李煒性格老成持重,為人最是講究君子之風,本沒有男風之癖,卻被陳晟誤認做同好之人,自持心中把持的住,也不申辯,哪知被韶君輕輕的就攻破了心中沙堡,道德上的自責一直在折磨著他。現在又被陳晟刺破心事,心中的痛苦更加深了一分,臉上竟也露出奇痛之色。

韶君見他神情古怪,與那日在街市所見的氣度全不一樣,不知道他心中正在強烈的天人交戰呢。

李煒內心羞愧,和韶君稍稍靠近一些,兩人說些各地風土民情,并不敢有越禮之事。

他在嶺南長大,當地風貌和中原非常不同,就給韶君講講嶺南風情,哪知道韶君對嶺南的地理、氣候、瓜果等等也是口若懸河,說得和實際情況幾乎一摸一樣,他又是奇又是喜。

幾杯下肚,韶君有些忘乎所以,喟嘆起來:"唉,想起蘇東坡說過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就饞的不行啊,我已經好久沒有吃過荔枝啊,桂圓啊,芒果啊……這里水果太少了,那些熱帶水果都吃不到……”

李煒默默念著這兩句詩,感動不已。嶺南多毒蟲瘴氣,生活環境比中原惡劣,在古代都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她卻說要"不辭長做嶺南人”,心中對韶君頓生知己之情。

"這有何難等來年夏天一定請君弟到嶺南做客,讓你品嘗個夠!”

"真的一言為定”韶君臉色紅潤微濡,支起白嫩的小指向他晃過來。

李煒心搖神馳,難以抵制的異樣波動貫穿全身,猛然想起面前這個人是個男子,心中狂亂不止,心里的道德先生又跳出來對自己譴責怒罵了一番,才痛苦的清醒過來。

這時,門外傳來粗鄙的叫罵和打斗的聲音。

"哐啷”一下,房門被撞開,跌進來一個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人。隨后跟進來兩個人,一邊滿嘴污言穢語的罵著,緊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韶君的酒勁也嚇醒了。陳晟憤怒的跳起身,沖來人叫起來。李煒奮力止住兩人的毆打,一看兩人的面孔,冷冷的說道:"不要給你們的來大人丟了身份。”

這兩個無賴根本不把李煒放在眼里,轉身掄起拳頭就嚷嚷著向他臉上揮過來:"你是什么狗東西,敢提我們大人!”

"住手!你們這兩個小崽子,怎么惹起我們的煒爵爺來了”一聲喝止從門口響起,兩個無賴乖乖的收回手腳。

大步跨進來一個人,高挑身材,劍眉長目,細薄紅唇。來人是一個三十幾歲的英俊男子,可是這相貌總讓韶君覺得很不舒服。面相有云,薄唇者無情,這個人一看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眼神里充滿了陰柔毒辣,渾身給人一種強烈的侵略性和攻擊性,韶君感到一陣窒息,微微往后縮著腳步。

"小可來俊臣拜見煒爵爺,讓您受驚了,剛才屬下多有冒犯,還望您海量啊。”他略微躬了一下身,手上還拿著牙簽剔著牙,顯得極為傲慢無禮。

來俊臣!韶君的身子抖了一下。這就是酷吏來俊臣,美麗的外表,骯臟的靈魂。

李煒似乎感到韶君身心的振動,輕輕握起她的手,說道:"不必了,還望來大人多多管束手下。”

來俊臣昂著腦袋,哼哼唧唧的離去,兩個狗腿子也跟著鼠頭鼠腦的竄了出去。被打的人忍氣吞聲的逃之夭夭。

陳晟憤然哼道:"好不敗興!”

李煒面露肅然擔憂之色,嘆息道:"今年,來俊臣被皇上封為洛陽令,權勢越加顯赫,更是橫行無忌了。”

"我知道還有一個叫周興的,他還在嗎”韶君想起請君入甕的成語,酷吏周興被來俊臣所殺,來俊臣作為武朝時期最后一個酷吏也被武則天殺了。

李煒奇怪的望了她一眼,答道:"周興早已因謀反罪伏誅。”

韶君放下心來,長吁了一口氣,來俊臣的好日子只怕也快過到頭了。她意味深長的說道:"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窗外又飄起了白雪,已近歲末年初,冬天雖然苦寒,春天的腳步是阻擋不住的,總還是會來的。

四人望向窗外,各懷心事,遂散去。

有了陳晟的鼎力加盟,韶君的醫館順利開張。

鄭仕崇也稱奇不已,他給女兒的資金并不足以開一家醫館,沒想到女兒硬是給開起來了。規模之大,醫藥之全,分類之細,讓人們嘆為觀止,都說,洛陽再也找不到第二家。

義診、義藥、降價、促銷,各種商業手段輪番上陣,不出半月,"同仁醫館”的名頭在洛陽聲名大振。

陳晟等人都說,這名字取得好,"同仁醫館”,天下病患者,均一視同仁,氣魄非同一般。韶君竊笑,清朝時才會出現的"同仁堂”被她借到了唐朝,真是荒誕有趣。

雖然"同仁醫館”的聲名已被打響,鄭仕崇仍然不允許韶君以鄭家小姐的身份出現在醫館,人們都以為這醫館是莫候陳晟所開,莫候陳晟得名又得利,對他們的合作非常滿意,在藥材供應方面,更加盡心盡力。韶君對這些虛名并不在意。俗話說,樹大招風,她也樂得隱瞞身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天,韶君正在忙里忙外,來了一個伙夫打扮的人急于求見。

伙夫來到內室,低聲對韶君說道:"鄭大夫,我家主人請您出診。”言語之間,焦急不安。

韶君抬頭,這個伙夫竟是李成器貼身侍衛中的一個,難道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心中大震。

她透過沙簾瞟向門外,門口處停了一頂簡樸小轎。她朝侍衛點點頭,說道:"等我收拾一下。”

卷二第5章三郎頑劣

轎子在坊間七拐八折,到了積善坊。積善坊、賢德坊、溫柔坊等坊相隔不遠,是王孫貴族聚居之地,高屋大瓦連成一片,縈繞著富貴祥瑞之氣。宋王府在積善坊,太平公主的府第在溫柔坊,武氏諸王府相隔不遠。

轎夫抬著轎子飛快的轉入一個小門之內。韶君下轎,在伙夫的帶領下,穿過游廊,跨過院落,到了一個僻靜偏幽的所在,透過雕花刻柳的門窗,里面似乎是一間書房,桌椅旁擺著一張床榻,幾個少年或坐或立,都是一片緊張之色。床前坐著一人,正是李成器,握著床上人的手,俊朗的臉上不時浮現出凝重焦慮的愁云,眼睛里卻是故作輕松自若,對床上的人不時低聲安慰。

伙夫帶著韶君進入書房,她慌忙躬身一揖,低頭之間看到床上躺著的是個小男孩,模樣看著有些眼熟,韶君腦海中一轉,這個小男孩不是上次在街市上跟煒爵爺在一起的那個小廝嗎她收起心中的驚訝,仔細觀察著他的面色,只見他面容慘白,眼睛里侵潤著淚珠,抿著嘴不敢出來,只在鼻頭處輕輕的哼哼著,倔犟乖巧的模樣著實令人心疼。

李成器也從床頭起身,看著眼前這個思慕萬千的人兒,一身郎中打扮,幾乎不可辨認出其女兒身。一時沖動的要把她攬到懷中好好端詳。壓抑著內心波瀾,不動聲色之間,坐到桌邊,擺手說道:"不必多禮,請大夫快快診治。”

眼前的人影忙碌起來,在他眼里卻如隔世般的模糊。自那日她從弄梅小筑擅自離去,他卻因事務纏身多耽擱了幾天,回京師后就即刻令宇文鐸安排謀士暗中說勸鄭仕崇。宇文料想的不錯,鄭仕崇是典型的商人性格,看準了武三思,并不把李氏皇族放在眼里,與之謀事聯姻之事只能放棄,在皇上和太子的催促下,迎娶了年初就定下的正妃。他日,一旦他和武三思徹底斗個你死我活,鄭氏必然逃不開紛爭的漩渦,若他有幸能把武三思置于死地,對鄭氏也絕不會心慈手軟。到那時,韶君必定會恨死了他。

一想到此,李成器心中便狂亂如麻,韶君在耳邊喚了幾聲"殿下”,他才從思緒中陡然清醒過來。

"殿下,這位小公子似乎并沒有生病,而是……”韶君猶豫著頓口不語,眼眸余光掃視著屋內幾個少年,不敢吐露下半句。

李成器明白她的意思,對這幾個少年說道:"成義,你帶著三郎和五郎到外面玩耍去吧,有大夫在這里,小四不會有事的。”

被叫做成義的少年,牽著一個五六歲男童的手,諾諾應著。

另外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跳出來,戳著韶君的鼻子囂張的說道:"不快點把我們小四治好,小爺可輕饒不了你!”

"三郎!”李成器沉聲低喝道。這個少年才悻悻的一溜煙跑了出去。

三郎李隆基韶君笑了,這個自稱"小爺”的頑劣少年就是李隆基未來的唐明皇、唐玄宗

李成器納悶她怎么不怒反笑,輕輕問道:"怎么了”

韶君收斂起笑意,才發覺除了躺在床上的小四,房中就只她二人,氣氛不由得尷尬起來。

她看了一眼小四,正色說道:"他只怕是中了毒,殿下快派人到膳房查一下食料,把最近幾天的飲食情況,列一個單子給我,好對癥下藥。”

中了毒李成器心中猛然一跳,神色冷竣的嚇人,朝韶君點頭說道:"我馬上就命他們去查,你,你先在這里陪陪小四,可好”

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客氣起來了韶君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搖頭一笑。

"小四,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韶君撫摸著小男孩的頭親切的柔聲問道,她必須和他說著話,盡量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感覺不到疼痛。

"我叫李隆范,今年十歲了。”小男孩稚聲稚氣的回答,亮閃閃的眼睛猶如兩彎清澈的山泉,沒有受到一絲雜質的污染,眉宇間洋溢著純正善良之氣。

四郎李隆范,真是個單純可愛的孩子,眼眉五官在這幾弟兄中是最漂亮的,不過又好像跟其他兄弟長得不太像,具體哪里不像,韶君也說不出來。

韶君心里犯著嘀咕,口里不停的夸獎李隆范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李隆范的小臉羞的泛點潮紅,顯得不太好意思,又忍不住露出甜甜的笑容。

他鼓起勇氣小心的對韶君說道:"鄭大夫,你是姐姐,不是哥哥,對嗎”

韶君嚇了一跳,連陳晟和李煒都看不出來她是女扮男裝,這個小家伙的眼睛怎么這么尖難道自己的言行讓他覺得她充滿了母愛她急忙把撫摸他額頭的手縮回來,坐直了身子,低啞著嗓子矢口否認。

李隆范故作神秘兮兮的說道:"仙女姐姐,別瞞著我了。我在畫上看到你了,你就是里面的仙女姐姐!你一定是看我生病了,從畫上跑下來幫我治病的!”他閃著大眼睛,得意洋洋的看著韶君力求得到證實。

韶君哭笑不得,他的小嘴兒真甜啊,把自己當成仙女了,不過聽著還是挺舒服的。

李隆范沖她眨著眼睛,說道:"放心吧,仙女姐姐,我誰也不告訴,就是三哥欺負我,我也不告訴他。仙女姐姐,你就跟我一個人玩,好嗎”

韶君無奈的點著頭,還是頭一次被小毛頭纏著當玩伴呢。她問道:"你三哥平常喜歡欺負你嗎”

李隆范嘟著嘴說道:"三哥除了不敢欺負大哥,誰也不怕。我比他矮,力氣沒他大……”

還沒說完,一粒紙丸從窗戶彈進來,擦過韶君的袖子打到李隆范的腦門上,隆范痛得"哎呀”叫起來。

"小四,你還真有出息啊,打不過我就背著說壞話,是不是以為你病了,我就不敢收拾你啊!”一聽這油腔滑調的聲音就知道是那個頑皮的李隆基。

他正在窗口探著頭,嘿嘿笑著朝弟弟做鬼臉。

"三哥,你怎么偷聽我們說話!”李隆范又羞又急。

韶君微微一笑,李隆基正處于少男少女的青春期,反叛心理特別強,容易沖動,極易產生對抗情緒。越要他做什么,他偏不做,越不讓他做的,他做得越歡。要么不理他,讓他折騰累了,自討沒趣的安靜下來。要么,像個朋友一樣平等的跟他溝通,讓他接納大人們的建議。

韶君在現代社會的父母非常民主開明,他們從來不把自己看作是擁有絕對權力的家長,而是平等相處的朋友。父母在她和弟弟的青春期里給予了很多正確的引導,讓他們以健康的心理度過了浮躁的青春期。所以,對付這些像李隆基這樣的青春期里的小屁孩兒,對她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韶君揉著李隆范的腦門說道:"小四,其實你的三哥最關心你最愛護你了。他是哥哥,比你年長幾歲,學識比你豐富,懂得的事情也比你多。你作為弟弟,要多向哥哥們學習哦。”

李隆范委屈的嘟著嘴,乖乖的點頭。

調皮的笑容凝結在李隆基臉上,他有些吃驚的反應不過來,還從來沒有人夸獎他,說他懂事。他從小就比其他兄弟要頑劣不堪。父親軟弱慈愛,管不了他,隨著他放蕩。大哥嚴厲,他見到大哥就像老鼠見到貓,話不投機,說不了兩句就被嚇跑了。今天,竟然有人夸獎他了!

不過,他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心想,奶奶的,被這個不男不女的娘娘腔夸獎一頓也不是什么好事,晦氣得很!他恨恨的玩著手上的彈弓走開了。

李隆范又開心起來,央求道:"仙女姐姐,我的生辰日要到了,到時候你能過來和我玩嗎”

"哦生日應該和爹娘、哥哥弟弟們一起慶祝啊。”韶君說道。

小隆范清澈純真的眼睛一下子泛起兩圈紅紅的潮痕,說道:"我們幾個兄弟,只有五弟的娘還在……我從來,沒見過娘……”

韶君心中頓時酸軟下來,眼眶潮濕幾欲落淚。李成器以前跟她說過,他們的母親因為巫咒事件被武承嗣迫害致死。可憐的隆范,雖然生在帝王家,還不如平民家的孩子快活。

她平靜下來,柔聲問道:"你的生日是哪天呢”

"臘月二十四日,姐姐你能來嗎我不告訴哥哥們,我們倆悄悄的好嗎”李隆范扯著她的袖子不住的央求。

"十二月二十四這么巧你的生日和平安夜是同一天啊!第二天就是圣誕節,當然要好好慶祝了!”韶君笑道。其實,她也弄錯了,圣誕節是陽歷節日,而中國古代都是按陰歷計日的。

對著小孩子,她也不避諱什么了,笑盈盈的說道:"圣誕節是西方的傳統節日。圣誕節前一天晚上叫平安夜,大家都在松樹上掛滿包裝精美的小禮物,互相贈送禮物,祝福節日快樂,舉辦晚會,唱平安夜之歌。而且,對你們小孩子還有特別的意義呢。到了平安夜的夜晚,等你們睡著了,會有一個慈祥的胖胖的白胡子老頭,帶著一大袋子的禮物,悄悄來到你床邊,把禮物放到你的襪子里。等你第二天起床穿鞋的時候,哇!就看到好漂亮的禮物啦!”

韶君興高采烈的說著,李隆范聽得歡喜連天,都快從被子里跳出來了,連連說道:"我不要白胡子老頭的禮物,我只要姐姐過來和我玩,好嗎”

韶君也被自己快樂的情緒感染著,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她和李隆范都沉侵在美好的圣誕節暢想之中,她壓根都沒想到,東宮森嚴,她又沒長翅膀,怎么飛得進去呢。而李隆范把她當成了天上下凡的仙女,有什么事能難得到仙女呢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傻樂起來。

李隆范忘了腹中疼痛,興致勃勃的向韶君做起才藝表演,背誦起詩經來。他從小就文靜秀雅,對作詩誦文有著濃厚的興趣,長大后也廣交文人雅士,在家里開文化沙龍,飲酒作詩。杜甫曾有一首詩,"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詩里的歧王,就是長大成人后的李隆范。

聽著他瑯瑯清脆的背誦,韶君覺得對這個小毛頭要刮目相看了,真是比自己強太多了,她除了知道個"關關雎鳩”,對詩經的了解就跟文盲差不多。

李隆范還陶醉在詩詞歌賦里,李成器等人拿著食材清單匆匆忙忙的趕過來。

韶君連忙拿起清單細細看起來。不出所料,清單中果然同時出現了白果、紅蘇、鮭魚等幾味相克的食材,隆范的病因就在這里。接著往下看,越看越膽戰心驚,越看越紅起臉來,額頭竟淌出虛汗。

李成器看著韶君忽喜忽憂,臉色急遽變化,忍不住問道:"怎么樣”

韶君收起雜亂震驚的心思,朝他望了一眼,示意安心,提筆開起藥來。

不一會兒,王府管事就拿著藥方出去抓藥。

李成器不放心的問道:"如此便有效么”

韶君心里還想著剛才在清單中看到的其他可怕的東西,猶豫著不知道如何跟他說,聽到他的問話,徑自呆了一呆,拿筆劃出白果、紅蘇、鮭魚等文字,讓他拿去看,說道:"以后這幾味東西不要同時食用,搞不好是會食物中毒的。大人食用,會氣虛腹瀉不止,體質較弱的孩子和嬰兒食用,可能會斃命!”

李成器身軀一振,直直的望著這些清單,冷冷的目光透視過去,似乎已經把隱藏在背后的真相無情的撕裂開來。

半晌,他的神色才由冷冽變得溫情起來,叫來門口的侍衛,深深的看著韶君,說道:"先送鄭大夫回去吧。”

李隆范的眼睛粘著韶君,依依不舍,蠕動著嘴想說話,看了大哥一眼,不敢吭聲。

韶君在侍衛的帶領下,出了書房,又朝原路返回去。

她把食材清單輕輕的折起來,放入袖中。一摸兩耳,竟是赤紅發燙。

她和侍衛走到一個回廊上,迎面輕快的走來一個粉色襦裙的宮女,朝侍衛嬌笑道:"陳祥,你不在殿下身邊伺候,跑來跑去的做什么”

陳祥臉色一紅,說道:"綠曉,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綠曉咯咯笑著,滿目春波橫了他一眼,瞟到陳祥身后的韶君,說道:"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順便幫你把人送出去。你也快回殿下那里等著招呼吧。”

陳祥被綠曉笑的心頭酥軟,迷迷糊糊的點頭答應。

韶君并不在意,謝過陳祥,跟著綠曉走了。

綠曉帶著她,越走越往深處去,好像到了內眷所居之地。

韶君心中警覺,問道:"姑娘,怎么越走越遠了這并不是出門的路啊。”

綠曉一反剛才的笑顏,板起臉冷言說道:"我們王妃要見你,怎么還請不動大駕嗎”

卷二第6章宋王王妃

王妃從綠曉傲慢的語氣中吐露出來的兩個字,韶君雖然不覺得驚訝,卻也恍惚了一下,似乎又有些明白。她下意識的一手撣起袖口,把那幾頁紙往更深的地方挪了挪,心中嘆息道,王妃只怕也是沖著這食材清單而來。

緊跟著綠曉的腳步,低著頭穩穩的邁入室內,一股濃郁的馥香襲人面頰。一想到這是王府內眷的居室,韶君立刻縮回腿腳,躊躇著止步不前。只聞珠玉叮當作響,一個艷麗華貴的宮裝麗人斜靠在軟榻上,看見他們進來,擺起身子稍稍坐了起來。馬上有個宮女碎步上前,送上靠枕輕扶麗人的腰身,讓她緩緩靠了上去。

輕盈笑意又爬上綠曉的臉龐,說道:"小姐,鄭大夫求見。”看來這綠曉應該是王妃從娘家帶來的丫鬟,所以和主子顯得更為親密。

韶君無奈的笑了笑,自己分明是被他們不由分說的騙來的,哪里是自動跑來求見的,這位王妃的脾氣秉性和李成器倒是十分的般配。

王妃朝綠曉頷首。綠曉對韶君說道:"鄭大夫,請吧。王妃是溫良賢淑之人,最是禮賢下士,鄭大夫莫要驚慌,王妃問話,你如實回答就是了。”

韶君點頭稱諾,挪著腳步略微上前,仍沒有抬起頭來。

嬌聲軟語從榻上麗人口里吐出:"四殿下的病可診治出是什么原因了么”

韶君低啞著聲音答道:"四殿下只是稍微有些腹痛,在下已經診斷開藥,請王妃寬心。”

王妃"嗯”了一聲,說道:"四殿下最受父親大人的寵愛,在東宮時無病無災的,不知怎的,來府里沒幾天就害起大病來,讓我和宋王擔心了一整天,如今,沒事便好了。”她雖然在口里說著擔心小四,語氣卻極為淡漠,顯然心思并不在這里。

韶君不搭話。室內的空氣沉默了片刻。

王妃慢慢悠悠的聲音又響起:"剛才聽府里的丫頭們說,管事在膳房大肆徹查所有的食材,是你告訴殿下這么做的嗎跟四殿下的病有關么”

韶君道:"是,四殿下同時食用了白果、鮭魚等相克的食材,導致食物中毒,不過在下已經開了藥方,完全可以解毒,調養幾天就可痊愈,請王妃寬心。”

王妃的問話逐步緊逼重點,韶君越來越煩躁,覺得這夫婦二人真是又可氣又可恨,只想快點結束這折磨人的談話。

王妃仍然不依不饒的說道:"除了白果、鮭魚,你可還查出什么不好的東西來了”

韶君故作茫然的答道:"恕在下不才,我并沒有看到其他什么導致食物中毒的食材。”她把話引向了食物中毒,這"不好的東西”實在難以啟齒。

想起這些所謂不好的東西,只教人羞的面紅耳赤。虧李成器夫婦想得出來。

不過,王妃這么著急的把她找來問話,似乎有瞞著李成器之意,難道他竟不知難不成他還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吃這些東西

王妃直起身,不甘心的又問了一遍:"果真如此”

韶君信誓旦旦的點著頭斷然說道:"小人哪敢對王妃有所隱瞞呢”

王妃僵直的身子稍微往后靠了靠,吁了一口氣,不管這個大夫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糊涂,至少他不敢拂逆她,說明他還算個聰明人。李隆范突然生病,宋王不傳御醫,卻不知從哪找來這么個貌似跑江湖的郎中。郎中把目光投向了膳房,所有食材被翻了個底朝天,幾乎觸到了她的隱秘之事,她心中慌張,生怕被宋王知曉,忙命綠曉把郎中帶過來親自盤問,才算放了心。

她此時心情愉悅,這才細細打量韶君,見她始終低垂著頭,笑道:"鄭大夫何必這么拘謹,綠曉,給鄭大夫賜座罷。”

綠曉也幫腔嬌嗔道:"鄭大夫,你怎么比女人還要女人啊,臉都快碰到地上去了!這么緊張做什么我們又不會吃了你!”她是王妃的貼身侍女,自以為頗有些風情和手段,陳祥等幾個侍衛都被她迷得團團轉。剛才見了韶君,以為是個俊美少年,有點動心,表面上仍裝得冷若冰霜,以期引起她的注意,現在又端著嬌媚之態跟她開玩笑,一冷一熱之間,似乎頗有風情。可惜韶君不是男子,也不像陳祥那么沒眼光,綠曉一番苦心只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宮女們都花枝亂竄的咯咯笑起來。

韶君無奈,只得坐下,略略抬起頭來。珠翠輝輝耀人眼,幾乎看不清軟榻上的麗人是何面目。

就在韶君仰頭的一瞬間,"撲通”一聲,暖爐從王妃手中跌落下去。宮女驚慌的躬身收拾爐灰。韶君也是做賊心虛,以為被王妃發現了她的女子身份,慌忙撇下頭。

怎么會與那畫里的人如此相象這眉目,這臉龐,怎么會與那畫里的人如此相象不同的是,眼前這人是男子,畫里的人是個美麗大氣的少女。王妃心中大為震驚,從容矜持的微笑從她臉上蒸發的一干二凈,握著裙裳的手越抓越緊,似乎要把這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攥到手心,好填平陡然被淘空的心神。

"鄭大夫家中可還有其他兄弟姊妹”王妃的聲音里顫抖著,竭力保持平靜。

韶君也被王妃失常的舉動搞得有些莫名,信口胡謅道:"在下有三個兄弟,四個姐妹。”如果把滎陽老家的堂兄弟堂姐妹都算上,這個數字還是少的呢。

王妃默默無語,那畫里的少女應該就是他的姊妹中的一個了。滿腔的嫉火和恨意,像一股火辣辣的熱流灼燒著她本來就已經備受打擊的靈魂,她自嘲著,冷笑著。

楊喬兒,喬兒,多么驕傲的名字!小時候爹爹給她取這個名字,希望她如同大喬小喬一樣美麗,她也不負眾望,出落的婷婷玉立,人人都說,二喬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爹娘像對待無價之寶一樣呵護她疼愛她,唯恐拂了她的意,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妾室所生的妹妹,在她面前也不過是個可以被呼來喚去的小丫鬟,給她提鞋都不配。

楊喬兒,宋王王妃,多么令人陶醉的華冠!十五歲那年,她在皇家儀式上初遇宋王。只那匆匆的一眼,那個修眉峨冠的皇子,俊朗的儀表,尊貴不凡的氣度,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傲神秘,那一切的一切,都俘虜了她的芳心,侵入了她的骨髓。當她知道自己被許配給宋王為妃時,她欣喜的在閨閣里一件一件的換著最漂亮的衣裳,幻想著宋王眼里的驚艷之色。她得意的攬鏡自照,幸慶終于找到了天底下最好的良人,來擁有她的美貌。

楊喬兒,又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一個女人!懷著羞澀不安和得意自負嫁入王府,滿以為宋王一定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沉醉在她的美麗之中。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編制的一個幻夢,終將灰飛煙滅而成空。他們雖是新婚燕爾,卻形同路人。宋王對她的美麗容顏熟視無睹,每天不是和府里的一群府官在一起寫寫畫畫,就是外出到很晚才回府,要不然就把幾個弟弟接過來,幾兄弟玩個通宵。

起初,她還自我安慰著,男人總是要以立業為主。可是,女人敏感的直覺還是打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借口。宋王從來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就是與她歡好之時,透過那深邃的眼瞳,他看到的也不是她,而是別的女子。她開始惶恐起來,宋王的妻妾,除了她,并沒有其他孺人騰妾,宮女中也沒有姿色在她之上的,為何他會對她無動于衷她做出賢惠大方的姿態要為他納妾,也被他漫不經心的拒絕了。束手無策之際,她心一橫,在綠曉的協助下,在丈夫每天晚上必備的夜宵和茶里加了催情粉劑,希望能讓他對自己更感興趣一些,早日把他的心抓回到自己身邊。

若不是那天,李隆范拿著一軸畫卷,被李隆基追著又扯又打,恰好被她撞見,她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宋王心里的那個意中人到底長的什么樣子。那副畫一定是他的心愛之物,束之高閣,常人不得一見。李隆范和李隆基兩個頑童上竄下跳的搗亂,打翻了書架,那副畫才滾落下來。李隆范打開來看,嚷嚷著畫上有仙女。她也好奇的拿起來,這一看,渾身冰涼刺骨,所有的希望幾乎破滅。雖然宋王什么也不跟她說,畫上的一勾一勒,一筆一畫,無不暴露了他的心思。

那一刻,楊喬兒知道自己徹底無望。可是驕傲如她這樣的女子,又怎么會甘心對另一個女子認輸呢,何況這個女子只存在在一副畫上而已。她讓綠曉購置了更多食材和藥物,磨成粉劑,給宋王加大了用量。膳食廚房里的人,只道是新婚夫婦貪戀情欲才有此舉,都以之為香艷故事,暗中竊笑。李成器也不是那種會親下廚房的現代好男人,哪里知道王妃背后如此做致。

所以,韶君在看到食材清單時,驚羞不已。她的師父張孝儉最好雜學旁收,對她進行填鴨式教育時,扔了一堆雜書給她看,其中也不乏催情之類食材和藥物的介紹。所幸她心思純正,尊重科學,把這些東西也當作藥理知識理解消化。何曾想,他夫婦二人也在用這些東西,而且這量竟然大的驚人,種類名目也是如此繁多。她心情復雜紛亂,只希望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看著恭敬的低著頭的鄭大夫,楊喬兒想到他那個"姊妹”,眼里既是悲哀又是怨毒。怪不得,宋王找了個江湖郎中給四郎看病,可不是愛屋及烏么。畫里的人,終究不是虛空的,她永遠也逃不掉,躲不開畫中人的陰影。

王妃倚靠在軟榻之上,似乎有些精疲力竭。韶君站起身頓首說道:"王妃如果沒有別的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心急火燎的喧嘩之聲:"王妃,殿下命我來接鄭大夫出府。”站在門口請安說話的人是陳祥,滿面通紅,似有委屈之色,只怕是被李成器訓了一頓。

楊喬兒微闔上眼睛,說道:"綠曉,去拿一盒胭脂雪蜜來,讓鄭大夫帶回去給家里的女眷吧。”

綠曉應聲,從內屋捧出一個豪華精美的錦盒,不等韶君推辭就塞到她手上。

韶君只得稱謝退下,和陳祥離去。

她捧著錦盒,心事重重的走著。出了門,接她過來的轎子已經換成了一輛馬車。陳祥請她上車,她看也不看的鉆了上去,一抬眼,嚇得驚叫起來。黑暗中,李成器像個鬼魂,默不作聲的坐在車里。

韶君嘆了一口氣,輕拍著胸口,抱怨道:"差點被你嚇出心臟病來了。”

卷二第7章你心我心

李成器卷起車窗一側的竹簾,看到她手里的錦盒,微笑著滿意的說道:"這是宮中的紫雪丹和紅雪膏,是養顏駐容的上等佳品。你也該好好修飾一下,老是作男子打扮,像什么樣子。”

他不說這話還好,聽得此言,韶君只覺得胸中有一股無名惱怒撲騰著竄上頭頂,拿起錦盒扔到李成器懷里,拂然說道:"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就是喜歡素面朝天。”

李成器被錦盒砸到身上,氣的眉毛都豎起來了,轉念一想,又覺得她說的成語新穎有趣,旋即軟了下來,笑道:"整日仰著頭看天,不怕那些鳥在你臉上作威作福啊。”

"素面朝天”這個成語出自唐玄宗時期的一首詩——"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所以,"素面朝天”的天,原指的是天子,而不是天空。

被李成器一番曲解,倒也滑稽可笑。韶君也哧哧笑了,又拾起錦盒放到身邊,這么漂亮的禮盒扔了實在可惜,拿去送人還是很有檔次的。

李成器被她忽怒忽喜的嬌蠻模樣弄得渾身酥癢,輕輕靠過去,摸到她的腰身。

韶君"呀”的輕呼了一聲,他怎么輕薄至此,慌忙擺脫,李成器的手也收了回去,她的腰帶上憑空多了一條青色流蘇,垂系著一塊云頭狀的玉璜,陰刻龍鳳連云的圖紋,彎如月牙,潔白細膩若羊脂。撫摸上去,竟還有些熱熱的溫度。

韶君心頭一暖,轉過頭正好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想起袖中的清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是同情又是酸楚。

李成器見她神情古怪,握起她的手,問道:"怎么了”

韶君艱難的說道:"你可知道漢代的慎恤膠”

李成器愣住了,沒想到這三個字從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嘴里蹦出來。

慎恤膠,是中國最古老的,起源于漢代。趙飛燕和趙合德姐妹的老公——漢成帝劉驁,連服七顆"慎恤膠”后和趙氏姐妹行房事,泄精不止而死。在張孝儉給她的書里,就有這方面的記載。

李成器的驚愕之情,卻被韶君以為戳中了他的心事。

"以后少吃那些東西,吃多了可是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身體總是最重要的吧,其他的暫時可以先放一放。我不會向外去說,也不會有人笑話你。”韶君避開他的眼光,盡量用委婉的語氣說道。

當她看到那種類繁多的藥材名稱時,大吃一驚。若只是用于尋歡作樂,何需要用這么多種類,當時便覺得其中有隱情。后來待到王妃召見她,不放心的問這問那,她心里的疑竇更大。王妃為什么要瞞著李成器用藥難道他那方面是不行的她只往這處去猜,卻怎么也沒想到李成器和王妃是有隔閡的,更加想不到他們的隔閡是因她而起。

她雖然是未婚女子,多少也知曉些關于性心理的知識。男子喜歡吹噓他們的性能力,總是把這方面的能力看的比臉面還重要,像李成器這么高傲的王公貴族,如果被別人發現他的能力弱,自尊心和體面一定被剝的蕩然無存,必定遭人嗤笑。

一想到這里,韶君就好像不小心偷窺到了別人的隱私一樣,臉上燒成了一團紅云。

李成器被她的話繞的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遲疑著問道:"你說我、吃”

韶君嗔了他一眼,干嘛說的這么直白,含含糊糊的說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還不清楚嗎總之,告訴你的王妃,不要再給你吃那些東西了,身體會吃不消的,不行就不要勉強嘛。”

聽到這番話,李成器心中透亮。

"那份清單呢還在你手上吧”他伸出手心,不慍不怒的問道。

韶君哀嘆道,完了,完了,果然觸怒了他的自尊心。無奈之下,只得乖乖的把那幾頁紙交出來。

附子、肉桂、九香蟲、鳳仙妒、五味子、陽起石、白石英、晚蠶蛾……

一個個藥材名稱跳入他的眼中,他雖然沒學過醫術,也是飽讀詩書之人,這些藥材就算沒親眼見過,在書里也是看到過的。

他睥睨著眼神一張一張翻看,鼻子里哼出冷氣,輕蔑的把紙丟到腳下。沉思了片刻,側過身來,莫有深意的看著韶君,只見她像做賊被抓住似的,臉頰緋紅,如同云蒸霞蔚。看著她的小模樣,他不禁又得意的笑起來。

韶君奇怪他沒有惱羞成怒,反而笑意盈盈,實在詭異的很,還沒回過神,整個人像被狂亂的龍卷風席卷了一樣,突然被他卷到懷里。

"你的小腦袋里怎么會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他微笑著問道。

不等她回答,他湊到她的耳邊碎聲說道:"我行的。”

韶君呆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幾個字的輕佻意味,又羞又氣,恨恨的要打掉他摟著自己的雙臂,低聲嚷道:"你要死啊!”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她罵他,嬌叱軟嗔比起軟儂情話更讓人受用。他不禁心馳神怡,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再也顧不得她滿身囂張的刺,俯下頭去,把心中那股郁結著化不開的濃烈之情盡情的噴灑到她的臉,眉,眼……所到之處,就像滾燙的巖漿,灼燒著她的肌膚,旋而又化成兩片溫軟的唇瓣,在她搖晃掙扎的臉上放肆的捕捉著她的芳唇。

車內的氣氛就像走了火一樣陡然升溫,氤氳升起一股濃烈的靡暖氣息。

韶君渾身燥熱不安,幾乎無力拒絕他的熱情,身軀卻突然打了個冷戰,梅花樹下……那晚的寒意襲卷而來,毫不留情的撲滅了心中的火苗,她猛地推開了他的親昵。

沉浸在愛欲念想中的李成器被她這一推,"砰”的撞到車壁,后背咯的生疼,卻發不出脾氣,冷冷的板起臉,心里卻在暗自慚愧怎么就唐突了佳人。

韶君自顧著整理發巾,用袖子擦拭臉頰,心里卻始終無法平靜。韶君啊韶君,你糊涂了么,李氏皇子、有婦之夫,他的殷勤也好,愛慕也罷,統統都是假的。他要你留在他身邊,他說他有能力保護你,指天指地的甜言蜜語,都不過是為了把你穩住,變成他跟父親交易的籌碼。這樣的算計,這樣的利用,你怎么還會傻傻的往里鉆

李成器也是生著悶氣,她竟一點也不了解你的心,若不是心中只有她一個,那王妃何苦要給你下藥若不是忌憚她的感受,你又何必隱忍著和武三思的爭斗武承嗣大勢已去,已不足為懼。武三思有鄭仕崇的財力支持,大肆網羅人才,勾結朝廷官員,已成一股勢力。武三思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除去的,但是要除武三思,必須先除掉鄭仕崇。若不是因為有了她,你怎么會異想天開的要把鄭仕崇收為己用,可惜那只狡猾的老狐貍并不買帳。

你心我心,兩相不透。二人各懷心思,緘默不語。

耐不住這冷淡,李成器干咳著嗓子,訕訕的說道:"韶君,今天真的要感謝你。”

他一直對父親懷有成見,覺得父親沒有能力保護妻子兒女,所以,他一完婚,就把幾個弟弟接到身邊來住,沒想到,在東宮還活蹦亂跳的弟弟,一到他這里,就害了病。他覺察到不對勁,不敢召御醫,唯一想到的就只有韶君。

韶君想起可愛的隆范,頑皮的隆基,嘴角輕露笑意,說道:"殿下,你的弟弟三郎天資聰明,是個可造之材,以后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李成器皺起了眉,一提起三弟就頭疼,這個弟弟從小就頑皮好動,不是調戲宮女就是捉弄太監,把東宮搞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他不給自己找麻煩就已經是萬幸了,哪指望他有什么作為。

韶君見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道:"我可是會看相的,三郎面相富貴,胸懷大志,是人中龍鳳啊。”

李成器只當她開玩笑,揚眉笑道:"那你看我以后會如何”

韶君臉上蕩漾著的笑意,一點點變的微弱。她的歷史知識不算豐富,李氏五兄弟中也就認得一個李隆基,其他的人卻是一概不知。李成器以后會怎樣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

按理說,李隆基的父親李旦被扶上皇位后,冊立太子時應該立長子,為何立了第三子呢根據從電視劇里看過的情節,李隆基算是個狠角色,殺嬸娘韋氏,殺上官婉兒,殺姑母太平,難道就不會狠下心來殺自己的兄弟李世民不就殺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嗎或者,李成器還沒有等到弟弟當皇帝就死了按現在的局勢看,他已經成了武氏兄弟的眼中釘,肉中刺,武氏必會除之而后快。

韶君心里哆嗦起來,李成器見她思慮呆滯的模樣,以為她為自己擔心,挽上她的手,輕笑著說道:"還是不要算的好,說的越好,付的錢可就越多了。”

韶君不理他的玩笑,輕聲說道:"殿下,你還是早點把三郎他們送回東宮吧,那里才安全些。”

在對付武承嗣的過程里,李成器初露鋒芒,已經引起武氏的注意,宋王府反而不及東宮安全了。

李成器的眼底也露出陰沉之色,問道:"小四中毒,你覺得是偶然的,還是有人蓄意謀害”

卷二第8章壽山石爭

韶君反問道:"如果小四真的出了事,你會怎么辦”

"我當然會……”,脫口而出,又嘎然而止。以他的年少氣盛,當然會中了對方的計謀。

是人就有弱點,人的弱點就好比蛇的七寸。李成器的弱點是父親和兄弟,他自認為不會像父親那樣忍辱偷生,一旦家人受到傷害,他必定會不顧一切的跳出來反擊,如此就現了原形,對方要抓要打豈不遂了他們的意

忠心耿耿的宇文鐸常常在他身邊規勸引導,培養了他遇事穩重冷靜的性格,但他畢竟還年輕,沒經過什么大風大浪,很容易就被別人激挑的失了方寸,自亂陣腳。

細細的想了一番,李成器頹然向后靠去,自己什么時候也變得像父親那樣軟弱隱忍了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問向韶君:"如果真的那樣,我應該忍,對不對但是隱忍而不發,和太子的作為又有什么區別”

難怪說忍字頭上一把刀,看看李成器現在的表情就知道了。不過,聽到"太子”二字,總覺得耳邊不順,太子好歹是他的父親啊,父子二人的間隙卻如此之深。韶君柔聲寬慰道:"不管怎么說,小四現在不都沒事了嗎以后多加小心注意吧。”他能想明白就好。

李成器點頭,嘆道:"我們兄弟幾人中,小四是不足月生產,他的母親也因難產死去,他從小體質就嬌弱些,最得太子疼愛。姑母、和堂兄少安王,都對他最為寵愛。還好今天沒出什么大事,要不然,我這個做兄長的頭一個就該死了。”

韶君微笑,他這副大哥派頭倒是擺的有模有樣。不用懷疑,他是個好的兄長,不知道,也可否是個好的丈夫呢一想到此,心就仿佛被細細密密的針不斷的輕微的扎著一樣,每一針都融著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味道,有紅有紫,似痛似麻,總不是滋味。她心中微嘆了一聲,你還真是傻,這個問題原就不是你該想的,想它做甚。

她垂頭甩脫這荒謬的念頭,一眼觸到腰間的玉璜,安安靜靜的垂臥在衣袍之上,云淡風清,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它無關。

她把玉璜輕輕的托起來,仔細端詳著,一絲一縷的雕刻打磨都異常精美,矯健的龍,柔媚的鳳,親密的盤繞在一起,在云間嘻戲,那么靜,那么和諧。

"喜歡嗎”李成器頗為自得的笑道。

"不喜歡又怎么樣殿下恩賜的東西,敢不要嗎”韶君飛快的溜了一眼玉璜,望向窗外。

她還是那么嘴硬,服不得一點軟。

"我那里還有幾塊少安王從嶺南帶來的壽山石,改天挑一個好的給你的醫館送過去,桔井泉鄉之地,不可缺少這些雅致的事物。”

"不就是破石頭嗎誰希罕要”她心頭掠過一絲甜蜜,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

"這你就不懂了,傳說上古時期,女媧補天的時候,路過壽山,被壽山美麗的景色吸引,在此翩翩起舞,把五色彩石散落到這里的山間田野,化成了很多五顏六色的寶石。這些石頭溫潤華麗、性堅而韌,是進行石雕的上等材料。壽山石從南朝時就已經非常聞名了。”李成器洋洋自得的說道。他喜歡她的聰慧,也喜歡她無知的樣子,這樣才有機會顯示他的博學多才啊。

韶君忽閃著眼睛,狡黠的笑起來:"你搞錯了吧,女媧補天時,只遺落了兩塊石頭在人間啊。”說著,翹起兩根纖細的手指晃到他面前。

"一塊落在東勝神洲海東之濱,這塊石頭吸收了日月精華,從里面孕育出一個石猴,通人性,學法術,后立為齊天大圣美猴王,統管一國的猴子猴孫。”

"還有一塊落到大荒山青埂峰下,也通了靈性,可大可小,來去自如,變成了一塊通靈寶玉,后來被仙人帶到人間,投生到溫柔富貴之鄉,化成一個溫柔俊美的翩翩佳公子,遇到很多美麗聰敏、性格各異的閨閣女子,歷經悲歡離合,也成就了一段故事。”

李成器嘴巴微張,愣愣的看著韶君,她這一頓搶白,張嘴就來,大話連篇,連草稿都不帶打的,聽著卻覺得非常有趣,竟有意猶未盡之感。

輪到韶君得意的笑看向他了。她自己也奇怪,為什么總是喜歡和他針尖對麥芒呢,就不能讓他小小的得意一把嗎。

李成器反應過來,也不甘示弱的笑道:"壽山石可不比一般的石頭,雖然是石質,卻是溫潤如玉,晶瑩剔透,質地脂潤,上乘者色澤亮黃如雨后枇杷,有石中之王的美譽,價值連城,千金難得。”

韶君對美食最為在意,一聽說這壽山石有水果色澤,不禁有些動心,嘴上仍不服氣道:"有什么東西是我爹爹買不起的啊!”

話一出口,收回便難。韶君掩口不止,暗罵自己是笨蛋,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成器俊朗的臉上也漸漸收攏了剛才開懷的笑容,烏黑的眼瞳幽深難以見底。

"爹爹若肯聽我的話,一定不會與你作對。”韶君心虛的補道,從爹爹滿目放光的鋪開地圖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要想抽身何其難。

李成器愛憐的望向她,沒有說話,心中涌起萬般滋味,傻丫頭,足智多謀的說客都沒有能勸服得了他,一個女孩子家的話又能起多少作用。

韶君見他不愿搭話,也覺得無趣。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從黃河岸邊回來的那段日子該多好,那時的他們,雖然誰也不服誰,雖然總有唇舌相譏,雖然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思想觀念鬧別扭,但至少,所有的嘻笑怒罵都是真實的,毫無顧忌的。

車正好到了醫館門口,停下。

"你不要下去了。”

"我不下去了。”

韶君和李成器幾乎同時說出來,二人愕然對望,張了張口,還來不及說話,韶君就搭上侍衛的手下了車。

"公子,陳老爺等你好半天了。”巧巧看到從車上步下來的是韶君,慌忙跑出來,接過韶君的東西,順便瞟到那輛車,簾子遮住車門,里面坐著的人,模糊不可辨認。

韶君抖抖袖子,抬頭望向天空,悶悶的說道:"今天的天氣真的很差。”

巧巧也跟著望了一眼,小姐今天好奇怪,冬天的天氣哪天不是這樣的。

莫候陳晟正在內室閑的發慌的走來走去,韶君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去叫著陳兄,還沒開口說話,陳晟就指著桌上一尊金黃剔透的佛像說道:"這是煒托我送給你的壽山石雕。”

泰山石韶君捧起佛雕細細觀賞,李成器說的不錯,果然是溫潤如玉,細膩若脂,色澤黃如新鮮的批把果。可巧了,他說要拿一個過來,煒就提前送過來了。不過煒這個人,真是奇怪的很,怎么不自己拿過來,還要托陳晟轉交。

她不知道,李煒是道德上的君子,自從發現自己竟然對韶君有好感,這些天一直在羞愧的做自我譴責,又想逃避她,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想送東西還不敢登門,只得請陳晟代勞。

陳晟急急的把佛像從韶君手里拿下放回桌上,拉起她的小手就向醫館外走去,邊說道:"待會再看,還有事,阿君你得好好給我解釋解釋。”

韶君莫名其妙,被陳晟帶到門口問道:"這些是你的杰作吧”

隨著他大袖一揮,指著醫館門外兩邊坐臥著的一群腌面臟衣的乞丐,嚴肅的看著韶君,等她回話。

卷二第9章四面皆墻(上)

韶君一看,原來是為了這回事,笑道:"陳兄,你不說我也要找你的。”

她朝乞丐堆叫道:"陳龍、王繼發,你們倆過來吧。”

兩個衣衫襤僂五大三粗的漢子,搓著手應聲而起,堆起靦腆的笑容,惴惴不安的看著他們。

"陳兄,醫館里已經沒有空缺可以安排給他們了,你看看,他們到你那如何這個陳龍和你也算同姓的本家呢。”韶君說道。

兩個漢子面露喜色,磕蒜般的邊點頭邊說道:"老爺,我們能吃苦……”

聽著他們幾個一唱一和,陳晟抖著袖子,臉色難看的仿佛受了極大的侮辱似的,說道:"真是胡鬧!我莫候陳氏豈與爾等販夫走卒同宗!”

侯莫陳晟是西魏八大柱國侯莫陳崇的后人,雖然也姓陳,但是是鮮卑族的侯莫陳氏,屬貴族姓氏,怎么可以和普通的陳姓相提并論

陳晟不耐煩的看了兩個漢子幾眼,眼里又轉成柔和關切,對韶君耐心的說道:"阿君,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么略施一點小恩小惠,就可以讓他人感激,足以讓我們的醫館獲得行善積德的美譽。幾件小善事,一點小恩惠,就已經足矣,何苦要廣施恩德,奪眾人眼目。我們應該見好就收,專心于生意之道,何必還要自討麻煩,給自己招來無妄之災呢”

韶君一愣,道:"我做這些事情,并不是要施什么小恩小惠,也不要別人感激,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哪來的麻煩俗話說,助人為快樂之本,我不過是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難道這也不對嗎”

陳晟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說道:"你可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韶君答道:"洛陽啊。”

"哼,你還知道這是洛陽!天子腳下,本應該歌舞升平,民生富足。你倒好,大張旗鼓的廣濟流民、扶助貧寒。非要把這不能說、不可說的一面拿出來示人,朝廷會怎么想京城中多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他們會怎么看”

韶君心中涌起一陣激憤,說道:"歌舞升平、民生富足不應該是裝出來的。今年自契丹反叛以來,北方的民眾被迫逃難,江淮的農民被豪強兼并土地也不得不背井離鄉,民生本就已經很苦,朝廷為什么還要制定苛刻的流民法,打壓百姓朝廷如果不敢面對這些現實,只一味的像鴕鳥那樣,縮著腦袋逃避責任,粉飾太平,不就和皇帝的新衣一樣愚蠢可笑嗎”

說道豪強兼并土地,韶君的聲音也有些低弱。

陳晟雖然沒聽懂這"鴕鳥”到底是什么鳥,"皇帝的新衣”到底是件什么衣服,也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看著她因為激動而變得紅潤的臉龐和爍爍閃耀的雙眼,心生憐意,懊惱剛才的語氣太重,語態柔和的說道:

"阿君,現在是大周盛世,又不是兵荒馬亂的漢末,你是我的君弟,又不是那慣于籠絡人心的劉玄德。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有你的想法,可是別人未必會這么想,扶貧濟困、收買人心本就是大忌諱,何況是在這京師重地,有多少雙眼睛會盯著看著!我想,就是令尊大人也未必會喜歡你這么做。”

"君弟雖然一派赤子之心,總還是太年輕了些。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一定會明白的,人這一生多被世事牽掛,難暢心意,雖有千般妙想,卻總遭束縛。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做人,若太過剛強,必遭折損。”陳晟說著,竟有些黯然神傷,他不過才三十來歲,因為久歷商道,原先的少年銳氣已經磨成了世故圓滑。從韶君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昔日,心中飄蕩起些許感慨,些許惆悵。

韶君被陳晟的一雙手緊緊握著雙肩,若是平日,她一定覺得肉麻可笑,借故逃脫,可是這時,她的心里只有感動。陳晟一改往日的風流邪氣祟,變得一本正經起來,因為他把她當成了朋友,才會有這些善意的批評。從他那充盈著一汪碧藍湖水的俊眼里,她看到的是嚴肅和真誠。

韶君拍拍陳晟的臂膀,微笑道:"陳晟,謝謝你的提醒。”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陳晟所有的話都是源于對她的關心和愛惜,再不領情就妄稱朋友了。

也許陳晟說得對。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人都要去適應社會,被社會改造磨練成符合要求的人。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夢想,所有的熱血,都終將成為一段年少時光的回憶,每每想起來,總有一地皎潔的月光,帶著朦朦的憂傷和惆悵,撫過雙眼,頃灑心田。所有的昨日席卷而來,你站在思緒和回顧的濤浪之間,含著滿目遺憾的淚眼,又化成恬然無奈的微笑,輕輕的對自己說,命運終將如此,終將如此。

可是,命運真的終將如此么我不畏死,又有何懼

可是,人真的不畏死么若不畏死,又何來那些求仙求道的傳說

"阿君,今日晚上可否與阿名一起出來聚一聚”陳晟的問話打破了她的思緒。

韶君搖搖頭,解釋道:"家父對堂兄管教甚嚴,出來恐怕不太容易,改日如何”

陳晟"哦”了一聲,失望的很。鄭仕崇不屑與他結交,他是知道的。

瞧著陳晟那不償所愿的可憐樣,韶君又可憐又忍俊不已。無名為了躲著陳晟的癡纏,連醫館都很少來,終日散漫的呆在家里,像冬眠的蛇一樣倦倦的睡著懶覺。不幫他擋些應酬,就太不夠朋友了。

陳晟搖頭嘆氣的索然離去。

一個仆夫悄悄送來一尊壽山石佛雕。不用問,就知道是李成器所為。他怎的如此急速,剛說完就命人拿過來了。

武則天以佛教立國,所以壽山石雕也多以佛像為主,寄托著人們消災求福的美好愿望。

韶君把兩尊佛雕并排放在桌上,細細把玩起來,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比較了一番,果然都是精品,忙令巧巧尋兩個合適的位置,分別放起來。

陳龍和王繼發兩個漢子落寞的坐在醫館外,似遭受挫敗一樣又委屈又憤憤不平。他們是流民,憨厚樸實,不想淪為乞丐或偷盜,愿意憑自己的一雙手自食其力,可是陳晟卻傲慢的把他們嗤責了一番。兩個人備受打擊,傻傻坐著,有人扔錢過來也不知道去撿。

韶君看在眼里,心中憐惜,說道:"陳龍,你二人跟我回府吧,總能找到事情讓你們做的。”鄭府家大業大,她已經解決了好幾個人的就業問題,還有沒有職位空缺也不好說。但是看著兩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沿街乞討總不是滋味。她雖然憐貧惜弱,也擰得清輕重,老弱病殘需要靠別人施舍救濟,四肢健全的男子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吃飯。

陳龍二人感激的眼圈都紅了一片,隨著韶君到了鄭府。韶君央求管家給他們派了個馬夫的活,總不至于閑著。

韶君捶著后背,伸著懶腰,由著屏兒等人換衣打扮。一想到好久沒來的柳夫人正在夫人房里等著她呢,就有些心虛不安,自從回家后就忙著醫館的事,琴藝荒廢了很多,若是讓爹娘知道自己的琴越彈越糟糕,還不得氣成什么樣子呢。柳夫人性格清冷憂郁,韶君也不敢跟她親昵玩笑,今天要是檢查起功課來,只怕很難順利過關了。

她愁著臉唉聲嘆氣,看到裝著所謂紫雪丹和紅雪膏的錦盒,苦臉變成了笑臉,這東西,一想到是那個王妃強送的,心里總不太舒服,反正自己也不會用,正好把它拿去討好柳夫人。柳夫人向來素淡寡歡,若是用胭脂水粉修飾一下,一定很美。

她趕緊讓丫鬟抱著禮物,跟她一起送過去。

柳夫人和娘正坐著聊天。其實,這兩個人有什么好聊的。柳夫人是沉默寡言之人,總是有禮貌的默默的坐著聽娘的絮叨。

韶君雀躍著飛進去,像個穿花蝴蝶一樣到處游移,給母親和柳夫人請安。柳夫人牽動著嘴角,淡淡的應了一聲。鄭夫人卻正抹著淚,韶君驚訝不已,連連問發生了什么事。

隨著鄭夫人慢慢道來,韶君也是震驚的心痛不已。

原來,堂姐蘊芳一直癡心等待的意中人辜負了她,另娶了正妻,蘊芳萬念俱灰,羞憤的自殺,被家人救起。雖然沒出什么大事,卻在滎陽城傳的沸沸揚揚,蘊芳的名節被毀無全容。還連累了三叔家的雪倩,本來剛剛訂了親,親家一聽說這事,有這樣的姐姐難保不會有同樣的妹妹,二話沒說,就要退婚。如果只是退婚就罷了,偏偏不爭氣的三叔,早就把彩禮敗得一干二凈,哪還拿得出錢來退給人家,兩家爭起來,幾乎要見官。因為此事,鄭仕崇不日也要馬上動身回滎陽,幫兄長和弟弟擺平這些事。

"我一早就勸你父親,讓大伯早點把她許個人家,總是這樣拖著,可不出了事可憐的孩子,讓她以后可還怎么活下去。”鄭夫人的眼淚又不停的往下落。她心地最為慈善,把這些堂侄女看得跟自己家的孩子一樣,聽說此事,心都幾乎疼掉了。

韶君撫著母親,一邊安慰,心中也是凄楚難受。堂姐這又是何苦,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為了這個負心人殘害自己的身體。他不要她,她更要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做一個古代女子難道只能這么無奈嗎,心里眼里只裝的下一個他,卻忽略了自己,他就是天,這天塌了,自己便也沒了。

韶君覺得今天這空氣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自己就好像被困在一個四面都是圍墻的狹小空間里,想吶喊兩聲卻叫不出來,想撕破這呆滯的如同一潭死水一樣的空氣,空有滿身力氣卻不知如何施展。

她輕撫著母親的后背,低嘆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啊。”

柳夫人靜若止水般的臉上,聽到她這兩句話,被吹起一陣波瀾,眼里露出傷逝之色。

鄭夫人才想起,今天柳夫人是來教韶君學琴的,自己反而嘮嘮叨叨的說了這么多家長里短的瑣事,趕緊催促著她們快去后園教授學習。

"君兒,你可得好好跟柳夫人學,這琴棋書畫你總得精通一樣,免得日后到了夫家,被人恥笑。”鄭夫人微皺著眉,三分擔憂,三分督促,三分無奈。蘊芳可不就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美才女么,卻還是落到這步田地。韶君整天像個男子似的忙進忙出,沒學到半分女則婦德。她夫婦二人雖然滿心歡喜,把她當個寶一樣寵著,事事隨著她的意,可是心里還是沒底,想給她訂一門親事,又怕女兒去了夫家受姑翁和丈夫的氣。本來就一直這么拖著,突然出了蘊芳這件事,鄭夫人也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老爺趕快把女兒的婚事訂下來,女孩子大了,老呆在家里,就要出事。

韶君不敢狡辯,唯唯諾著,心中涌起淡淡的失落。對于古代貴族仕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必修的功課,她們可以什么都不會,這些才藝卻是萬萬不可怠慢的,因為這關系到她們能不能找一個好婆家,能不能在丈夫的眾多妻妾中脫穎而出,獨受寵愛。誰會拿自己一生的幸福榮辱開玩笑呢,所以只有日復一日的坐在閨閣里撫琴、吟詩、作畫……期盼著總有一天,能入得了夫君的眼,能博得夫君一聲贊美。可是,對于從小就接受現代化教育的韶君,從來只把這些才藝當作生活的調劑品,如今,難道也要如陳晟所言,"人這一生多被世事牽掛,難暢心意,雖有千般妙想,卻總遭束縛”,難道也要入鄉隨俗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只聽見耳邊有一個聲音頑強的說著:"若不是平等之愛,要它作何若不是心中眼中只有彼此的愛人,要他作何……”

正在煩悶之際,一個丫鬟走進來,請示夫人道:"夫人,老爺讓傳話,能不能請柳夫人去宴會廳幫個忙,頂一下生病的琴師。”

鄭仕崇今天在宴會廳招待客人,因為都是男賓,所以沒有讓夫人和女兒陪同。

韶君問道:"今天爹爹請的都是什么人”剛回家時,就看見仆婦們穿梭著忙個不停,一定是宴請比較重要的貴賓了。

鄭夫人神色淡然的答道:"好像是梁王和千乘郡王等人。”她只關心家庭內部瑣事,對丈夫的事業了解不多,丈夫說什么便是什么,也不去細想。

韶君的嘴巴幾乎合不攏,差點叫出來。

柳夫人的身子也是一震,神情更加冷淡。

卷二第10章四面皆墻(下)

鄭夫人知道柳夫人為人清高孤僻,一定不會幫忙去頂一個樂師的缺。正在左右為難之極,韶君站起來,一把抓住柳夫人的手,說道:"夫人,我們一起去看看。”

柳夫人被她牢牢抓著手腕,又看出她眼底異色,也只好點頭,隨她們過去。

韶君恭恭敬敬的把錦盒送上,柳夫人一看到那熟悉的花色圖案,渾身就象觸到電一樣,脫口說道:"這不是宮中的紫雪丹和紅雪膏么……”落寞清寂的聲音因突然而來的激動而顫抖起來,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臉上,更顯得白無血色,弱不堪擊。

本來已經塵封的記憶,被瘋狂的催發出來,她平靜的臉上不能抑止的爬滿哀傷和凄絕,眼里蘊涵著霧氣般的淚水,透過這如霧的漫塵,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往昔,當年的她,在遠處甜甜的笑,調皮的跳躍,成了一副絕影,低聲傳唱著那支永久的戀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那些豆蔻芳華的歲月,那嬌艷的胭脂,香滑的蜜雪,連同心中所愛著的人,已經一去不復返。剩下的,只有一副不潔的軀體,只有無休止的噩夢,只有被冷漠冰封起來的心魂,只有茍活著的行尸走肉,只有郁郁不得發的悲怨。

曾幾何時,她是東宮中卑賤的樂師的女兒,是東宮中卑賤的宮女。雖然卑賤,卻和所有的少女一樣快樂單純,充滿浪漫的遐思,在無憂無慮的快樂里,她愛上了一個同樣身份卑賤卻輕狂高傲的人,她為他刻意的修飾著容顏,紫雪,紅雪,金珠,玉翠……突然一天,一切都被毀滅了,她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愛人的資格。

柳夫人東宮的柳兒他的柳兒姐姐一道靈光從韶君腦海滑過,怪不得她總是憔悴著容顏,清冷著眼眸,總是彈那些傷感悲憤的曲子。韶君心中頓覺不安,像突然被撕開的傷口,又殘忍的抹了一層蟄人的鹽巴,她的心跟著柳夫人一起劇烈的疼痛起來。

"柳姊,你等等我,我稍去會就回來。”韶君抓著柳夫人的衣袖,萬分懇切的說道。她真是該死,柳姊本來已不快樂,她卻讓她更傷心,不知道怎樣的彌補才能讓她忘記那些可怕的往事呢

絲竹之聲縈繞耳際,夾雜著陣陣笑語喧嘩。

韶君跟著來往的仆婦悄悄溜進去,坐到樂師席中。看到大小姐偷偷摸摸的坐過來,樂師們雖然覺得奇怪,嘴上和手里都還是一點都不怠慢,敲鼓的敲鼓,吹笙的吹笙。輕紗屏障擋住了整個樂隊,舞伎正在席間妖冶的扭著身軀,席上的人誰也沒有發現樂隊的變化。

無名正擺弄著笛子若有若無的吹奏,看見韶君貓了過來,朝她微微一笑。

韶君沖他擺擺手,款款坐下,有模有樣的撥動著琴弦,透過輕紗朝席上望去。

完全出她所料,被眾人口呼"梁王”的武三思,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陰險狡詐,相反,相貌堂堂,雖然說不上英俊,倒也五官周正,眼眉之中透著謙和大方的氣度。她不禁有些失望,以前對他的敵視和反感情緒,看來都找不到什么合適的理由了。

千乘王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丈夫,看上去就是一個溫和敦厚的儒生,沉默寡言,很少說話,只是跟著眾人的言語隨和的笑笑。

最難看的要算臨川王武嗣宗了,身形矮小的侏儒,相貌猥瑣不堪,總是色瞇瞇的盯著席間舞伎,怎么看都像一只讓人厭惡的菜青蟲。

花花大少武攸宜還在幽州過苦日子,所以這些人里并沒有他。

武承嗣正被來俊臣指控謀反,漸漸失了圣寵,被迫告病在家。武氏諸王都疏遠了他,投向了武三思,所以他也沒有出現。

韶君樹起耳朵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無奈音樂聲音太大,偶爾捕捉到的幾句話不過是席間喧嘩玩笑。想來也是,他們怎么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論什么敏感話題呢。

胡亂彈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聊,悄悄給無名使個眼色,無名會意,輕輕挪步到她身邊。

韶君壓低聲音說道:"他們樂他們的,咱們也去玩自己的好了,今天晚上照常吧,我都讓膳房準備好了。”

無名"嗯”了一聲,表示贊同。隨后二人一前一后的悄然離去。宴會廳里鼓樂轟隆,一點也沒有因為少了兩個人有什么不一樣。

前些日子連降大雪,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絨,倒不是太冷。韶君又想了個新花招,每天晚上陪父母草草吃完飯,就張羅了一幫丫鬟,伙著無名,在花園里開篝火晚會,置炭火,做燒烤,打雪仗。反正唐朝時各種調味料也齊全的很,做個烤羊肉什么的味道還不錯,比契丹的熏肉干好吃多了。

屏兒等人早就等不及了,看見小姐過來,嘻嘻哈哈的連扯帶拉,擁著韶君和柳夫人向園子里走去。

巧巧捧著一堆物品,急匆匆的跑過來呈給小姐過目。韶君一看,大喜過望,是她在魏州時給母親買的狐貍皮,還有幾本破破爛爛的醫書,夾著師父張孝儉給她的信。她粗略翻看了一下,師父還在刺史府做事,狄大人也一切安好,元赫得到皇上的特許,回洛陽探親,把她的東西都帶了回來。

原來是元大哥回來了。他也終于可以回家過個年了。韶君心頭大為暢意,改天一定要把元大哥請來吃燒烤,他肯定喜歡。

屏兒素來最討厭巧巧手腳勤快的巴結勁兒,忍不住挖苦道:"就你放在心上,我們都是沒事的人!”

韶君輕敲了她一記栗子,嗔道:"誰說你沒事做,還不快去把該準備的都弄好了。”

得了令,丫鬟們很快收拾了一塊干干凈凈的地方擺上矮幾讓他們落座。

誘人的香味很快在空中飄散開來,大大小小的丫鬟們都樂起來,手腳麻利的張羅著酒和茶點酥果,供韶君等人享用。在這些丫鬟們的心里,小姐從來不把她們看作低賤的奴婢,總是那么平易近人,總是能給她們帶來無窮無盡的新鮮樂趣,所以她們從心里喜歡小姐,愛戴小姐。

柳夫人對這種氣味還不太習慣,忍不住擺著玉蔥般的手指,要把這股襲鼻而來的怪味驅散開,對熱氣騰騰的羊肉串唯恐避之不及。面對韶君熱情的招待,她也不好推辭,只得略微撿點茶果吃著。

韶君還拼命向她推薦炭火上的各種美味佳肴。

無名瞇著笑眼,幫柳夫人解圍道:"看看你,哪還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屏兒,把你們小姐的鏡子拿來,讓她好好照照!”

屏兒"哎”了一聲,笑嘻嘻的護短道:"我們小姐怎么了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堂少爺莫不是嫉妒了么”這群丫鬟私下里都把無名和韶君看成一對,可惜是堂兄妹,真是令人惋惜。

無名嗤道:"伶牙厲齒的小丫頭!你們小姐哪里有才有貌,我是沒看出來。”

本來聽著屏兒的夸獎,心里正舒服著,又被無名打擊了一下,韶君心下不服,擱下手中的肉串,傲然說道:"我又哪里比別人差了”

丫鬟們都瞟著眼睛笑起來,在她們眼里,這對小情人又打情罵俏了。

無名掰起修長的手指,一個一個數著,說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你說說看,你會哪樣”

又是這些,又是這些!韶君的頭痛起來,心里竟涌出莫名的惱意,那個沒看清楚眉目長相的王妃,想必是什么都會的。

幾杯急酒下肚,頭腦有些飄忽起來,她睜著迷離雙睛,搖晃著腦袋對無名和柳夫人笑道:"我有什么不會的我還會作詩呢。”

丫鬟們起哄,請小姐快作一首詩,好把堂少爺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韶君搖晃著直起身來,張開手臂,繞上批帛轉了一圈,說道:"四面都是墻!”

一陣轟然大笑,丫鬟們都笑得滾成了一團。無名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嘴巴彎得不能再彎。連柳夫人都忍不住蹙起秀眉,心想,這詩也太粗俗了些。

眾人只管大笑,哪里了解韶君此時復雜的心情。

李成器的事,陳晟的勸告,堂姐的自殺,柳夫人原就是那可憐的柳兒……

一樁樁事情就像洶涌的洪水一樣咆哮而來,給她帶來極大的沖擊和震撼,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像身處四面圍墻之內,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前路。

"俯仰兩茫茫!”第二句溜出嘴邊。

丫鬟們只是笑個不停。

無名卻斂起笑意,變得沉靜起來,輕抿了一口酒,默默的看著她如癲似狂的醉態和感傷。她總是那么快樂堅強,即使遇到不如意之事,也會放開心胸自我解嘲,自我調侃。可是在憂傷中還保持著率真情態的她,更讓人覺得心疼。

韶君不顧她們的哄堂大笑,接著叫道:"拔劍出門去,豈堪愁更傷!”

無名微笑,勉強說道:"很好,很好。”其實他很想說,很好的打油詩,終不忍心。

柳夫人也輕露溫柔的笑容,婉轉說道:"意思已經到了,只是過于直白,還差些韻味。四面都是墻,終究不雅。拔劍出門去,這一拔一去,全然皆動,不如動中有靜來得好。”

韶君不以柳夫人的話為惱,忙說道:"請柳姊幫我改改吧。”

柳夫人沉吟片刻,一字一句的念道:"云水楚山長,俯仰若茫茫。仗劍出東門,豈堪愁更傷。”

韶君拍手叫好,無名也附和道:"這樣一改,意味確實又進了一個層次。”其實他和柳夫人都知道,打油詩就是打油詩,再怎么改,也難登大雅之堂。

韶君頓覺得意,一吐胸中煩惱之氣,詩性大發,拉著無名和柳夫人,以雪為題即興聯詩。

她起頭道:"漫天風朔朔。”

柳夫人和無名想笑又笑不出,都在心中暗想,粗俗,實在是粗俗。

無名忍無可忍,拿起酒杯,湊到她唇邊,說道:"真該罰酒!詩哪是這么做的”

韶君氣道:"明明是你對不出來,還嫌我的詩做的不好!”

無名嗤著鼻中冷氣,說道:"好,今日我就以粗俗對粗俗。看你還有何話可說!”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緊接著說道:"落地雪飄飄。”

柳夫人輕啟朱唇道:"疏月冷新痕。”

無名接道:"晴雯憶殘宵。”

韶君嚷道:"罰酒!罰酒!怎么連晴雯二字都敢亂用,你用了,寶玉可怎么辦”

無名和柳夫人都只當她胡攪蠻纏,不理她。

柳夫人接著說道:"朱雀失顏色。”

韶君此時反應倒快,叫道:"紫鵑自妖嬈!”

她對無名笑道:"你有晴雯,我有紫鵑,如何”晴雯和紫鵑都是紅樓夢中的人物,無名和柳夫人尚沒聽說過,不知道她對的句子中的典故有何指,但是聽起來倒還字句工整,瑯瑯上口,遂贊許的朝她頷首。

無名又道:"主賓各有序。”此時,詩中情景已經由景及物及人。

柳夫人道:"觥籌把臂邀。”

無名道:"射覆樂喧嘩。”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言,韶君幾乎插不上嘴,此刻抓住機會,趕緊說道:"投壺亂糟糕!”

剛剛飲了一杯酒的無名忍不住"噗”的張嘴,把酒全噴了出來,咳嗽著直拍胸口,差點岔過氣去。柳夫人微翹起唇角,笑也不是,不笑又覺得實在可笑。

射覆和投壺都是古代的酒令游戲。射覆,是制謎猜謎,或者用盆盂碗等把某物件事先隱藏遮蓋起來,讓人猜度。投壺,在酒席上設特制之壺,以壺口為目標,賓主每人持矢若干,依次投入壺中,以投中多少決定勝負,負者飲罰酒。

以前在滎陽時,韶君經常和堂姐妹玩投壺的游戲,三姐妹調笑爭執,亂遭遭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無名忍著笑意,接著說道:"小妾嬌儂語。”

韶君脫口道:"夫人妒火燒。”

無名故作惱怒的笑道:"越來越離譜了!趕緊自罰三杯!”

韶君嘻嘻笑道:"小妾嬌聲嬌氣的跟丈夫說話,夫人看到了,可不是氣得要死嗎此乃寫實也!”

無名邪邪的瞇起眼睛調侃道:"犯妒可是七出之一啊。”

柳夫人也點頭正色說道:"韶君,這種話可不能到外面去說。你是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日后嫁為人婦也必當是正妻,行事應當大方穩重,怎可有妒忌的想法。主婦和妾室爭寵,會遭人恥笑的。”

韶君苦笑,興高采烈的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就是大方了卻難以辯解,遂無奈說道:"好吧,好吧,我理應受罰。”說著,連飲三杯。

柳夫人接著無名的"小妾嬌儂語”聯道:"稚子笑眉挑。”

韶君意態風發的接道:"意氣斷金刃。”

無名和柳夫人又是一愣,這又是哪跟哪,完全跟上文連接不上啊。

韶君自斟自飲自顧說道:"戎馬馳寂寥。古有逍遙意,”

無名領會心意,接道:"今無蝶夢繞。”

柳夫人心中大為驚奇,她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怎么會沾染了一身豪俠作風,隨口接道:"昔日連煙碧。”

韶君頭也不抬的說道:"長得比天高。”

無名彎起眉眼,嘴角噙著大大的笑意,只顧拿著酒壺給韶君倒酒,已經說不出言語來。

柳夫人也微露笑顏,略略責道:"韶君,你又胡鬧了,小草怎么可能長的比天還高呢。尤其是被冬雪覆蓋之時,就是作"匝地滿瓊瑤”也形象些。”

無名儼然正坐的說道:"四面都是墻長得比天高虧你想得出來!以后萬萬不可當著你的夫君作詩,搞不好把人都嚇跑了。”

韶君已有些醺然醉意,流轉著星眸,巧笑倩兮的說道:"你和柳姊不都沒被嚇跑嗎”

無名不再理她的胡言亂語,慵懶的朝后靠去,握著酒杯,眼神空空的斜視著冉冉篝火,又沉侵到他自己的世界里。

一襲素白的衣衫融入皎潔發亮的雪地,猶如一支幽然靜若的雪蓮,獨自憂傷獨自開。

他穿白衣果然是最好看的,除卻斯文儒雅,更有輕飄無骨的仙風之感。他曾經說過,為達目的,一定要不擇手段。可是,時至今日,就算武氏諸王來到鄭府,也沒有看到他有什么意外之舉。他也會偶爾和她玩笑斗嘴,可是最后卻總會保留那份清冷的寂寞。

對于他的事情,韶君不想多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花園,留一點未知,也就多一分精彩。

眼看柳夫人漸漸釋懷痛苦的往事,開始展露歡顏,這快樂的氣氛可不能又冷下去。

韶君向無名問道:"那首曲子你寫好了嗎”

無名從袖中拿出樂譜,說道:"笛和箏的合奏,還真是讓我傷了不少腦筋。尤其是這箏的曲子,激越高昂,力度強大,你可能彈得出來”

韶君把柳夫人推出來,笑道:"有大師在這里還怕什么,柳姊是弄樂器的高手,什么也難不倒她。”

無名忙把樂譜遞給柳夫人,柳夫人一看,也被勾起了興趣,興趣盎然的說道:"也可以試試吧。”

韶君忙呼丫鬟們去她房中把箏拿來,她雖然學藝不精,樂器倒有不少。

奇怪的很,平日里最眼明手快的巧巧不知道跑哪去了。

一陣吵鬧斥罵的聲音傳來,只見屏兒等幾個丫鬟扭著巧巧又戳又罵起來。

韶君一驚,慌忙趕過去,喝止住她們。

屏兒尚不服氣,說道:"巧巧這個死丫頭,竟敢跑到老爺書房里去偷東西!”

巧巧的小臉惶恐凄楚,楚楚可憐,一個勁兒的否認,眼淚無聲無息的落下來。

韶君有些生氣,道:"你們平日里擠兌她就算了,怎么現在越做越過分了。做事要有理有據,巧巧怎么會去偷東西她偷什么了人證物證呢你們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打人,不怕把老爺夫人招來了嗎。”

屏兒等人早就對巧巧不服氣,今天逮住了機會,一定要好好治治她,遂七嘴八舌的叫起來:

"黑燈瞎火的,她一個人跑到老爺書房里亂翻,不是偷東西是作什么”

"我們幾個都看見了!”

韶君問道:"老爺的書房平時就是鎖著的,她怎么進得去”

眾人把目光齊刷刷的投到一個胖丫頭身上,她是專門打掃書房的。

胖丫頭的臉立馬通紅起來,扭捏著身軀說道:"我正在整理書房,聽說小姐在園子里帶著她們玩呢,就有些心急,打掃完就趕快跑來了,忘了鎖門……”

大丫鬟們又不滿的嚷嚷起來,忘了鎖門固然不對,偷東西可就嚴重多了,況且巧巧又是被好幾個人逮了個正著。

韶君被輪番轟炸的耳朵都麻了,氣道:"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女人的地方吵鬧多!”原話出自圍城,本說得是"有女人的地方笑聲多”,韶君氣急之下,竄改了一番。

聽著這奇怪的比喻,屏兒嘻嘻笑起來,道:"小姐,你怎么把我們比作雞鴨啊。”她們向來玩笑貫了,也不懼怕。

韶君凝視著巧巧,說道:"你跟我過來罷。”說著,把巧巧帶到僻靜的一邊。

卷二第11章江湖寓言

"你自己說說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那樣下作的事來。”

父親的書房里只有一堆書籍信稿,又沒有金銀珠寶、釵環首飾,而且以巧巧為人處事的機靈利落,她不像是會做出偷盜行為的人。封建大家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底下人作奸犯科,一經發現,不報官嚴辦,私下也會有嚴苛的家法懲治。巧巧淚流滿面,瘦瘦小小的模樣實在惹人憐惜,韶君不忍看她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遂希望她能解釋清楚。

巧巧哽咽,沉默不語。

"你偷的東西呢”韶君又問道。屏兒等人逮住她,卻沒有在她身上搜到什么贓物。

巧巧撲通跪下來,驚恐的眼睛里滿噙淚水,似是絕望,卻死死的咬著嘴唇不說話,搖頭不止。

是什么事情讓這個十四歲的孩子露出這么驚恐絕望的表情既然沒偷東西為什么不理直氣壯的說出來韶君因飲酒過多,沒有冷靜下來仔細的想想,看著巧巧搖頭否認的可憐樣,心腸隨即軟下來,不再追究,讓她快去房里把箏取來。

巧巧感激的瞅了小姐一眼,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飛快的跑了回去。

柳夫人一邊看著樂譜一邊調音,向無名問道:"這可是你寫出來的”

無名用下巴意指韶君,答道:"是按照她唱出來的曲調所寫。”

韶君舉頭望向空中懸月,悵然微笑。這首歌,不止曲調歌詞,就連前奏后戲,對她來說,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以前和弟弟還有班上的同學去K歌,這首歌是男生們的保留曲目,每每唱起來,幾個人搶著一個話筒,聲嘶力竭,伴隨著中間的聲聲怪笑,大有鬼苦狼嚎之態,女生們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柳夫人雖有些驚訝,也不覺得十分奇怪。這個徒弟,本與別的女子就是不同的。

波濤輕撫過海面,一浪接一浪的襲來,寬廣而又抒懷……

竹林青青,竹竿秀長,碧葉纖細,似從竹林深處最幽綠的地方傳來悠揚清脆的笛聲,行至越近越宛轉嘹亮……

柳夫人揮起雙臂,十指細細密密的撥去,微微起伏著的波濤立刻猶如絕堤而來,洶涌激烈,漸至高昂。

韶君轉身抽出無名腰中佩劍,三人,六目,相視均是一笑。

率直奔放的歌吟之聲,從她口中傾瀉而出,雖無男子的嗓音那么粗獷嘹亮,卻另有一番英姿颯爽的動人滋味: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濤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一襟晚照

這笛聲,這箏曲,這詩詞,這沖天的豪氣,這至真至性的英雄氣概……昔有楚狂人,若見到今日景致也該自慚行穢了吧。

鄭仕崇的宴會廳內,舞曲也正緩緩落幕。

突然聽到笛箏之聲若遠若近的傳來,伴隨著張揚清越的女調,賓客們都面露驚異之色,紛紛望向鄭仕崇。

鄭仕崇表面上仍神色自若,心中卻升起一股惱火。那歌聲一聽就是女兒的聲音。眾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美麗嫻靜的女兒,若讓他們知道這狂放的歌聲出自鄭府大小姐,可就把面子丟大了。

他舉杯笑道:"家中內眷不知禮節,讓各位殿下見笑了。”

武三思等人不以為杵,洗耳聆聽,深深陶醉。笛與箏的合奏猶如琴瑟合璧,天衣無縫。嬌俏的女聲唱詞,雖然單薄纖弱了些,卻猶如一本好書的注腳那樣必不可少。有了這歌聲,曲子才顯得更加靈活生動。這詞曲交織,就像一副波瀾壯闊的畫卷,既有笑對群雄的豪放,又蘊含著氣吞山河的壯烈氣勢,更有看淡紅塵的飄逸瀟灑,讓人如癡如醉。

尤其是武三思,聽到"誰負誰勝出”等句,更是大為震動,真想看看這寫詞唱詞之人究竟是何許人也。

這邊廂,韶君等人還在樂逍遙。柳夫人和無名雖然都是文雅之人,也被這豪邁的曲調感染,臉上都洋溢著暢快的笑容。丫鬟們應著節拍敲起木板,左右搖晃著身軀,跟著小姐哼唱。一時間,歡聲笑語滿場亂飛,狂歡盛宴漸至高潮。

韶君舉劍亂舞,裙裳翩翩,唱得幾乎跑調,仍不停歇: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濤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蒼生笑不在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正在盡興之時,丫鬟們忽得驚慌變色,扔了木板,齊齊下跪,笛箏之音也忽然停下,只有絲絲余音繚繞。

韶君懵懂轉身,這一看也是"砰”的一聲,劍從手中滑落,慌忙低頭行禮,身軀不敢直起來。

鄭仕崇的臉黑得像包公,憤怒的指著韶君斥道:"還不快跪下!”

父親從來沒有對她發過這么大的脾氣,韶君鼻子一酸,懨懨曲起雙膝落到冰涼的雪地里。

面前黑壓壓一群人,武三思、武攸暨、武嗣宗……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位"美麗嫻靜”的大小姐。

肩上的披帛半搭拉在肩上,半逶迤在雪地,雪水侵濕的地方黑一塊黃一團。發髻也是零亂不堪,幾縷發絲掙脫了玉冠的束縛,散至胸前。臉上落滿大醉過后的玫色痕跡。

鄭仕崇怒火中燒,若不是武嗣宗嚷著一定要見見這唱曲之人,他也不會帶這些人過來。原本還心存僥幸,以女兒的美麗大方,說不定還能給他的臉面增光呢。哪想到,一踏入園中,就看到這滿園癲狂的眾生相。連丫鬟們也一個個沒了規矩,都趕上群魔亂舞了。

其實,園中情景并沒有那么糟糕,至少幾位王爺都是眼前一亮,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快樂逍遙的盛會。雖是冬天,卻猶如春風拂滿園,百花各競妖嬈。

鄭仕崇尤怒道:"君兒你越來越沒規矩了,當著貴賓的面還做此荒誕之舉,成何體統!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還好各位殿下都是心寬量大之人,不跟你這小丫頭計較,你還不賠禮謝罪”話里話外雖是責罵韶君,也堵了諸王爺的嘴,順便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韶君只覺心中委屈,又不是她故意跑到這些王爺們面前耍寶,是他們自己不請自來的,難道這些殿下的小心臟就那么脆弱了雖覺得委屈,也只得款款向他們賠禮。

寡言少語的武攸暨忙打起圓場說道:"原是我們太唐突了,擾了女眷們的興致。”

武三思也道:"小姐所唱的這支曲子意境非凡,敢問是何名稱”

韶君起身答道:"回殿下,此曲名叫滄海一聲笑。”

武三思頷首道:"果然相符。作詞曲之人一定是位蓋世豪客,想必也經歷過一些江山紛爭、宦海沉浮,所以才會有此宏大的氣度。”

眾人連聲附和稱是。

韶君暗笑,這武三思滿心滿眼想著江山紛爭,把別人也看得跟他一樣,仿佛除了江山,再無什么有趣之物。一代音樂才子黃沾的思想哪會像他那么局限呢。

武三思又問道:"此詞曲乃何人所作”

韶君道:"回殿下,作詞曲之人名叫黃沾,似是魏晉朝之人,此人不太有名,殿下應該沒聽說過。”

無名和柳夫人都不解,這詞曲明明都是她首創,怎么推說作者是別人。

武三思一直在招納智謀之士為他效力,今日聽了這支曲子,總覺得作詞曲之人胸中一定頗有些溝壑,迫切的想謀之一面,沒想到卻是個已作古之人。想那魏晉多風流名士,除了竹林七賢,還有像黃沾這樣的高人,也不足為奇,所以對韶君半真半假的話并不疑心。

雖然武三思表面給人謙和大度之感,韶君還是很想試探一下他的野心,遂說道:"民女聽說,關于這支詞曲的來歷,原是一個寓言故事。”

武三思忙讓她道來。

要把笑傲江湖的故事全部講來,就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好在韶君聰明機智,挑緊要的部分說道:"在這個寓言故事里,沒有朝廷,只有江湖,沒有百姓,只有俠客。”

眾人都覺得此話不太悅耳,但一想,這只是個寓言故事,就釋懷了,安安靜靜的聽她娓娓道來。

"江湖由武林盟主統領,武林盟主由江湖各大門派的掌門人比武選出。武藝最高強者勝出,可以榮登武林盟主之位,從此號令江湖,惟我獨尊。”

眾人都為之動容,"號令江湖、惟我獨尊”,一想來就是多么霸氣多么愜意的一件事。

武嗣宗忍不住岔言道:"一定有很多人想做武林盟主吧”

韶君點頭道:"殿下,您說得很對。在這些人中,有華山、嵩山、恒山等五岳門派的掌門人,他們都是名門正派。爭奪盟主之位的,也有統管邪魔歪道的魔教的教主。正派和正派之間有恩怨紛爭,正派和邪派之間,也是勢不兩立。他們爭斗不休,你死我活,其驚心動魄之處此起彼伏。”

武嗣宗被韶君表揚了幾句,飄飄忽忽起來,又插嘴道:"武林盟主當然應該由名門正派的人來擔當啊。”

武三思沉思不語,眼里也露出贊許之色。他自認為是皇上的親侄,與武則天同宗同姓,所以他才是真正可以繼承大統的最佳人選。

韶君接著說道:"殿下,您說得不錯。可是,因為魔教教主練就了一種神奇邪惡的魔功,威力無比,所以所有名門正派的掌門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殿下,您知道這種神奇而又邪惡的武功是怎么練成的嗎”

韶君朝武嗣宗問道。

武嗣宗受寵若驚,卻想不出答案。

韶君道:"要想練成魔功,首先就要揮刀自宮。”

男子受宮刑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

鄭仕崇又驚又怒,只想把女兒的嘴捂住。武攸暨也皺眉不已,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還是武嗣宗,驚道:"這樣就是當了武林盟主又有何意義……”

韶君感嘆道:"是啊,可是正派人士又打不過魔教教主,只能讓他當了。”

故事講到這里,嘎然而止。

武嗣宗等人還是覺得這樣的結果不令人滿意,嚷嚷著議論起來。

一直沉默不語的武三思突然說道:"既然誰負誰勝只有天才知道,搏一把也未嘗不可。魔教可以練成神功,想必也會有其他的神功可以克制魔教。”其實他心里想的是,魔教可以練神功,他人也可以練。

韶君作虛心求教之色問道:"依殿下之意,名門正派應該怎么做才對呢”

武三思道:"他們應該放下私人恩怨,結成聯盟,消減魔教的勢力,然后再對武林盟主之位做打算。本王相信,邪終究不能勝正!”

韶君似乎想了片刻,喜道:"果然還是殿下英明決斷。”

千穿萬穿,馬匹不穿。武三思雖然隱約覺得這個寓言故事沒那么簡單,但聽了韶君的恭維之詞還是頗有些得意。

不管怎么說,這只是一個故事罷了,誰會想那么多。

韶君心中卻有些失望。武三思這幾句話看似光鮮大度,卻有道貌岸然之嫌。他的話和他現在的做法完全不一樣。他和李成器聯掉了自己的兄長,把武氏諸王都聚集到自己門下,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內”的路線,下一步,想必就該和李成器做最后的決戰了。她不禁有些擔心,武三思表面上看起來謙和大度,涵養功夫做得非常到家,內心只怕比武承嗣還要有心機、有城府,李成器可是他的對手

想著這些問題,就有些恍惚起來。武氏諸王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了。

鄭仕崇一聲怒喝,才把她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扯回現實。

她已在父母的房中,娘把她摟到懷里,語氣哀傷的說道:"君兒,因為蘊芳的變故,你和雪倩的親事都比以前難了很多。我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什么事都由著你胡鬧,你也該好好的學一學女則、婦德,學學怎么侍奉姑翁。整天穿著男子的衣服向外跑,若傳了出去,讓人笑話是小,尋不到好的親事可怎么辦”

鄭仕崇背著手走來走去,直皺眉頭,道:"梁王本有意與我鄭氏聯姻,今天被你這么一鬧,提都不敢再提了!”

韶君被母親摟著,只覺溫暖,突然聽到父親的話,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道:"什么”

卷二第12章暗濤洶涌

出得爹娘的房屋外,已是暗夜,似乎真的有些疲倦不堪了。夜幕深藍如洗,月明星稀。古今世事變幻,滄海桑田,不變的唯有這天上星月,千年以前,千年之后,都是如此。

剛才聽說梁王要和鄭氏聯姻,韶君的心兀自驚跳起來。梁王有兩子尚未婚配,在席間曾向鄭仕崇詢問鄭氏家族是否有適齡的未婚女子,言下之意就是想與他聯姻。

后來又見父親的言語之中對此事并不十分在意,梁王也被她嚇跑,只怕鄭氏再有好女,也不敢求配了。她懸著的心才掉下來,雖然被斥責了一頓,好歹也是因禍得福。父親和武三思走得這么近,本就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本想就此機會和爹爹好好"溝通”一下,沒說兩句,就被父親斥責"女子議政成何體統”,滿腹話語生生的被憋了回去。

遠遠看到還在游廊處等候的屏兒和巧巧等人,都已經凍得鼻頭通紅,不停的搓著手,呵著冷氣。她趕緊快步跑過去,和丫鬟們回房。

"屏兒,把紙筆拿過來吧。”韶君搓了搓手,坐到書桌前。

剛才在屋外經過冷風一吹,清爽了許多,倦意和酒意了去無蹤。

"今天晚上真是稀奇了,難得你又作詩又寫文章。”屏兒笑嘻嘻的說道。

韶君笑笑,托腮凝神片刻,就輕輕點點的下筆寫起來。也許自己真的漸漸融入了古代生活,一手毛筆字寫得還差強人意。也許陳晟說的對,在強大的社會面前,單薄的個人只能被改造,由單純變得成熟,由真誠變得世故。可是,她還是希望能在這變化中感受著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

"小姐,我給你研墨吧。”細得像蚊子叫的聲音從巧巧嘴里怯怯的發出來。從小姐回房后,就再也沒招呼她伺候了。

韶君點點頭,問道:"知道我寫的是什么嗎”

巧巧怯弱的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韶君擱起一張已經寫滿文字的紙,說道:"童話。屬于天真無邪的兒童的話,用豐富的想象編制出來的夢境,有單純有趣的,有大膽神奇的。如果說童話是謊話,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聽的謊言了。童話是人們的心靈世界里最后一片凈土,所有的大人在童話面前都應該自慚形穢。”

巧巧滿臉通紅,低垂著頭研墨不止。

韶君微微瞟了她一眼,道:"巧巧,你沒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嗎”

巧巧緊咬著嘴唇,緩緩研磨的手指發起抖來。

韶君心內輕輕嘆息,終究還是個單純的孩子,藏著心中的秘密不敢說,也不曉得編個謊話騙騙她。

屏兒點戳著巧巧的額頭,這個死丫頭,平常不是挺伶牙俐齒的嗎。她樂著湊趣道:"小姐寫這些東西做什么呀”

韶君微翹起唇角,悠悠說道:"凈化心靈啊。”其實,是想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隆范。生活在宮廷里的皇子,時刻都面臨著陰謀和殺戮,小小年紀就要背負沉重的心理負擔。她真不希望單純可愛的小隆范有一天也會活得像他的父兄那么累。至少,應該擁有一個幸福美好的童年……

連著幾天,韶君破天荒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規規矩矩的做起了大家閨秀。柳夫人應她的邀請,連日過府來教她學箏。古箏的大氣醉人正是她喜歡的類型,所以學起來也趣味濃厚。被她的熱情和快樂感染,悲苦的柳夫人,也像一棵即將復蘇的碧草,冰雪消融,催發了些許盎然的生機。

園中悅耳的樂聲穿過圍墻,撒到各個角落。巧巧瘦小的身影在廊下徘徊,本來就不豐潤的小臉蒙上了一層憂郁,越發顯得面有苦色。

"巧巧,小姐叫你去幫她那本《女史箴》拿到夫人房里去,就在老爺的桌上呢。”屏兒沒好氣的說道,不耐煩的把書房鑰匙塞到她手中。巧巧這個鬼丫頭,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術,犯了錯也沒挨罰,小姐有什么事還是會第一個想到她。

巧巧面無表情的接過鑰匙,低著頭向書房磨蹭過去。

《女史箴》,是魏晉時期張華寫的一本關于女子婦德的書,大談女人該如何如何。看來老爺和夫人這次發了狠,定要小姐誦背。巧巧拾起桌上的書,正要出去,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身子顫抖了一下,左右探頭看了看。就蹲在書桌旁,打開抽屜,輕微的翻看起來。

終于在最下面的夾層里,看到一個木制的長形盒子。她虛弱的小臉泛起紅光,抖著雙手把盒子捧出來,一把掀開盒蓋。

"巧巧,你在找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門口的小姐,正靜默的望著她,望著她一手拿著盒子一手拿著盒蓋,怔怔的站在那里的傻樣子。

韶君心中嘆道,到底還是個孩子,瘦弱的肩膀承根本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壓力,雖然倔強著不吐露一字,夢里的哽咽和哀求聲還是泄露了她心里的苦。

"如果找不到,他們是不是不會放過你”

"他們”,輕飄飄的兩個字,像犀利的尖刃直直的劃破了巧巧的耳膜,她徹底崩潰了,撲的奔過來撲倒在韶君腿下,劇烈的哭號奔涌而出。

"小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拿不到東西……我娘……”巧巧泣不成聲,涕淚亂飛,小臉花成了一片。幾日來的壓抑終于得到了釋放,她又慚又悔,早就該告訴小姐了……她還記得,她剛到鄭府不久,小姐就從外地回來。一群大丫鬟們圍著小姐玩笑打鬧,小姐不氣不惱,一點矜持尊貴的架子都沒有。當她惴惴不安的向小姐請安時,小姐爽朗的笑道:"嘴上叫小姐,心里可不要這么想!”后來她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和屏兒等人雖是奴婢,卻被小姐平等視之。她們和小姐,雖是主仆,也是姐妹,也是朋友。

韶君把她扶起來,擦拭著臟成一團的臉,柔聲問道:"你要找的是什么東西誰讓你來的”

巧巧掛著滿臉淚珠,搖頭茫然說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說完,還怕小姐不相信,顫微著扶步走到書桌旁,拿起老爺的毛筆,在紙上,像鬼畫符一樣,畫了一個彎彎曲曲有如蝌蚪一樣的東西,不像圖畫也不像文字。怯怯的看了小姐一眼,解釋道:"他們只說,如果在什么紙上看到有像這樣的印章圖案,就是了。”

印章韶君詫異。莫非是人的名字,才會有印章這名字也太怪異了。

"我不認識他們,但我知道他們很厲害,我娘和我弟弟,都在他們手上。”巧巧眼里又露出驚恐惶急之色。

"你不是父母雙亡,自愿賣身為奴的嗎”她已經問過管事,巧巧在府外跪求賣身為奴時說家里已經沒有什么人了。

"不是,是他們……夫人見我可憐,正好原來伺候小姐的錦兒姐姐嫁了人,夫人就把我派到小姐房里……”巧巧像竹筒倒黃豆一樣全部招認。

原來,一早就是個陰謀。巧巧進府時就懷著不良目的,但是因為她手腳伶俐勤快,韶君外出時都喜歡把她帶上,她一直沒有機會接近書房。直到前兩天,鄭仕崇宴請賓客,韶君也在花園和丫鬟們玩樂,府里的下人各忙各的,打掃書房的憨丫頭忘了鎖門,她才得了機會悄悄潛進去。不巧被如廁的屏兒等人看到書房里飄著火光,幾個膽大的丫頭堵在門口把她逮了個正著。

"你知道他們到底是誰梁王武三思”韶君急切問道,心中砰砰亂跳,又緊張又充滿迫切的希望,希望巧巧點頭說是。武三思和父親有那么多的密謀,書面上的東西一定必不可少,肯定不會希望有什么證據落在父親手里。這些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表面上跟你親熱無比,暗地里還不知道在怎么算計呢。而且,如果能當著父親的面揭穿武三思的"真面目”,比任何巧言令辯都有用。

巧巧睜大眼睛,一臉無辜茫然。雖然那天宴會上的王爺們后來都出現在花園里,可沒有一個是她們這些卑微的丫鬟們能認識的。就是好奇的抬頭瞧上兩眼,也不會看到什么"遠房親戚”。

"他們怎么和你聯系一旦得手,你怎么讓他們知道”韶君問道。現在只能先找到和巧巧接頭的人再順藤摸瓜查下去。

巧巧順從的一一道來。韶君微微一笑,這種小兒科的把戲,在電視劇里見得多了,想抓住他們并不難,只是還不能打草驚蛇,一定要費一番心思。

"不要怕,巧巧,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救出你的弟弟和娘。只是現在,要委屈你一下。你到夫人那里去吧,她會好好安排的。”韶君輕柔的安慰了一番。她已把此事稟告母親,巧巧會被秘密的監禁起來,直到危險真的過去。

韶君滿懷信心的樣子給巧巧壯了膽,心中頓生感激,才放下心來擦著眼淚告退。在她小小的腦袋里,她覺得沒有什么事情是難得倒小姐的。

而韶君,正看著巧巧畫的圖案發怔。

木頭挪動的聲音從書架后響起,鄭仕崇步了出來,神色嚴峻。原來他一直都在暗室里面。

韶君一點也不奇怪。這本來就是她設的局,可惜不太完美。如果指示巧巧的人就是武三思,并且被巧巧親口說出來,被父親親耳聽到,才算是一個圓滿的句號。可惜,巧巧雖然已經把她知道的全部都說出來了,韶君還是不知道那幕后主使到底是誰,也不敢肯定就是她心中的"假想敵”武三思。

她拿起鬼畫符俏皮的問道:"爹爹,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鄭仕崇淡淡的敷衍道:"這件事,等我從滎陽回來,自然會處理。君兒,你既然已經把醫館開起來了,就應該多去看看,做事情別老是虎頭蛇尾的。”

他心里當然清楚巧巧要找的東西是什么。但是,想讓他相信這是梁王耍的陰謀詭計,他還不太信服。倒不是說,他和武三思已經到了肝膽相照的程度。只是,他知道他們二人對彼此雙方都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武三思還很需要他的財力支持,而他在江淮和吳越廣泛收購糧田和桑林,也需要通過武三思得到當地地方官員的默許,他的商業計劃才得以順利開展。

有利就相圖,無利就翻臉。就算要翻臉,也還沒到時候。梁王哪會如此心急的就卸磨殺驢呢。

梁王想要從他手上取走不利證據,也沒那么容易,根本不至于派個一嚇就哭的小丫頭來,他手下諸多高手謀士豈不更適合完成任務

女兒對梁王一直頗有微詞,故而設局給他看,此舉雖然聰明,卻并不足以說服他。

但是,鄭仕崇心中仍然警醒。普通的小丫頭,往往最容易麻痹對方的注意。如果不是女兒誘使巧巧招認,他根本不會把這個小丫頭的事放在心上,大不了因為偷竊罪名把她逐出府去。以梁王的行事作風,以后再出現什么張巧巧、李巧巧都有可能。日后,釀成大錯也未可知。

所以,他雖然不全信此事是梁王所為,但心中已有些動搖。

韶君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悻悻然吐舌。明明是爹娘管制了她的自由,讓她天天在家背女則學六藝,偏偏這會兒,爹爹又責備她不管醫館的事,又嫌她老在家里呆著礙事了。

她收起圖片,換了身衣裳出門行至外宅。

花匠、馬夫、家丁等男仆都在此。

陳龍等人看到她過來,跳起身來,準備備車。

韶君遞給陳龍一把劍,問道:"你的劍術怎么樣”她見眾人中,就他體形彪悍、孔武有力,所以有此問。

陳龍靦腆的笑了笑,道:"我的力氣倒是有,舞槍弄棍卻不十分在行。”

言罷,試著舞了一套,雖然看上去虎虎生威,可是在已經見多識廣的韶君眼里,跟李成器、元赫和突於等人還是相差甚遠。

韶君心想,不用再問了,輕功也一定是不行的。真是人到用時方恨少啊。怪不得王孫和豪強家里都喜歡養一堆食客,雞鳴狗盜之流都可以在危急時刻派上用場,更別說那些蓋世豪俠了。現在的當務之急,也許應該找幾個高手來。李成器這件事根本不能讓他知道,若讓他知曉,只怕不僅僅是對付武三思那么簡單了,稍有不慎就會連累到父親。元大哥朝廷內衛,哪有時間幫她。

父親雖說他自會處理這件事,可他到時候也肯定不會考慮到巧巧、和她的娘還有弟弟的生命安全。

暗流正洶涌來襲,搞不清來路,辨不明方向。

一時,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見陳龍備好了車,順手先去醫館轉轉。

大夫們在一套現代醫院的流程管理下,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有人請醫館的大夫出診,可沒有一個人動彈。

韶君奇怪,這可不是他們醫館的作風啊。

一個年輕伙計紅著臉解釋道:"是定陶坊那邊的人。”

她啞然失笑,定陶坊是洛陽最大的風月之地。這些大夫們一個個裝得道貌岸然,唯恐去那里出診,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其實,私下里,他們誰不去那里狎妓風流

他們要表現清高,她卻毫不避諱。她曾"有幸”在玉仙樓呆過一段時間,青樓女子人前風光背后垂淚,也是挺可憐的。

這次請大夫出診的是定陶坊里一家叫珍珠閣的妓坊。

在韶君眼里,珍珠閣的內部是清一色的日式建筑樣式。其實日式建筑也多來源于唐朝的建筑藝術。

干凈光滑的實木地板走廊,曲折交叉,每個走廊兩邊都分開成若干個小屋。每個小屋,稱為和室。和室的木格推拉門,稱為障子。障子上嵌著各式各樣香艷之極的圖畫和花紋。里面傳來陣陣軟語嬌儂的調笑聲。時而有著木屐的妙齡女郎,邁著小碎步子歡快的來去。雖然室內有炭火的熾烤,顯得溫暖如春,可是她們腳上卻踩著夏天的木屐,毛皮圍領半裹著如玉,韶君都替她們感到冷。

妓坊中人對大夫甚為尊敬。韶君給患病女子診治開藥后,老鴇特意給她安排了一間和室,請她小坐片刻,圍爐煮上小壺酒,招了一個女郎相陪。

她知道自己酒量淺,遂只要了一壺茶,打發了相陪的女子,自顧喝了幾口,便去取藥箱。

哪知道出了門,就辨不出方向了。每個和室都是一樣,木頭格子的框架,白色的絹布,艷麗的圖繪花紋。

剛才把藥箱放哪里了領她來的女子和老鴇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她輕推了幾個門,還沒探頭進去,里面就傳來尖叫聲,嚇得她也紅了臉,連連縮手不止。

突然,一只大手橫掃過來,踉蹌著把她推入一間和室之內。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兩只手已經掐上她纖細的肩膀。

一嘴酒氣撲面而來,低聲咆哮道:"那個男人呢該死!他竟然把你扔到這種地方!”

卷二第13章故人扎堆

熱辣的酒糟勁兒溢流他的全身,一雙鷹眼已經被烈酒熏得血絲滿布,赤紅的如同聞著了血腥味的野獸的瞳孔,釋放著攝人的精光,卻又不同于以前的兇猛邪妄,多了幾分愛憐和疼惜,交纏在深邃眼眸里,定定的望著韶君,似乎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韶君驚叫,剛喊出"突”字,就被他的大手竄上來捂住口鼻,全身上下都被制住,抵靠在地上,百般掙扎也敵不過他牢如鐵箍的手臂和身軀。

這個人,為什么每次都在她快要忘記他那可怕的行徑時,又像惡魔一樣跳出來,刺咧咧的敲打她的神經。

突於不顧她的掙扎,繼續憤怒的低嚷道:"那個臭男人呢早知道他會這樣對你,當時根本就不應該放你走!”

剛才一掃眼仿佛看到那個在夢中出現過千萬次的倩影,定睛望過去,果然是瀟瀟,只見她身著男子的衣袍,探頭探腦的在和室間的走廊踟躇漸進,帶著一臉羞躁不安。他經常往來中原,知道有些變態的尋歡客,喜歡把女人打扮成男子,或把男子裝扮成女人,好滿足他們陰暗齷齪的心理。他一下子就以為她又陷入青樓重操舊業,一股惡氣伴著滿腹心酸痛惜直沖上來。

韶君有些吃驚也有些明白,他以為她在這里賣笑可是他卻那么生氣。從他那熾熱纏綿的眼神中,她看到了一個和以前不太一樣的突於,難道他對自己……

她又羞又怕,不敢再亂動,只能用驚慌閃爍的眼睛怯弱的望著他,哀求他能冷靜下來。

覺察到通過他的手指間隙傳來艱難的呼吸氣流,突於才猛然覺醒,抽回手去,放她自由。

韶君輕輕咳嗽,往后挪挪身子,小心翼翼的問道:"你來洛陽做什么”

突於雖喝多了酒,并沒有醉到可以隨便泄漏機密的地步,言簡意賅的答道:"來此一游。”

韶君心想,堂堂的契丹軍事將領,哪有這閑功夫大老遠的從北方跑到洛陽來玩兒,說了誰相信

逼近歲末,契丹和大周不約而同的休戰,但短暫的冷戰并不代表永久的和平,戰爭并沒有結束,明年一定還會有一場激烈浩大的戰役。突於此時前來,肯定也背負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難道他是來刺殺武則天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大周皇帝一死,國家必定大亂,契丹正好乘虛而入,借勢南下。

她心中一驚,杏眼圓瞪,急迫問道:"你來刺殺皇上”

突於嘿嘿嘿笑了幾聲,然后又抹殺掉唇邊笑意,道:"我就是來刺殺那個老太婆的,你還不快去報官”

他的言語中雖充滿戲謔之意,表情卻是那么正經嚴肅,韶君也搞不清他說得是真是假,俏臉飄起一層陰沉霧靄,武則天哪能那么容易就被他殺掉,突於只能白白送死,罔丟了性命。

她有些焦急。突於曾經是她的克星,是她的惡夢,他屢次想要侮辱她,可是他并沒有真正傷害到她,就算這次也沒有對她施加輕薄,甚至從他剛才的一言一行里,他似乎有些喜歡……有些喜歡她。俗話說"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抿恩愁”,她和突於就算做不了朋友,也不再是又憎恨又討厭的仇人。她不想看到自己認識的人就這么傻乎乎的死掉。

她輕咬著嘴唇,慢吞吞的說道:"皇上豈是你能殺得了的。禁宮森嚴,還有那么多大內高手和侍衛,只怕你還沒近皇上的身,就已經被剁成肉醬了。我們大周國力強盛,軍隊都是威武之師,雖然現在暫時讓你們得了點甜頭,明年我們一定會重整旗鼓,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你還是趕緊回去和你們的人商量商量,趕快投降吧。你們也已經殺了營州刺史,也算是為族人報了仇,何必還要以卵擊石呢。”

舒暢的笑意浮現在突於臉上。以前,她在他面前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只有刺沒有香氣,現在雖然還是那么嘴硬好強,對他卻多了幾分關心。心中有些甜滋滋的,嘴上卻冷然說道:"如果你們大周的文臣武將能有你一半的愛國之心,也就不至于一聞我契丹之名就丟盔棄甲,落荒而逃了。誰把誰打得落花流水,你最好過幾天再看!”

韶君抬眼看他,只覺得他話里有話,就算再追問,他也不會跟她說實情。現在別關心什么國家大事了,先想想自己吧。她和突於坐在妓院里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天,此情景又滑稽可笑又有些滲的慌,感覺實在很不妙。

她從地上立起身,干咳了一聲說道:"那個……你自己小心吧,我對洛陽也不熟,也沒時間給你當導游,沒什么事的話我得走了,我很忙的……”

突於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滿眼溫存的對視著她清澈的眼眸,說道:"瀟瀟,這種骯臟的地方,根本不適合你,也配不上你。不管你……怎么樣了,我知道,你的心還是純潔無暇的,你再多忍幾天……”

一想到這段時間她在妓院里可能受到的侮辱和折磨,突於就好像覺得他自己也受到了同樣的羞辱,憤恨的喝道:"總之,等辦完了事,我要帶你走!”

契丹處于奴隸制社會,在精神和思想上,還沒有受到在中原傳承千年的儒家思想的影響,世風民俗比大唐更開放,男女相好即可結合,所以并不看重女子的貞潔。看到瀟瀟的際遇,突於雖然很不是滋味,也是因憐愛引起,并不把她的過往放在心上,也不覺得那些遭遇是她的過錯。

韶君被他的話震得心臟都簌動起來,又羞赧又尷尬,支晤著不敢說話,幼滑的香腮飛起兩團海棠紅的薄煙,嬌艷無比。心中暗想,這個動不動就兇悍得像頭野豹子的家伙,比起醫館里那些假清高的大夫們可強得太多太多了,性情淳樸,坦蕩止真,果然是個真正的英雄漢子。她又感到有些歉意,讓他誤會就誤會去吧,珍珠閣就算花再大的價錢請她出診,她也不敢來了,等他翻遍整個珍珠閣都找不到她,總會明白的。

突於也被她嬌羞的面容弄得七酥八癢,正想和她稍稍溫存,那些驚恐的,憤怒的,鄙夷的眼睛,那些瀟瀟的眼睛,又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就算強折花枝,花也不會長期留香。雖然瀟瀟柔順的不敢說話,但她心里總還是有些畏懼他。他要的不是她的畏懼,而是她的芳心。

"我還有朋友在這里,我得走了,你、等我!”突於強壓著心中欲望,甩了一句話,逃也似的離開。

韶君怔了幾秒種,也吸了口冷氣,慌慌張張的推門而出,藥箱也不找了,趕緊逃之夭夭。

穿梭在走廊之間,突然,又是一只大手從天而降,不,應該是破門而出。

她又被揪到一間和室之內,難道又是突於撕破剛才的偽裝獸性大發了

呼叫聲從喉嚨轉到口中,瞬間變成了驚喜的歡呼:"元大哥!”

元赫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佝僂著背,絡腮胡子遮住了半張臉,臉色蠟黃,和他平日里滿面的紅光和豪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摸摸胡子,苦笑道:"怎么還是被你一眼就認出來了”

低頭把韶君打量了幾眼,皺眉說道:"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韶君忙把原委道來,也沒忘了告訴他,突於也到洛陽來了。

元赫肅然的點點頭,說道:"我跟蹤他好幾天了,一直沒有機會近身。”

韶君異道:"大哥的武功并不在突於之下,怎么會抓不到他呢”

元赫氣餒的擺頭嘆道:"不是抓不到,而是不能抓。”話說了一半,卻仍不能點破。朝廷機密大事,就是妻子兒女都不能告訴。韶君和他親如兄妹,也是正直坦蕩之人,自然不會向外泄密,但也幫不了他的忙。

韶君不知道元大哥為什么這么苦惱,突然想起剛才和突於的對話,急忙說道:"突於說他是來刺殺皇帝的!你一定要阻止他!”無形中,她用了"阻止”這個詞,她并不希望突於死。

元赫奇怪的瞅了瞅她,哈哈大笑起來,說道:"突於這個小子,什么時候也學會滿嘴大話的騙人了”

他和突於雖然每次碰面都是大打出手,但彼此都很欽佩對方的英雄膽色,暗自惺惺相惜。如果不是政治立場和國家利益不同,他們一定會交上朋友。所以,每次相斗,他們都不愿對對方痛下辣手。就像貓抓老鼠的游戲,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其中樂趣,也只有他二人才能體會。

元赫止住洪亮的笑聲,招呼韶君坐下,突然見韶君腳下一張紙片,上面曲曲拐拐的文字似乎有些熟悉。

他拿起,吃驚的問道:"剛才從你身上掉下來的”

韶君一看,是巧巧畫給她看的鬼畫符,點頭接過來,一定是被元大哥揪進來的時候從袖子里掉出來的。

她見元赫的表情突然起了變化,忙問道:"大哥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

元赫沉聲說道:"這是突厥文字,念作仃怒頗黎,意思是月圓之夜的狼,經常被突厥人起作他們的名字。”

元赫專擅對突厥的情報、探密、刺殺等事宜,會突厥語,識突厥文字,所以一眼就看出這個鬼畫符的含義。

月圓之夜,孤狼爬上山頂,對月嚎嘯,剛嗜過肉腥的狼嘴還滴著腥熱的血液……一想到此景,韶君就渾身打了個哆嗦。爹爹手上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東西,又怎么會與突厥扯上了關系巧巧事件,本來就已經很復雜,現在她的思緒混亂,更加摸不著頭緒了。

她說道:"也就是說,仃怒頗黎,是突厥人的名字。大哥有沒有認識的突厥人叫這個名字”

元赫見多識廣,說不定還能給她帶來一點啟發。

元赫沉目思索片刻,索然答道:"突厥貴族中,沒有叫仃怒頗黎的。”

"不過,有一個人……”元赫眼睛一閃,又想起一個人來。

卷二第14章同仇敵愾

韶君正待他繼續說下去。

元赫卻滿面嚴肅的問道:"妹子又是從哪得來的突厥文”

她略微遲疑,咬牙把父親與武三思的關系、巧巧事件、她的猜測,一股腦全都告訴了元赫。

她和元赫、狄仁杰、張孝儉,在魏州同甘苦,共患難,其友情非一般人可比。元大哥是她信得過的人,讓他知道,也能多一個人幫她出謀劃策。

聞她所言,元赫并不覺得驚訝。王公貴族和商賈因利益結盟,并不是什么希罕事。

他沉思片刻,說道:"我所知道的突厥人中,確實有一個叫仃怒頗黎的。他出身低賤,善經營,是突厥最大的牧業大王,突厥王室、貴族和軍隊多從他那里買馬。我大周每年以絲綢絹布和突厥交易的馬匹,也多出自他的馬場。但是他為人非常低調,和突厥王室除了有生意上的往來,并沒有過多的交往。我雖多次來去突厥,沒有和他打過交道。”

騎兵是大唐軍隊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兵種。騎兵最重要的戰斗物資就是馬匹。唐朝皇帝非常重視騎兵建設,設置國家牧監,專門負責戰馬的牧養和供給,除此之外,也經常用絲綢絹布作為等價交換物,從番邦引進膘肥體壯的馬匹。

自從契丹反唐以來,大周國家牧監的馬匹供應不力,不得不從突厥等國大力購買良種戰馬。突厥在大周和契丹之間左右逢源,不管哪方找他們買馬,都源源供應,趁機大發了一筆戰爭財。但是突厥的牧業大王仃怒頗黎并沒有因此聞名,因為所有的馬匹交易都是通過突厥王室來進行的,他只負責向王室提供馬匹,并沒有直接和外國通商的權力。

聽元赫一說,韶君更是心驚,說道:"也不知道爹爹認識的這個仃怒頗黎是不是就是突厥的牧業大王……”她心里也知道,"是”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這樣,依巧巧所言,父親手上一定有一樣文件,上面有仃怒頗黎的印章。那么這份文件上到底寫的又是什么內容呢

元赫也有些犯難,如果鄭仕崇和武三思僅僅是在國內搞一些動作,跟他的關系不大。但是一旦涉及到勾結番邦等威脅國家安全的大事,他作為皇上的特命內衛,必須嚴厲調查。武氏子侄權勢滔天,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內衛,要想調查武三思的罪證,比登天還難,一不小心還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禍端。雖然,現在引發了巧巧事件,武三思似乎露出了一點狐貍尾巴,但是其中涉及到韶君妹子的父親,他總有些顧忌,不能全力展開手腳。左思右想,也只能如韶君所說,一步一步理清藤蔓,首先要想辦法先把鄭仕崇從這樁危險游戲里摘出去,才能繼續追查,否則投鼠忌器,兩敗俱傷。

兩人相對一陣郁悶。看著韶君若有所思的樣子,元赫安慰道:"也許事情并不是像我們猜測的那樣。令尊,其實還是頗有能力和眼光……”

韶君不解。元赫道:"前些時日,魏王被來俊臣指控謀反,皇上雖然不太相信,但終有些疑心。現在朝堂之上,眾臣都倒向梁王。皇上心思活動,也有意立梁王為皇嗣。令尊既然能夠助梁王成事,想必對日后如何如何全身而退,也早已經有了打算。”

他是武則天的近身內衛,所以比別人多了解一些宮廷內幕。

韶君卻搖頭堅定的說道:"皇上絕對不會傳位給她的侄子。論血緣關系,她和自己的兒女子孫更親近,怎么可能廢了親身兒子,改立外人為太子!”

她知道歷史上的結果,卻不太清楚其中復雜紛繁的內幕。武則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也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元赫寥然笑笑,嘆道:"皇上姓武,太子姓李,這東宮才是真正的外人啊。”

帝王政治,帶著濃厚的"家天下”色彩。徐(李)敬業起兵反武時,"初唐四杰”之一洛賓王為其文藝令,作"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在這篇戰斗檄文中,就寫道"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可見,天下為武姓所有,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情。

元赫談興漸濃,接著說道:"朝堂重臣,不管是投靠梁王還是魏王,算來算去,都是武氏一黨。唯有李昭德和吉項兩位大人,剛正不阿,不屈服于權貴。但是,李大人脾氣過于火爆直拗,屢屢冒犯圣顏,久而久之,只怕會招來殺身之禍。吉大人,雖然也聰明正直,但為人又過于圓滑謹慎,少了李大人那股奮勇直前的勁頭,如果沒有人在一旁協助推手,光憑他一個人的力量,也難以挽回局勢。”

"如今,只剩下狄大人,為官清正,多權謀智慧,進退有術,是我大周不可多得的忠臣良相。只可惜年事已高,又被放為外臣,處處受梁王和魏王排擠。”

說到這里,他憤然擲下酒杯,道:"今年因為戰事頻繁,魏州民眾被獨孤思莊強征入伍,導致田耕荒蕪,顆粒無收。妹子回京師后,魏州連降霜雪,百姓衣不能暖,食無糠谷。狄大人多次向朝廷上書,請求援糧振濟災民。魏王壓制大人的奏折不向圣上稟報。如果不是后來他被來俊臣彈劾,大權旁落,狄大人的危難難以得到解決。”

韶君也感到憤恨不已,武承嗣只有這么點氣量,難怪成不了大事。

聽了元赫對朝廷形勢的分析,她也有些意態闌珊,看來李唐的光復之路還有很長很艱辛的一段路要走。不禁有些心意寥寥,幽幽說道:"父親若肯聽我一言早日抽身,做個尋常百姓比現在不知快樂多少。權力,財富,爭來又有什么用,最后還不都是白骨一堆。”話語間,多少有些消極避世之感。

元赫笑道:"朝黨之爭,自古有之。但是不管朝廷內部如何爭斗,每逢外敵進犯,大家都應該放棄彼此的成見,同仇敵愾,共同抵御外侮。我雖然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但終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窮盡一身綿力,報效國家,就算捐軀赴國難也在所不辭!”

元大哥一席話振耳發匱,韶君大慚,自己一個現代人,在人生態度上反而不如古人積極樂觀。想起上次和柳夫人、無名聯詩時胡亂脫口的幾句,"意氣斷金刃,戎馬馳寂寥,古有逍遙意,今無蝶夢繞”,似乎更符合今天的心境。莊子的逍遙游,喜愛者都會誦背,可是誰又能真正達到莊生的逍遙之游莊生不知身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身,可是誰又能如他一般夢里夢外皆是超然灑脫縱有避世之想,了斷刀刃,在無邊的寂寞惆悵里,心中所想的仍然是輝煌歲月中的戎馬人生。遂心中豪情縱生,與元赫碰杯道:"聽大哥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不趁壯志不復生!”

元赫素喜她大方不拘小節,又覺得她的話文辭優雅,意境豪邁,哈哈大笑一干而盡。此時,胸中郁氣才完全得以宣泄,遂把突於之事向她道來。

突於此次來中原,確實蹊蹺的很。不見他與京中達官貴人有什么暗中接觸之舉,只和一個叫小林之江的扶桑武士整日廝混。元赫暗中調查了小林之江的所有背景資料,卻并沒有找到有價值的信息。他只知道小林之江曾師從中原的武術大師曹師道,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曹師道是道士,已經去世。當年的師兄弟也不知道他學成出師后都在做些什么。幾年前來到洛陽,身份近乎"無業游民”,經歷、背景一片空白。

突於雖然懷疑他背后有金主指示,卻不敢擅動,唯恐打草驚蛇。突於已經很難對付,小林之江卻更神秘莫測。元赫安排手下侍衛嚴密監視,幾乎將珍珠閣團團圍住,突於出來后,可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小林之江出現,最后忍無可忍破門而入,他竟然早就不在和室里了。侍衛們叫屈,都說自己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可是大活人還是不翼而飛了。就連擅長跟蹤術的元赫,都多次被小林之江輕松甩掉。幾次暗中抗衡,元赫都敗下陣。

這里是京師重地,又近歲末,元赫不清楚背后的金主是何許人,因此不敢興師動眾的捉拿他們兩人,一旦把事情鬧大,不知道又要橫生出多少枝節來。然后他們又想出重金雇傭妓坊女子為之探聽,卻找不到有智有勇又可信之人。

元赫還從來沒受到這么大的挫折,難免焦躁不安。

韶君也跟著長吁短嘆,覺得事情實在棘手的很。突然想起,突於曾跟她說過,等他辦完事就要把她帶走。回想起他當時說這話的神情,他的事可能已經快要辦完,他也快要離開洛陽了。到那時,元大哥想要對付他們就更難了。

她心中一急,忙說道:"大哥我可以幫你!”

元赫詫異詢問原委。

她臉一紅,把突於對自己的誤解和說過的話都告訴了元赫。

元赫恍然大悟,仍猶豫不決。利用妹子去探聽消息,實在不是英雄所為。可是總比束手束腳的像只發不出威的困獸要強些。出此下策,也只能是無奈之舉,姑且一試。

韶君微嘆了口氣,利用突於,確實有些愧疚,但是兩國交兵不是玩笑,一方贏了,另一方就要承受巨大的苦難。她已把自己看作大唐人,不管怎樣,必須站在自己的國家這邊。

于是就具體事宜和行動計劃,兩人又商量了半天,才各自散去。

冬天的夜色總是來得很早,定陶坊卻依然亮若白晝,華燈初上,燈紅酒綠,嬌聲俏語伴著濃烈的脂粉香,在寒冷的空氣里到處游蕩,仿佛春天般的溫暖。

韶君長吁了口氣,靠在車上。只聽見陳龍駕著馬車,"得兒駕”"得兒駕”的奔跑在坊間。車外漸漸歸于寂靜,再沒有燈火透過窗戶暈染進來,她知道,現在已經離開定陶坊,到了居民坊間。

一陣慌忙急促的馬蹄聲從來路響起,和他們的車相對而來。

忽然車身好像被重物狠狠的砸了一下,韶君被突如其來的外力撞向車壁。

陳龍也輕喝了一聲,幾匹馬都嘶鳴起來,只覺得馬蹄亂蹦。

韶君扶住身子,打起車簾,驚問道:"怎么回事”

只見陳龍一手揪住馬韁不放,一手橫腰抱住一個人的身子,叫道:"這位老爺從馬上摔下來了!”

難得他臂力過人,竟然穩穩的把馬背上跌落下來的人一把抱住。

黑暗之中,透著點點光亮,借著這點亮光,韶君探身過去,輕叫道:"煒兄!”

李煒衣飾零亂,華服被刺破了好幾道深深的口子,隱隱有血跡滲出。看到韶君,眼睛里閃出一絲亮光,微弱的沖她一笑。

她急忙讓陳龍把他放進車里,陳龍快馬加鞭,一會兒就駛到醫館。

韶君手忙腳亂的找到創藥,邊給他敷上,邊問道:"煒兄這是怎么了”

李煒喘著氣,說道:"一點劍傷,不礙事,但是我中了他們的迷魂散,只怕還要幾個時辰才能解。”

韶君一愣,她學的都是正統醫術,"迷魂散”可能是一種旁門左道的藥物,她沒有聽說過。這時才仔細觀察李煒的神情,只見他似乎正在努力的控制藥效發作,眼神雖然漸漸迷失紛亂,仍不時射出清醒的光芒,臉上竟然淌下汗來,痛苦之色昭顯無疑。

韶君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一遍遍的給他擦拭汗漬。

陳龍匆匆跑進來,急促說道:"好像有人騎著馬亂哄哄的跑過來了!”

陳煒臉色一沉,掙扎躍起,道:"他們一定是追著我過來的,趕快離開這里!”

陳龍和韶君攙扶著他,踉蹌著朝后門走去,陳龍只得又把剛剛安置好的馬車套上。

韶君向李煒道:"我們送你回王府。”

李煒忙止住他,低聲附耳向她說道:"不可,我若在京師出了意外,家父一定會在嶺南舉事。府上多家父的死士,最是沉不住氣,我這個樣子回去,只怕會生出亂子來。有一個地方,他們一定找不到……”

韶君的心也跟著緊張的跳起來,沒想到李煒連這些私密事件都告訴了她。她還不知道李煒所中的"迷魂散”已經開始發作,神經已經有些麻痹,所以才會不自覺的說出這些話來。

陳龍駕著馬,朝李煒所說的地方急奔去。

一刻功夫,便到一個路口上。

韶君吩咐陳龍快駕車把追兵引開,她扶著李煒朝一個院落疾步奔去。

荒蕪的院落,兩層木構小樓,朱紅大門已經是斑駁陸離,年久失修,門上的大鎖結了厚厚的一層銹。

韶君看著鎖正為難,李煒牽著她朝圍墻根走去,摟住她的腰身,輕輕點地而起,她便和李煒躍至院內。

院內雜草叢生,小樓在微弱慘白的夜色下,煢煢孑立,恍如異世鬼屋。韶君頓覺驚悚恐怖,身上都冒出了冷汗,吶吶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李煒尚自癡癡的摟著她不知撒手,聽到她的問話,才猛地跳開兩米遠,說道:"這是我姑姑柔嘉公主的別院。”

"公主的府第怎么這么破敗”

"她十年前就……自殺了,死前被剝奪了公主爵位。我們遵她臨終囑咐,不能擅動這里的一草一木。”

韶君感慨萬分,不是每個公主都像高陽和太平那么幸運的。

推開搖搖欲墜的門,里面黑漆漆一片。借著慘淡的星光,看到地上狼藉成一片,桌椅匍匐在地上,輕紗已經破落成了一條條碎布。

他們略微撿了一個干凈點的地方坐下。

李煒輕輕平復著呼吸,帶著歉意朝韶君說道:"我中了迷魂散,兩個時辰之內不能與你說話,否則……”他的臉色竟然有些不自然起來。迷魂散是一種迷惑心智的藥物,中招的人會對別人的問話有問有答。他真怕管不住自己,對君弟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韶君本來還想和他聊聊天,聽他這么一說,趕緊把嘴巴閉上,還是讓他安安靜靜的逼毒療傷吧。

李煒閉上眼睛,盤膝而坐,均勻的呼吸著,不再說話。

萬籟俱靜,只聽見他們兩人深深淺淺的呼吸聲。

越寂靜的時候,越容易聽到一些細微的動靜。

韶君感官敏銳,總覺得這個屋子里除了他們,還有第三個人的呼吸聲,仔細一聽,卻又好像是輕風微拂的聲音。她心中害怕,渾身都不自在,想跟李煒說話,一看見他閉眼專注的神態,就怕自己一說話,惹得他"走火入魔”了。

她就這樣疑神疑鬼的,坐臥不安,暗暗盼望著白天快點到來。

可是,突然一聲幽幽的嘆氣聲,實實在在的在她耳邊響起,心理接近崩潰的她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一頭扎到李煒的懷里。

卷二第15章殘樓魅影

李煒正在閉目養神,突然一團柔軟的身子撲到自己懷中,定睛一看,原來是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的韶君,正緊緊的抓著他的胳膊,深深的把頭埋到他懷里,顫聲叫著"有鬼!有鬼!”

他被韶君像藤蘿一樣七手八腳的纏住,觸到她柔軟的身軀,嗅著她身上隱約散發的幽香,不禁心神一蕩,全身就像灌了甜糯米酒一樣,所到之處都甘甜無比,生生的浸漬到骨髓中,勾起萬千個小蟲子,輕噬起來,酥癢不止。他心中暗嘆,君弟怎么這么膽小,真像個女人,柔若無骨,馥若芷蘭。

他迷迷糊糊的,把她真個當成了女子,心中頓時涌現出千般愛意,一手輕撫上她的肩背,一手款款握住她的纖細柔夷,柔柔致致的勸慰著,讓她安靜下來,再仔細聽聽動靜。

這一刻,小樓又靜謐下來,什么微風聲,嘆氣聲,統統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小樓里,本來就只有她和李煒二人。

難道是因為周遭太安靜,自己產生了幻聽可是剛才那一聲幽幽的嘆息確實是價真貨實的出現在耳邊啊。那聲音,既不是她的,也不是煒的。

韶君收起胡亂猜測的心思,激烈跳動著的心漸漸恢復正常,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像個八爪魚一樣盤著李煒的胳膊,整張臉都蹭到了他胸前,而煒的手也搭在她背上,他鼻孔里冒出來的熱氣透過棉衣都鉆到了她的脖子里。她頓時紅了臉,慌忙從他懷里抽身而出。

李煒只覺得胸前一空,韶君已經退避到一旁。他的臉也唰的紅成了大燈籠,想起剛才荒唐的心思和舉動就羞愧的要死。

還是韶君大方些,對剛才兩人的曖昧舉動不太放在心上,撫著心口,幽默的說道:"還好你沒事,沒被鬼嚇著,倒被我給嚇死了,那才叫冤呢。”

李煒微笑著說道:"心正自不怕邪祟侵犯,何懼之有”

韶君嘟起嘴,有些不服氣,他自持一身正氣,不怕鬼神,難道她就心眼歪邪了要是能讓他看幾部驚悚片,再到這種陰森可怖的鬼樓里體驗一下心靈備受煎熬的感受,那才好玩呢。韶君打量著他一本正經的沉穩面容,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李煒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向她拋去探詢的目光。

韶君神秘兮兮的說道:"你聽說過畫皮的故事沒有啊”

李成器說得沒錯,她一旦從危險的境地脫身,不再需要別人的保護,就像一條搖頭擺尾的魚,開開心心的躍至河川暢快的游了起來。她也不想想自己被一聲嘆息都嚇得要死,轉身就忘了剛才的驚嚇,大搖大擺的給別人講起鬼故事來了。

正細聲細氣的講到關鍵之處,一陣寒風吹來,屋內低垂著的輕紗都隨風擺起來。

韶君打了一個寒戰,一絲涼意爬上后背,不禁縮了縮身子,低頭之間,看到對面倒地的桌子一角,似乎壓了一張寬大的雪白的紙,隨著寒風一展一卷……

她心中發冷,不由自主的呆呆的望過去。

一副畫。

一位黛眉朱唇的貴族美女正躺在畫上微笑,帶著淡淡的哀傷和淡淡的凄美。

風襲過,美女翩翩然幾乎從紙上躍出。

紅唇之間竟然勾起一縷媚人的笑容,如鬼如魅,如畫皮……

恐懼到了極點,原來是這種感覺,想喊,聲音已經癱軟在喉嚨里,不去看,眼睛卻無力挪開。只能任由眼前恐怖的景象漸漸吞噬著身軀和靈魂。

李煒正等著她講下文,卻發現她兩眼直勾勾的盯著前方,呆若木偶。

他拿手輕輕碰了一下她。

頃刻,她像突然得到了釋放,又一頭扎進李煒的懷里,帶著哭腔驚恐的說道:"女鬼……”

李煒也看到了畫,神色大異,忙把她扶起來,說道:"不是女鬼,是我姑姑的畫像!”

言罷,急奔過去,把畫紙從桌腳取出來。

韶君的臉已經紅成了熟透的西紅柿,慚愧的要命,不停的罵自己真是個膽小鬼。還好夜色陰暗不明,李煒也看得不是很清楚。

"柔嘉公主長得真美。”韶君欣賞著畫卷,由衷的贊美道。

不但美,而且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清醇純真的眉目,與她認識的一個人非常相似,可是,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李煒也露出激動的神情。姑姑死去十年,沒想到在這里又重見她的畫像。她的純真善良,她的嬌羞柔弱,她對侄子們溫柔的關愛呵護,一幕幕已流逝的美好歲月,如一幅幅畫卷出現在他腦海中。

突然,他的眉頭又凝結起來,滿目肅然的對韶君說道:"姑姑的畫像,早在十年前,她仙逝之后,就已經作為祭品全部燒毀,怎么還會留了一副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韶君被柔嘉公主的美色深深吸引,又是喜歡又是羨慕,心想,如果誰能給我畫一副這么漂亮的畫兒,該多好。

她如癡如醉的端詳著美麗的畫中人,隨口說道:"也許是公主在天有靈,知道我們今天要來看她,特意捎給我們的。”

怪力亂神等等神秘的自然現象,就是現代科學有時候也難以解釋。

李煒不這么想,但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說服自己。

剛剛說到"在天有靈”,就聽見頭上的懸梁上"叮咚”一聲響,一連串水珠"滴答”"滴答”的滴下來。

韶君剛剛放松的神經又緊繃起來,還好她已經被嚇了兩次,恐懼之心已經有所減弱,壯起膽朝懸梁望去。懸梁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滴下來的,不是水,而是酒,還散發著淺淡的酒香氣。

李煒踏步走到屋子中央,仰頭朗聲叫道:"閣下,房上風緊,請下來說話。”

從懸梁上傳來翻轉之聲,一個低沉的聲音昏昏噩噩的含混道:"誰在打擾老夫清夢”

這個人似乎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還帶著些許醉意,傲然說道:"念你們不知就里,趕快給我滾吧,滾得遠遠的,不要來打擾我的阿萱!”

李煒大聲喝道:"大膽!公主的名諱豈是你能亂叫的!”

韶君這才知道,柔嘉公主的閨名叫"阿萱”。

懸梁上的人顯然被激怒了,咬牙切齒的嘿嘿笑起來。

一個黑影從梁上一躍而起,在空中展轉飛移。一時間,房間四壁都傳來他狂妄放肆的笑聲。

韶君展目四望,這團黑影飛走奇快,龍行蛇步,轉瞬間,已從空中消失。韶君大駭,這個人的功夫似乎遠遠在李成器、元赫等人之上。

李煒拔出劍來,一手拉住韶君。兩手相握,都滲出汗漬。

"嗤拉”一聲,屋里亮起燭光。黑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從懸梁上飛下來,昂首站在他們面前,手中拿著火石,嘿嘿笑著,眼里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此人一看就是習武之人,骨骼矯健,雙目炯然有神。

和這個黑影對上了面,韶君禁不住"啊”的輕呼了一聲,馬上又意識到自己失禮,趕快止住驚訝之意。

她雖然嘴上不再驚呼,心里仍然駭然不止。這個人,相貌竟然如此丑陋怪異,整張臉像被燒傷過,疤痕縱橫交錯,像是一條條肉紅色的蚯蚓在臉上蠕動爬行,簡直和雨果筆下的鐘樓怪人有得一比,看了真是令人作嘔。

李煒也被這人的奇丑相貌驚住,這個人跟他心中所想到的那個人完全不符,于是朝黑影拱手客氣的說道:"閣下,這里是在下姑母的舊居,不便外人久住,望閣下早日離去。”

黑影傲慢的瞥了他一眼,猶如長者一般威嚴的問道:"你是阿萱的侄子你叫什么名字”

說完,又似自言自語道:"阿萱的侄子都這么大了……”

李煒聽他一口一個"阿萱”,頓生怒火,雖然不悅,但仍然客氣的答道:"在下少安王李煒,柔嘉公主同母胞兄李千年之子。”

黑影凝目直射向他,問道:"你中了幻心術”

韶君和李煒都是一愣,李煒所中藥物明明是迷魂散,為何這個黑影說是幻心術

黑影似乎看到了他們心中的疑惑,輕蔑的哼了一聲,說道:"幻心術以藥物麻痹人的心智,再由幻心術士用幻語操縱,使人完全喪失常性,這時候,不管問他什么問題,他都會如實回答。小子,算你走運!只要兩個時辰之內,給你下蠱的幻心術士找不到你,你體內殘存的藥物便會失效,不需醫治而自動得解。”

韶君和李煒驚喜的對視而笑。原來,解幻心術這么簡單。

李煒也消除了疑竇。他原以為,只要中了迷魂散,就會完全喪失心智被人擺布。可是,剛才和韶君說了那么多話,除了偶爾會神智迷糊一下,大部分時間,他的頭腦還都是很清醒的。原來,想讓他的心神完全迷亂,還需要術士的操縱。看來他們竭力擺脫追兵是很明智的。

黑影又朝韶君詭異的眨著眼睛說道:"在這兩個時辰之內,你若問他問題,他的心神如果抵抗不住,也會乖乖做答。你有什么難解的心結,還不快趁此機會好好問問他”

說完,又快活的嘻嘻笑起來,仿佛想到了什么開心的事。

韶君被他詭異的眼神和笑聲弄得頭皮發麻,心中很是不安。這個人,忽喜忽怒的,真像個瘋子。自己哪有什么話要問李煒,又不是在現代,如果在現代碰到這樣的事情,找他問問銀行卡密碼什么的還差不多。

李煒的臉又紅了,心砰砰的激烈跳動。這個人,真是多事。如果君弟問他是否喜歡她,他該怎么回答一想到此,似乎又心猿意馬起來,額頭漸漸滲出汗絲。

他又慚又惱,不由得對黑影不再客氣,厲聲喝道:"閣下,此地不容外人玷污,請您速速離開!否則,別怪在下不客氣!”

韶君急忙制止他,說道:"煒,這位前輩可能和柔嘉公主是舊日相識,也許他是來憑吊公主的,我們請他在這住一晚好嗎”

看著氣氛又不友好起來,她心中著急,覺得李煒此舉實在不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黑影的武功了得,他們應該和他套套近乎,搞搞關系,待會兒如果追兵找到這里,他們還能多個幫手。

黑影全身的骨骼都發出"咯咯”的移動錯位之聲,好像已經憤怒到了極點,眼睛里冒出血紅色的猙獰兇光,臉上一條條惡心的"蚯蚓”不停的抽搐著,嘴里憤怒的咆哮道:"十年前,你們就拆散了我和阿萱,今天你們還想把我從她身邊趕走!是你!是你!就是你們!”

他像沖出牢籠的野獸,徹底發狂,閃電一般欺身過來,指著李煒和韶君的鼻子,像厲鬼一樣叫罵,眼睛里熊熊燃燒著的光芒已經慢慢渙散,空洞,大異于常人。

韶君又驚又怕,這個人看來真是瘋了,已經喪失了理智。

李煒舉劍抵住他,臉上也是陡然變色,怒道:"獨孤致庸!果然是你!你毀我姑姑清白,逼她含冤自殺,今日我便要殺了你,為姑姑報仇!”

獨孤致庸!這四個字,就像平地炸起了一聲驚雷,韶君和黑影都被震住了一瞬間。

黑影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獨孤致庸,這個名字,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叫過他了。現在的他,不再是當年那個一襲白衫騎馬過市,引得繡樓錦閣的姑娘們個個芳心暗許的輕狂少年。現在的他,是個酒鬼,是個整日醉生夢死的懦夫。

韶君的眼里也閃爍起亮晶晶的光芒,有詫異,有驚訝,有好奇,還有一點驚喜。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獨孤致庸

這就是元大哥的舊日朋友獨孤致庸這就是被李成器鄙夷不屑的輕薄浪子獨孤致庸

那日,李成器和突於比劍險勝,把她從突於手中救下。后來,元赫便說,李成器的劍術和他的一位舊友十分相似。在她的好奇之心的追問下,引出了獨孤致庸的故事。

李成器的話猶在耳邊。

獨孤致庸,關隴世家子,游俠兒,以劍術聞名四方……

憑借相貌和手段,引誘了一位皇室公主,公主羞憤自殺……

可是,眼前的人,喜怒無常,丑陋無比,怎么會是那俊美瀟灑的獨孤少俠

這樣的面孔,美麗的公主又怎么會喜歡

從他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可以看出來,他是那么熱愛公主,公主又為何會羞憤自殺

一個個疑問像繽紛的肥皂泡紛紛擠出來,塞滿韶君的腦海。

李煒和獨孤致庸已經撕喊著舉劍打了起來。

一個,要為受辱的姑姑報仇。

一個,已被世俗的詆毀和誤解刺激的大失常性。

看著兩人歇斯底里的舉動,韶君心急如焚,大呼住手,兩人沖耳不聞,周身都彌漫著騰騰殺氣。

李煒明顯不是獨孤致庸的對手,加上又負了傷,不一會兒就被逼至死角。獨孤致庸已經不按劍法招術,瘋狂的掄劍就砍,李煒舉劍力擋,漸無招架之力。

又是一劍,從獨孤致庸手上劈下來。

韶君駭然,一道電光火石從腦海中迅速的一閃而過,急忙撿起地上的畫像,飛奔過去,只身擋在李煒前面,雙手猛然抖開畫像,叫道:"獨孤前輩、看在公主和你兒子的份上!”

強大的劍氣猶如離弦之劍,直直的向她的腦門劈下來。

突然又像急劇旋轉的漩渦,猛然打了個方向,砰的彈了開去。

獨孤致庸只覺得頭頂打了個焦雷,劍從手心無力的滑落下去。

他的眼里又冒出歡喜的火苗,喃喃自語道:"兒子,我的兒子,我已經有六年沒有見過我的兒子……”

韶君精疲力竭,一坐到地上,仿佛剛剛從鬼門關里打了個轉回來,身上大汗淋漓,心臟激烈的跳個不停。她暗暗興慶自己賭對了,腦袋里已經哄哄糟糟亂成了一片,對獨孤致庸所說的六年沒有見過兒子還沒來得及細想。

她露出慘白的微笑,柔聲對獨孤致庸說道:"獨孤前輩,他長得很漂亮,很像公主,他現在很好,生活的很幸福很快樂,他的兄弟們都很愛護他,太子也把他當親身兒子一樣寵愛,煒兄也很喜歡他,把他當作自己的堂弟一樣看待。”

卷二第16章喜怒無常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獨孤致庸咧開大嘴自豪的笑起來,小心翼翼的環起一雙大手捧成一個圓,好像他手里正抱著一個嬌嫩的小嬰兒。

他那張疤痕滿布的臉,抖動著歡喜的神采,眼里不再迷亂,閃現出興奮的光芒,就像一個剛剛做了父親的人,渾身細胞都充滿了喜悅和驕傲,一會兒對李煒講,一會兒對韶君說。

韶君不再覺得他那張丑陋的臉有多么可怕,反而感到一陣心酸,一陣可憐。

她輕輕搭上獨孤致庸的手腕,一邊笑意柔柔的跟他說話,一邊不動聲色的向他的脈搏摸去。

"是啊,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愛的孩子,等他長大了,一定會像公主那么善良,像您,那么、那么優秀。”

還好,還有的救。她抽回手去,心中頓覺欣慰。

李煒摸著自己的手,虎口還隱隱有些發痛發麻。剛才若不是君弟不顧自身安危,只身擋在他前面,他早已做了獨孤致庸的劍下之鬼。沒想到膽小柔弱的君弟竟然爆發出這么大的膽色,更沒想到她在千鈞一發之際,還能生出這般機敏急智。這樣的君弟,猶如一抹明媚動人的亮色,全然毫不保留的傾撒到他的心田,他的理智終于被感情完全擊敗,潰不成軍,墮落就墮落好了,他喜愛君弟,縱她是個男子,他也愛她,不止是愛,更多了幾分敬意。

可是君弟又如何知道那樁隱秘事件的呢當年,他的姑姑柔嘉公主和浪蕩游俠私通一事在宮闈中鬧得沸沸揚揚,公主拒絕了皇上的賜婚,未婚產子,內廷女官奉命勒死"孽種”,逼公主嫁。他的父親李千年是公主的一母胞兄,兄妹二人自小感情深厚,父親禁不住公主苦苦哀求,只得想辦法為她保住這個孩子。正好太子李旦有一個小妾在生子中難產,母親和孩子都未能幸免,小妾難產死去,孩子一出生就停止呼吸成了死嬰。于是李千年和李旦密謀,偷偷調換了兩個嬰孩。公主的私生子,瞞天過海成了太子李旦的兒子,成了李氏皇子中的一員。策劃參與當年那樁偷換事件的人,只有李旦、李千年和公主的貼身婢女。婢女在公主死后也自殺殉主。現在這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唯有他的父親李千年、堂叔父李旦和他三人,就連堂弟李成器也不知道。君弟剛才那些話,竟似乎全部了解當年的內情,她究竟是從何而知的

李煒拉住韶君的衣袖,向她投去詢問的目光。

韶君把唇附上他的耳邊,掩手低聲說道:"他的神智有些不清,千萬不要再說要把他和公主分開的話。”

溫熱的話語如晚風簌簌吹過,癢癢的,香甜入耳,李煒不由自主的握住她的手。

韶君已經熟知他和陳晟不同常人的"愛好”,對他親昵的舉動不以為意。

兩人牽手手坐下,耐著性子附和著獨孤致庸的話,像哄小孩一樣哄著他開心。

昏黃晦暗的燭光飄搖閃爍,獨孤致庸在微弱的光線里,時而狂喜奔走,時而喃喃自語,時而靜坐,癡癡的看著柔嘉公主的畫像兀自發呆。

"你怎么知道他和公主有個兒子”李煒趁獨孤致庸正呆呆的坐在一旁自顧看著畫像,對韶君低聲問道。

韶君正全神貫注的觀察獨孤致庸的神態變化,只見他渙散的眼神漸漸收攏,變得清晰,間歇性的精神失常得到發泄,快要恢復清醒了。

她正發愁如何應對恢復正常后的獨孤致庸,怎么避免再次刺激他的神經,被李煒一問,心中倒有了個主意。于是,微微一笑,也壓低聲音說道:"可能是公主顯靈了吧,冥冥中給我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

這當然是玩笑話,要跟李煒解釋清楚,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完的。根源還是起自那天她去宋王府給隆范看病,乖巧文秀的小隆范,和幾個兄弟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個性容貌卻相差實在太大了,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今天在這里看到柔嘉公主的畫像,剛才又被獨孤致庸的瘋狂舉動逼出急智,一切疑問都迎刃而解。話說回來,應該感謝遺傳學,隆范的眉眼完全是柔嘉公主的再版。

現在想來,給她帶來極大震驚的不是隆范的身世,而是一向懦弱無能,以低調的面目示人的太子李旦。以李旦的膽小怕事,怎么敢收留別人的私生子,還大模大樣的當成自己的兒子來養秘密一旦暴露,他就犯了欺君之罪,輕則被廢為庶人,重則全家都要受牽連查處。可是他還是那么做了,而且十年來沒有造成一絲差錯,他所有的兒子女兒都被他完好無損的保護著,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在險惡叢生的宮廷里,既能明哲保身,又能在關鍵時刻對他人出手相救,這需要多大的智慧和膽量!

細細算起來,他收養的隆范,在血緣關系上,是吳王恪的外孫。據野史記載,吳王恪是唐太宗最喜歡的兒子,本有意立他為太子,無奈是庶出,而且是前朝隋煬帝的外孫,終不能立。唐高宗即位后,長孫無忌為了維護親外甥的政權穩定,將吳王毒殺。可見,吳王確實是一股不容小覷的政治勢力。

李旦收養了吳王的外孫,視如己出,吳王的后人能不感激零涕嗎就算是個人情,也會想辦法還給他。李旦此舉,雖有些冒險卻能帶來豐富的政治收益。

韶君隱隱感覺,李旦這個人,絕對不像歷史上說的那樣軟弱無能,而是一個有著大智慧的人。如果李成器知道自己一貫瞧不起的父親竟然是個有勇有謀、大智若愚的人,他會怎么想呢一定驚訝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吧。

一縷淺笑浮上她的唇角,附過身去正要和李煒說話。

剛剛安靜下來的獨孤致庸,突然挺身撲襲過來,一把抓住李煒,在他身上點了幾下,隨手就把他扔到黑暗的一角。

韶君驚道:"您要干什么”轉身去拉李煒,后背一股涼風襲來,身子已經被獨孤致庸牢牢擒住,舉到半空,隨著他的身影竄動,兩人來到屋外的院中。

獨孤致庸雙目虎虎放光,看樣子已經頭腦清醒,恢復了神智,說道:"你是他的妻子還是情人”

韶君俏臉一紅,他怎么就看出她是女子了她茫然不知其意,看到他的目光意指屋內,才知道他指的是李煒。

她連忙搖頭。

獨孤致庸把劍扔到她腳下,斷然說道:"我不殺女人,你自己了斷吧!”

"什么”韶君失聲叫道。他又抽什么瘋,竟然要逼她自殺!

他眼中精光逼視過來,說道:"我不殺阿萱的親人,你既然既不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情人,我也不需要有什么顧忌,你自己了斷吧!”

這是什么強盜邏輯他一臉嚴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韶君又氣又怕,瞟著屋內,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獨孤致庸不耐煩的說道:"別看了!他已經被我點住穴脈,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身體想動都動不了!”

韶君心中暗暗叫苦,碰到這個瘋瘋癲癲、喜怒無常又不講道理的家伙,她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

她強咽了一口水,說道:"前輩,您想要我死,比掐死一只螞蟻都容易,您總得給我個理由吧,讓我死也死的瞑目啊。”

獨孤致庸想想,覺得她說得也對,于是說道:"隆范是我的兒子,不是太子的親生子,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得死!”

韶君心中一驚,他竟然知道隆范是他的兒子。原來,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

她眼光流轉,計上心來,微笑著慢慢悠悠的說道:"前輩,你一定很想你的兒子吧,想他在你的膝下承歡,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個時辰都好吧,可惜啊……”

他被戳中心事,恍惚著怔住,猛然醒過來,惡聲問道:"可惜什么”

韶君不理他,問道:"隆范的生日是臘月二十四,對吧”

獨孤致庸驚訝的望著她,道:"你、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隆范是我的小友,視我為親姐,他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他真是一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孩子,你看到他一定會喜歡的。”她微笑著說道。

他眼里露出激動的神情,他已經有六年沒有見過隆范,他一定長得更高更結實了……

"可惜他根本就不認識你,根本就不知道世上還有你這么個父親。還好他不知道,要不然,就是他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恥辱和噩夢了。”她冷冷的挑釁道。

他果然勃然大怒,喝道:"我怎么了”

她嘖著舌頭,搖頭嘆道:"看看你自己!滿身酒氣,頹廢不堪,動不動就大發脾氣,以為自己有點蠻力氣就了不起了,不是點這個的穴,就是逼那個自殺!哪還有一點大俠風范哪還有一點當父親的樣子公主地下有知,也不會希望看到現在的你!等我死了,一定要去跟公主說說!”

獨孤致庸被她一頓罵,開始還呼呼的冒著火氣,眼露兇光,慢慢的,眼里的兇光熄滅了,變成了痛苦悲哀之色,整個人也像縮了水,矮了一圈。

韶君心中不忍,這個人好歹還是曾經名震四方的一代游俠啊,他和柔嘉公主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一段生離死別的故事呢她雖然很想知道,卻不忍心再去探究,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只有把握住現在和未來,讓悲劇不再重演,讓曾經被陰影籠罩的人們都走出陰暗的過去,開懷迎接燦爛的朝陽。

她放緩放柔語氣,說道:"前輩,您是一代大俠,是隆范一想起來就會感到自豪的父親,而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獨孤致庸喃喃自語,惶惶然,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韶君糾住他顫抖著的身子,柔聲道:"總有辦法的,您要相信您自己、相信我!”

"你”他呆呆的問道。

"前輩,如果我說,我可以保證讓你以煥然一新的面目見到隆范,讓你在他心中留下一個永遠美好的印象,你愿意嗎”

他點頭不止。

"那好,那就要請您配合我,配合我對您的治療。您必須按我說得去做,可以嗎"

他有些不明白。他把他的精神障礙看成是上天給他的懲罰,不以為是病,所以也從來沒請人給他醫治過。

但他還是點頭應允。韶君剛才的話就像心理療程一樣,讓他開始敢于面對自己,不再逃避人生。

"首先,您不要再飲酒了,然后,您得跟我走,跟我回醫館接受治療。”韶君堅定的說道。對獨孤致庸必須用針灸療程,但她還沒有學過針灸,只能讓醫館的其他大夫給他治病。

"不能喝酒”獨孤致庸有些猶豫,還是勉強點頭答應了。

韶君長嘆了一口氣,終于把這個喜怒無常的家伙制住了。

"小女娃,如果你真能做到你的承諾,我可以答應為你做三件事情。”獨孤致庸又恢復了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韶君笑笑,說道:"好啊,我很幸運,是不是能讓聞名遐邇的獨孤大俠為我做事,這可是別人一輩子都盼不來的!”對付獨孤致庸的間歇性精神病,光進行針灸和藥物治療是不夠的,還要在精神上鼓勵他、暗示他,讓他在心理上不再消沉。

獨孤致庸被她夸了幾句大俠,心花怒放,高興的不得了。

韶君想起剛才他問她是李煒的妻子還是情人,不禁有些好奇,問道:"前輩,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女子呢”她這一身打扮,雌雄莫辨,在外行走,十有八九都被別人看成長的秀氣些的男孩子,可是獨孤致庸一眼就看出她的女兒身,她得好好問問,看看是不是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好,露了馬腳。

獨孤致庸哼了一聲,道:"老夫這輩子閱人無數,最擅長觀人面目,度其性別。又不是李煒那個呆子,美色當前,還看不出來。阿萱的侄子怎么傻得像個呆頭鵝這個傻小子怎么配做阿萱的侄子不妥、不妥。”

他邊皺眉,邊搖頭晃腦的說著不妥。

韶君噗哧笑了,他先前發起狂來,像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歐陽峰,這會兒又像腦子缺根弦的老頑童,真是有趣的很。

獨孤致庸擺出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望著她說道:"小女娃,這個傻小子可配不上你,又呆又古板,和他在一起一點情趣都沒有,你可千萬不要嫁給他!雖然他是阿萱的侄子,我也不能幫著他說話啊。”

韶君又好氣又好笑,他可真是為老不尊,年紀一大把了,還這么輕狂不羈,當著女孩子的面說什么嫁不嫁的,要是別的女子早就羞死了。

"我有個徒弟,很聰明,很不錯,我覺得你們倒是配得很、配得很……”獨孤致庸探著一張丑臉在韶君面前晃來晃去,一個勁兒的推銷他那個好幾年都沒見過的徒弟。

韶君哭笑不得,打趣道:"前輩,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好幾年都沒見過了,誰知道他現在是阿貓還是阿狗,長得有多難看還敢介紹給我,是不是沒人要的啊”

獨孤致庸急了,忙說道:"至少幾年前,他還長得很不錯!也就比我年輕的時候差一點點吧,還是很不錯的……”

韶君剛想大笑,又抿嘴止住,好奇的瞅了他一眼,大感同情,他年輕的時候一定長得很帥,可惜,現在成了這樣一副鬼樣子。

她不好意思的輕聲問道:"前輩,你的臉怎么變成這樣了”

獨孤致庸一愣,說道:"這是你要求我做的第一件事嗎”

說完,就把手緩緩伸到臉上,像變戲法一樣,取下了一塊面皮。

卷二第17章螳螂捕蟬

韶君微微驚愕,目不轉睛。

面具下,儼然一張飄逸清減的面孔。

凝眸處,是無邊的清矍和滄桑,零星流動著幾分狂放,幾分自嘲,幾分驕傲,幾分悲涼。

眼角細致的皺紋,如小刀鐫刻的涓涓細流,于無聲處述說著他這些年的悲歡離合。

"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什么還要戴一個假面孔呢”她輕問道。

"我的人,我的心,都只屬于阿萱一人,只要她看到便足夠了。美、丑,跟他人有什么關系。”淡淡的答著,又覆上丑陋的面具。每當他念到"阿萱”時,言語間充滿柔情,眼里閃現出異樣的光彩。

她聽到自己心中一聲淺淺的嘆息。人生自古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這一刻,她好生羨慕柔嘉公主。公主雖不幸,也幸運。她生前就得到一份完整的愛情,逝后,她的愛人還那么癡情的守護著她,滿眼滿心都只有她一人。她雖已逝去,卻仍活在愛人心里,占據著他整個心靈。看來,這古代的男人,并不是個個都三妻四妾朝秦慕楚,也有像獨孤致庸這樣的好男人,一輩子只愛一個女子,為她癡狂,為她瘋癲。

獨孤致庸和元赫,是韶君來到古代后,接觸到的真正的大唐游俠,不由得她不心生崇拜之情。像元大哥那樣戎馬馳騁快意江湖的,是豪俠。像獨孤致庸這樣,為情而生,為愛而活,可以稱得上情俠。在歷史的長河中,他們雖然沒有能青史留名,沒有被后人銘記,可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也演繹了一段段蕩氣回腸的故事,給大唐的游俠風情畫增添了各種絢麗多姿的風采。

這種俠情俠義的精神,無不感染著她。她自問雖然沒有武功力氣,但她的一顆俠義之心和他們是一樣的。

感慨萬分的回轉至屋內,才想起李煒還被制住穴道,動彈不得,忙請獨孤致庸給他解穴。

李煒一得自由,就緊張的握住韶君的手,問她有沒有被這個瘋子欺負。

獨孤致庸在一旁哼哼唧唧,連聲搖頭嘆氣,心里直罵呆子。

韶君告訴李煒,要把獨孤致庸帶回醫館治療,但是沒告訴他,她會帶獨孤致庸去見隆范。李煒和李成器對獨孤致庸仍然有很大的偏見,如果知道她打了什么"歪主意”,一定會嚴厲的制止她。可她天生一副火熱心腸,怎么可能對獨孤致庸頹廢凄涼的現狀坐視不理呢,只要能為他做點事情,她一定會去做。

獨孤致庸堅持不摘下面具,她也只能由著他。鄭府是不能帶他去的,府里的丫鬟仆婦們看到他這副尊容,肯定會被嚇壞。只得把他直接送到醫館,交到大夫手中,讓大夫給他針灸診治。

元大哥的信也已經送到她手上,他們又在珍珠閣把突於和小林之江嚴格監控起來,等她過去。

珍珠閣的老鴇得了元赫的銀錢,二話不說,立即命人給韶君梳妝打扮。老鴇心中也暗自嘀咕,這個姑娘和前日里來看病的大夫長得倒有幾分像。不過一看元赫等人都是惹不起的主兒,老鴇也只得把話存心里,一個字也不敢說。

熟悉的和室,熟悉的實木走廊,推開絹布障子,突於正和一個身材短小精悍的男子各置一席,相對而坐,飲酒取樂。兩人都是左擁右抱,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看到門口婷婷裊裊走進來一個濃艷動人的女郎,他們都呆住片刻,以為天仙下凡了。

突於正摟著一個女子調笑,一見來者是瀟瀟,頓時大為窘迫,慌忙把身邊的女子打發走。

待她輕輕款款的坐下,他握著她的手低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雖然周圍幾間和室里都有元大哥的人在暗中保護,韶君還是有些緊張,怯怯的低垂著頭,不敢對視他的目光,聲如蚊蠅的說道:"你不是說要帶我走的嗎,我還不得過來看牢了你。”

話一出口,她就窘的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等打情罵俏的話,她以前何曾說過。

突於見她小聲小氣的說著話,似乎萬分難為情,此模樣著實令人愛惜,而且聽她的意思,她愿意跟他走,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若不是有外人在身邊,早就一口吻上去了。

"原來余老弟在這里還藏著一個美嬌娘啊,怎么以前沒帶出來讓哥哥我看看啊美女配英雄,很不錯嘛!”略顯嘶啞的嘿嘿笑聲從對面席上傳來,拿他二人戲謔玩笑。

韶君心想,這個身材瘦小的男子一定就是小林之江,他的一口漢語說得字正腔圓,一點都看不出扶桑人身份。

突於訕訕的笑著,說道:"林兄過獎了。”

"你什么時候改成姓余了”韶君嗔了他一眼,說道。這些人,說話行事,半分真,半分假,狡猾的像油頭滑腦的泥鰍,怪不得元大哥老是逮不著他們。

"入鄉隨俗嘛,我在中原總不能叫契丹的名字吧。”突於委屈的低聲解釋道。

"那他呢,他是什么人”她悄悄問道。

"林之江,是我在中原的朋友。”突於說道。

"他是做什么的”她不帶痕跡的把正被突於騷擾的小手抽了回來,接著問道。

"和我一樣,到處騙吃騙喝啊。”突於輕擰著她粉嫩的臉頰,笑瞇瞇的說道。難怪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現在只覺得心頭暢意,說起話來都輕飄飄的,一雙手也忍不住不老實起來。

"你怎么認識他的”韶君氣得真想一腳揣到他腦門上,說來說去,都是一堆廢話。突於表面看上去粗獷豪爽,內在卻是心細如塵,關乎機要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有透露。

突於灌下一大口酒,接著酒勁兒,得意的把她圈入懷中,說道:"女人的話太多,會變成山雞的。瀟瀟,你今天打扮的真漂亮,比任何時候都美。”

韶君的臉龐正對著他那張興奮異常的臉,又羞又惱,急忙從他懷里跳出來,笑道:"難得你在中原還有個好朋友,我唱一支歌給你們盡盡興吧。”

小林之江一聽她要唱歌,忙拍手叫好。

她略加思索,唱起一支日文歌曲"春水彎彎”,歌詞的大意是春水彎彎,彎彎春水,我被你陶醉,捧一口嘗一嘗,甜在我心內……

她唱的這首歌,是日本民歌,有些童謠的意味,歌詞淺顯,音調簡單,雖然唱詞是現代日語,在個別詞匯的發音上和古日本語還是有些相似。光這一點語音語調,在小林之江聽來,就猶如親切的鄉音,似從遙遠的故國,漂洋過海而來。

突於不知道她嘀嘀咕咕的唱了些什么,只見小林之江眼光閃爍為之動容,竟然一邊點頭一邊打起節拍。

聽她唱完一曲,小林之江還有些意猶未盡,請求她再唱一首。

韶君笑道:"鄉野俚音,讓林先生見笑了。”

這首"春水彎彎”,簡單易學,是她唯一會唱的一首日文歌曲。若是讓她再唱一首就難了。

"哪里,哪里,姑娘的聲音猶如天籟之音,讓人聞而甘之如飴,對在下來說,竟有熟悉的鄉音之感呢,”小林之江真誠的說道,聚眼注視韶君片刻,又笑道,"在下總覺得姑娘很面熟,好像我們在哪里見過似的。”

"我也覺得林先生有些面善,不知道先生是哪里人說不定我們還真是同鄉呢。”她饒有興趣的問道。

"林兄,你是不是看到一個漂亮姑娘就覺得很面熟啊”一股濃濃的醋意從突於嘴里冒出來,邊說邊把韶君親密的摟到身邊,揚眉挑目向小林之江惱怒的望去,雙目中滿含警告之意。

小林之江笑著向他遙舉酒杯,搖了搖頭,不再和韶君說話,轉身和旁邊的兩個女郎嬉鬧起來。突於是他主子的貴客,當然要好好招待,萬萬不可拂了他的意。

韶君正打算和小林之江好好攀談一番,忘了身邊還有個打翻了醋壇子的家伙,被他冷不丁的打岔,心中氣得要命,恨恨的甩掉他握著自己的手,也不再說話。

"他是扶桑人,怎么可能和你是同鄉,隨便獻獻殷勤你就信了。好看的衣裳未必耐穿,好聽的話也不一定出自真心,看一個人對你好不好,總不能光聽這好聽的話吧。”突於見她面露微惱之色,心里也突突跳起來,賠著小心說道,語氣還是酸溜溜的。

突於伏低做小的話語讓她的心不由得為之一顫,他雖然粗獷兇悍,言談舉止不飾文采,對她卻是一片真心真情,可她卻在利用他的真心,利用他的感情,這樣做是不是太卑鄙了呢可是她不這么做,怎么幫元大哥解焚心之急

她心中懷著歉意和慌亂,淺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有位外國朋友呢。”

突於面露自矜之色,毫不自謙的說道:"那當然,我在中原還有很多朋友,以后慢慢介紹你們認識。”

"和你一樣騙吃騙喝的人,我才不希罕認識。”她不屑的說道。

"什么騙吃騙喝的,我們都是做大事的人。”他的話也開始飄乎起來。

"你們做什么大事”她的眼睛忽閃一亮,追問道。

突於的鷹目瞬間閃現一絲不悅之色,皺眉說道:"男人喝酒的時候,女人應該乖乖的在一邊伺候,不要隨便插嘴,尤其不要問一些跟你們沒關系的事,話太多的女人會讓男人討嫌的。”

她死死的盯著他,剛剛對他有的那么一點好感和內疚立馬消失的無影無蹤,反唇相譏道:"太霸道的男人更讓女人討厭!你們要喝酒,就自己蹲到一邊去喝好了,干嗎還要找一些女的來伺候女人也是人,不是你們的玩物,不是你們招之即來呼之即去的。”

突於也惱了,"砰”的把酒杯重重的摔到桌上,沉聲道:"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沒錯!在契丹,男人對女人說三聲走開,女人就永遠也別想回來了。”

韶君愣了一下,隨即抖著肩膀咯咯笑起來,她反而不生氣了,想想自己剛才真是可笑,跟一個滿腦子封建思想,或者說奴隸思想的古人較什么勁,他愛怎么想隨便他的,自己跟著瞎湊什么熱鬧。

她站起身,笑吟吟的說道:"不用你說三聲,我自己就會走。”

小林之江和那幾個女郎也被他們越來越大聲的爭吵打斷了興致,都詫異的望向他們。

突於手足無措,她嬌笑不停的樣子讓他更摸不透了,想拉她又丟不下面子,看著她轉身要走,急道:"瀟瀟……”卻諾諾著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來。

"不尊重女性的人,沒有誰會喜歡的。”她驕傲的昂著頭,輕笑道。

屋中的男人女人們又是一愣,"尊重女性”真是聞所未聞。這個姑娘的想法實在怪異新鮮的很。

小林之江一看這兩人成了僵局,忙起來打圓場。

那幾個女郎也一口一個妹妹的叫著韶君說道"妹妹何必發這么大的火,讓林先生變個戲法給你看看”。

韶君被這幾個女人強按著坐下,心中也有些懊惱,如果剛才就這么走了,他也不來追,她還怎么幫元大哥可是就算她再怎么耍盡花招盤問下去,突於也不會透露任何口風。看來這個忙她是幫不上了。

她悻悻然的看著小林之江變所謂的戲法。只見他把佩劍、飾物、瓶瓶罐罐等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取下來,脫下外套,接著再脫,一層層的脫下來,幾乎快要脫的只剩下內衣了。

韶君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女郎們都嗤嗤笑起來,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一個勁兒的催促她快看。

她飛起眼睛溜了一圈,嚇了一跳,屋內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僧人,頭無寸發,緇衣袈裟,身形魁梧,正款款向他們施禮。仔細辨看過去,才發現這個人就是小林之江。他本來體形較矮,怎么突然之間就像充了氣的皮球一樣,變得這么魁梧了

她疑惑的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綻,只好跟著他們附和叫好。

緊接著,小林之江又化裝成了一個女子,和珍珠閣的女郎們的打扮作態幾乎一模一樣。看著他扭捏作態的女子模樣,韶君也忍不住噗哧笑了。怪不得元大哥覺得他神秘莫測,老是被他甩掉跟蹤,原來他的化裝術竟然如此高明,扮什么都維妙維俏,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大搖大擺的從元大哥身邊走過,也不會被察覺。

"瀟瀟……”一片飛揚的大笑聲中傳來一句細微膽怯的呼喚。

韶君轉頭看他,他剛毅的面孔扭的像痛苦的麻花,他期期艾艾的眼神,正可憐巴巴的瞅著她,像犯了錯的孩子正心虛的等著大人的原諒。她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瞥下眼睛不敢看他那可憐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溫順的拿起酒壺給他滿上一杯酒。讓著他吧,等他發現自己被騙了,還不知道到要氣成什么樣子呢。

突於把酒壺從她手中取下,輕輕握住她的手,體會著這難得的溫馨。

小林之江正在得意洋洋的宣揚他游歷各地時,和游俠們較量劍術的精彩故事,女郎們跟著一驚一咋的嘖嘖叫喚著,講到得意處,他嘿嘿笑起來,自負的說道:"那”

韶君身子一抖,不由自主的朝突於背后縮去。

這句話,何其熟悉,同樣嘶啞低沉的聲音。不同的是,那次是在魏州城外,一個黑衣蒙面人跳出來刺殺李成器和她。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舉著劍又砍又殺,當時的情景早就深深的烙進了她的腦海,消之不去,李成器護著她左右避之不及,她掙脫他的手臂朝一邊滾去,他驚慌忙伸手去拉,黑衣蒙面人騰空而起,嘿嘿笑道"”,一劍朝他手臂揮去……

她知道了,那個黑衣蒙面人,就是小林之江。小林之江,是梁王武三思的人。

她的頭越發低垂下來,被突於握著的手也微微發熱。小林之江雖然覺得她面熟,卻還沒認出她來,也難怪,那日她不過是一身樸素的婢女打扮,而現在,滿頭簪金帶翠,臉上被抹了厚厚的一層胭脂水粉,除了眉目依稀可見,幾乎都不是本來的她自己了。

她的心跳的更激烈了,連突於都感到她渾身的異樣不安,忙輕聲詢問。

她驚醒過來,長吸了一口氣。可不能在這時露出馬腳,讓小林之江認出她。

突於來中原要接觸的人,原來是武三思。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勾當呢她又忍不住要問突於,終于還是沒說出來,她能做到的只能如此了,一切都還是要靠元大哥自己。

這時,又進來一個人。

小林之江見到他,馬上停止了說笑,把身邊的女郎都遣散出去。

突於也對她說道:"我們現在有正事要做,待會再叫你過來。”說著,眼中含著徐徐柔情。

韶君不好說什么,牢牢的看了一眼來人,中年儒生,中等微胖的身材,一臉正經嚴肅,手中拿著一沓方方正正的物品,被很好的包裹起來。

她離開和室,匆匆溜到元赫的屋內,把小林之江和來人等情況都向他說了一遍。

元赫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想到突於此次前來中原一定和朝中某大臣有關,可萬萬沒想到和他搭上關系的竟然是武三思,事情可真是越來越難辦了。以他的經驗,突於可能和武三思已經談妥,就差最后的一道手續——形成書面或者其他形式的契約。

"韶君,還得再委屈你一下。”元赫嚴肅的對她說道。

他拿起桌上的一壺酒,說道:"這是迷魂散,待會拿去,想辦法讓突於等人服下,隨后的事情我來處理。”

又是迷魂散,看來這東西真是宮廷必備的良藥啊。韶君想起獨孤致庸的話,說道:"沒有幻心術士操縱,迷魂散會在兩個時辰后自動解開。就算在這兩個時辰內,如果是意志堅定的人,神智也是清晰的,不太容易被擺布。”

元赫驚奇的問道:"你怎么知道幻心術”

韶君忙把偶遇獨孤致庸的事告訴他,他也欣喜不已,說道:"若早知道獨孤兄也在洛陽,定然要去把他請來,助我一臂之力。”

韶君卻不以為然,獨孤致庸是散漫如閑云野鶴般的人物,不會甘愿受朝廷的驅使,為其作牛作馬。

元赫嘆到:"迷魂散很好配制,可是精通幻心術的人卻寥寥無幾,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幻心術士,現在只能放手一搏了。”

韶君點頭,正待站起來,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子像融了水的泥巴,軟軟的只想往地上倒去,她迷迷糊糊的說道:"元大哥……”

元赫也反應過來,低聲喝道"不好”,龐大的身軀陡然跳起來,掙扎一下,也頹然倒下。

一會兒,推門進來幾個人。看到昏迷倒地的韶君和元赫,一人攔腰抱起韶君,兩人扶起元赫,就像扶著一個醉酒的人,從和室離去。

卷二第18章黃雀在后

仿佛倚靠在柔軟的絲絨棉被中,溫暖的氣息氤氳在懷,腳上的木屐也已被除去,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縛裹的衣衫,包圍著不著片縷的腳踝和足,周身被覆舒適的暖意,真想倒頭昏昏入睡。可是一呼一吸之間,卻又冰涼如絲,絲絲回落直入心肺,清涼薄冷,困倦全消。

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

嗅到那股奇異的香甜味道,身體不由自主的軟下去,軟下去,漸至力氣全消,倦意洶涌襲至全身,朦朧澀眼中,元大哥稍加抵抗,也終于無力的倒在她身邊。

她和元赫被人暗算了!

韶君驚的睜開眼睛,光禿禿的樹枝橫飛過頂,枯樹參天,透過干瘦的枝椏,一彎下弦月懸垂在野,周圍玄青色的墨痕,弱弱的侵蝕著銀月,或深或淺的,在彎鉤邊緣薄薄施了一層青色的水粉,靜謐,寂寥。

沒有定陶坊的燈火通明,只有深邃的暗夜。

不是馥郁噴香的珍珠閣,是清冷荒蕪的郊野。

她身上披覆了一件寬大的披風,身子被一只手橫腰環抱,均勻的呼吸從耳后傳來,令人發絲倒立,毛骨悚然。

手腳卻依然動彈不得。

她強作鎮定,問道:"你是誰”

"醒了”淡淡的話語從耳后傳來,輕輕的換了一個姿勢,胳膊和半邊身子被她枕靠的都快麻木了。

她舒了一口氣,總算不是壞人,原來是他,可是又怎么會是他剛剛放下的心又緊張的揪了起來,她驚問道:"元大哥呢你把元大哥怎么樣了”

"他很好。”說著這話,他竟有些惱怒。

"他讓你做成這個樣子去引誘突於,是嗎”說著,從背后扔出一雙木屐擲到地上。

只有娼妓在冬天還會穿著木屐露出光溜溜的腳。

她為之氣結:"你、你監視我們”

轉而,如同嬌羞的花瓣被細細揉捏擠碎滴出粉色的汁液,幾縷緋紅,籠上臉頰。腳上裹覆著的是他的青衫,正和她的肌膚親密接觸,清爽的氣息依舊,卻讓她的雙足燥熱不安起來。

"那股又香又怪的味道是怎么回事也是你弄的這味道怎么這么霸道,我到現在還使不出一點力氣。”她抱怨道。

"迷香的藥勁哪會持續這么長時間,”他啞然失笑,附耳低語,"我點了你的穴。”若不這樣,等她醒來,一定會氣得敲破他的腦袋,哪會這么溫順的依偎在他懷里。

"你!”韶君咬著下唇,說不出話來,嘆了口氣,說道,"李成器,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成器抱起她,從樹下站起來,朝前面走去。

韶君頓覺眼前開闊,原來他們在一個高高的露臺之上,露臺下是一個清凈的院落。

他把她放到露臺邊坐下,從這里可以眺望到很遠的地方。

"這是你的別院”這里似乎離居民坊很遠,周圍燈火寥寥,唯有樹木林立,說不出的清幽別致。

"不是。”他終于和她齊頭并肩坐下來,平靜的望向前方。她軟軟的靠在他肩上,這種感覺,很安心。

洛陽城外山中的弄梅小筑,還有這個院落,都不是他的,可是他卻像個隱形的主人,可以來去自如。做這些事情,總是需要錢的。雖然親王每月都有俸祿,但要做一些除了揮霍享樂之外的事,多有不夠用的時候。連武三思都不夠用,還需要父親的資助,才可以廣招能人謀士為之效力。他呢,他用錢的地方也必然很多,他的錢又是從哪來的雖有疑惑,卻不方便問他。他總有那么多的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一想到武三思,想到父親,心中就卷起百般復雜滋味。所幸的是,父親也漸漸對武三思起了隔閡,只要她憑著巧巧的事抓住武三思的狐貍尾巴,父親定會收手,不會再和武三思有任何牽連。

想到此,總算有些欣慰,對李成器的氣惱也少了幾分,微笑道:"快給我解穴吧,這兒這么高,我又不會跳下去。元大哥呢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綁架皇上的內衛。”

"你對朝廷的事還挺關心的,要不要封個官給你做做”他也輕笑著譏諷道,卻一點也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她被制住穴位,不能轉身,只得含著嗔意把目光投向空洞的前方,幽幽的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壞了元大哥的大事還記得上次在魏州刺殺你的那個人嗎,他是……”

"他是梁王的殺手,扶桑人小林之江,他天天和突於在一起,也是奉了梁王的命。”他接過話頭說道。

"你你既然知道這么多,唉,為什么還要……”氣急之下,竟有些口干舌燥,不住的咳嗽起來,喘著氣接著說道,"你不是一直想對付武三思嗎,現在不正好有了機會只要拿到他們勾結的證據,對你搬倒武三思肯定會有好處的。元大哥說,突於可能就快回契丹了,再不行動可就晚了……

一股暖洋洋的熱流碾轉流遍他的全身,他輕拍著她的脊背,把她的身子扳到面前,萬般感慨的看著她,他了解的情況要比她多得多,武三思不比武承嗣,是一塊極難撼動的巨石。現在的形勢充滿險灘和急流,稍有不隸,他就會摔得粉身碎骨,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凝視著她燦若星辰的雙眸,眼中閃現出一絲復雜莫測的光芒,然后又被柔情似水的目光全然取代,低嘆道:"只怕這次輸的人是我……你這么希望我能贏嗎如果我贏了,你的父親又怎能幸免到那時你一定會恨得要殺我才能平了心意吧”

他的眼神溫柔的像一片漫無邊際的海洋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的話卻像一把冰冷的尖刃只稍微用力便刺破了她的心臟,痛得愈加無法呼吸。

她勉強的笑道:"我不喜歡殺人,也不會殺人。”

過不了幾天,她就會找到指示巧巧行竊的人,父親終會明白武三思不是什么良主,李成器和父親的這些矛盾自會迎刃而解。鄭氏不是皇室之人,要脫身比他們這些王公貴族要容易得多。可是,他和武三思卻只能永遠的卷在這些漩渦之中,一直斗下去,雖身不由己,也樂此不疲,誰輸誰贏,終難注定,也許只有某一方宣告死亡才能真正得以解脫吧。

"三郎和小四好像都很喜歡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岔開話去,奇怪的看著她問道。

她神秘莫測的笑笑,他對弟弟們一定非常嚴厲,隆基和隆范對他又敬又怕,哪敢跟他溝通交心。可她不同,雖然他們只是屁大點兒的孩子,她也把他們當作朋友一樣平等對待,小四自然愿意跟她親近。只是沒想到那個調皮搗蛋的李隆基,眼里充滿了對她這個"娘娘腔”的厭惡和不屑,竟然也和天真燦漫的小四一樣,被她給吸引住了。

"我和他們不過才見了一面,怎么會對我有什么好感,可能是因為我治好了小四的病吧。”她笑道。

"韶君,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他鄭重其事的說道,"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幫我保護好他們……”

"你亂講!”她急了,想去掩他的口,手卻無力的提不起來。心里涌起一股悲哀。

他和武三思的爭斗不會因為任何一方死了而結束。李氏子弟是斬不盡殺不絕的,就算他死了,還有隆基、隆范,還有遠在房州的李顯一家子,他們和武氏的恩怨糾纏注定要延綿下去,直至李隆基登基為帝。可是就算李隆基坐了皇帝,武氏家族還出了個武惠妃,差點把后宮搞得天翻地覆。

她勉力說道:"以后才會發生的事情想那么多做什么,抓住眼前、把握現在才是你應該做的。你有這閑工夫和我在這泡蘑菇,還不快和元大哥援手,想想怎么對付武三思啊,突於就快回契丹了。”

"他走不了,待會兒就會過來。”他堅定而輕聲的吐道。

她睜大眼睛瞪著他。

原來,他早就做好了一個口袋,正等著突於往里鉆。可是突於又怎么會乖乖的自投羅網

"你要殺了他嗎他不是壞人……”她自己也有些語塞,突於不是壞人,卻是大唐的敵人。

李成器的表情變幻不定,緊抿著嘴唇不再說話。習武之人比常人更加耳聰目明,他似乎聽到了一點動靜。

馬蹄聲在寂靜的夜里猶顯清脆急促。

李成器雙目放光,他等的人終于來了。

韶君也極力望去,那個彪悍魁梧的身影果然是他。同時,她被幾只手指在身上點戳了幾下,只覺有點麻癢,眼前突地漆黑一片,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睛,馬蹄點地的聲音從耳邊消失的無影無蹤,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除了頭腦仍然是清晰的。

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原來是這種感受。

他和她像兩片輕飄的羽毛,懸空而起,又輕輕下落。

這樣摔下去一定會變成一灘亂泥的,她恐懼,卻沒有力氣把他抓得更緊些,只能任由他托著自己,緩緩落下。當感覺到大地就在腳下時,她緊縮成一團的心才稍微舒緩開來。

李成器顯然看到了她被嚇得慘兮兮的可憐樣,輕笑道:"膽小鬼,有我在,你怕什么。”

可惜她聽不到。就算沒聽見,她也已經氣得快要抓狂了。迷香、點穴、跳樓,她從來沒被這么捉弄過。這些滋味改天一定要讓他自己嘗嘗才好。

他們在平地上走了一會兒,就停下來。他把她放到地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邊。

突於來到院外,飛身下馬,邊走邊叫道:"瀟瀟!”

院落一片寂靜,他毫不遲疑的推門而入。

一個中年男子趨步迎上前,沖他揖手笑道:"突於將軍,幸會幸會!”

突於下意識的按住劍柄,一雙鷹目狠狠的掃視來人。只見他一身儒生打扮,臉上堆著滿滿笑意,神態謙和,雙目放著智慧的光芒,身無兵器,命門全開,毫不設防,一看就不是練武之人。

他的警戒之心稍稍放下,喝道:"你是何人”

"在下宇文鐸。突於將軍,西硤石黃獐谷一役中,您和令兄夜固將軍僅以一萬騎兵抗衡我大周五萬軍士,令我大周兵卒幾乎全軍覆沒,您和夜固將軍一戰聞名,頓享譽海內外。在下能結識將軍,實乃榮幸之至!”

褒贊之詞,任是誰聽了都會覺得渾身舒坦。突於哼了一聲,緊繃著的神情頓時大大緩和,仍厲聲喝道:"我管你是誰瀟瀟姑娘呢”

他和小林之江等人在珍珠閣議完事,準備動身回契丹,卻找不到瀟瀟,滿頭冒虛汗的老鴇給他一張紙條,上面說瀟瀟姑娘在這里等他,他想也不想就趕了過來。

"將軍莫要驚慌,瀟瀟姑娘是在下的朋友,是我請她來做客的。聽說將軍在洛陽現身,我素聞將軍美名,很是仰慕,所以冒昧請將軍過來一聚。既來之,則安之,將軍既然來了,就請稍安毋躁吧。在下略置粗茶幾許,將軍若不嫌棄,我們以茶代酒,淺斟幾杯如何”宇文鐸一邊笑意盎然的侃侃而談,一邊拿起茶壺倒上兩杯茶水,恭敬的抬手請他入座。

宇文鐸是李成器最得力的謀士,善權謀之術,辭令斐然,最會說話。幾句話下來,不硬不軟,似乎對他很是禮貌謙恭,言語中卻又隱隱含著威脅之意。

突於不知道瀟瀟有這個朋友,十有八九是被脅迫了,他心中頓感煩亂焦急,對宇文鐸這種文弱儒生也不敢使出武力威逼,只得坐下,帶著怒氣說道:"閣下有何見教”

韶君既看不到也聽不到,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只覺得一條條汗水從自己臉上無聲無息的淌下,吞吐呼吸的空氣越來越渾濁,臉色也愈發蒼白起來。人在失聰失明失語的情況下,嗅覺卻變得出奇的好。她感覺到,身邊除了李成器身上的味道,似乎還有很多別的氣味,似乎這里還有很多旁人。

卷二第19章宇文奇謀

有人把汗珠從她臉上輕輕拭去,不消說,是李成器。

她的手被抬起來,手掌被打開,他在她手心一筆一劃的寫道:"靜、心、勿、躁。”

接著又寫道:"有我、放心。”

他的指尖輕重適度的撩撥著她的手掌,她的心也隨之微顫,像被撥動的琴弦徐徐不能平靜。

"將軍此次前來中原一定收獲頗豐吧。”宇文鐸無視突於極不友好的表情,殷勤備至的頻頻抬手請他喝茶。

"建安王將在上元節前突襲營州,想必梁王都已經告訴您了。”他繼續微笑著說道,仿佛在說一件與己不相干的事。

突於眼底一沉,武三思這廝,保密工作做得這么差,如此隱蔽的事件,怎么會讓一個外人知道。這宇文鐸究竟是何許人也,言行舉止處處透露著智者風范,神色謙恭,語態真誠,不像要與他為敵的樣子,此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武承嗣被來俊臣誣告謀反,漸已失勢,建安王武攸宜及其駐扎幽州的二十萬軍隊是他最后一張王牌。自從狄仁杰密報契丹八部內亂爭搶聯盟長之位,武承嗣便蠢蠢欲動,同時在李成器安插的幕僚的鼓動下,終于下定決心不顧朝廷和契丹的冷戰局面,令武攸宜私自領兵突襲契丹,企圖借此軍功為自己挽回漸已呈頹敗的局面。

不過,他萬萬想不到,胞弟武三思竟然在背后施了陰手,把他的計劃出賣給了契丹。

武攸宜雖然不是領兵打仗的材料,不過借突襲之機,契丹各部不一定可以迅速集結兵力與之對抗,他不至于大敗,甚至說不定還可以借機撈點油水。可是如今既已被突於得知,契丹一定會嚴守重兵加以防備,武攸宜在渾渾噩噩之間貿然出擊,必遭慘敗重挫。違抗軍令和戰敗的雙重罪責,他絕對不敢一人承擔,所有的矛頭都將指向武承嗣,武承嗣作為罪魁禍首必死無疑。

突於的殺機又起,宇文鐸對他和武三思的交易竟然了解的這么清楚,不管他是什么人,都非殺不可!

他拔出劍橫掃貫向宇文鐸頸間,厲言道:"閣下知道的未必太多了些!”

宇文鐸看都不看抵在脖子上的寶劍,泰然自若的吃著茶,笑道:"我若有心對將軍不利,早在將軍進屋之時,您就已做了箭下冤魂。我又何必煞費苦心的把瀟瀟姑娘接來、把將軍請來喝茶呢再說,此地是神都洛陽,您殺我容易,出洛陽可未必容易。”

一聽到"瀟瀟”二字,突於握著劍的手抖了一下,遲疑的望向仍談笑風生的宇文鐸。他既要顧及到瀟瀟的安危,又必須盡快擺脫諸如元赫和宇文鐸之流的糾纏,馬上趕回契丹把武攸宜的突襲計劃告知八部,讓他們及早做出應對之策。此人殺還是不殺他猶豫不決。

宇文鐸伸出雙手朝空中相對一擊,響亮有聲。

房屋四周的墻壁竟然在瞬間無聲的移開,赫然涌上來一群弓箭手,每人手中都齊齊握滿三支箭翎,弓弦拉滿,蓄勢于弦端,岌岌欲發。密密麻麻的弓箭齊聚,如鐵桶一般把他們緊密的環繞起來,此般情勢就是飛鳥也插翅難飛。

身處黑暗之中的韶君,只覺得身邊就像突然卷起了一陣涼風,渾濁的氣息被一掃而空。

突於暗悔自己太大意。這間房屋原來暗藏機關。他進屋時,完全放松了警惕,根本沒有察覺到屋子的詭異。宇文鐸所言不假,如果當時萬箭齊發,任他的劍術再高明,也恐怕已經被扎成了馬蜂窩。沒想到,自己剛才差點命喪于此。他雖驍勇善戰,一想到那讓人后怕不已的情景,竟有冷汗簌簌的冒上脊背。可是,危險并沒有過去,這些弓箭手根本無視宇文鐸的生命安全,宇文鐸對自己的生死也毫不在意。肅殺之氣籠罩著整個房間。只要宇文鐸一聲令下,這些箭齊射過來,他仍然難以招架。他的全身像豹子一樣有力的緊縮起來,只待一旦有了變數,就必須施展全數手段,竭力逃出生天。

沒想到,宇文鐸對弓箭手命令道:"退下!”

所有的弓箭手魚貫而出,不發出一點聲音。

突於甚覺突兀,手中之劍仍然僵持在宇文鐸頸間,松弛不得。

宇文鐸笑道:"這點雕蟲小技,還讓將軍見笑了。如果現在將軍還想取我性命,請將軍隨意!”

這時,突於才真的放下心來,宇文鐸若真有心殺他,他早就死了好幾次了,感于宇文鐸對自己的不殺之義,他哪還能做出下作的事來,只得訕訕的把劍插回鞘中,說道:"宇文先生,您把在下請來,不止是為了喝茶這么簡單吧。”

宇文鐸笑笑,抬手坐下,道:"不急,不急,在下還有幾件禮物要送于將軍呢,請將軍務必笑納。”

說著,喚了一聲"來人”。

風吹弱柳一般碎步走進來兩個妙齡女子,衣飾打扮均酷似瀟瀟,垂頭無語,兩人齊手捧著一個碩長木盒。似乎木盒有千均之重,她二人抬著都非常吃力。

突於臉上的肌肉突的跳了一下,定睛一看,這兩人中并沒有瀟瀟。淡然的掩飾之色又浮上眼底,平靜自若。

宇文鐸是何等精明的人,突於的眼光一閃一滅,神情一喜一失望,這些變化雖細微,卻一一落入他的眼底。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心中嘆道,果然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只需抓住他這一個弱點,就不愁把他慢慢引上正道。

宇文鐸令女子把木盒放在桌上,打開盒蓋,抬手請突於視之。

突於趨身一看,雙眼冒出閃亮的光芒。

只見木盒內躺臥著一柄碩長寬厚的玄鐵重劍。這柄劍,長約三尺,通身古樸凝重,一派王者之氣,劍鋒隱隱滲出清寒之氣,其冰冷之態有如殘月露白,縱橫之姿宛若深淵之蛟,撫之竟有龍吟之聲。

突於取出寶劍,輕撫劍身脫口贊道:"好劍!”

"這是春秋時期,越國鑄劍大師干將所鑄的一把重劍,名曰九夕。據說,此劍取自一塊天外飛石,干將于每夜夢中被招入月宮鍛造寶劍,只用了九個晚上就打造了這把絕世寶劍。將軍劍術精湛、臂力過人,持此重劍正好相得益彰,也切合將軍尊貴的身份。”

突於是喜劍之人,從沒見過這么好的寶劍,不由心生歡喜,愛不釋手,哈哈大笑道:"宇文先生舍得把這么好的寶貝送給我”

宇文鐸輕撫胡須點頭微笑。他是多智善謀之士,自然知道對什么樣的人該采取什么樣的手段。金錢、美女、權力……雖然不比武力征服來得直接,但其攻入人心的威力和程度要遠遠高于蠻橫的武力。

他又搖頭笑道:"寶劍配英雄,自然是絕配,不過,還是有些美中不足……”

突於轉頭望向他,待他說出下文。

身處墻壁隔層的李成器聽到宇文鐸欲言又止的話,也遽然變色,宇文鐸似乎不再按原計劃行事了,有意無意的竟把話頭扯到韶君身上。

韶君感到他握著自己的手突然更加用力緊促,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既然要自己靜心勿躁,她也只能安然處之。

宇文鐸繼續說道:"在下剛才不是說有幾件禮物要送給將軍嗎九夕重劍只是其一,絕代佳人是其二。英雄不只要寶劍來配,更需要美人陪伴,如此才不虛將軍風云叱咤的美名。瀟瀟姑娘乃人間絕色,與將軍可算得上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黑暗中,李成器的臉色變得越發鐵青起來。他和宇文鐸在商量如何對付突於和武三思時,宇文鐸就提出以韶君為要挾突於的手段,甚至作為他們和突於交易的砝碼,當時就被他拒絕了。把自己喜歡的女子送給別人,他辦不到。后來雖然宇文鐸不再堅持己見,他心中仍是不安,只得把她帶在身邊,時刻有自己看著,總放心一些。沒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宇文鐸竟敢孛逆他的意思,擅自專斷,又打起了她的主意。

他對宇文鐸從來只有信任而無猜疑,這時,他卻突然有一種不祥預感,不由想到,宇文鐸到底是不是他的人他可以在魏王梁王身邊安插幕僚,魏王梁王們難道就不會在他身邊放置細作嗎他的心仿佛沉入沼澤之中,越陷越深,越來越焦慮沉重。弓箭手都已經被宇文鐸撤了出去,他的貼身侍衛也不在身邊,若貿然跳出來,只怕會更加壞了大事。

可是,他又自認為了解宇文鐸,這些年,宇文鐸為了他嘔心瀝血苦心籌謀,絕對是個忠心不二的好臣子。如果,只有把韶君送給突於才能達到他們的目的,他是放手還是不放想想宇文鐸苦口婆心的勸說,他猶豫著向韶君看去,只見她安靜柔順的閉著眼睛,模樣楚楚可憐,他眼里浮現出一絲復雜古怪的神情。

時間變得凝重起來,一分一秒都分外難捱。

他把她緩緩的納入懷中,朝她的臉龐俯首下去。

韶君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些什么事,正在靜若止水之間,感到自己倒向他懷里,他的氣息越來越近,她驚羞不已,卻無力擺脫。

突然,她又聞到那股奇怪的香甜味道,心中暗叫"糟糕”,李成器的頭偏向一邊,抱著她的手也無力的松開了。她也懨懨昏睡過去,殘存的一點知覺告訴她,她和李成器被分開,沿著一條長長的好像走廊似的道路被拖走了。

宇文鐸喝著茶,暗忖時間一定剛剛好。

聽了他的話,突於臉上也變得不大自然起來。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宇文鐸表面上又是恭敬又是客氣,又請他喝茶又送他寶劍,都抵不上一個瀟瀟帶給他的震撼來得更大些。

弓箭手還在門外,他不可能舉著劍威脅宇文鐸,逼他把瀟瀟交出來。而且,宇文鐸并無殺他之意,對他一定有所圖謀,只是不知道宇文鐸圖謀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和武三思有關的東西,如果宇文鐸拿瀟瀟來脅迫他,他是交還是不交呢

突於心中像有好幾只鼓在雜亂無章的亂敲一氣,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鐸冷眼看著突於的神情變化,暗自興慶這次契丹派來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兄長夜固。宇文鐸曾專門花大力氣調查過他們的情況。夜固,紇便部貴族,十三歲獨戰群狼聞名于部落,十七歲殺叔父自立為酋長,是在腥風血雨中成長起來的部落首領,膽識過人,有勇有謀。而突於,雖然在契丹也頗具盛名,但畢竟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且有其兄庇護,成長歷程一帆風順,論政治經驗、手腕和謀略遠遠遜于其兄。所以才會輕易的為了一個女人就方寸大亂。

一想起韶君這個"紅顏禍水”,宇文鐸心中就涌起一團怒氣。也不知道這個妖女施了什么法術,連一貫冷靜理智的宋王都被她迷住了心竅,束縛住了手腳。所以,這次他才大膽違背了宋王的意思,甚至在剛才用迷香把宋王控制起來,就是要趁此機會除掉這個妖女。

在他看來,做大事的人,一旦被女人羈絆,就會變得比普通人還要愚蠢。

突於把玩著九夕重劍,漫不經心的說道:"我與瀟瀟姑娘不過偶然相識,何須勞您的大駕將她轉送于我呢。我看還是不必了,無故消受美人恩的事我可做不來。”

宇文鐸笑道:"在下不過是奉主人之命寥表感謝之意,請將軍不要推辭。”

接著又說道:"不瞞將軍說,在下的主人是東宮太子。”

突於仍然自顧玩賞寶劍,心中卻已經驚跳起來。武三思此次尋求跟契丹聯手,把武攸宜的用兵計劃透露給契丹,個人目的當然是為了將武承嗣徹底置于死地,而契丹也正好趁此機會一舉拿下幽州。作為對武三思的回報,契丹也要幫他對付他的另一個敵人——太子李旦。根據武三思的策劃,契丹將會打出"擁太子復李唐”的勤王旗號挫敗武攸宜,此舉一定會戳到女皇的心病上,女皇必然會被激怒,與此同時,武三思再恰逢時機的獻上太子和契丹私通意圖謀反的罪狀。至此,李旦不但太子之位不保,連性命都會堪憂。

所以,宇文鐸嘴上雖然說著感謝,實際上是大大的諷刺反話。太子既然已經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一定會奮起反擊,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立即斬殺契丹使者,讓武三思和契丹的密謀不能得以順利進行。

可是,宇文鐸并無殺他之意,這又是為何甚至還把原本埋伏四周的弓箭手給撤出去了,他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盤

宇文鐸似乎看出了他閃爍不定的心思,笑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素聞您和夜固將軍英勇神武之名,愛惜都還來不及,怎么會忍心殺害將軍呢九夕重劍是太子心愛之物,他托我一定要把寶劍交于將軍手中,他說,只有將軍才有資格用這把寶劍。瀟瀟姑娘本就是將軍舊愛,在下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突於冷笑道:"太子將寶劍贈送于我,難道不怕和契丹的勾結成為事實么”

宇文鐸道:"真勾結也好,假勾結也好,梁王都會誣陷太子謀反。與其假,不如真。梁王不過是契丹的假朋友,太子才是您和夜固將軍的真知己。假的始終都是假的,除了能幫助契丹得到一個小小的幽州,于您和夜固將軍可還有其他價值以夜固將軍的雄韜偉略之才,別說僅僅做個聯盟長,就是立為汗王也不為過。”

契丹和突厥不同,突厥有自己的領土疆域,它的首領被稱為汗王是得到大唐中央政府的許可的,契丹卻只是依附于營州附近的游牧民族,沒有獨立的政權,也沒有稱汗稱王的資格。

這番話算是說到突於心坎里去了,他最佩服兄長夜固,如果哥哥都做不了聯盟長,就沒有人可以做了。而且,汗王的光環比聯盟長要更吸引人吧。

宇文鐸繼續說道:"在下素聞契丹有四大柱國將軍,光大原氏家族就占了四中之二,我看,大賀氏聯盟在不久的將來就應該改名叫大原氏聯盟了。現在就有這么一個機會,就是不知道夜固將軍能不能抓得住了。”

突於心想,這個宇文鐸果然是博學多才之士,連他和夜固是契丹四大柱國將軍,是大原氏家族的人都知道,他不禁問道:"先生說的是什么機會”

宇文鐸微笑道:"建安王突襲營州之事,自然應該首先告知給夜固將軍,讓他做好防備,給其迎頭痛擊,至于其他的人,可知可不知,就看夜固將軍怎么把握了。”

突於反應敏捷,馬上明白了宇文鐸的意思。現在的聯盟長孫萬榮不足以服眾,但是因為他手上握有前任李盡忠的遺囑和契丹法器,所以大家雖然私下不服,但是一旦要對外用兵,還是要聽從孫萬榮的調遣。如今,武攸宜突襲營州的軍事計劃,目前只有突於一人知道。如果按照以前的慣例,等他回了契丹,八部就要召開軍事會議,他就必須把所有情況如實匯報給聯盟長和八部部落長。現在經過宇文鐸一點撥,他也開了竅,這個機密事件當然要先告訴他哥哥了,讓夜固根據八部的具體情況,加以裁奪。那些反對夜固做聯盟長的,比如孫萬榮的嫡系將領,正好趁建安王突襲之機,借敵人的手除掉。

突於心中感慨,難怪說中原人聰明狡猾,不如他們契丹人樸實直率,只見這宇文先生一會兒一個主意,把他都說得心思活絡起來了。

突於笑道:"宇文先生足智多謀,在下佩服得緊!我們還沒開始合作,您就給我兄長出了這么好的建議,我若就此一走了之,您可不就白忙活了一場豈不后悔”

宇文鐸知道他已被自己打動,哈哈笑道:"何悔之有!既是真知己,又何必在乎自己的得失呢將軍聰敏機智,怎么做可以得到更多,您一定很清楚。”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拍掌相擊以為盟誓。

宇文鐸雖無武力,心中口中卻如同藏了千萬支奇兵一樣,機智周旋,終于使突於完全放棄了和武三思的合作,轉向他而來。攻心之術,莫過于此。

兩人就此密謀起來。

卷二第20章亂戰一團

宇文鐸確實講信用,待他們簽訂好盟約之后,就命人把韶君帶過來。

侍衛抱著一個女子進來,放到榻椅之上。

"瀟瀟……”突於奔上去握著她的手喚著,轉頭望向宇文鐸厲聲喝道,"這是怎么回事”

她緊閉著雙眼,泥塑似的一動不動,面無表情,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呼喚。

宇文鐸也是一驚,旋即又明白了幾分。迷香的藥勁早就應該過去了,一定是殿下封住了她的眼耳口舌和四肢,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些穴位只有殿下才能解開。殿下已經被他監禁起來,自然不能給她解穴。就算殿下來了,也只會為了她,把他精心布置的一盤好棋攪得七零八落,以至于前功盡棄。這個妖女,實該除去。宇文鐸冷然看著毫不自知的韶君,心中惱火不已,除去韶君的想法又堅定了幾分。

為了穩定突於的情緒,他只得掩飾道:"將軍無需著急,她只是中了迷香,過不了多久就能醒過來。”

韶君只有觸覺和嗅覺還尚存,感覺到又有一個人緊緊有力的握住了她的手,寬大的手掌充滿力度和熱量,不似李成器那般溫柔和煦。若隱若無的,竟嗅到一股膻肉的氣味。難道是突於李成器去了哪里她的心又緊張的狂跳起來,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結果,狂亂的心跳竟在瞬間凝結變成了冰湖,悲涼的寒意襲滿心間,難道……

宇文鐸說道:"將軍,我已經準備好馬車,安排好出城事宜。請將軍帶著瀟瀟姑娘速回契丹,不要在此耽擱,以防梁王覺察了我們的計劃。”

突於釋然,抬手抱起韶君。

韶君不知他是何意,驚恐之極,一顆心就像被踢入深谷之中的石頭,只有不斷向下墜去的絕望,無一絲生機。

這時,后院傳來短兵相接的打斗聲和慘叫聲。

隨著一陣劇烈的"嘩啦”作響,幾扇窗戶被撞得木頭和絹紙破碎橫飛,一坨龐大的身軀順勢滾進來,躍將而起,挽起洶涌的劍花向突於連綿不絕的撲過去。

突於忙丟下韶君,舉起九夕重劍力鼎來者劍勢。

只聽"砰然”一聲金石互碰之聲,來者被重劍震得踉蹌倒退,連連后拖了好幾步才穩住陣腳。

突於心喜,九夕重劍的威力果然非同尋常,對這柄寶劍愈發喜愛。這才得了空,看向來者,原來是元赫。

突於笑道:"元赫,你怎么像鼻涕蟲一樣甩都甩不掉!正好我想試試這把劍用得合不合心意,你盡管放馬過來吧!”

他和元赫都是絕頂高手,劍術水平相當,不過,他現在有了萬中挑一的好兵器,略略占了上峰。

元赫深納呼吸穩住身形,這才注意到他手中赫然握著一把碩長厚重的玄鐵重劍,難怪剛才被他震的身軀都抖動不穩,瞟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劍,劍鋒處儼然出現了好幾道挫傷的痕跡。他也是豪邁爽朗之人,明知自己可能不敵,也毫不膽怯,哈哈笑著回敬道:"小子用重劍,當心把手都甩出去!”

宇文鐸沒想到元赫半路插出一桿子來,想他應該正被侍衛嚴格的看管著,怎么又會跑出來隱約后院接著傳來細微的打斗聲,和侍衛們驚慌怯弱的叫著"殿下”的聲音,難道是宋王出了事宇文鐸正要避開他們的打斗到后面去看看,元赫的手下和侍衛們邊打邊從后院擠進屋內,他忙避之不及。前院的弓箭手聽到動靜,也像潮水一般"嘩啦啦”涌了進來,慌亂之下,不管對面是自己人還是敵人都亂放一氣。

元赫率手下向突於齊攻去,卻被一陣箭雨亂飛過來,連忙拿劍抵擋撥開。元赫的手下和宋王的侍衛多有被箭射傷倒地,哀嚎不止。突於憑借手中重劍,護住自己和韶君,也是一陣亂舞亂擋,怒目圓瞪朝宇文鐸叫道:"還不快叫他們住手!”

韶君被他丟到地上,只覺得一股股凜冽的風聲從頭頂身邊擦身而過,似有手腳時不時的掃到她身邊,扯帶著她的衣角,她暗中思量,外界一定起了變數。可是她的內心已經被淘得空空蕩蕩,對外界的變化既無喜也無憂。身處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反而覺得更溫暖更踏實,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一切都是那么索然無味。

宇文鐸苦笑,忙喝止住弓箭手。箭雨一停,元赫又長身而起,和突於纏斗起來。元赫的手下和宋王的侍衛也再次打起來,亂成一團。

元赫近至韶君身邊,叫了一聲,她卻毫無動靜,馬上意識到她被點了穴,立即在她身上輕點幾下,她卻仍然沒有一點反應。他大為疑惑,還沒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突於又挑劍橫掃過來。

韶君感到身上被點撥了幾下,雖然就那么輕輕的幾點,卻像在毫無微瀾的死水中投入了幾粒小石子,湖面頓時蕩漾開來,帶著欣喜和寬慰顫動不止,是他么想叫卻依然叫不出,依然動彈不得,心境又變得頹然悲涼起來,內心深處的絲絲疼痛再次綿延開去,冷至全身。

屋內亂成了一鍋粥,宇文鐸忙見機溜了出去,前腳剛踏出門,就被一柄劍冷冷的抵住了胸口,持劍者正是冷若冰霜的李成器,后面亦步亦趨的跟著幾個嚇得臉色煞白的侍衛。

宇文鐸搖頭嘆息,暗暗自責,自己竟然百密一疏。他事前就嚴厲囑咐侍衛一定要把宋王牢牢看住,剛才一定是宋王和侍衛們打起來了,侍衛們既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又不敢真的對宋王無禮,所有的侍衛都跑過去企圖阻止宋王,結果忘了看管元赫等人,以至讓元赫跑出來大鬧一場。

"殿下,難道您為了一個女人連父親和兄弟們的性命安危都不顧了”宇文鐸面露失望之色嘆道。

"你不是已經解決好這些問題了嗎”李成器瞇起眼睛,雙目射出逼人的寒光。

宇文鐸冷笑道:"殿下可以為了這個女人連自己要做什么都不記得了,難道突於就不可以撕毀盟約重新和梁王合作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明智了太子殿下一定會感到非常失望……”

"不要跟我提他!”李成器怒氣沖沖,打斷宇文鐸的話。

"當年,如果太子殿下也為了兩個女人就忘乎所以,也和您這般魯莽沖動,只怕您和諸小皇子都活不到今天!”一貫言詞謙恭謹慎的宇文鐸也像吃了豹子膽一樣,放肆的說道。

怒火沖冠的李成器像被陡然潑了一桶冷水,頭腦頓時清醒過來,只覺得手腕酸弱無力,似有難以承受的重荷正沉沉的壓下來,逼迫著劍端、手腕、臂膀,直至胸腔,所到之處都塞滿了嶙峋巨石,極力摩擦著心頭,似痛欲裂。終于,筆直有力的劍猶如還未斗便膽怯的敗下陣來的公雞,頹喪的落了下去。

"現在情況如何”他沉聲問道。這一問并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宇文鐸知趣的側身讓他自己去看。

元赫和突於猶在你來我往的縱橫打斗,元赫的手下和宋王的侍衛也亂戰成一團,元赫的手下愈戰愈勇,侍衛們漸漸抵擋不住。

李成器抬手一揮,他身后的侍衛立即奔赴過去,加入混戰,試圖引開元赫等人,幫助突於脫身。

突於還不能死,他必須活著回契丹把武攸宜的軍事行動披露出來。武承嗣必須親口嘗到他自己種下的惡果。在這一點上,他和武三思是一致的。

損失一個幽州又如何,損失一個女人又如何……透過門前雕花屏障中間的空隙,他冰冷自若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內心卻隱隱作痛。

宇文鐸暗暗嘆息,殿下終于又恢復了往日的王者之風,只怕待會兒一見到她,又會什么都顧不得了。

"啊!啊!”慘烈的叫聲從弓箭手口中發出來。

嗖嗖箭聲刺破寒冷的空氣,狠辣的刺入弓箭手的后背。團團圍住屋內眾人的弓箭手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匍匐蹌地。

風云既涌,變化又起。糾纏打斗的眾人都呆住片刻。幾個蒙面勁裝武士從院墻上迅猛急速的飛奔過來,操刀執劍,充滿肅殺之氣。

李成器眉頭攪結,這些蒙面人又是哪來的,怎么他一點都不知道。

宇文鐸不知道什么時候大著膽子跑出來,一把抓住突於的袖子叫道:"糟了!是梁王的人!將軍快走!”一邊說著,一邊朝蒙面人的頭領暗中使了一個不被察覺的眼色,目光直指韶君。

突於抱起韶君,元赫掄劍就上,蒙面人揮刀朝韶君身上劈去。

突於和元赫都是一愣,立即停止手中打斗,雙雙執劍朝蒙面人揮將過去。

韶君又被扔到地上,蒙面人齊聚上來,和宋王侍衛,和元赫手下,激戰開來。

一個蒙面人撲身舉劍向倒在地上的韶君刺去,正和元赫、蒙面人打成一團雪球的突於看到此情景,眼中射出驚怒之色,想要抽身反撲過去,卻被他們纏得無法自拔,頓時焚心似火,眼睜睜看著她就快被刺中。

一個身影從雕花屏障后躍然而起,猛然擱開蒙面人的利劍,護于韶君身邊。

蒙面人似乎有所遲疑,左右逶迤,不敢再上前來。

看著倒在地上閉著雙眼一臉淡漠凄楚的人兒,李成器嘆息了一聲,他還是輸給了她,輸給了自己的心。他怎么可以冷漠的看著她被別人帶走,怎么可以無視她被別人殺害。只是,這些蒙面人為什么要殺她,要殺一個全無抵抗之力的弱女子他胸中又升騰起一股怒火,她要是少了一根頭發,他都不會放過這些人。

他伸手向她的穴位點去。

韶君"呀”的輕喚了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靜許久的耳邊突然傳來嘿嘿嗬嗬的打斗聲和刀劍相挫之聲,原本寂靜無聲的世界立刻變得豐富起來,半信半疑的睜開眼睛,一舉映入眼簾的是他充滿歉意和愛憐的眼神。

"你沒死……”她脫口而出,只覺得眼眶酸熱,幾乎要哽咽起來,轉而又氣恨交加的嗔道,"你怎么不去死!”

他點了她的穴,把她丟到這個混亂不堪的地方,讓她擔驚受怕,她以為他死了,可他又好好的站到她面前。

韶君心中又酸又甜,又感到委屈,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生氣。

她那含嗔帶怒卻又掩飾不了驚喜之色的眼眸突然發出異常恐懼的光芒,大呼道:"小心!”想用力推開他,卻依然提不起勁來。

原來,突於一眼認出"情敵”,醋意頓生,滿目冒著怒火,舞起重劍朝李成器的腦后狂襲而來。

李成器正待給她解除其他穴位,聽得她一聲驚呼,只覺腦后生風,旋即跳起來,舉劍擋住突於的重力一劈。

"叮當”一聲,他的劍竟然被一刀斬成幾段,裂開震落到地上,散落一地,如廢銅殘鐵。他的人也和元赫一樣,退步不止,幾乎跌倒。

李成器手中頓時空空如也,突於仍然縱橫捭闔的挽著重劍朝他劈去。

宇文鐸暗自叫苦,宋王果然已經鬼迷心竅了,突於重劍在握,宋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朝突於高聲叫道:"他們都是梁王的人!將軍莫要戀戰,快隨我速速離去!”

元赫吃過重劍的虧,知道它的威力巨大難以抵擋,也朝突於撲過去。

韶君驚呼"住手”的聲音淹沒在眾人喧囂嘈雜的打斗聲中,臉色慘白的失了血氣,兩只眼睛瞪若銅鈴,無助的看著突於拿著一個大家伙朝手無寸鐵的李成器身上砍去。

蒙面頭領聽了宇文鐸的話,立即會意,將手里的劍扔擲給李成器。李成器避閃之間不伸手接劍,冷冷的打量了一眼突於,轉身從腰中抽出一條銀白綿細的軟劍,軟劍宛如一條矯捷的水蛇嘶嘶吐著信子,泛起銀色光芒,蜿蜒朝突於手中重劍襲去。

聽了宇文鐸三番兩次的"提醒”,又親眼見了蒙面人要殺害瀟瀟的舉動,突於已經對梁王及其手下恨之入骨,對眼前這個情敵,更是恨不得一劍將其劈成兩半,心中才會愜意,所以更加使出全身力氣和手段,和李成器打了起來。

重劍至剛至強,軟劍纏綿悱惻。以柔軟制剛強,以輕巧克沉重。李成器的軟劍雖無致勝的十分把握,但至少可以與這柄威力無比的重劍抗衡幾招。突於也吃了一驚,對方的軟劍就像一條纖細的藤蘿,看似柔弱無力,卻蘊含著極大的能量,綿綿不絕的繞著他的重劍盤旋而來,幾乎要襲至他的胸口。

元赫和眾人都為李成器突發奇招而贊嘆不已,又為他二人或陽剛或陰柔的劍術而嘆為觀止。

宇文鐸趁眾人的目光都被他二人精彩的劍斗吸引過去,暗中朝蒙面人做了一個"殺”的手勢,蒙面人朝韶君挺劍而去。

元赫也圍于突於周圍,伺機而動。突於要同時對付李成器的軟劍和元赫的猛力纏斗,分身無術,漸漸往后退讓去。

宇文鐸叫道:"將軍快隨我來!”說著扳動一塊假山石,地面迅速張開一個漆黑大洞,突於顧不得許多,和宇文鐸縱身跳下去,元赫趁著地板還沒有合上,也飛身而下。

韶君正全神貫注的盯著他們三個人的打斗,緊張到快要窒息的心剛剛有了點活氣,就見蒙面人殺氣騰騰的執劍竄將過來,朝她胸口凌厲一刺。情急之下,她高聲尖叫道:"成器救我!”

李成器聞之轉身,大驚失色,奔過去已經來不及,忙舉起手中軟劍飛擲而去,正中蒙面人后心,蒙面人不吭一聲俯面栽倒,劍從手中脫落,砰然釘在離韶君身旁半寸的地上。

李成器急奔過去,欲抽出蒙面人背心的軟劍,又有一個蒙面人舉劍竄到韶君身邊。

宋王侍衛、元赫手下和蒙面人仍在糾纏不休,誰也顧不上這邊的情勢。

眼見她又陷入危急之中,李成器顧不得手無兵器,只身飛躍擋在她身前,蒙面人的劍帶著強大的慣性直直的戳過來,只見李成器躍身上前,蒙面人身形慌張卻收不住手腳,一劍沒入李成器的左胸。

鮮紅的血立刻從劍鋒沒入之處汩汩流出,染濕衣襟,綻放成一片片鮮艷的花瓣。韶君眼睜睜的看著他倒在自己身上,只覺得這一劍也命中了她的要害,震驚、酸楚、恐慌、疼痛齊齊涌上心頭,心被窒息堵塞的幾欲爆炸。她急促的叫道:"快解開穴位我帶你走!”

李成器沖她慘然一笑,這個小傻瓜,自己都顧不了自己的安全,哪有能力救他。他已經知道這些蒙面人是奉誰的命而來,如果現在貿然給她解開穴位,她就算手腳可以動彈,也逃不掉,而他再無力阻擋蒙面人的殺機。

他使出最后一絲力氣,朝韶君旁邊的地上猛力向下按去,地上立即出現一個幽深的入口。

這個屋子,本來就是機關密布。

韶君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他一掌推進入口。呆住了的蒙面人剛剛醒悟過來,又朝他們靠近。

她不由自主的向下滑去,地板合上的瞬間,恍惚看到那些打來打去的人都蜂擁過來,李成器的眼中仍然含著笑意,漸漸虛弱蒼白,幾滴熱熱的液體落到她的臉上,還帶著腥熱粘稠的氣息。

光滑傾斜的密道,一路延伸下去,載著她緩緩滑向幽暗的地下,地上的聲音慢慢變得弱小泯滅,四周只有一片靜寂漆黑,好像她又被點了穴,又回到了耳眼口舌都被封住的世界里。

黑暗中,兩行淚水悄無聲息的流下來。

卷二第21章暗室猶困

傾斜的密道筆直向下,把她送入一間暗室之內。

擔憂、焦急、酸痛、苦澀……百般滋味齊聚心頭,紛亂如麻,心痛欲裂。

李成器還在上面……

那些蒙面人會不會繼續傷害他……

那一劍,深深的沒入胸口……

鮮血像花兒一樣染紅了衣裳……

如果不及時止血,他一定會失血過多而死……

她臉上還殘留著腥熱的味道,像團團火焰一樣灼燒著她的臉頰。

墻壁轟轟作響,露出一點縫隙,原來那里是一道石門,門洞越開越大,火光透露進來。

兩個人邊說著話邊匆匆走進來。

“不行!瀟瀟還在上面,我必須去救她!”宏亮而又焦慮的聲音是突於。

“將軍,梁王心狠手辣,那些蒙面刺客就算殺不了你,也會殺了瀟瀟姑娘泄恨,只怕瀟瀟姑娘已經、已經……您這一去不是自投羅網嗎?元赫又在后面緊追不舍,您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誤了,還是讓我趕快送您出去吧。”勸阻的聲音是宇文鐸。

“瀟瀟!”踏入石門的突於一眼看到半靠在墻邊的韶君,欣喜若狂的把她一把抱起來,叫道,“謝天謝地,一定是薩滿神救了你!呵,你臉上怎么會有這么多血……”

他說到神明時滿臉虔誠的模樣實在滑稽好笑,韶君卻笑不出來,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對他的回答。

宇文鐸舉著油脂火把,也有些驚愕,陰沉的目光一閃而過。

那些蒙面人哪是什么梁王的人,這一切都是宇文鐸設的局。雖然在他的努力下,突於已經單方面撕毀了契丹和梁王的合作,解除了太子的危機,但是事情仍然充滿變數,只有進一步穩住突於,進一步離間他和梁王的關系,待他回契丹后才會按照他和宇文鐸定下的盟約行事,武三思陷害太子的陰謀才會得以瓦解。

所以他才設此一計,假托蒙面人是梁王手下,讓他們殺了韶君。以突於的個性,定會以為心愛的女人真的是梁王手下所殺,這樣才會和梁王徹底反目。

最重要的是,突於手上有契丹和梁王簽訂的盟約文件,剛才在暗室中,宇文鐸借著突於的憤怒,煽風點火,三言兩語,就把文件拿到了手。梁王還在做著誣陷太子的春秋美夢,哪會想到他私通契丹的罪證反而落到了太子手上。至此,太子的后顧之憂才算真正得到解除。

宇文鐸心下思量著,沒想到這個妖女福大命大,竟然還沒死。一定是宋王為了保護她,把她推到密室里來的。雖然他的一系列計劃被元赫和宋王意外攪局,但總算是進展順利,沒出什么大的差錯。既然她沒死,突於又這么喜歡她,就讓突於把她帶走好了,也了卻了自己的一塊心病。

于是,他堆起笑意說道:“既然瀟瀟姑娘沒事,我們也就放心了,將軍,您帶著瀟瀟姑娘快走吧。”說著,扳動墻上機關,又一道石門緩緩挪動開來。

韶君忙道:“突於,你自己走吧,我不會跟你走的。”

突於嘿嘿一笑,說道:“我還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個黑不隆咚的地方?”

韶君愣住,一時說不出話來,心想,自己的身體四肢仍然動不了,還是等離開暗室到了外面再跟他解釋清楚。

石門剛要合上,一股強風壓迫而來,元赫猶如閃電一般透過縫隙擠身進來。

突於忙把韶君丟置墻角,掄起重劍撩撥開去,元赫舉劍力擋。

轟轟隆隆一陣響,暗室的墻壁被突於的重劍震落一大塊,其間夾著彈簧破損的聲音,只見大片碎石從墻上剝落下來。

避于一旁的宇文鐸跳起來,大叫“壞事”,喝止他們趕快住手。

這間暗室狹小擁擠,突於的重劍又過寬過長,根本施展不開手腳,元赫的兵器也快破損,只在勉力支撐。聽了宇文鐸的話,二人都順勢停了下來。

宇文鐸跑到大塊碎石掉下來的地方東摸西摸,過了一會兒,抬起身子愁眉苦臉的對他們說道:“通往院外和地上的機關都在這間暗室,剛才二位將軍用力過猛,墻上的機關被損傷震落下來,恐怕、恐怕我們很難出去了。”

韶君喃喃說道:“那怎么辦?”

宇文鐸嘆了口氣,說道:“地上還有一個開啟暗室的開關,就看上面的人什么時候想起我們了。”

韶君失魂落魄的怔住。他笑得蒼白無力,胸口還冒著血,她讓他快點把她的穴解開,她要帶他走,要給他包扎,他什么也不說,一掌把她推了下來,現在他的傷口到底有沒有止住流血呢……

突於和元赫大眼瞪小眼,兩兩相望,都是一臉怒氣,又都沮喪的脹紅了臉。要不是他們倆見面就打,哪會把暗室的機關打壞。現在可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們都被困在這里,誰也出不去了。

突於無奈的罵道:“元赫,你就不能歇會兒?”

元赫瞪了他一眼,也不說話。

宇文鐸上前朝元赫拱手施禮道:“元將軍,今日多有得罪。當今之事也是無奈之舉。還請將軍看在太子的尊面上通融則個。”

元赫厲目瞪向宇文鐸,說道:“不管是梁王還是太子,都不可以視江山社稷的安危和黎民百姓的存亡為兒戲!元某人的這把劍只認理、不認人!”

自從被制住眼耳口舌之后,韶君就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些什么事。幾個時辰前,在珍珠閣,突於還在親熱無間的和小林之江玩樂廝混,怎么現在又和宇文鐸勾肩搭背,好的跟親哥們兒似的?聽了元赫的話,她心中一凜,這可能又牽扯到武三思和李旦之間的政治斗爭。雖然不清楚武三思、李旦和突於,三者之間有什么牽連,但鐵定不是什么好事。元大哥生性耿直,不畏強權,事事以國家社稷為重,但是如今,既得罪武三思,又得罪李旦,兩邊不討好,兩邊都會把他視為共同的敵人,恐怕都會都對他不利。元大哥表明了不給太子的面子,宇文先生被搶白了一通,臉上雖然沒有什么不愉快的表示,只怕心里未必舒服。這些話若是傳到太子耳朵里,對元大哥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何況,這天下以后仍然是李氏的,何苦要開罪李旦呢。

她忙輕聲提醒道:“元大哥,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元赫只當她被突於挾持,又怒目朝向突於說道:“突於,快放了我妹子!”

突於叫道:“不放!”

韶君卻嗤嗤笑起來,三人都看向她,不知她是何意。

她微笑道:“你們安靜些吧,我們還在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鬼地方呢,省省力氣好不好?要打要罵等出去了再說。”

她幽默的話語頓時讓暗室內的氣氛輕松了些,大家都搖頭笑起來,席地而坐。

元赫和突於兩個一見面就分外眼紅的仇人面對面靠墻坐下,你逼視著我,我怒瞪著你,活像兩只正在掐架的大公雞,只不過他們現在是在進行無聲的戰斗,仿佛都想用眼光殺了對方。

看著他們倆滑稽的樣子,韶君的唇角又微微翹起來,可是心里郁結的擔憂卻越來越沉重。

抬眼看到宇文鐸的油脂火把還在呼呼的燃燒著,她趕緊說道:“快滅了火把!”

大家都不知道她何出此言,都納悶的看著她。

她解釋道:“這間石室本來就狹小封閉,空氣不能流通,我們四個人都要呼吸,火把燒起來也要和我們爭氧,再讓它燒下去,我們的氧氣都不夠用了,會缺氧的。到時候,這屋子里都是二氧化碳,我們都會中毒。”

其他三人見她說的頭頭是道,卻聽不懂她高深的語言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大概知道燃燒的火把可能會要了他們的命。

突於不等宇文鐸發話,就跳出來大袖一扇就把火熄滅了。

石室忽的暗成了一片,果真成了前不見來者、后不見古人。只有四個人的呼吸聲,猶清晰可聞。

“元將軍,您是西魏八大柱國將軍之一,大將元欣的后人,現今八大柱國的后代在朝并得重用者并不多,而您元氏家族卻是例外,素聞元氏家族和大唐皇室頗有些淵源,在下多有不解之處,可否請將軍說來聽聽。”漆黑之中,開腔說話的人是宇文鐸。

元赫是豪爽的軍旅之人,沒有宇文鐸那么多心機計謀,也不細想他為什么要這么問,直接答道:“元某的高祖父隨高宗皇帝從戎,被高宗皇帝封賞為二品輔國大將軍,祖父承襲了高祖父的爵位蔭封,承太宗皇帝恩寵,兩次隨太宗皇帝出征高麗,在戰場上受傷不治身亡,太宗皇帝追封其為一品驃騎大將軍,并且令在下的伯父和父親承襲了高祖父和祖父的蔭封……”

韶君心想,原來元大哥和獨孤致庸一樣,都是關隴貴族后代。可見在這封建社會,等級制度確實是劃分人群的重要手段,貴族們擁有比底層百姓多得多的權力和機會,只有他們才可以學到平民百姓沒有機會接觸到的高深劍術和文化知識,庶族家庭出身的人,要想躋身上流社會、爬上高位,必須比貴族們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心血,還好有一個科舉制度,作為下層通往上層的渠道,保證了國家可以挖掘到真正有用的人才。

正在胡思亂想之間,一只手爬到她身上,輕輕握起她的手放到他寬大的掌心,韶君臉上一紅,知道是突於這個家伙,趁著石室內漆黑一片,悄悄搞起了小動作。元大哥和宇文先生還在說話,她也不好意思打岔,只得任由他握著。

元赫仍在說著:“后來,在下的伯父因徐敬業謀反事件受到牽連,被削去軍職……”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沉侵到對往日的追思之中。

宇文鐸點著頭,意味深長的說道:“元氏家族果然是一門英烈,令高祖父和祖父,都是戎馬一生,英名橫貫南北,讓在下景仰佩服。大唐皇室得元氏家族為其效力,實乃大唐之幸,太宗皇帝之幸。”

元赫忙脫口自謙道:“這都是承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厚愛和恩寵……”聽到自己說的話,他竟有些慚愧羞赧起來,大唐皇室對他元氏家族恩寵有加,他卻不思報效舊主,太子屢受武氏陷害,他雖然沒有參與其中陰謀,但也橫加干涉,這和為虎作倀又有什么區別?一想到這些,他悠悠的長嘆了一聲。

宇文鐸微微一笑,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元赫是絕對不會再為難太子了。

韶君機敏伶俐,也聽出了宇文鐸的言外之意。宇文先生明明說自己不了解元氏家族與大唐皇室的淵源,后來又說元大哥的祖父等人英名遠播,想必他早就知道元大哥的家世背景了,只是故意這么說,把元大哥的話套出來,讓元大哥心中有愧,不再干涉太子的事。宇文先生深通人的心理,心思細密,擅長智謀巧言,確實是個絕佳的謀士。

一直沉默不語的突於膽子越發膽大了,竟托起她的手,放到唇邊,細細致致的吻了起來。

她低聲喝道:“突於……”叫住了他,卻羞澀的說不出下文。

突於暗自竊笑,應了一聲,狹促的輕舔了一下她的手心。嘴唇觸碰之處,只覺得她的小手柔軟香滑,實在是秀色可餐,不忍放下,遂輾轉吻了個遍。

韶君再也忍不住,紅著臉悄聲罵道:“你這個登徒子,快放開我的手。”

宇文鐸和元赫這才知道他們倆靜悄悄的在干什么,不由自主的干咳了幾聲。

突於也尷尬的羞紅了臉,訕訕的放下她的手,哼哼唧唧的說道:“元赫,你們的女皇帝對你不也是恩寵有加嗎,怎么不封個什么驃騎大將軍給你做做啊?”

聽他語含譏諷之意,韶君反唇相譏道:“用的著你瞎操心嗎?元大哥還沒做將軍都可以把你打得東躲西藏的,等元大哥真的做了將軍,只怕會把你們這些叛賊打得更慘。你呀,還是自求多福吧。”

突於嗤了一聲,驕傲的說道:“誰把誰打得更慘,去問問你們那二十八個將軍吧。”

宇文鐸和元赫都是無語,突於所言不假,契丹越戰越勇,大周卻屢戰屢敗,天朝大國的自信心一點點都被打沒了。

韶君見他二人都沉默著不說話,似乎默認了突於所說的話,心中也氣悶不已。她原以為現在的大唐王朝和歷史書里寫得似的,要多風光有多風光,要多霸氣有多霸氣。沒想到,一個還處于奴隸社會的游牧民族都敢騎到大唐頭上耀武揚威,想想能不憋屈嗎?

突於接著得意洋洋的說道:“我們契丹大軍所到之處無不橫掃一片,民眾為之歡騰鼓舞……”

“呸!”韶君啐了他一口,打斷道,“你們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白骨成堆、寸草不生、家破人亡……”

她一口氣說了一堆成語,突於又接不上口,生生的把話咽了回去。他說得民眾當然指得是他們自己人,在韶君聽來極不順耳。

“你們在營州,殺營州刺史,荼毒其家人,你們說是為了復仇為了反抗,還勉強可以得到別人的同情。可是后來呢,你們又攻破冀州,殺冀州刺史,大肆屠城,燒殺搶虐,無惡不作。冀州刺史和冀州百姓跟你們又有什么冤仇?侵略者就是侵略者,別妄想往自己臉上貼金。即使你們現在贏了,也終究會輸的。你們雖然在武力上占了優勢,但終究失了德行和人心,就憑你們的殘忍暴虐,天下百姓都會奮起反抗。告訴你,不行仁義之師者、必敗無疑!”

她滔滔不絕的說了一通,宇文鐸和元赫都深深為之觸動。尤其是宇文鐸,心中更是一驚,這個妖女談吐不凡,頗有見識,說的話都不像一個女兒家可以說出來的,只怕和當今圣上年輕的時候都有得一比。高宗皇帝就是吃了后宮干政的虧,才讓武后慢慢做大,以女主臨朝。這個妖女若是身處后宮,只怕也不比今上弱。這種女子,決不可以留在宋王身邊,突於能帶走最好,要不然一定要殺之。

突於知道她被惹火了,不敢再犟嘴,私下也覺得她說得有一定道理。中原盛行儒家思想,講求以仁義教化來收服人心。而他們契丹軍隊,到一個地方就燒光殺光搶光,表面上看占住了地盤,但是一旦大周軍隊來攻,他們又保不住地盤,只得又匆匆跑到別的地方去殺去搶,如此一來,疲于奔命,得不償失。

這時,他們頭頂上傳來大石頭挪動的聲音。

宇文鐸等人驚喜的朝上面望去,只見暗室頂部露出了一條細細的縫隙,縫隙慢慢變大。

一個侍衛探著腦袋朝他們喊道:“宇文先生!”

宇文鐸忙回應,叫道:“快去準備幾條繩索!”

侍衛應聲,飛快離去。

石室雖然較高,但是元赫和突於直接就可以飛上去,可是這個縫隙還是太小,他們龐大的身軀擠不過去。

突於不滿的嚷道:“你讓他們把石門開大一點不好嗎?”

宇文鐸朝他使了一個眼色,悄悄從袖中拿出一支剛剛點燃的香。

突於馬上明白了,忙閉住氣息,一只手緊緊捂住韶君的鼻和嘴。

韶君驚訝了一下,看到正在閉目沉思的元赫變得昏沉起來,才知道他們又用了迷香。

卷二第22章絞殺紅顏

侍衛拿來繩索,把他們從暗室吊上來。

昏迷中的元赫迅速被捆綁起來。

地面上的混戰已經結束,有死有傷。元赫的手下被捆縛在一起,蒙面人已經不知所蹤。剩下幾個侍衛在清理殘局。

地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的躺臥著一堆尸體,血跡已經變黑變干,隨著生命的終結而凝固。韶君的眼前一陣眩暈。

她還沒來得及在倒在地上的一堆人中尋找李成器,就見突於拿著劍玩味似的打量昏迷過去的元赫,目光來回巡邏,表情難以琢磨。

她有些害怕,柔聲說道:“突於,不要殺害元大哥,如果你還想和他再比試一把的話,等他醒了再說,好嗎?”

突於沖她笑道:“我才舍不得殺他呢,讓他就這么死了,豈不便宜了他?”

韶君弱弱的笑著,放下心來。他和元大哥真是一對活冤家,彼此斗得不亦樂乎,早已超越了你死我活的境界,少了對方的存在,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覺得失去了人生樂趣。

宇文鐸忙催促他們快走。

韶君想起必須跟他說的話,慌忙說道:“突於,我不會跟你走的……”

咬著牙,把關于出診、元大哥、珍珠閣等等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告訴了他。

“現在我也不想知道你到洛陽做什么來了,你快走吧。”她心虛的不敢再看他。

果然,突於的眼里一會兒冒出了火,一會兒凍成了冰,最終化成一股被騙的憤怒和倍受創傷的失望。他扳起韶君的肩膀,逼得她不得不正視他那像被寒霜打過了似的臉。

他一字一頓的問道:“因為他,是嗎?”

他深邃的眼瞳里綿綿釋放著難以抵擋的失望和心痛,嘴角卻揚起一絲苦澀的微笑。韶君的心也像被輕輕的揪了一下,幽幽的說道:“不因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

“真的嗎?”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高興的把她摟入懷中,俯向她的耳朵悄聲說道:“不管你是瀟瀟還是別的什么人,我都要你做我的女人,我都會好好的疼你,寵你……”

他親密的話語像一陣熱辣辣的風,密不透氣的包圍著她,她的耳根赤燙起來,火云冉冉的燒到了臉頰,又掙脫不開他的懷抱,只得急急的辯解到:“我在這里有父母,有朋友,我有我自己的事……”

說來說去,都不敢說他一廂情愿,既是不敢,也是不忍。

突於嘻嘻壞笑著,露出一副無賴的表情,咬著她的耳朵說道:“反正你也動不了了,只能乖乖的跟我走,以后都由我來伺候你好了……”剛才在暗室中,如愿以償的親到了她的小手,現在看到她又急又羞的嬌媚模樣,心里的又被勾了起來,竟情不自禁的沿著她的腰撫摸起來。

韶君最怕他蠻橫無禮的舉動,只見他的言語和行為都透出邪邪的味道,大為害怕,一陣急火涌上來,不由怒道:“你這個混蛋!以為我現在是植物人就好欺負嗎?你再亂動,我就咬舌自盡、死給你看!”

她意態堅決的神情把他嚇了一跳,不自覺的把手抽了回去。

“植物人?”他甚覺新鮮,自嘲的笑道,“你知道你像什么植物嗎?帶刺的玫瑰,又香又辣,讓人想碰又怕。”

他嘆了口氣,又似自言自語的說道:“也許,你這朵帶刺的玫瑰,只有在洛陽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才能開花呢,營州那種苦寒之地,任何嬌嫩的花兒到了那兒,都會變成一堆又厚又硬的雜草,是開不出美麗的花朵的……”

良久,他黯然扔下韶君,套上馬鞍和韁繩,一躍而上,極目望去,又見北方,又將見到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景象。這個季節,北方的冰雪早已掩埋了所有嬌弱的花草。在那里,不會有像她這樣的玫瑰,也不會在冰雪中傲然盛開。他終將回去,回那風雪飄搖的北國,可是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中原有這樣一朵帶刺的玫瑰,把刺深深的扎到了他心里,再也拔不出來。這樣也好,就讓它在心里,生個根,發個芽,開出一朵絢麗的小花。每每想起,便會有一點香,一點疼,若深若淺的提醒他,在中原,有這樣一朵帶刺的玫瑰。

他走了,頭也不回,帶著無奈和落寞飄然離去。韶君呆在那里,沒想到他這么容易就放過自己,過了一會兒,才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地上已經被收拾的七七八八了,卻不見李成器。

那個正在拖尸體的侍衛,她是認得的,她朝他低聲喚道:“陳祥,你們殿下呢?”

陳祥也認識她,垂頭喪氣的嚅嚅說道:“殿下被他們帶走了。”

“你們還不快去找?”她急急的說道。

陳祥委屈的看了她一眼,要能找得到,早就找回來了。

她呆呆的靠著墻邊,垂下眼瞼,不再說話。

他們是蒙面人,他們帶走了李成器,他的傷還在流血,有沒有包扎呢?

宇文鐸似乎一點也不為宋王被虜而著急,叫過去兩個侍衛,嘀嘀咕咕的說著話。

“鄭姑娘,得罪了。”宇文鐸站到她面前,面無表情的說道。

韶君微抬起眼皮,這一看,五臟六腑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只見兩個侍衛拿著一條白綾,正猶猶豫豫的看著她和宇文鐸。

“鄒先生……宇文先生……您、您要做什么?”她心中已明白幾分,卻不懂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姑娘聰慧美麗,而且頗有自己的主見,擅專斷,有權謀,如果你是位男兒,在下一定很欽佩。”宇文鐸度著方步,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由衷的說道。

韶君扯著嘴角苦笑了一下,任何一個現代女性都會有自己的主見,哪值得他這么夸,什么“擅專斷”、什么“有權謀”,搞得她好像武則天一樣。

“可惜,你是個女子,”宇文鐸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又道,“宋王身邊不是不能有女人,但是絕對不能有像你這樣的女子。”

韶君茫然的望著他。

“自從上次在魏州,宋王為了你,違抗圣旨,私自延誤回京時間,又冒然和鄭仕崇尋求交好聯盟,今天又為了你,差點打亂我的部署,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宋王除掉這個隱患……”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狠狠的插在她心頭上。她一直不知道,他原來是這么在乎她的。現在知道了,卻只有更傷更痛。

“小四他們還小呢,他死了怎么辦……他們把他帶走了,他受傷了,流了很多血……”她聽不見宇文鐸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恍恍惚惚之間,已經語無倫次起來。

宇文鐸無視她的喃喃自語,毫不客氣的說道:“如果不是你,他會受傷么?”

他接著又說道:“就是因為你!迷惑了宋王,他才會變得毫無理智,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來!你,惑亂君心,讓宋王失德,實該受死!”

宇文鐸的話猶如當頭棒喝,她的神智又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好一個“惑亂君心”。她的唇角翹起一縷嘲諷的微笑,柔柔的說道:“迷惑君心?若是君心正,就是妲己西施那樣的絕世美女也奈何不得,若是其心本就不正,跟女子又有什么關系?如果要靠殺女人才能保證您的主子百邪不侵,您殺得完嗎?天下的女子多了去了,難道除我之外,就沒有別的女子可以迷惑他了?您還能都殺了?再說,我沒有迷惑過任何人,你們自己犯了錯,請從你們自身找原因,不要把罪名推到別人身上。就算您說我迷惑他了,您也應該去斥責他為什么經不住迷惑,而不是遷怒于我。而且,你沒有任何權力結束我的生命……”

幾句問話咄咄逼人,宇文鐸也一時口吃起來,心想,再怎么伶牙俐齒的,也救不了你的命。他本就是一個封建士大夫,在他眼里,男人因為女人犯了錯,當然就是女人的不對了,所謂紅顏禍水,就是如此。

他背過身去,朝兩個侍衛不耐煩的揮揮手,示意他們趕快行動。

韶君心中一片冰涼,這些古人,一點都不講人權,沒人性,難道今天竟要她享受楊貴妃的待遇?宇文鐸不同于突於,不會對她憐香惜玉,不會對她手下留情,他要她死,他就一定做的到。這一刻,她突然又恨死了李成器,要不是該死的他點了自己的穴位,她何至于任人宰割?可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有沒有人給他包扎止血呢?

看著侍衛一步步走上前來,她的眼里充滿了恐懼和掙扎。

最后一點殘存的理智告訴她,一定要活下去。

白綾套上頸間,生生的疼,與扼殺,割斷了外界所有的聯系,整個肺部緊縮著爭搶那僅存的一點空氣。

她自嘲一笑,原來活著也是一種奢侈,在高高的枝頭上,她永遠也夠不到的奢侈。

最后一瞥,竟然從侍衛眼中看到驚慌和不忍。

宇文鐸轉過身來,也呆了一下。

從枝頭跌落的梨花也沒有這般白吧,慘淡,冰冷。

原來,美麗的東西,即使被奪了生命,也是美麗如初,只是,少了壓滿枝頭的簇簇新活和清香。

卷二第23章握水無物

寒意貼著脊背,絲絲入骨。卻又有說不出的舒服,從鼻息,到脖頸,到周身各處,愜意游走。一觸到這清涼的氣息,就像干涸已久的禾苗得遇甘露滋潤,她迫不及待的口鼻并用,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來。

睜開眼睛,一張充斥著橫肉和膩油的大臉正好奇的俯看著她。

難道閻王爺長著這副尊容?

幾口綿長的空氣下肚,她終于緩過勁來。這不是閻王殿,這個兇眉粗目的胖男人也不是閻王。

窒息暈死過去的她,被宇文鐸扔在荒野里。那個又冷血又迂腐的惡儒,管你是鄒隱還是宇文,有機會我一定要把你整得死去活來……她恨恨的想了兩秒種,馬上又意識到身邊豎著一個長得像鐵餅似的大胖子,正在饒有趣味的觀察自己。雖然大胖子的目光只是好奇,沒有閃現出半點歪邪,也已足夠讓她害怕的直冒冷汗,真恨不得自己剛才已經死了。

“姑娘,這么大冷的天兒,你躺在田里做什么啊?”大胖子先開了口。

“我……”韶君無力的眨著眼睛,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只想哭,“我……大叔,麻煩你送我回家好嗎,我爹爹會感謝您的……”

大胖子伸出粗壯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拽起來,看著她一副弱弱懨懨的模樣,搖頭說道:“不行……”

還沒等她再次絕望的暈過去,大胖子又接著說道:“姑娘,我看你是病了,應該先送你去看大夫。如果讓你爹爹瞧見了你這個模樣,豈不擔心死了?”

她有些愕然的看著大胖子,這才發覺他那粗枝大葉的面孔上原來寫滿了善良和淳樸。

“我是個殺豬的,人們都叫我劉屠夫,昨天晚上去朋友家喝酒,喝得高興,就在他家抱著酒壇子睡了一覺,今天一大早,他還要留我喝,我說,這不行啊,我還得回去賣肉呢,年前那些大戶人家買肉買的多啊,哪能光喝酒不做生意呢,有好酒給我留著,改天我們再喝啊。你看,這巧了不是,我趕著車正走著呢,就看到那邊怎么躺著一個人啊,當時就想,是不是和我一樣,喝多了就睡在路上了?這一看,嗬,不得了,還是一個長得蠻漂亮的姑娘呢,怎么就睡到田里面去了……”劉屠夫駕著板車,口沫橫飛。

搖搖晃晃的板車像搖籃,劉屠夫喋喋不休的大嗓門就像催眠曲,韶君的眼皮耷拉著瞇成了一條細縫,昏昏欲睡,嘴上還掛著困倦的微笑,云里霧里的遷就著他的話,心想,怪不得這板車上一股生豬肉味兒呢……

“姑娘,你可不要著急啊,我帶你去瞧一個好大夫,保準啊,立馬讓你活蹦亂跳起來。”劉屠夫甩起鞭子信心十足的說道。

聽說劉屠夫要找個好大夫給她看病,她的困意略略消了些,勉強的笑了笑,只覺得鼻間酸楚難擋。她心里清楚,她這哪是病,沒有李成器給她解穴,她只能這樣有氣無力的躺著,可是這些復雜的情況也沒辦法跟熱心腸的劉屠夫解釋。

“那個大夫,在我們洛陽城可是出了名的醫術好,心腸也好,人還長得俊俏。窮苦人家看病、拿藥都不要錢的,你要給也行,價格絕對公道,”劉屠夫樂呵呵的說著,“他的大名啊,說出來,你肯定知道,就是同仁醫館的鄭大夫,聽說過吧?所以我說啊,保證藥到病除,一定能把你治好,你就放心好了。”

聽著聽著,她不再附和著滿口答應,感激的笑容,越笑越淺,似笑而非,終于凝結成一縷無奈的苦笑。

冬日的早晨乍明還暗,深暗的天空逐漸淡出,浮現一片或青或白的朦朦之色。幾粒零碎的星子垂于天邊,在寬闊的坊間街道上拋下點點清輝。街道仍是孤寂,來來往往沒有幾輛車。開門營業的商戶也零星無幾。

劉屠夫揚起大如蒲扇的手掌,“叮咣”砸在同仁醫館的門上,扯起嗓子高聲叫著“鄭大夫”。

韶君哭笑不得的勸阻他。

隨著“吱呀”的開門聲,一個挺拔的人影掠出來,喝道:“何人在此高聲喧嘩?”

劉屠夫哈哈笑著,揮拳朝來人的胸口擊了一下,嚷道:“酒鬼!怎么是你啊?好幾天沒看到你了!”

那人也還他一拳,笑道:“屠夫!”

韶君驚喜的叫道:“前輩,快幫我解穴,我動不了了!”

醫館里出來的人正是獨孤致庸。他每天都要接受針灸治療,所以天天住在醫館里,正好可以幫他們看看門,打打雜。

韶君心中歡喜不已,怎么早沒想到獨孤前輩呢?上次他不就是點穴封住了李煒的身體和感官嗎?

獨孤致庸這才注意到她軟弱無力的靠在屠夫背后的板車上,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朝她身上若重若輕的點了幾下,心中卻在嘀咕,丫頭中的招怎么和他的點穴手法如此相似。

點到之處又麻又癢,韶君試著活動了兩下,果然靈活自如。

幾乎是飛一般從車上跳下來,頻頻向劉屠夫致謝。裹縛在腳上的衣物實在不能當鞋穿,當下又在醫館的物資庫里挑了一雙男靴套在腳上。

獨孤致庸豎起兩根手指,牛氣十足的說道:“丫頭,我已經為你做了兩件事了,你還有一次機會,好好把握吧。”

韶君嘻嘻笑著,心想,這個半老不小的前輩,以為他自己是阿拉丁手上百求百靈的燈神嗎,連幫個忙都要一件一件計算的這么清楚,生怕別人占了他的便宜,實在是狂顛之至。

獨孤致庸上下打量著她,奇怪的問道:“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

聽了這話,尚在伸腰踢腿,做著伸展運動的她,這才醒悟過來,摸摸頭發,看看衣裳,“呀”的驚叫了一聲,一陣風似的跑到后院,拽起一匹馬爬上去,一溜煙就跑了。

剩下兩個人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連聲感嘆她一旦恢復自由之身就比常人要敏捷百倍。

鄭府里,屏兒等人已經急的抓頭跳腳,昨天小姐說她要晚點回來,結果一夜未歸。她們壯起膽子瞞了夫人一晚上,眼看天亮,快遮掩不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

等韶君真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又把她們嚇得眼珠子都快從眼眶掉下來了。小姐一身狼狽不堪,云鬢亂飛,夾著幾粒枯草,混著幾團稀泥,襦裙也臟兮兮、皺巴巴,像一堆梅干菜。最恐怖的是,裙子上竟然有點點血跡。而且,小姐,竟然還穿著一雙男人的靴子!

屏兒滿臉赧紅,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只見小姐的精神狀態尚且良好,與平常無異,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手忙腳亂的把她的臟衣服剝得一干二凈。

“這塊玉佩上也沾了血。”屏兒顫抖著夾起手指把玉璜拎到她面前。

她從木桶里抬起頭,微微一怔,接過玉璜。果然,龍鳳連云的圖紋彎曲之處,也染上了幾絲血跡,已經干枯變成暗紅色。染了血的玉璜如同一只小手,揪著她的心,越攥越緊,越疼。

把玉璜放入水中,輕輕的摸挲了一下,血跡融化蕩漾開去,又變得如羊脂一般潔白無暇。

她緩緩把身子滑到木桶里,連頭也一起沉入水底。

屏兒慌忙把她揪起來,叫道:“小姐,你想淹死自己啊?”

韶君浮出水面,咯咯笑著,抹掉臉上的水珠,笑道:“屏兒,你會游泳嗎?”

“游……泳?”兩個陌生的字眼從屏兒口中好奇的蹦出來。

“我的意思是說,你會泅水嗎?通不通水性?就是上次,我們在洛水游玩的時候,我把一個女子從水里撈出來,那樣的?”韶君解釋道。

屏兒靦腆的搖搖頭。

“那你肯定不知道了,當你把身子整個兒放到水里,水在你周圍拍打流動,提醒你是在一個無法站起來無法呼吸的環境里,你開始還可以憋著氣不呼吸,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你已經撐不住了,你不得不慢慢釋放肺里僅有的一點空氣,慢慢的釋放……直到肺被清空,再沒有空氣可以釋放出來,也吸不到水外面的空氣,那時,你恐懼的只想抓住什么東西,水,卻從手中滑過去,什么也抓不到,那時候,會有一種無助的感覺……”

她說著,又沉入水底,一頭長長的秀發像水草一樣妖嬈的盤繞在木桶里。

屏兒搖搖頭,小姐又在胡說八道了。

過了好久,也不見她從水里出來。

屏兒又慌了,弓起身子用力把她拽出來,惱怒的叫道:“小姐!你瘋了啊!”

韶君咯咯笑個不停,瞇起俏目瞟了她一眼,說道:“我的本事,你還沒見到呢。明年夏天,我教你們游泳吧。”

屏兒遲疑的望著她,小姐的眼神和笑容實在可疑,都和以前不太一樣,眼角眉梢處都似乎淌溢著一縷淡淡的風情。是“風情”嗎?屏兒又紅了臉。可是,又不全是,總還有些別的東西,也是淡淡的,雖說不出來是什么,卻總覺得不似以往那種晶晶亮亮,一望見底。

她紅著臉噓了一聲,不情愿的說道:“你剛才說的那么可怕,我才不學呢。”

“小傻瓜,逗你玩的,”韶君微笑著在木桶里輕輕滑動起纖秀的手臂,可惜木桶不夠她施展開手腳,只能隨便劃著,說道,“在水里只要憋著氣不呼吸,就不會沉下去,而會浮起來。而且,我又不會帶你們到洛水里去游,找一個清澈見底的小溪,深度剛剛能淹沒到脖子就好。就算你不游,靜靜的飄在水面上,隨著水的蕩漾而飄動,讓水包容著身體,柔柔的,軟軟的,那種感覺可舒服了。”

“那你剛才還說,想抓什么東西都抓不到,多可怕啊。”屏兒有些心動,仍然不服氣的說道。

“教你們游泳,又不是把我剛才說的那些教給你們。那只是我調節自己的一種方式。”

“哦,什么調節自己啊?”

“我只是想體會一下那種什么也抓不到的感覺嘛,屏兒,不要理我啊……”她撒著嬌說道,再次沉入水底。

屏兒已經知道了小姐的“本事”,乖乖的趴在木桶旁邊也不阻攔,看她整個人都埋在水里。水波晃動著,她的身軀和發絲也隨著飄動,如水晶夢幻一般,縹緲著,不真實。

嘩啦啦……水波蕩開,她沖水而出,暢快的長吸了幾口氣,落滿水珠的臉頰立刻恢復了煥然光澤。

“小姐,游泳是夏天的事,我們現在可以做點什么啊?”屏兒轉著眼睛,眉毛彎彎,甜甜的問道。

韶君在她的腦門上敲了一記。屏兒的心思她哪能不清楚。快過年了,她們這些丫鬟們忙了一年,也盼望著可以舒舒服服的玩上幾天。正好鄭仕崇回滎陽祭祖,順便處理兄長和弟弟的一堆家務事,能不能趕回洛陽過年都很難說,夫人每天帶著仆婦們準備除夕和上元節的各項物事,她們這些年輕的小丫鬟們沒人管,得了空,還不趁機好好放松一下?而且,正月一個月里,洛陽都解除了宵禁,人們在夜間的活動更加豐富多彩了。她們平時難得出一趟門,還不能趁此機會開開眼界,一定會很遺憾。

只是,她現在還有要緊的事要處理,連無名每天都沒有多少時間能看到她,哪還有多余的時間陪她們玩呢。

“巧巧怎么樣了?”她關切的問道。

“很好啊,又不用做事,還長胖了不少呢。”屏兒哼了一聲,很不滿的答道。

韶君趴在木桶邊上,沉思起來。

指示巧巧行竊的人,和巧巧事先就約定了見面的日期,就在年前的一天。現在,離他們約定的日期,扳著指頭就能數過來。父親回了滎陽,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到了那一天,如果巧巧不能按時赴約,那人就知道他們的陰謀敗露了,巧巧的娘和弟弟就會有危險。如果讓巧巧去,可是誰又能保證她的安全呢?

稍微想了一下,又豁然開朗。獨孤前輩還欠她一個“愿望”,這次就請他出馬好了。他的劍術和輕功都了得,既能保證巧巧的安全,又能幫她擒住那個幕后的人。

但是,這個和巧巧見面的人,一定不會是什么大人物,他背后還有真正的主謀。她要怎么做,才可以既抓到和巧巧見面的人,從這個人身上追查出幕后主謀,同時又不會打草驚蛇引起幕后主謀的注意呢?

“哎呀,水都溫了,快別泡里面了!”屏兒伸手試水,乍忽著叫起來。

卷二第24章談佛論道

大雪一夜緊似一夜,厚厚的積了一層又一層,未及消融,天公又不知疲倦的飛飛揚揚的撒起了瓊花,似要把天庭的瑤池翻轉傾瀉,把人間變得和天上一樣白若茫茫。

今天的醫館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幾個人尋醫問藥。韶君和大夫們樂得清閑,圍著炭火,聊些醫理,談些瑣碎。

門簾被卷起,冷風襲面而來,抬眼望去,外面漫天雪舞,如夢中飛花,繁繁復復,遮人眼。卷簾而入的幾個人,均是披覆著一身晶瑩潔白的雪粒,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來,輕輕幾下抖落斗篷上的雪粒,頓時委地一片潮濕。

韶君定睛看去,原來是李煒,一手牽著隆范,旁邊攬著隆基。

他們幾個都外束著明黃圖紋繞金絲的斗篷,站在那里,宛如陽光下挺直的雪松,淡然巍峨,尊榮的氣派一覽無遺,連醫館也像被照亮了一般,渡上了一層明亮通透的暖輝。談天說地的大夫們頓時鴉雀無聲,不知這些氣度不凡的來者是何等尊貴的人物。

韶君忙迎上去,拖起隆范和隆基,把他們讓進內里的別室。

隆范勾起小手,朝她晶亮的眨著眼睛,綻露出一個燦漫純真的笑容,似乎有話要和她說。

隆基遲疑了一下,只覺得這個娘娘腔大夫的手太過陰柔,被她這樣親密的牽著實在有損于自己的男子氣概,他本對韶君就有一種沒來由的反感,此時不由心中咯噔了一下,很自然的滑開手去。

韶君頓時握了個空。眼波微轉過去,只見李隆基臉色未動,明朗端正的五官雖略顯稚氣,卻自有一股恢弘的氣度,疏疏落落蓄于眉宇之間,仿佛一座還在沉睡中的火山,只需加以時日的磨礪和等待,便會噴薄出熾熱絢麗的巖漿。這個孩子,自小便是與眾不同的。那日,在宋王府雖然表現的頑劣不堪,今天在外界,在外人面前,卻極懂得為人處事的規矩,極會拿捏事情的分寸。不像小四這個乖小孩,見了她就喜行露于顏色,胸中無半點城府。

韶君心想,怪不得他日后能成就一番帝王的宏圖偉業。一絲狡黠的微笑輕掠過她的臉,她忍不住又想捉弄一下這個未來的唐明皇。她探手撫過隆基的頭,把剛才沒有除盡的雪絨輕拂下來,說道:“三郎,你的頭發亂了,讓我給你梳梳吧。”

李隆基似乎嚇了一跳,逃也似的跳了開去,拉起隆范就朝外面信步而去。

李煒也兀自呆了一下,溫柔似水的舉動從她身上而來,不但不顯得唐突,竟散發著一股難以言明的絕妙韻味,讓他的心又被軟軟的牽動起來。

轉眼,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韶君朝李煒輕聲責備道:“你怎么帶著兩個小殿下在外面到處亂逛?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李煒微笑道:“你看你現在多有名,連成器都聽聞了你的大名,把你請去給小四看病。小四病好后,我才知道這件事。我這個醫館的公證人,倒成了外人,被蒙在鼓里了。小四吵著一定要親自來謝謝你。就算小四不說,我也要來的。阿君,好些天沒見到你了…”

韶君避開他溫柔寬和的眼神,淺笑而不答。他哪知道,她差點就死了呢。

她咽下一大口氣,問道:“宋王還好嗎?”

他搖了搖頭:“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他了。”

頓聲片刻,又笑著補道:“我向來閑散慣了,閑來無事只有交游飲酒,看書寫字,斗花弄草,哪比得上他整日不得閑,忙得連個影子都找不到。”

她的心又緩緩沉下去,過了一會兒,又像想起了什么,趕緊說道:“你找到上次用迷魂散害你的人了嗎?聽說,這世上懂得幻心術的人并不多,你可以從這方面著手,從幻心術士查起,應該就能找到一些線索。”

“我已經知道是誰,”李煒喟嘆了一聲,見她面露驚訝之色,遂又說道,“不過,就算抖露出來,其中又不知道會有多少無辜的人,要因為我受到牽連,既然早知道會有那樣的結果,又何必自尋煩惱再添亂局。別人要怎么行事,想防也防不住,與其每天殫精竭慮與之周旋,還不如放下心來,全心去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管不了別人,大抵能管住自己便也好了。”

他笑吟吟望向她,臉微微有些發燙,他其實又何嘗管得住自己的心呢。明知前面是火,卻又忍不住飛蛾撲火一般全身心投了上去,既要承受那痛苦的炙烤和煎熬,卻又沉淪于不倫愛戀的蝕骨滋味,無法自拔,這一切,只因為她。

“是啊,做個富貴閑人,也未嘗不可啊。”韶君嘆道,似乎心中有一根緊繃著的弦慢慢松弛平靜下來。她知道煒一向都是老成持重的,但她終還是不放心,作此一問,聽到他那原本就在她意料之中的回答,這才算全然放下心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如果李成器、武三思、鄭仕崇,都能像煒那樣,把那爭強好勝的心性都稍微減淡半分,把那緊盯著名利的眼睛都略許往別的地方挪一挪,哪還會生出這么多事來。可是,就算她,這樣一個略知歷史的人,現在也不能把自己視為局外人,也身不由己的纏了進去,只為把父親從那越陷越深的深淵中拉上來。如煒那般從容淡定,她自問也是做不到的,難道,自己竟然變成了和李成器,和父親一樣的人了?她有些心驚,微笑凝滯在臉上。

“阿君,今天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很不快樂?”李煒牽起她的手柔聲低語道。

她又笑了:“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也是大俗人一個呢。”

“你怎么會是俗人,怎么會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一樣。莊子在逍遙游中有云,藐姑射之山,居有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引露,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阿君,告訴我,你是不是就是那姑射仙子變幻而來的?”他故作一本正經的問道,心間卻有一陣悵然的涼風襲過,就算是姑射仙子為何又不變成女子……

“喂,你什么時候也學的油腔滑調起來了?”她哧哧笑著嚷道,掄起拳頭朝他身上輕捶了一下。

一記粉拳敲得他胸口都簌簌的顫起來,他怔住,疑惑的望向她。剛才,她的嬌笑,她的舉動,活脫脫一副嬌俏的女兒作態,讓他頓時覺得大為可疑。

韶君被他這一盯,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之舉,忙收斂起嬉笑的姿態,順手拿起閣架上的一尊佛雕,說道:“煒兄,我還沒感謝你呢,給我送來這么貴重的禮物。”

李煒笑著掩飾起內心的疑惑和慌亂,君弟本就是一個秀美的少年郎,自己怎么會看花了眼,把她當成女子了。

“你和宋王拿來的壽山佛雕怎么一模一樣的,我都分不出哪個是你送的,哪個是他拿來的了。”她輕輕淡淡的說道,一縷暈紅飛過臉頰。

李煒說道:“現今之世,人們最愛彌勒佛,所以壽山石佛雕也多以彌勒佛為主。”

“你說這是彌勒佛?”韶君有些吃驚,不敢相信。

這尊壽山石雕上的佛像,有著豐滿圓潤的臉部輪廓,垂肩的雙耳,寬厚的雙肩,跏趺半坐,彎眉秀目滿蓄著慈善悲憫,雖然也是開口含笑,卻和她所見到的彌勒佛的樣子大相徑庭。

李煒也感到奇怪,君弟甚有見識和才學,怎么連彌勒佛都不認識。

武則天以佛教立國,自稱彌勒佛轉世為女身,理當稱帝,所以終唐一代,都非常信奉彌勒佛,其崇拜程度更過于對萬佛之祖釋伽摩尼。而后世的彌勒佛的法像,源自于唐后五代時的布袋和尚,佛像都是袒胸大肚,眉開眼笑,多了幾分無憂無慮,少了些慈善悲憫。難怪乎讓韶君吃了一驚,原來手上這尊這才是彌勒佛真正的法像。

李煒說道:“彌勒上生經上說,世人持戒修行,稱念彌勒名號,死后就可以往生彌勒凈土。今上為彌勒佛轉生主王土,所以壽山石雕以彌勒佛為主。”

韶君笑道:“我曾經見過一個彌勒佛的法像,袒胸露肚,笑口常開,曾有人為他題了一副對聯,說道,開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李煒仍是奇怪:“我從沒見過有你說得那種彌勒法像,不過這副對聯倒是滿含機鋒,天下無不是可笑之人,無處沒有難行之路、艱辛之事,偏偏他能笑能容,這等胸襟,似是大智若愚的大智慧,又似瘋癲。”

韶君笑道:“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看不穿?好一個看不穿,若是都看穿了,豈不是人人都成了佛祖,人人都成了姑射神仙?阿君,與你斗機鋒,詭變無窮,我可要甘拜下風了。你若有心參透佛理,定然也是一代高僧。”李煒搖頭,笑道。

“我可不要做什么高僧,要做也要做道……”一個“姑”字被她截住咽回去,隨即又說道,“好了,不要再夸我了,我也是看不穿的,若看穿了,就要化為煙,化為塵,歸為土,哪還能站在這里?所以說,我們都是大俗人,既無莊子抽身萬物之外的逍遙,也沒有佛祖普度慈航的智慧和勇敢……我們,不過都是一群放不下所想所念的蕓蕓眾生……”

她看著壽山佛像,露出一絲微笑,恍惚中,似佛祖向她傾然一笑。

她看佛祖,佛祖也在看她。

雖是無語,卻又有紛亂的感慨溢滿心扉。自己和千年之前的古人,又有什么區別?

室內蘊蘊生香,瞬間飛花,幻生幻滅。

外面傳來隆范的驚叫聲,和隆基怒聲叫罵的聲音。

她和李煒登時變色,趕忙向外面跑去。

獨孤致庸正牢牢的抓著兩個孩子的肩膀,滿面怒氣,半信半疑的看著隆范,遲疑、驚惑、歡喜、激動……復雜的情緒在他通紅的眼睛里游移不定,把他那張猙獰的臉襯的更加兇惡可怕。

難怪隆范嚇得小臉都白了,只在瑟瑟發抖。

隆基掙脫不開獨孤致庸的擒拿,卻毫不懼怕,一邊踢腿一邊高聲叫罵:“丑八怪!知道小爺我是誰嗎?”

李煒略帶責備的看了韶君一眼,朝獨孤致庸揮手喝道:“不得無禮!”

韶君心中有愧,暗自心驚,難道獨孤致庸認出了隆范,瘋病又發作了?

她拉住獨孤致庸的手,輕輕提醒了一聲“前輩”。

獨孤致庸怔怔的望著她,又望向隆范,不發一言。

她默默的輕點了一下頭,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復。

獨孤致庸像抓到了一個燙手的栗子,陡然跳開了手,緊繃起一片青筋的大手瞬間力弱頹敗下去,一會兒又小心翼翼的抬起來,朝隆范的肩頭溫柔的撫摸上去。

隆范嚇得躲到韶君背后,緊緊拽著她的胳膊,不敢看這個又兇又丑的大漢。

李煒斂眉瞪了獨孤致庸一眼,環視四周,發現原來是隆基又闖了禍。

隆基手上握著一個彈弓。圍棋的棋子在地上散了一大片,幾個大夫揉著臉上又青又紅的淤痕,叫苦不迭。

李煒滿腔怒氣,扯起隆基的胳膊就把他搡到一邊,斥責起來。可惜,他性情溫厚,平日里對待這些堂弟也不如李成器來得嚴厲,隆基等人根本就不怕他,把他的話也只當是耳邊風。隆基靠在墻上,有一聲無一聲的哼唧著,看樣子是一點都沒聽進去。

韶君覺得好笑,剛才還覺得李隆基有點王者氣度,轉眼間他又恢復了調皮好動的孩子天性,把這里弄的一團糟。

隆范扯著她的衣袖,顛起腳尖,朝她附耳過來。她忙半蹲下,好聽他的悄悄話。

“姐姐,今天就是我的生辰日,你別忘了去找我玩哦。”他小聲細氣的說道。

韶君輕捏著他的小臉,笑微微的說道:“姐姐一直記著呢,今天晚上,我帶個朋友一起去,好嗎?”說著,望向獨孤致庸,朝他點頭微笑。

隆范開心的笑起來,不停的點著頭,對他來說,只要仙女姐姐能去,讓他做什么都無所謂。

“不過,一定不要讓別人知道,包括你的煒哥哥、三哥,所有的人都不能告訴。”她又低聲提醒道。

隆范連連點頭,笑的更甜了。

昨天傳了幾次,都傳不上去。

這幾天真倒霉啊,眼睛里長了麥粒,嘴里長了智齒。拔牙了,還在疼,這個星期可能都沒有精力更新了。請大家諒解,下周照常更新!謝謝支持!

卷二第25章東宮靜夜(上)

東宮。

坐落于宮城東部,和皇宮一起構成了一組規模宏大的殿堂群落。寬闊的主干道自南向北,筆直的延伸過去,穿過一個個整齊寬大的庭院,形成一條縱軸線。主干道兩邊,如星辰羅布一般,錯落著若干稍小些的庭院。庭院深深,回廊與回廊相繞,樓閣高低錯落,秀拔簡潔的圜橋從一個樓閣上斜飛而出,又探身到另一個樓閣。

兩個人影在宮墻綠瓦之間,輕飛急掠,踏雪無痕。

他們從一道道宮門和殿宇上一躍而過,從值夜的侍衛頭上展身高飛。

侍衛只覺得頭上忽有輕悠的涼風吹過,抬頭望去,卻是天高,無月,風清,云淡,只有一條璀璨磅礴的銀河橫臥天際,群星眨著銀白瑰麗的光芒,閃閃爍爍,疏疏密密。侍衛不由發出慨嘆,又快到除歲迎新之際……

韶君回頭俯看下去,見那侍衛仰頭望天嘴里念念有詞,不禁俏皮的吐舌一笑,心中也感嘆獨孤前輩的輕功簡直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手挾著她,竟然還能輕松自在的在禁宮里飛躍穿梭。同時,她又覺得奇怪,他連隆范塞給他們的圖紙看都不看一眼,仿若輕車熟路一般,左騰挪,又閃避,若大一個東宮,在他腳下,猶如無人之境。

夜色已深,人初靜。

隆范搓著小手,呵著白氣,已在他的寢宮外翹首以盼多時。隨著一絲銀鈴般的淺笑聲從空中飄然灑落,仰頭看去,兩個人翩翩然如世外飛仙,飄揚著裙裾衣角,款款落下來。他忙歡喜的跑上前去,連連嚷道:“仙女姐姐,你們可來了!”拖起韶君的手往屋內走著,邊擠著眼睛神秘兮兮的說道:“他們都被我支走了……”

韶君定住眼睛細細的把他打量了一番,只見他頭系著一塊白色幞頭,身著一件嶄新的翠綠云海翻花紋錦袍,雖然身形尚且矮些單薄些,卻已展露出俊雅挺拔的瀟灑儀態。她笑嘻嘻的說道:“小四,你今天打扮的很漂亮啊。”說著,把一個精致美觀的檀香木盒推到他面前,鼓勵他打開看看。

獨孤致庸雖然被冷落一旁,卻不敢言語,也癡癡的望著隆范,望著那秀美的臉龐,如春曉之時將開未開的花骨朵,充滿了童真和朝氣,晶亮的眸子閃爍著稚嫩和清純的光芒,那細致的眉,晶亮的眼,一如當年的阿萱,而那挺拔的鼻梁和細薄適度的唇,又猶如當年的自己。他倍感寬慰,卻又有難以言道的痛楚和憂傷一浪一浪的拍打在心頭,帶來各種各樣的滋味,酸甜苦辣,洗染心扉,只覺這一生恍若一夢,今日方才從夢中醒來,回頭再看時,又覺得夢也非夢,似真還假,只有眼前的隆范才是他從夢中帶出來的唯一的紀念和回憶。

隆范羞澀的笑了一下,好奇的伸手揭開盒蓋,隨即驚喜的拍手雀躍起來。

整齊的書籍和手稿,是韶君默寫的一些西方童話。會轉動的風車,扯著線就可以活動的木偶,鮮艷的泥陶玩具……是獨孤致庸親手一個一個做出來的。獨孤致庸不但是劍術高超的一代大俠,更像一個心靈手巧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東西精巧奇妙,栩栩如生,連韶君都贊嘆不已。

隆范在驚喜之余,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人,那人正放出和藹的的目光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臉上卻落滿了喜哀參半的神色。隆范遂指著獨孤致庸頗有禮貌的問道:“請問這位先生是……”

獨孤致庸早已摘下面具,面容雖滄桑了些,卻也儀表不俗,隆范絕對想不到他就是那個兇惡的丑八怪。他一直對公主和兒子心懷愧疚,聽隆范這么一問,竟慌慌的要揖首拜下去。

韶君忙一把拉住他不讓他下拜,他雖沒有對隆范盡過養育的責任,但畢竟是隆范的親身父親,父親怎么可以向兒子叩首行禮呢。她抓住獨孤致庸的胳膊,朝隆范笑道:“小四,這位先生是姐姐的長輩,姐姐都要叫他一聲叔叔,你也就隨著姐姐,叫他獨孤叔叔,好不好?這些禮物中,有一大半可都是獨孤叔叔親自給你準備的。”

隆范向來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忙向獨孤致庸揖首鞠了一禮以“叔叔”稱之,請他入座,笑道:“我和姐姐一見投緣,今日見了獨孤叔叔,也覺得尊面親切慈善,很是讓我喜歡呢。”

他的言辭雖略顯稚氣了些,卻也真誠大度,表現了一個皇子應有的良好教養。他和獨孤致庸到底是血脈相連的生身父子,不用再多說什么,他已經下意識的對這位獨孤叔叔心生好感,愿意與之親近。

獨孤致庸的眼睛隨著隆范的身影而牽引轉動,嘴角淺淺浮現欣慰的笑容。太子果然沒有辜負當年對他的承諾,不但把隆范視若己出,寵愛有加,而且還把隆范培養成了一個知書達理的謙和君子。而且,兒子的言行舉止像極了溫柔美麗的阿萱公主,讓他怎能不心生歡喜心生慨嘆,就算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和隆范相認,只能這么近近的看上兩眼,對他來說也是死而無撼了。

韶君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松了一口氣。她瞞著眾人悄悄的把獨孤致庸帶來和隆范相見,其實也是有些擔心的,唯恐他控制不了心性,又狂性大發起來,現在看來,他那間歇性的瘋癥就快要痊愈,以后再也不用受那身心備受煎熬的痛苦了。

隆范從大盒中又捧出一個圓形小盒子,打開一看,里面的東西金黃酥松,芳香四溢,于是奇怪的問道:“姐姐,這是什么?”

“是生日蛋糕,待會兒我們在上面點上十支蠟燭,表示你已經年滿十歲了,然后再對著蠟燭許一個愿望,就可以吃了……”韶君笑瞇瞇的解釋道。利用古代的烹飪工具做蛋糕,幾乎讓她絞盡腦汁,雖然做出來的成品還是不太像個樣子,但是在這些從沒見過蛋糕的古人面前,倒也還拿得出手。

“那這個呢?”隆范又擰出一雙外形古里古怪,像鞋子一樣的東西,問道。

“這個嘛,是溜冰鞋,是獨孤叔叔專門給你做的哦。”當然,是她描繪出樣子,讓獨孤致庸照瓢畫葫蘆的做出來的。

隆范看著這雙怪異的鞋子,若有所思,想了一會兒,說道:“前年守歲的時候,殿中省曾召來舞伎在冰上演練歌舞,我記得那些舞伎的左腳綁著小木板,板下嵌著一塊尖利平滑的條形物,此條物據說是打磨過后的馬骨,最便于在冰上滑行,右腳下縛著鐵腳蹬,然后右腳不停的劃蹬,推動左腳下的滑板向前飛奔,不一會兒,舞伎就飛滑出去,輕如飛燕,快如脫兔,看著真有趣的很。這溜冰鞋莫非和那些舞伎用的東西是一樣的?”

韶君聽著,看了獨孤致庸一眼,既驚奇又佩服。隆范形容的東西和小孩子玩的單腳滑板車有些相似,而且他說的馬骨正是獨孤致庸用來做滾軸的材料。按她的想法,應該用鐵珠做溜冰鞋的滾軸才便于滑行,獨孤致庸偏偏棄鐵珠用了馬骨,同時又融合了木屐的特點,做出來的溜冰鞋較之一坨鐵疙瘩更輕巧更便捷。

獨孤致庸也頗為自詡的輕然一笑。他雖貴為關隴世家子,卻輕狂狷放,從年輕時就愛與三教九流結交,呼朋引伴之時,醉酒狂歌之側,身邊的朋友也大多是工匠、藝人、樂戶、倡優等等被貴族子弟們看輕的“賤民”,從這些人身上,他學到了很多被別人視為旁門左道的把戲。可也正是他這種放誕不羈的個性,最終造成了他和公主的悲劇。笑容淡去,他輕聲說道:“冰嬉是舞伎樂人于宴會禮儀中的助興表演,難登大雅之堂,殿下視之為輕薄玩物即可,切不可沉淪其中。”

韶君正待辯解兩句,院外傳來陣陣女孩子的嬌語嬉笑聲,衣飾簌簌擺動,似朝這邊而來。

“有人來了!”獨孤致庸卷起桌上一堆物品,挾起韶君飛身屋梁上,落身于墻角懸梁交錯處。

隆范也慌忙整理衣冠,待敲門聲響起,夾雜著笑聲叫著“小四快開門”,他垂頭喪氣的打開門,五六個少女涌進屋來,七嘴八舌的說個不停。

聽著隆范一口一個某某公主姐姐的叫著,韶君從梁上俯視下去,嘖舌不已,心想,李旦不但兒子多,女兒也不少。

“小四,今年的生辰日怎么不見你鬧著要大肆慶祝啊,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安靜了?”

“我們就猜著你今天沒這么早就寢,是不是背著我們,跟三郎他們搗什么鬼?”一個少女說著話,移身朝內室走去,轉了一圈回來,又跟別的女孩子們說道,“奇怪,三郎沒有來啊。”

“是啊,三哥沒在我這里。各位姐姐,天色已晚,天寒路滑的,請快回去安歇吧,小弟我也要就寢了。”隆范無奈的賠著笑臉說道。

“就寢?就寢你穿這么整齊做什么?我看你是要去相親!”一個潑辣的少女撣起隆范的衣裳,嚷道。

眾人轟然大笑。

“只怕要相親的人不是我哦,”隆范的臉稍微紅了一下,又故作搖頭嘆氣的笑道,“前兩天,聽父王跟楊太保說,華婉公主和玉真公主都已到了婚配的年齡,只待稟明了祖母,就要把兩位姐姐嫁出去了。”

眾少女又圍著兩個身形較長的少女嘻嘻哈哈的調笑起來。

一個少女似被言中,掩面含羞不語。另一個剛才說話的潑辣少女哼了一聲,氣呼呼的說道:“我不嫁!我便是老死了也不嫁!爹爹要敢把我嫁出去,我就做女道士去!”

韶君在梁上聽著他們稚氣的話語,笑意微微,仍不敢出聲。

眾人又是彎腰俯首笑了一陣,說了一會兒話,才耐不住隆范一口一個哈欠,散了去。

韶君和獨孤致庸從屋梁上下來,還未停留多大會兒,獨孤致庸的耳朵又動起來,低聲說道“有人來了”,他二人只好又飛上去做梁上君子。

這次隆范開門一看,一時大為頭疼,不情不愿的喊了一聲“三哥”。

隆基踏步進來,兩手背于身后,擠眉弄眼的笑著,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清咳著嗓子鄭重的說道:“四弟,今天是你的生辰,過了今天,你可就是大人了,為兄有一件禮物要送與你。”藏在身后的手露出來,拿出一個彩陶。

隆范只得稱謝,正要接過來,一眼看到彩陶的模樣,頓時把小臉都羞的紅透了,猛地縮回手去,又羞又惱的叫道:“三哥……你、你捉弄我……”

隆范再也忍不住,聳起肩膀大笑起來,又磨蹭了一會兒,直催促隆范一定要收下他的“心意”。隆范拗不過他,又想快點把這個討厭鬼趕走,只得像接一個燙手山芋似的拿過來,又似怕怕的甩手丟到桌上。

韶君竭力向下望去,卻看不清隆基送給隆范的禮物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隆范被折騰的毫無脾氣,只好又不停的打著哈欠,下起了逐客令。

隆基的兩眼骨碌碌的閃了幾下,轉而說道:“四弟,早些安歇吧,我也不打擾了。”

隆范正求之不得,趕忙把他送出了門,這才長嘆了一口氣,不滿的低聲嘀咕了兩聲。

韶君已經從梁上下來,說著“三郎送給你的是什么好東西”,就要拿起桌上的彩陶。隆范一把抓起彩陶藏在手里,羞怯的擺頭不止,嘟著嘴說道:“三哥他又捉弄我……”

越不讓看,她越好奇,扭著隆范的胳膊,笑瞇瞇的半哄半搶的拿過來,仔細一看,竟是一個美目丹唇的美女,半遮半露的衣衫里曲線畢露,白皙動人,怪不得把隆范羞的要死。也只有隆基才能想出這么狹促的鬼點子來捉弄清純的小四。她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獨孤致庸也是搖頭笑笑,不置可否。

“很好,很好,食色性也,你三哥倒也沒做錯。”她邊笑邊說道。

隆范被他們笑得窘迫不堪,連忙催促著點蠟燭吃蛋糕。

韶君又突發奇想,說道:“我們到房頂上去坐著,一邊賞夜景,一邊過生日,那才有意思呢。”

今日夜里沒有雪,也沒有月,只有滿天朗朗繁星,交相輝映,把天幕點綴的無比美麗。

出得門來,韶君和隆范正在唧唧喳喳的說著話,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黑暗一角幽幽傳來:“小四,你的膽子還真是不小啊。”

卷二第26章東宮靜夜(下)

游廊處轉出一個人來,正是剛才徉裝離去的隆基,滿目戒備的肅然打量著他們,看到綠鬢妖嬈長裙曳地的韶君,驚愕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片刻,馬上又恍然大悟。

隆范本就心虛,此時更加不敢對視哥哥的目光,惶惶然垂頭說道:“是我請仙子姐姐來陪我玩耍的,三哥要責罰便罰我一人好了,千萬不要驚動了別人。”

“我知道你有心愛護弟弟,唯恐他受到傷害,不過,你看看我們像是壞人嗎?”韶君走過去,拉起隆基的手,連請帶拖的把他拉過來,“今天是小四的生日,你也別責怪他,我們一起好好給他慶祝一番,如何?”

隆基橫眉淡淡的掃了他們幾眼,依然沉默不語,韶君撲哧一笑,推搡著他的肩膀說道:“喂,干脆一點啊,同意就點個頭,說句話,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看看你,老氣橫秋的樣兒,怎么倒跟你煒哥哥越學越像了……”

腦海里想必也浮現出煒平日里那正襟危坐的神態,他垂下眼皮看了自己一眼,也樂了,嘻嘻笑起來,立馬又恢復了頑童的天性。

轉頃之間,獨孤致庸把他們三個人都一一送上了宮殿的房頂。

一群一群的殿落延綿相連,匍匐在他們腳下,仿佛一伸腳就可以跨過去,抬手便可摘下天上的寒星。黑色的瓦片全部被白雪覆蓋,地面亦是白茫茫,單調的顏色披覆著所有的樓閣亭池,卻遮不住皇宮的華麗和高邁,寂靜之中更顯肅穆深幽,空曠清爽。

隆范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拔地而起騰云駕霧的美妙感受,對獨孤致庸的“仙術”更加佩服,忍不住大聲贊嘆起來。隆基呵斥了一句“小聲些,別讓侍衛聽見了”,他才乖乖的閉嘴,晶亮的雙眸中仍是滿溢著對獨孤致庸的崇拜和景仰。

韶君在屋頂的山棱上小心翼翼的坐穩,劃開蛋糕,一人一塊,趕緊填上這兩兄弟的嘴,輕笑著說道:“獨孤叔叔的本領還大著呢,小四以后慢慢看著吧。”

一顆流星滑過天際,她忙道:“隆范快許個愿……”

他急急的把一塊蛋糕吞咽下肚,想也不想脫口說道:“等我長大要娶仙女姐姐做我的妻子。”話音了了,臉上仿若打翻了玫瑰露,深紅淺紅染了一臉,眨閃著眼睛偷偷側目瞟了一眼韶君,只見她不氣也不躁,反而笑盈盈的說道:“這個愿望可不好,等你長大了,姐姐都老成老太婆了,哪還能做你的妻子呢。再說了,愿望一定要默默的念在心里,說出來就不靈了,再給你一次機會吧,待會兒再有流星滑過的時候,別忘了悄悄許個愿。”

隆基朝他皺起鼻頭,又撇撇嘴,悄聲罵了一句“蠢材”。

隆范不理三哥的鬼臉,連連搖頭說道:“不會的,姐姐不會老的,姐姐是仙子下凡,怎么會老呢。”眼巴巴的望向韶君,似要得到求證。

韶君的唇間抿起一絲長長的笑意,也搖頭道:“我又不是長生不老的神仙。”看了看一旁靜默著只不言語的隆基,一絲奇怪的念頭浮上心間,捋起頸邊一縷秀發,戲謔的輕拂著隆范的額頭,俏聲嬌語道: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隆范輕晃著腦袋咯咯笑著直叫癢,只覺得她念的詩詞瑯瑯上口,似有芬芳的韻味從詩中悄然淌溢。

這一詞一句,緩緩流淌到獨孤致庸心間的,卻宛若一條憂傷的溪流,碰撞著心頭崎嶇的嶙石,轉瞬即被割裂成了無數個支離破碎的浪珠,每一滴都滿載著難以忘懷的昨日,撞著他的心,撐破他的眼。生死兩隔的距離,豈是天涯,又豈是海角!縱然他想化蝶而去,又到何處去尋那芳草?

他斂眉低聲長吟:“當君仗劍游俠日,值妾年華桃李春……”只是,劍鋒早已蒙上塵土,桃李芳華也一去不再……

若是那往日,愁緒化不開之時,早就嗆起一口辣酒灌進腸中,燒著心肺,醉了心神。恍惚之間,他握著酒袋仰首便要灌下肚,此間,夢又醒了,原來他的手里握著的是隆范的小手,像呵護著世上最寶貴的珍寶一樣,緊緊的圍繞著這只小手。

于是,他說道:“來,隆范,我陪你玩牽線木偶。”

韶君念完詩,轉頭望著隆基,說道:“隆基,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當你愛的人出現在你面前時,你已經老了,已經不再年輕了,而她正值青春年少,你會怎么辦?是隔于天涯海角之外,還是尋芳而去棲于芳草之間呢?”她平和的語氣里帶著探究和討論的意味,言語中已是把他當作同齡朋友一樣看待。心里對這位未來的唐明皇在晚年時那段轟動的不倫之戀還是有些好奇,不知道現在尚且是個小小少年的他會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呢。

隆基那痞性難改的臉上非常難得的出現了一絲不自然的神色,有些窘窘的,說不出話來。他已經十三歲了,平時雖然頑劣刁鉆,卻還是個懵懂未知的大男孩,雖是年少慕艾的年齡,但也不會整天把心思都放在男女問題上。在他的世界里,怎么捉弄太監更好玩,比那些男女情事要有趣多了。

“我,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啊……”他被韶君饒有興味的眼光盯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無可奈何的擠出一句話來。

“哦,你還小嘛……還不懂啊……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她再也忍不住,一改剛才嚴肅的表情,滿面綻開狡黠的笑容,連說話都夾著嗤嗤的笑聲差點說不下去。

隆基在心中氣鼓鼓的罵道,好啊,敢耍我玩呢。

“君姊,”他這一聲客氣的稱呼差點把韶君嚇得從屋脊上滑下去,堆在臉上的笑容也像極了不懷好意的詭笑,“你跟我大哥很熟吧?”

原來,這個小家伙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面。她牽扯著嘴角微微一笑,心里卻有一絲久違的疼痛,緩緩的牽扯開來,讓塵封已久的暗室里掉下來一點光亮,強烈的閃耀間,躲閃不及,帶來滾燙的熱度幾乎要灼傷她的眼睛,只想閉目。

“我是大夫啊,他請我給小四看病,如此而已。”慢悠悠的聲音從她唇邊響起。

“沒這么簡單吧,你們早就認識了的。”他篤定不疑的說道。

她怔怔的望向天外那星辰最少的一片空白之地,那里似是一副畫里唯一的留白,留給人們無盡的遐想。

“你哥哥呢?這幾天看到他了嗎?”她竭力想讓語氣平淡一點,卻不由自主的帶著顫音。從煒那里已經感到事情的不妙,他若還是好好的,怎么會不讓她知道一下呢。

他搖頭,早在韶君的意料之中,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緊盯著的那片潔凈清明的留白上,染上了一層厚重的晦暗。

隆范和獨孤致庸在一旁玩的不亦樂乎,隆基仍然提防著怕他們聽見,壓低了聲音朝她悄聲說道:“前兩天,大哥府上的侍衛和府官三天兩頭的往父親那里跑,父親說,大哥病了,不讓我們去看他。可是,我無意間偷聽到他們說話,大哥并不在宋王府。”

她轉身對著隆基,問道:“那他會去哪里?”

可是隆基也露出同樣驚奇的表情,向她問道:“怎么連你也不知道?你不是他的情人嗎?”

話音未落,他的頭上就吃了韶君一記重重的爆炒栗子,“哎喲”一聲慘叫從他嘴里蹦出來,還帶著哼唧的余音。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瞎說。你知道什么?不懂裝懂!”她冰冷著臉,揉著指頭上的關節。

隆基也摸著痛楚的地方仍不服氣的嘀嘀咕咕:“我可沒小四那么笨,瞧了一副畫,就傻乎乎的把你當成畫里跑下來的仙女了,以為我不知道么……”

“你、到底知道什么?什么畫兒?”她疑惑的望著他,臉上微微發起燙來。

“小孩子的事,大人不要瞎問!”他毫不嘴軟的回了一句。

“好了,好了,我打你是不對的,要不你也打我兩拳吧。”她柔聲說著,幫他揉搓頭頂。

隆基嘿嘿笑著,豎起胳膊揚手在她腦門上輕彈了兩下,搖頭晃腦的說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來而不往,非禮也。”

她輕拂了一下額頭的發絲,說道:“滿意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小小年紀,報復心這么強……”

隆基剛剛得意的點了點頭,聽到她后面的話,又把嘴歪向一邊朝她“友好”的示意,她只好舉起雙手,做乞憐狀哀道:“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大哥的畫啊,還能有誰的,”他歪著頭看向天空,吐出話語,“那幅畫上的人是你吧,上次你來給小四看病,我就覺得奇怪呢,今天一看,不是你還能是誰?哼,我早就猜到有問題的……”

他得意洋洋的聲音如漲起的潮水淹沒了她身邊的一切,偌大的天空在她眼前慢慢縮小,最終變成一滴飽滿的墨汁,垂滴到水中,濃郁的墨痕隨著水波冉冉化開,留不住那濃艷的色調,漸漸淡去,再淡去,終于化成淺淺的灰色絲縷,毫無抵擋的在胸間擴散開來,一寸一寸的印染著,不論再如何想抵擋,想淡漠的忘卻,想把化在水里,侵染心間的墨色收斂起來,重新聚成一滴墨汁,卻再也不能做到。

“隆基,你長大了想做什么?”過了很久,滿天耀眼的星辰終于又重回她的眼眸之中。

“當大將軍。”他支撐起兩手扶于山棱上,撐起身子,仰頭望著天上最亮最大的那顆星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她溫柔的笑了:“好啊,當大將軍很威風啊,請獨孤叔叔把世上最高深最精湛的劍術教給你怎么樣,那樣你就可以縱橫天下,無所匹敵了。”

“不學,我不學,”他擺著頭,說道,“我的師父會教我的。”

韶君側身要再勸他兩句,他又說道:“光憑一人一劍怎么可以縱橫天下?要學便學萬人敵!”

鏗鏘的話語直沖云霄,群星都為之震動,星光燦爛,銀河傾瀉。

“敵于萬人的本領?”韶君嘆息笑道,“我可教不了你。有楚霸王那股精神是好的,可千萬別把他那容易驕傲自滿的心氣勁兒給學去了。”

學著隆基的樣子,她也仰首望向天空,默然念道:“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宿命呢?

就像這天上的星子,明明暗暗之間,一步一步沿著它們生命的軌道行走,不會出軌,不會走錯,直到燃燒殆盡。

就算偶爾有美麗的流星,瀟灑的揮過天空,用短暫的生命證明了它的自由不羈,可是就算他再怎樣輕盈的滑過天空,即使那一抹痕跡再脆弱再輕薄,也無法抵擋的成為了它生命中最后的軌跡,和宿命。不管想它怎樣掙脫命運的控制,事實卻終將如此,它終將沿著它的生命之路滑向天際。

回首之際,想必星星們也會微笑,也會落淚吧,它們不得不承認,原來,它們的命運之書是早已經寫好了的,只等它們輕盈的滑下去,連帶著它們的閃爍,它們的黯淡……都是已經寫好了的。

隆基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也不會像她那樣惆悵的想那么多,只深深陶醉在自己的夢想里,愜意的暢游其中。在他眼里,那滿天星斗都似乎在向他禮拜,張開手臂就可以把它們滿滿握于懷中。天下雖大,若放在心里,似乎也只有這滿滿的一握,就可以全然不漏。

他想著,憧憬的笑了,從他那眼中射出的閃亮的光芒,一點也不亞于天上繁星。屬于孩子式的稚嫩笑容漸漸褪色,新生的鮮活莖葉已經盤繞著直立起來,花蕊還被層層花瓣裹覆著,只待春風吹過,就會競相展開。

多年以后,當他問鼎天下,從更高的皇城俯仰天上星辰和人間大地時,會不會想起年輕時,曾經有這樣一個夜晚呢?他坐在宮殿的屋頂上,有人問他,長大后想做什么,他毫不猶豫的說,他要做大將軍。當他回想起年輕時的幼稚可愛,他會笑自己嗎?也許,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萬丈雄心,都催發于那個晚上,那良夜,那星辰,還有那一句問話。從那晚,他突然發現,原己也可以把偌大的天下,整個兒放在心中。

這一刻,韶君也笑了。他現在的模樣,竟像突然長大了不少,與他的兄長李成器竟有些相似起來。

花開了,花謝了。

星亮了,星暗了。

暗夜涌動,催生著萬物的變化,在不知不覺中。

坐在一邊興致勃勃的和獨孤致庸玩著游戲的隆范,還是那么單純可愛,無憂無慮。

獨孤致庸的臉上也浮現出溫情的笑容。這十年里,也就這天晚上是他最為暢意的一天吧。

隆范打開了九連環,驚喜的望著獨孤致庸,兩人對視而笑,那笑容暖暖的,暖人心扉。

韶君也抿起一絲淡淡的笑容。

這樣的寒夜,竟是溫暖的很呢。只稍稍有那么一絲涼意,侵蝕著她的心間。

“姐姐,我們去后山上溜冰吧,那里有一大片平地,又寬闊,還很平滑呢。”隆范對她說話,一雙眼睛卻怯弱的望著隆基,好像他三哥才是真正做得了主的人。

“今天你是壽星,暫且都聽你的吧,不過先把帳記上,我們改天再算。”隆基頷首,很是認真的說道。

隆范歡喜的點頭。算帳,不過就是多挨幾次三哥的欺負,反正他從小就被三哥欺負慣了,多幾次也沒關系。

獨孤致庸展開兩只大胳膊,一邊一個,攬著隆基和隆范,“我先把他們送過去”,說著,像老鷹挾著幼子扇起大翅膀,輕輕點地,又騰空,飄搖而去。

寂靜的夜,仍在繼續。

宮殿樓宇都已在沉睡中。

星星也似乎有些倦怠了,閃爍著朦朧的睡眼,搖搖欲墜。

她支起雪腮,發出了一聲嘆息,輕輕拭去瓦片上的雪,細細的摸挲著千年以前的瓦片。這是一片綠色的琉璃瓦,細致的紋路是搖曳開放的池塘蓮花,散發著清幽的香氣。再過百年千年,這些精致的瓦片也會灰飛湮滅,唯有余香空自縈繞。

左瞻右顧之間,眼光余角中突然閃現出一個黑影。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遲疑著往那邊大膽的望去。

這一看,竟是冷不丁抽了一口涼氣,身子一震,差點從屋頂上滾了下去。她死死的扣住山棱,不讓自己慌慌張張的掉下去。

飛翹的檐角上,僅可立錐,卻飄飄蕩蕩的立著一個人。

那個人,緊身武士穿著,一看就是宮中的侍衛。平淡無奇的臉上,只有上唇處兩條細細的八字胡須顯得有些飄逸出塵。

他靜靜的站在那里,想必也在疑惑,禁宮的屋頂上怎么會大搖大擺的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女。晶冷的雙眸默視著她,細微的閃爍像流星一樣從眼底滑過,又歸于沉靜的深邃,難以琢磨。

他一步一步的飄動著身子走過來。

只要那個人大喝一聲“有刺客”,立馬會有一堆侍衛從四面八方蜂擁上來,把她捉拿拷打,或者根本問都不問一聲,直接把她剁成肉醬。完了,完了,這下闖大禍了,她心中哀嘆著,瓦片還沒化成灰呢,她倒先要變成一堆肉醬了。

可是那個人只是默默的不說話,默默的走過來。

她哀哀的看著來者,喉嚨里咕嚕了兩聲,很想跟這個人解釋一下她為什么會出現在東宮的屋頂上,可想來想去也找不到最好的理由。就是夜游癥,也不會跑到這么高的地方啊。可是心里似乎又有些安心,那個人好像并沒有什么惡意呢,甚至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捻,圍繞在他們身邊。

衣影飄動,獨孤致庸恰逢時機的回來了,韶君緊緊抓住他的袖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對那人說道:“閣下,我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請您高抬貴手,千萬不要聲張啊。”

那人平靜溫和的眼眸突然變得沉暗起來,不言不語中,拔劍朝獨孤致庸飛撲過去。

卷二第27章三戲宇文(上)

劍帶風聲,催至跟前,那人步步進逼,身姿面容漸漸清晰的映入獨孤致庸眼中,他微微一愣,旋即露出溫和的笑容,剛拔出一半的劍又插帶回去,飛身避開。轉眼間,坐在一旁的韶君頓時被那侍衛一帶而起,攬至身后,踉蹌中跌坐在山棱上。

“好徒弟,連師父都不認得了?”

獨孤致庸一句話讓在場的兩個人都在一瞬間呆住了。韶君心想,怪不得獨孤前輩對東宮的地形如此熟悉,原來他的徒弟在這里當侍衛。她忘了自己正坐在狹窄斜陡的屋頂上,不由起身向他們好奇的望去,還不及站穩,就沿著傾斜的屋頂滾滑下去,慌忙間忙抓住身邊翹起的檐角。

侍衛的眸子里竟然也閃現出似猜度似疑惑的異色,一閃即過,又歸于平靜,卻仍舊緘口不語,又似是默認,手中的劍勢慢慢收了回去。

“你們……”她漸漸力弱,抓不住檐角,剛想呼救,又恐被東宮的侍衛們聽見這邊的動靜,口中的聲音轉成吞咽聲,馬上又被獨孤致庸半帶著笑意和輕狂的話語蓋住了她所有的聲音。

“來、來、來,讓為師看看你這幾年有沒有長進!”

言語間,已是劍氣滿貫,勢若長虹,一招一式都變得無比凌厲。

山棱上又傳來乒乒乓乓的兩劍相碰的聲音。

侍衛卻顯得力有不隸,總是落于下乘,下盤也開始虛弱不穩起來,幾欲站立不住,左右騰挪抵擋之間,眼角瞥到韶君已經沿著屋脊斜滑下去,幾近屋頂的邊緣,忙閃身避開獨孤致庸又一輪強大的攻勢,飛身向下,手臂直向她拉去。

獨孤致庸也看到韶君危險的形勢,急忙緊追下來。

覆蓋了一層冰雪的瓦片比平常更加平滑,她身邊已沒有可以抓握的障礙物,身不由己的朝下跌落,遙遠的地面迅速貼近,幾乎快到眼前,她的面色已轉成死灰,死死的咬住嘴唇發不出任何聲音,還未等嚇得魂消魄散,只一瞬間,就被飛奔而下的獨孤致庸托住,平平穩穩的降落到地面上。

那侍衛的身形卻慢了半拍,隨后也落到地上。

韶君握著胸前的衣襟,長喘了幾口氣,這才有機會看清侍衛的模樣,陌生的面孔,身形挺拔。她愣住片刻,稍后又搖了搖頭。

侍衛依然淡漠不語,微微的咳嗽著,稍喘起氣來。

獨孤致庸此時已是頑性大發,嘻嘻笑道:“不知道輕功怎么樣了!”挾起韶君便疾行起來,朝東宮后山園林處飛奔而去。

侍衛追趕上來,漸漸越落越遠。

“他是您的徒弟嗎?”韶君心生納悶。那個侍衛,表情漠然,竟像一點都不認識師父,既沒有驚喜的相認,也不叩拜,連“師父”都不喊一聲,連普通的禮節都不懂,真沒想到狂妄自詡的獨孤致庸也有巴巴的倒貼身份的時候。

“怎么不是?”獨孤致庸不滿的低聲哮道,還唯恐她不相信,又說,“老夫這一輩子就收過這么一個徒弟,哼,還不是看在他老頭子的份上?算他運氣好!不過,他也算天資聰明,是個可造之材,總算沒有辱沒師門,沒給老夫臉上抹黑。但要跟我年輕的時候比,還是差得遠了……”

獨孤致庸說著,回頭看去,后面空無人影,心中也升起疑竇,剛才考量他的劍術,他竟顯得手慌腳亂,力不從心,身形不穩,跟幾年前相比竟然好像退步了一些。他頓時大為光火。

韶君只得隨之笑笑,獨孤致庸雖然年紀不小了,但那性子還像個任意妄為的燦漫頑童,既狂傲又天真,說他不好,他不高興,說他徒弟不好,他也會不高興。

東宮的北面是一大片皇家園林,山脈有高有低,山石高聳奇麗有遮有顯,常青松柏在白雪的覆蓋下,或成綿綿玉枝,或成艷艷冰花。

循循進進之間,他們已到隆范所說的大片平地的所在。

隆基和隆范已經穿上溜冰鞋,歪歪扭扭的在地上滑起來,笨拙的像兩只剛剛學著走路的小鴨子。

“果然是個好地方!”韶君贊道。

這一塊平地,四面都被山石和樹木遮掩著,常人難至。掃地的仆役們也很少注意到樹林之間還有這么一片平整的地面,所以也沒有及時把地上的積雪清掃干凈。這些積雪,一經天寒地凍,自然而然的凝結成了寒冰,仿佛一個天然的冰湖,在星辰照耀下折射著瑰麗的銀光。

隆基和隆范又不約而同的摔了一跤,一坐到地上,嘻嘻笑起來。

韶君輕輕一笑,提著襦裙小心翼翼的從冰面上走過去,看到隆基腳上的溜冰鞋,笑道:“怎么倒像跟你的腳比著做的呢?”隆基穿的冰鞋,其實是她請獨孤致庸順手給自己打的一雙,沒想到隆基人雖小點,手腳卻已經又長又大,如同大人,這雙鞋子穿在他腳上,竟然還顯得有點小。

“滑冰也要講究方法和技巧,來,我教你們……”

韶君脫下斗篷,換上隆基腳下的冰鞋,稍微傾身向前,輕提起襦裙,左右腳稍做八字滑開,曲曲折折向前馳去。只見她身姿輕靈曼妙,蜻蜓點水一般從冰面款款劃過,淡雅的衣衫輕盈的飄動起來,舞起涼風,披覆著一層素素星光,仿佛婀娜多姿的廣寒仙子,翩然飄下凡間,和地上的孩童們嬉戲悠游,開懷舒展之間卻依然清減寂寞,不染一絲人間的煙火氣息。

隆基和隆范從來沒見過如此美妙,像飛天之舞一般的“舞蹈”,都屏著氣息,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她,唯恐出一點聲音,就會驚破仙子的纖秀輕盈。一會兒,隆范才忍不住悄聲贊嘆道:“好美……”

忽而,冰面上的倩影放下手里握著的羅裙,輕輕抬起兩手,相交于頭頂,身子旋轉起來,裙裳向外開散而去,一朵破冰而出的蓮花瞬間綻放,清靜幽寒之氣徐徐擴散,嬌嬈生姿。

正在癡癡的陶醉之間,隆基突然“蹭”的站起來,肅然喊了一聲:“師父!”馬上低下頭去,老老實實的垂手而立。

一個人從山石旁閃身跳下落到冰面上。

韶君吃驚的勒住腳步,提起衣裙滑到隆基和隆范身邊,仔細一看,原來那個侍衛這時才追過來。

眼前突然出現這么多人,他似乎也有些愕然,看看隆范,看看隆基,又看向她,尤其在她腳上那雙古怪的鞋子上逗留片刻,低頭之間,柔煦的光芒從他沉靜的目光里輕點而過,嘴角翹起,輕勾起一絲微笑,又淡淡的抿下去。

隆基瞟著眼睛惴惴不安的望向兩邊,感到師父眼中的精光正朝自己射殺而來,頓時覺得針芒在背,站立不安。

還沒等這個侍衛教訓自己的徒弟,獨孤致庸就氣呼呼的沖他叫道:“燕寧,過來!”他心中很是不悅,不知道徒兒怎么連輕功都退步了這么多。

這個叫燕寧的侍衛沒有應聲,卻服從的走過去,被獨孤致庸不由分說的一把抓住,雙雙跳起來,落到灌木樹叢之外。燕寧不知道低聲說了一句什么話,只聽獨孤致庸說了一句“今日我既然來了,應該去拜訪故人”,兩個人影漸行漸遠。

韶君被燕寧那怪異的目光和神情攪的心神不安,見他二人離去,雖有些擔心,又料想以獨孤致庸的身手肯定無事。

“他就是你的師父?”她朝隆基問道。

隆基點頭,看著遠去的人影也是一陣茫然,道:“其實,我并不認識他……”他拍了拍腦袋,也不知道怎么解釋才好,想了一下,又正色說道:“你們一定要為我保密。”

韶君心中更為驚奇,原本對燕寧的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又全然消去,只覺得這個人真是神秘莫測。

“姐姐,快教教我,我要學……”隆范的央求聲打破了她的思緒。

隆基的眼中是同樣的迫切,她凝視了他片刻,說道:“在閑暇之余游戲玩樂,確實可以調節身心,但是如果一味沉溺其中,玩物喪志,就會喪失進取之心。游戲總歸是游戲,不可看的太重。”

二人連聲附和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她嘆了口氣,開始手把手的教他們滑冰的要領。

仍然是不停的跌撞摔倒,卻不懼疼痛,摔倒又起,嘻嘻呵呵之間,冰面上一派趣味盎然。

玩了一會兒,韶君拉住摔倒在地上的隆基,笑道:“三郎,頭發亂了,我給你梳一下。”從懷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小梳子,按著他的肩背坐過去,把一縷縷散落下來的頭發綰上。

發絲被輕輕的牽扯著,酥酥癢癢,頭上的手像春風一樣溫柔的拂過,隆基垂下眼皮微微的笑著,遲疑了半晌,說道:“君姊,你好像一個人呢。”

“是嗎,像誰呢?”她悠悠的問道。

“我娘啊,哎呀……”他又挨了一記爆栗,皺著眉,苦起臉來。

“姐姐給我也梳一下吧。”隆范涎著滿臉笑容,賤兮兮的湊過來。

韶君白了他一眼:“你的發髻不是好好的嗎?”

隆范嘟著嘴坐回去,想必也是玩得累了,安靜下來。

遠處傳來走動和說話的聲音。

韶君沖隆基和隆范豎起手指“噓”了一聲,三人悄悄的躲到假山石邊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不是獨孤致庸和燕寧,而是一個中年儒生和一個宦官,兩人說著話,互相揮了揮手,分道而行。儒生朝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

借著星光瞧過去,韶君的眼里頓時狂燒起兩把怒火,似要把那個人一腳踢進火海里燒成灰燼。那個人,就是差點把她勒死的宇文鐸,仇人相見,怎不眼紅。她恨恨的看著他在不遠處走動,恨的杏眼圓瞪,咬牙切齒。

忽而,眼中星波流轉,唇上浮現一絲淺淺的黠笑。穿上溜冰鞋,伸手把頭上珠釵玉簪統統拔了下來,一頭長發頓時搖搖而下,垂至腰間,濃密的發絲遮住了半個臉龐。

隆基和隆范見她突然變得舉止怪異,大為驚詫。她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言語,弱風襲柳一般,幽幽的滑動冰鞋,朝宇文鐸緩緩移動過去。

卷二第28章三戲宇文(下)

宇文鐸雙手背于身后,沿著雪叢中的小徑大踏步走過,臉上蓄著一絲躊躇滿志的微笑。仰頭看了一眼星空,只見今夜的星河華彩滿溢,銀輝所及之處,都染上了一層清明之氣,天地之間一片坦坦蕩蕩,心中不由贊道,好一個朗朗乾坤。

細碎的響聲從幽深的樹叢里傳來,似是寒鴉驚起,又像落葉被碾碎。他不經意的拿眼角余光捎帶著瞟過去。頓時大為驚駭,當場就像雷劈了一般,焦煙四冒,大片涼氣從腳底直直的竄入腦海,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雙眼撐大如魚眼,幾欲從眼眶中凸裂出來。

這怎么可能?他全身就像被施了定身術,呆立不動。所幸他不是膽小之人,驚駭之余,心思仍在不停的轉動。那天,他心系殿下的安危,行事匆忙,令人把她絞殺后,不及挖土掩埋,就把她草草扔于郊野。游蕩于野外田間的野狗,在饑寒中異常兇猛噬肉,早晚會把她的尸身啃食干凈,到那時,鄭仕崇就是上天下海也覓不到她的蹤跡。

可是,現在,這個正緩緩向她移動過來的魅影,從那掩面的長發中隱隱露出來的面容,卻無疑是那個妖女。

難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幻覺嗎?

“宇文先生……”從她那仿若未動的唇中嚶嚶吐出幽寒的話語,如泣如咽,如絲如媚。

仿佛在提醒他,這一切并不是幻覺,而活生生的正在他眼前發生。

空靈幽怨的目光,柔軟的飄過來,并起唇間一抹凄苦的輕笑,本已妖媚到了極點,在他眼中卻是世上最可怖最滲人的情景。那嬌艷的臉龐似乎隨時都會化成一張慘白扭曲的鬼皮,對他厲聲喝道:“還我命來!”

長發飄動,裙裳飄動,她的身影也在柔弱無骨的飄動,好像那絲羅裙里沒有包裹任何軀體,只空架了一個美麗的頭顱在肩上。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宇文鐸頭上冒出來,他喃喃道:“妖孽……妖孽……”

他的身體卻依然頑強的立在那里,他的意志仍在支撐,不讓自己就此倒下。

一股滾燙的鮮血直沖入顱腔,他的身子為之大震。先圣孔子曾說,敬鬼神,而遠之。今日,不是我不敬鬼神,而是此等妖孽欺我太甚!想我宇文鐸,堂堂七尺男兒,忠肝義膽,豈能容此惡鬼惡魅禍害人間?縱死也要搏它一搏!

一想到此,他心中的畏懼之情蕩然無存,只剩下滿腔激憤。

他憤然呔了一口,咬牙切齒,冷笑道:“我宇文鐸行的正,坐的直,豈會怕爾等妖孽!且吃我一劍!”

說著,便朝腰間寶劍摸去。無奈他本是文人,最不擅用劍,連拔了兩次才把劍拔出來,只覺手心都已濡濕。

韶君沒想到他如此頑強,正要避開,宇文鐸已經提著劍搖搖晃晃的沖了過來,帶著毅然決然的勇氣和滿目憤怒。

此時,突然從林中飛出一顆小石子,閃電一般擲來,正中宇文鐸的手腕麻經,他慘叫一聲跳起來,寶劍頓時從手中甩了出去。

韶君趁勢滑起冰鞋飛至近前,敏捷的伸出兩只手指,牢牢點住宇文鐸腰間穴位,宇文鐸的眼睛立刻呆若木雞,身子僵硬,直直的向前栽倒,臉緊貼著雪地。

她看看一聲不吭的宇文鐸,又仔細瞧了瞧自己的手指,似是不敢相信,又欣喜不已,沒想到獨孤前輩閑暇之余教給她的幾招點穴功夫竟然這么好用,只是剛才是誰在暗處用石子擊中宇文鐸的呢?她朝林中望去,清朗與晦暗之間,并沒有人影。心中不免有些驚怕,暗想,這東宮真是個是非之地,等獨孤前輩回來了,還是趁早離去的好,別又惹出什么麻煩來了。

隆基和隆范躲在山石后面觀看,見她只伸出兩根手指就把那個府官打倒在地,都不禁傻住了。

韶君見他們眼露驚異之色,還似乎有些害怕,遂笑微微的解釋道:“那個人以前差點殺了我呢,不給他一點教訓怎么行。”

隆基長長的“哦”了一聲:“原來你的報復心也這么強啊。”

“是誰要殺你?待我去把他殺了!”喝叫聲躍空而至,獨孤致庸跳下來,雙目閃閃發光,定定的望向韶君:“誰敢殺你?”

韶君知他素來狂妄,做起事來我行我素,一不高興起來還真能把宇文鐸殺了呢,她只得敷衍遮掩了一番,獨孤致庸才把“磨刀霍霍”的勁頭放下來。

二人相偕就要離去。

隆范自是依依不舍,扯著他們的衣角獨不放手。獨孤致庸和兒子才相處一個晚上,也不忍就此分開,也面露蕭索之色,無奈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

韶君看了看倒在那邊小徑上的宇文鐸,對隆基附耳低聲說道:“這個人實在可惡,讓他在這里凍上半個時辰,小懲以戒,半時辰后,你找人把他抬回屋里去。”

過不了兩個時辰,他的穴位便自會解開。

隆基皺眉望了宇文鐸一眼,點頭答應。

轉眼,東宮漸漸成為他們身后一片龐大的背景,仍在安靜的沉睡中,似乎這熱鬧非凡的一晚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回眸望去,生出微笑,默默的念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自己可不是什么也沒有帶走么,這滿眼的秦磚漢瓦,還如她來時一樣沉靜,白墻綠柳,還是那么清嫵,不為這小小的一個晚上而有所改變。可是這心里又為什么像蓄了滿滿一池水波,好生沉重的負荷,壓著微顫的心間一晃一晃。

獨孤致庸也長嘆了一口氣,他恍惚也在東宮丟掉了什么,又得到了一些。可是快樂總是短暫的,余下的仍是那滿心滿腹的悔恨、內疚和自傷。

“如果能讓我重回十年前,我不會再讓那些事情發生,不會再讓它們發生……”他嘆息著,一遍又一遍的說道。

“前輩,您也不要過于悲觀了。”韶君輕撫著他的手背安慰道,又似自言自語,眼眸里映著雪景,泛起瑩瑩光彩,微笑著說道,“年輕的時候,我們告訴自己,三十年前不要怕,所以我們什么都敢想,都敢做,什么都可以不畏懼。等到時過境遷,回過頭再看去,卻發現,年輕時的銳氣原來是魯莽,傲氣原來是愚蠢,自以為的聰明原來是無知。因為魯莽、愚蠢和無知,我們一路毫不畏懼的走來,不知道這一路上犯了多少錯誤。后來,我們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感到悔恨,恨不得一輩子都為這些已經犯下的錯誤懺悔贖罪。可是,如果后半生只有不停的為前半生犯下的錯誤而感到后悔的話,我們只會錯的更深更遠,直到無法彌補,一生都為此蹉跎下去!我不要這樣的生活,我寧可告訴自己,三十年后也不要悔。不管年輕時曾犯過多大的錯誤,我都不要為了那些因成長而付出的代價后悔!盡管那些代價是大的驚人的,我也不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悔……”她的聲音又歸于寂寂平靜,明眸中似憂傷閃過,隨即也變得湖水般安寧。

獨孤致庸惑然的反復咀嚼道:“三十年前不要怕……三十年后不要悔……”

“丫頭,你何以懂得這么多,竟不像個丫頭,倒像一個智者?”他笑了,滿眼溫和的望著她。

她歪著頭,輕然一笑。何以懂得這么多?她何以懂得這么多?也就比別人多一點豁達,多一點看得開罷了。最重要的是,她有著比這些古人多上千年的認識啊。可是,她知道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懂得,否則,何以說出這么多話來,似乎不完全是說給獨孤致庸聽的,而是給她自己。

“我獨孤致庸今日才算得了明師指點啊,”他哈哈大笑,雙目匯聚堅毅的光芒,有力的射向前方,又轉向她說道,“從今往后,我可不能再叫你丫頭,該稱呼你主人了。”

韶君只當他又頑皮了,咯咯笑起來。

“你為我延醫治病,又幫助我和隆范相見,更以智者明言拔我出沉淪苦海,你為我做了這么多事,既無私心,又不圖利,讓老夫感激萬分,唯有鞍前馬后、萬事任你差遣才能報答你的恩德!我獨孤致庸,今日便對天盟誓,此后一生,都將效命于韶君姑娘,任由姑娘差遣,為奴為仆、心甘情愿!”他滿面嚴肅,舉起右掌向天發誓。

鏗鏘有力的誓言直振她的耳膜,她愕然的睜大眼睛,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的低聲說道:“那些事不過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您何需放在心上。您是前輩,是名揚四海的一代游俠,怎么可以給我這個小丫頭做什么奴仆啊,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誰敢笑話?誰敢笑話老夫?”他大眼圓瞪,震懾四方,好像周圍正站著一群人。

韶君只得搖頭微笑,看來這老頑童又發起渾脾氣來了。

獨孤致庸為自己的想法興奮不已,非要賣身為奴不可,但是韶君意態堅決,決不應允此事。他腦筋一轉,又想到一個法子,竟要與她結拜為異姓兄妹。

“日后妹子的事,也就是大哥我的事!”他一本正經的說著,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韶君卻是哭笑不得,他也太為老不尊了吧,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還這么頑皮,好像腦子里少根筋似的,明明知道隆范口口聲聲的叫她姐姐,他竟然還突發奇想,要認她做妹子,這輩分豈不亂了套了?

她剛想提醒他兩句,他又鄭重的說道:“妹子,隆范有你這么一個會疼惜他、對他好的姐姐,是他的福氣,也是你們的緣分,以后我若不在了,有你在他身邊照顧他,我也就放心了。”

這時,她便是想笑也笑不出來了,在獨孤致庸眼里,隆范視她為姐姐,他把她看成妹子,兩者是一點都不矛盾的。罷了,罷了,只有像他這種狂妄不羈的人,才會有這么怪異的思維方式。

韶君自己本也不拘禮節,拗不過他,也就胡亂的這么應了。

次日。

醫館剛開門就沖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抬著一床緊緊裹覆的厚棉被,把大堂擠得水泄不通,喧嘩不止。

大夫們都奇怪的圍上前去,棉被展開,里面露出一個人來,滿面蒼白失色,布滿又青又紫的弱小痕跡,嘴唇已經烏青發白,沒有一絲血色,之聲不斷,拿手不停的抓撓著臉和頸脖,似乎奇癢難耐,而身上卻已經冰冷麻痹,針扎下去,竟然感覺不到丁點痛楚。

“這位老爺何以凍成這樣了?”一個大夫驚訝的問道。

韶君從人群中投了一眼進去,“呀”的低聲叫起來,忙掩口避到一旁,眼睛卻不住的瞟了過去,驚疑不定。不過半個時辰而已,他怎么會凍得像僵尸一樣?難道是來找她算帳的?她警惕的望著這些來人,他們不停的嚷嚷著,快找醫館最好的大夫給宇文先生看病。

聽他們七嘴八舌的說了一通,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宇文鐸倒在雪地里,直到四更天才被人發現,當時就已經失去知覺,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暗自算了一下,宇文鐸居然在雪地里凍了兩個時辰!可是,當時她鄭重的囑咐過李隆基,過半個時辰就找人把他抬回屋里,怎么會拖到四更天才被人發現呢。她暗暗罵道,隆基這個死孩子,一點記性都不帶長的,肯定只顧自個兒回屋睡大覺,把她叮囑的事忘的一干二凈。

宇文鐸很快被抬到急癥室。

她悄悄扯住主治大夫,關切的問道:“周大夫,這個病患情況如何?會不會死?”她還從來沒處理過凍傷的病例,而且現在被凍得奄奄一息的人又是宇文鐸,更是心虛沒底。當時她只不過一時興起,就想捉弄一下他,以泄心頭之恨。他若就此死了,她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背負殺人兇手的罪名?

周大夫搖頭笑道:“不礙事,先侵泡于溫水中,驅除其五臟六腑的寒氣,凍傷較嚴重的地方擦以凍瘡膏,推拿按摩,灌以姜湯,待全身經脈稍微緩和疏通,針刺有微痛感,即可針灸癥療,血脈暢通,氣血回生,周身自然會由寒轉暖。”

聽聞周大夫侃侃而語,她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一個小廝進門,求見鄭大夫,送上一封信。

她展開信,頓時全明白了。

“君姊:不悅于吾姊者,同犯于吾,吾代姊多罰其一時辰,小四半。姊可滿意否?阿瞞謹奉。”

兩行張牙舞爪的小字飛舞著要從紙上躍出來,一看就知道他當時寫這些字時多么得意。

她又氣又好笑,暗道,這個死孩子,還自詡為曹阿瞞呢,不知道兩個時辰可是會凍死人的么。

癥室內,宇文鐸已經緩和了些,已有痛感,周大夫正待給其施針。

韶君從窗邊望去,想起他昨晚罵她妖孽,還舉劍要殺了她,她心里便又是一陣氣,覺得這個人又頑固又迂腐,真是死性不改,怎么教訓都是不夠的。

頓時又抿起微微笑意,召出周大夫,道:“您的侄子阿昌不是正在跟您學針灸之術嗎?何不讓他來施針,正好趁此機會鍛煉一下,也不枉他兢兢業業的學了這么長時間。”

周大夫略有些躊躇:“阿昌天資不甚聰慧,雖跟著我學了點醫理,還是愚鈍的很……”

韶君道:“一個好的大夫也不是只有聰明就足夠的,我倒覺得阿昌很不錯,他心地純善,做事情最認真,對病患也很有耐心。所謂醫者父母心,他雖然還不精通醫理,但已經具備了做醫者最好的品質,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周大夫只好應允,她雖然資歷淺,卻是醫館的主事大夫,既然她發了話,也只能讓阿昌來試試了。

阿昌搓著手,呵呵的憨笑著,對韶君感激不盡。平日里他給眾大夫們打雜,他們都嫌他笨手笨腳,沒想到今天居然也輪到他做主治大夫了。

不一會兒,癥室里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

“阿昌,你……你……”周大夫已經氣的說不出話來,心中暗自罵道,學了這么長時間,連個穴位都找不準。

他站在一旁,掩著袖子不忍再看下去,心中不停的哀嘆:“唉,醫者父母心,醫者父母心啊……”

守候在外面的人被唬的一愣一愣的,韶君對她們展露了一個最和藹可親的微笑,說道:“各位毋需擔心,重病需重藥醫,有我們最好的大夫給他診治,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眾人諾諾點頭。

獨孤致庸一躍而入,喝道:“怎么耽誤了這么許久?”

韶君懊惱的叫了一聲,自己光顧著欣賞宇文先生美妙的聲音,差點忘了正事。她和獨孤致庸已約好,要去拜訪他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是她一直就想尋找的幻心術士。

幻心術雖是旁門左道,卻也有它的妙用。一位優秀的幻心術士,其功力高深到可以讓被迷幻者清醒以后都不記得這段時間發生過什么事。用幻心術來對付巧巧的幕后主使,甚于威逼利誘,更不會打草驚蛇。

卷二第29章幻心有術(上)

一條沾染了密密麻麻的油漬和污痕的杏黃色幌子斜探出來,大書著“于魚頭酒肆”幾個字,在臟亂不堪的陋巷中格外醒目。

顛著腳尖,卻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酒肆門前,遍布著一個個水坑,潮濕污穢,坑里漂浮著殘飯團兒,黏乎乎的湯汁菜葉,腐爛的酒肉,融著污黑的雪水,油膩膩的化開,空氣里散發著一股臭烘烘的氣味。

韶君捏起鼻子,猶豫著伸出腳去,一個人影從墻角竄出來,一陣風似的從她身邊掠過,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腰間,閃身離去,她忙跳腳躲開,那人尖嘴猴腮的模樣在她眼中一閃而過,空留下一個干癟瘦小的背影。

“酒鬼,這位就是你的妹子?”悅耳的笑聲從酒肆里傳來,溫柔的嗓音充滿了磁性,似一縷和煦的春風飄過,讓人不由自主的心曠神怡起來,喧鬧,骯臟,腐臭,都遠遠離去。

她忙朝獨孤致庸身邊的人拱手施禮,“于……”剛要叫出“大哥”二字,抬眼看到那人的面容,微微一怔,馬上改口道:“大伯。”訝然之色仍停留在臉上。

沒想到,剛才那比任何一個青年男子都要悅耳動聽的嗓音,竟發自眼前這個其貌不揚、臉皺的像一粒小核桃似的小老頭。

小老頭微微點頭笑了笑,對她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他,就是“于魚頭酒肆”的老板于魚頭,也是獨孤致庸的酒肉朋友,更是她要找的幻心術士。

韶君心生感嘆,奇人異士,卻逍遙于市井鬧市之間,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一踏入酒肆,頓覺里面別有洞天,酒肉香味撲鼻,喧鬧之聲入耳不絕。

三三兩兩的漢子們聚在一起,拍桌子,碰酒杯,嚼大肉,嬉笑怒罵,不亦樂乎。笑罵之間,只見門口走進來一個清貴公子,錦衣秀袍,衣飾考究,和他們的襤褸粗衣形成鮮明的對比,漢子們頓時鴉雀無聲,心中都感到奇怪,這種粗俗的酒肆只有像他們這樣的販夫走卒才會來,今日怎么會來了一個神仙般的人兒。

“于魚頭,你今天有貴客啦?”一個漢子嚷道。

“看什么看,這是老夫的妹子!喝你們的酒,不要多事!”獨孤致庸喝道。

漢子們立刻雙目放光,更為熱烈的看著她,迫于獨孤致庸的威懾,都不敢再說話。

在他們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韶君本來只是淡然微笑,聽獨孤致庸三兩下就當著眾人把自己的身份戳穿,不由紅了臉,氣惱的瞪了他一眼。

于魚頭道:“我這里鄙陋粗俗,還讓鄭姑娘見笑了。”說著,把他們迎入二樓雅間,樓下的喧嘩聲漸不可聞。

雅間里一溜兒素色雕花木窗,沒有任何陶瓷瓶或詩詞畫幅的點綴,唯獨在窗前擺放著一盆水仙,青翠雅致。

韶君扶著水仙,輕嗅下去,笑道:“于伯這兒是個好地方呢。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于魚頭見她出口成章,全是褒贊之詞,心中越發歡喜。

“說的好!”又一個人卷簾而入,搖頭晃腦的說道,“陋室乎?非也!”

韶君回頭看清那人,忍不住嗤笑起來。

進來的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儒雅秀士,面容倒還生的清秀,只是不知怎的,兩邊眼睛像被人各打過一拳,籠罩著兩團青黑,就像一對熊貓眼,看著滑稽的很。

獨孤致庸拍著那人的肩膀叫著“韓才人”,又自豪的把韶君向他介紹了一遍。

韶君好生奇怪,“才人”本是宮中妃嬪稱號,怎么落到這個男子身上呢。

那人聽了獨孤致庸的介紹,頓時眼迷目眩起來,把于魚頭和獨孤致庸都拋到一邊,疾步走到她面前,瀟灑的長拜下去:“小生韓鈺,今日有緣得遇姑娘,實乃三生有幸……”

韶君抱拳回禮道:“原來是韓先生,失敬。”

“什么先生!他哪配稱先生,也不過就是個給夫人提鞋的罷了!”獨孤致庸嘿嘿而笑。

韓鈺臉色一紅,咬牙罵道:“死酒鬼!”看了看四周,聲音又弱了下去:“我家娘子賢良淑德,溫柔美麗,心地善良,能給她提鞋是我的榮幸……”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極盡嘲諷之意。

韶君邊笑邊想,原來此人懼內。

“別裝了,你夫人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用不著你在這兒為她歌功頌德。”獨孤致庸戲謔道。

“酒鬼,你且讓他說說,他這兩只眼睛是怎么回事。”于魚頭調笑道。

“唉,你們這些沒娶過妻的,哪知道我的苦啊,”韓鈺呷了一口茶,兩只熊貓眼里露出悲愴無比的神色,哀嘆道,“我不過多看了美貌女子兩眼,夫人便問我,要為我納妾可否。”

“哦?這不是好事?你不是一直都想納一個妾的嗎?”于魚頭道。

韓鈺瞪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可知道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當時我聽夫人開了金口,心中也暗自竊喜,忙點頭答應。哪知道,這個悍婦馬上就是一拳揮到我臉上,我,我……”他抖著手指悲哀的指向左眼。

“后來如何?”于魚頭和獨孤致庸一臉興奮,滿目“關切”的問道。

韶君含笑不語。

韓鈺得意洋洋的哼了一聲,恨恨的說道:“當時我就想,你個悍婦,不讓我納妾,還假意試探我,那好,我偏偏納一個給你看看!”語調又轉為悲涼,“結果,結果……”

“結果怎樣?”于魚頭和獨孤致庸睜大眼睛,齊叫道。

“還能怎樣?”韓鈺無可奈何的低聲叫道,又比劃著右眼哽咽起來,“還沒等我把新人迎進門來,我的右眼……”

于魚頭和獨孤致庸忍著笑,連聲安慰他。

“這樣的悍婦,遲早要休了她,”韓鈺嗟嘆,瞅著咯咯笑個不停的韶君,又殷勤的說道,“如果這世上的女子都能像鄭姑娘這般溫柔可心,賢淑典雅,實乃世間男子之福啊……唉,相見恨晚矣……”

韶君挑眉看了他一眼,悠悠的說道:“韓先生憑什么認為我就溫柔就賢淑了呢?我倒是挺欣賞尊夫人的,她不去為難那些女人,而知道最應該教訓的是自己的丈夫,這么大度智慧的女子,竟然被您說成悍婦,我都替她感到惋惜呢。夫妻之間的忠實和尊重應該是相互的,既然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左擁又抱,妻子也應該可以納幾個小丈夫,這樣才算互相尊重對方啊。韓先生您說呢?”

韓鈺的脊背寒了一下,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馬上收起了花花心腸,這位鄭姑娘雖生的美,卻是滿腦子怪誕的想法,可是個惹不起的,思來想去還是家里的夫人好啊……

樓梯間傳來堅實有力的踏步聲,轟隆作響。

于魚頭笑道:“一定是屠夫送酒來了。”

過了一會兒,一人掀起門簾,另一人兩手各托著一個酒缸,雄糾糾的走了進來。

“劉叔叔!”韶君喜叫道。

舉著酒壇子的大漢正是上次在郊外救了她的劉屠夫,此人天生神力,托著兩個大酒缸竟然還臉不紅氣不喘。

掀門簾的人不等他們招呼,徑直走到韶君面前,一邊作揖一邊恭謹的說道:“鄭師叔,師侄趙季平給您請安了。”

韶君大窘,不知道這個中年人是何意。聽了他的解釋,方明白過來。原來,趙季平的師祖,和她的師父張孝儉同是藥王的徒弟,是同門師兄弟的關系。算起輩分來,趙季平倒比韶君矮了一截,所以雖年長許多,還得稱呼她一聲“小師叔”。

至此,一室之內都是獨孤致庸的狐朋狗友。

其中,以獨孤致庸和劉屠夫最為豪爽,滿屋子都只聽到他二人的笑罵之聲。

于魚頭年紀最長,也最為慈祥寬和,總是淡淡的笑著,連惱怒時說話的嗓音都是那么輕柔動聽。

韓鈺本是官宦之后,家境殷實,卻自幼放浪形骸,自詡風流,不以功名為重,整日在市井間廝混。

趙季平是江湖郎中,既行醫也行騙,偶爾賣點諸如大力神丸之類的東西。不過他為人卻非常拘于禮節,對比自己年小的韶君甚為尊敬。

聽著他一口一個“師叔”的叫著,韶君的耳朵都麻了,忙不迭的起身回禮,低頭之間,猛的發現腰間的玉璜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翼而飛了,只剩下一段青色的流蘇垂在腰間。

她驚叫道:“我的玉不見了!”

在席間亂找一通,也不見蹤跡,馬上又點點滴滴的回想起來,一定是剛才在酒肆門口被那個尖嘴猴腮的男子故意撞上來,摸了去的。

大家停下酒杯,聽她如此一說,劉屠夫起身怒道:“一定是候春那只死猴子干的!我這就去找他,非得敲碎他的骨頭不可!”

韶君忙阻止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請您改天得了空再幫我問問他去,如果真是他拿了,請他還給我就行了。”

獨孤致庸等人也都勸道,候春一直在此坊間行竊,想來是跑不掉的,也不急于這一時。

劉屠夫這才悻悻作罷。

眾人又杯光觥影的鬧了一會子,酒酣飯足,各自散去。

獨孤致庸斜倪著醉眼對于魚頭道:“魚頭,這事可就拜托你了。”

于魚頭對著韶君和氣的笑了笑,回道:“本來我這種旁門左道的伎倆,實在不值得拿出來丟人現眼,不過既然是鄭姑娘發了話,我魚頭自當效犬馬之勞,略盡一點綿力。”

他們這些江湖草莽,于國法、權貴,統統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只要合了脾氣,順了心性,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事。

回至府中,召了巧巧來。

屏兒沒說錯,巧巧經過這幾天的靜養,瘦怯的小臉變得豐潤了些,眸子里卻依然難消惶恐之色。

“巧巧,等出府見著那人,記得和往常一樣,不要被他察覺出什么來。我會暗中差人保護你,以你的機靈,我知道你肯定會做的很好的。”她托著巧巧的手,說著話,只覺口干舌燥,太陽穴脹脹的疼,只怕是這幾日連著夜間出行,受了風寒了。

“小姐,你的手好燙啊,”巧巧“哎呀”了一聲,又把手探到她額上,叫起來,“怎么熱的跟塊炭似的?小姐你生病了!”

“可能是感冒了,不礙事,”停了一會兒,又說道,“可記清了我剛才說的話?”

巧巧抿著小嘴,怯怯的卻又堅定的點了頭。

她揉著太陽穴,覺著頭越發沉重起來,又疼又熱,幾欲裂開,身子也越發乏了。

無力的提起筆寫下一串藥名,“給屏兒,讓她去醫館拿藥,煎了,別驚動夫人。”

卷二第30章幻心有術(下)

酒樓,臨窗,兩人倚靠窗前,俯看街面。

街上也沒什么新鮮有趣的景致,甚至,比往常更冷清。

今天是臘月的最后一天,人們都在家里,等著除夕之夜的來臨,守歲,辭舊,迎新。

連這個平日里最為熱鬧的于魚頭酒肆,也空蕩蕩的,只有窗邊的兩個客人。

韶君一手握著茶杯,聽韓鈺講他那些少年任俠的事跡,微微的笑著。冬日的陽光傾灑下來,周身都籠著一層淡黃的暖輝,直讓人倦倦的,想合上眼睛。

連著吃了幾日藥,卻依然時冷時熱的,總不見好,中藥的效果本就不比西藥來的快,最是磨人的性子,定要一縷一縷慢慢悠悠的抽著絲,方可拔了病根。

馬蹄踐踏,直至酒肆。

獨孤致庸架著馬車飛馳過來,翻身從車里扛下一個人,轉眼已竄了進來。

倦意消去,她的心里凜了一下。

終于見到那個人的真面目了。

她盯住那人的面孔,看來那人中的迷魂散實在不輕,已經面露癡呆之色。

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觸目之間,仍不由自主的輕抽了一口涼氣。

那人,是她見過的。在珍珠閣,他推門而入,小林之江和突於馬上正色肅容,打發走了身邊所有的姑娘。

沒錯,她判斷的沒錯,果然是梁王,表面不動聲色,還在同父親合作,私下里已經在準備后手。

利益之間,本就沒有永遠的朋友。只看誰出手更快,誰更能掌握自己和對方的命脈。

這些在她意料之中,她本應該高興,卻輕松不起來,隱隱一塊巨石壓上心間。

還在發楞,于魚頭已經把那人帶進一間漆黑的屋子里。

她,獨孤致庸,和韓鈺,緊跟進去。

屋里亮起一盞燭燈,昏黃,靜謐。

淡淡的奇香縈繞,芬芳,醉人。

倒懸著的葫蘆滴著水,一滴,一滴,一滴……落入盆中。

靜謐之中只有這滴答聲,有節奏的敲打著他們的心房。

他們的心也隨著水珠的滴答聲,一下一下的跳動,身不由己。

于魚頭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從那人面前輕輕拂過。

“好久沒有這樣的晴天了,今天的雪來得比往年要多。過了這年,萬物復蘇,桃花,杏花都該開了,雨水又要多了起來……”

淡淡的開場白,磁性的嗓音,溫柔的語氣。一副美麗的畫卷從于魚頭口中徐徐展開。

韶君和韓鈺都情不自禁的閉上眼睛,臉上露出陶醉的微笑。

桃花嫣紅,杏花嬌嬈……

春雨綿綿,泉水涓涓……

柳條迎著風打起卷兒,多美好的四月天……

只有獨孤致庸的定力尚存,見他二人已經恍惚起來,輕拍了一下他們的脊背。

他們兩個才從如霧如幻的夢中驚醒過來。原來他們還在這個晦暗靜謐的小屋子里。花骨朵的粉香味是屋里的奇香散發,春雨和泉水是葫蘆里滴出來的水滴聲。

韶君暗嘆道,原來于魚頭的幻心術這么厲害呢,連她這個沒有中迷魂散的人都被迷幻住了。

那人在癡癡迷迷中,也開口說話了。

不知道是受了幻心術的影響,還是他的嗓音本來也很好聽,從這個中年男人嘴里吐出來的話語居然也是那么輕柔悅耳。

于魚頭和他說著話,平淡的就像兩個老朋友在敘舊。

一個小老頭,一個中年男人。卻都有這么一副充滿磁性的嗓音。聽他們說話,就算聽不清說什么,也是一種享受。

隨著他們談話內容的展開,那人的身份再次得到確認。

他叫赭良,是梁王的文書,本也是個落第舉子,卻有些文采,投入梁王府上做了幕僚,已有五年,頗得梁王信任。

于魚頭微微頷首,示意韶君有何問題,可以直接問他了。

“赭先生可認識這是何物?”她拿出那張寫著“仃怒頗黎”的突厥文問道。

“這是突厥文,仃怒頗黎,是突厥最大的牧業大王的名字,他專門向突厥王室、貴族和軍隊供應馬匹,他的牧場飼養的戰馬驍勇矯捷,最善奔跑,耐負重,深得突厥軍方的青睞。”赭良的目光呆滯,語氣輕柔,仿佛在沉睡的夢中。

韓鈺忙提筆做起筆錄。

“這個仃怒頗黎,和梁王,和……鄭仕崇,有什么關系?”她緊盯著他問道。

“梁王殿下和仃怒頗黎簽訂了盟約,以絲綢絹帛、稻米谷物同仃怒頗黎交易戰馬,每年三千匹,五年限,商賈鄭仕崇為盟約保人。”

“這份盟約里都具體說了些什么?”

赭良搖頭:“盟約文書一制三份,殿下、仃怒頗黎和鄭仕崇都留下各自的印章在上面,三人各持一份以為憑信,內中詳情也只有他們三人知曉,屬下并不知情。”

韶君呆住。他們各留了印章在上面……

“梁王買那么多戰馬做什么?”韓鈺問道。

就算是太宗時期,為了平定朝鮮半島,和番邦交易的馬匹每年也不超過千數,大唐軍方所用的絕大部分馬匹都國家牧監。雖然大唐的富戶豪強都喜歡設置私人馬場養馬,但也不能私自從番邦購置馬匹,這是走私的行為,違者要受律法嚴懲。

“舉事。”赭良道。

“舉什么事?”又一人迫聲問道。

“圣上遲遲不易皇嗣,殿下只待掌了朝中大權,便要舉事……”

韓鈺握著毛筆的手顫抖起來,手心滲出絲絲涼汗,和韶君等人交換了眼色,均是震驚。

武承嗣雖然目前還在任鳳閣鸞臺平章事之職,但已因來俊臣控告其謀反,圣上疑了心,他漸失圣寵,宰相的位子遲早保不住,早晚要讓胞弟武三思給奪了去。武三思購置的戰馬雖然才區區萬匹,但是以騎兵致勝,發動宮變,搞定洛陽城的禁衛軍和禁宮內侍,必定如秋風掃落葉,不在話下。鐵騎橫掃之時,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為何又是以五年為期呢?武三思為什么要派人從父親那里偷文書,他自己不也有一份嗎?”韶君喃喃自語道。

赭良老老實實的一一做答。原來,武三思從仃怒頗黎處購置的馬匹為幼齒,在價格上比壯年馬匹要便宜很多,他已在河南道各郡暗中設置了若干養馬場,馴養這些幼馬。就算他初掌大權,也不會急于馬上發動政變,總要等萬事準備妥當,不需要個三五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武則天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婦人,漸衰老昏昏,但是頭腦還清醒明辨,需得慢慢哄了她,所以三五年后正是舉事良機。而且仃怒頗黎分五年期交貨,他們也只需分期支付絲綢和稻谷,在資金調度方面就更靈活,更容易周轉。不用問,這些精打細算的主意一定出自鄭仕崇那精明的頭腦。

至于盟約,既是他們合作的憑信和保證,也是一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炸彈。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必定處處受制于人,只有盡快把證據奪到自己手里或者徹底銷毀掉,才保高枕無憂。武三思已下達赭良,如果還是拿不到那份文書,就暗中放火燒了鄭仕崇的機密室——書房。他們多次在此機密室里密謀,深知鄭仕崇的重要文件都藏于此處。

上元節前后三天,宵禁解除,民間可連續點燈三天,晝夜不熄。一把火燒下去,鄭府的人只當是花燈失火,必不起疑心。他和鄭仕崇依舊把酒言歡,相安無事,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看著密密麻麻的供詞,韶君一陣眩暈。

謎底終于揭開了。

可是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太容易,太不真實。

她望向赭良,他的臉上平靜如故,神色迷懵,還處于幻術中,不像一個撒謊的人。

赭良依他們的吩咐,在供詞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表明全部如實招供。

“奇怪,奇怪。”韓鈺搖晃著腦袋,說道。

隨后,又解釋道:“由一個人的筆跡可觀其心之善惡,可辨其忠奸,看此人的筆跡,倒不像一個大奸大惡之人。”

韶君拿過紙去,翻了兩下,道:“這也能看出來?”

于魚頭笑道:“鄭姑娘別小看韓鈺,他雖然喜歡咬文嚼字,又酸又臭,也還有幾樣絕學呢。不但會辨字跡,而且模仿他人的筆跡、刻制印章,都可以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就是皇帝的玉璽到了他手上,也能照著做出七分像來。”

驚奇中帶著佩服,看了看韓鈺,韶君也笑道:“原來韓先生也是位深藏不露的奇人呢。”

看了一眼赭良,又淡淡的說道:“人也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總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他是梁王的謀士,自然要忠于自己的主人,有這份忠心,也算是惡中有善了。”

赭良神思恍惚,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

待會兒獨孤致庸把他送回虜了他來的那個酒樓,給他服下幻心術的特制解藥,他便會醒來,只以為自己喝醉睡了一覺,其中故事一概也想不起來。

既已知己知彼,就有應對之策。

韶君把赭良的供詞納入懷中,只覺得胸口發燙,像被火撩燒過一般。

卷二第31章幽州失守

除夕之夜,理當合家團圓,守歲祭祖,一夜不休。鄭府卻是相反,還不如平時熱鬧了,反而清靜了幾分。

因為他們府是從滎陽搬至洛陽的,鄭氏家族的宗祠家法一概在祖地滎陽。鄭仕崇雖然入了商道,和叔伯族兄弟們疏遠了些,年關祭祖的大事還是一點都不敢輕慢,借著處理大伯和三弟的家務事回鄉祭祖,年后方可返回。而且滎陽鄭氏是有名望的清流貴姓,其祭祀的禮儀規矩都要遵循古制,繁瑣異常,鄭仕崇必定要拖個三五七天才回得來。所以鄭府沒一個主事的男子,鄭夫人也就簡單的擺了幾盤豬頭牛肉和甜瓜綠蔬,焚香遙祭,略盡了點心意。

加之韶君的風寒之疾竟有越來越沉重之勢,鄭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擔憂,除夕之夜也沒有心思徹夜守歲。母女二人相偎相伴,說說笑笑了一晚上,就各自睡了。

清幽的笛韻遠遠的飄過來,似細微的清泉咽嗚過山澗,讓聞者肅然動容,心有戚戚。

每逢佳節倍思親。

一定是無名,應著今夜月牙消殘的凄景兒,生出了思念故土的感慨。

韶君躺在床上,止不住的咳嗽。隱郁在黑夜冷風中的輕音,輕輕的撥顫開來,不知平添了多少愁緒,鼻子一酸,一滴淚珠滾落下來。

她和無名都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人,可還是不同。無名想家了,還可以回去看看,可她卻再也回不去了。不過,自己總還是幸運的,有這么好的爹娘,對她疼愛有加,呵護備至,還有什么可愁可嘆的呢。

唯一不順心的,大概就是這病了。

如果在現代,吃上幾粒感冒藥,最多再打兩瓶輸液,就好了。

這折磨人的中藥,已經不知道喝了多少劑,現在滿屋子都是一股藥味兒,熏的她渾身都散發著藥草的氣息,說不上難聞,清清減減的,倒像青草的酥香,舉手抬足就悄然的彌了開去。嗅著這味兒,精神還能爽利些。

可是,身體恢復的還是比蝸牛還慢。

若是平常,以她那生龍活虎的勁頭,除夕之夜決不會讓它就這么傷感冷清的過去,定要熱熱鬧鬧的鬧上一夜,讓父母,丫鬟們,無名,和柳姊……都歡喜洋洋的過一個新年。

越這么想,越是心急,這病就像賴在身上了,趕也趕不走。

陳晟差人送來一些雪蓮、首烏和人參給她補養,都是千年難得的好東西,她甚是感激,又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了。她年紀輕輕的,又只是風寒而已,哪需要吃那么些東西。

按柳夫人說,她是性子太過急躁,加之思慮過多,虛火旺盛,才導致病總也下不去,總要什么也不想,靜靜的養著才好。

她自己雖是大夫,聽了他們這么一言那么一語,心里也沒了底。除了吃藥,每日點上一支清心的熏香,撫著琴音,盈盈入耳,心里才稍稍安靜了些。

門外的雪色越來越淡,時不時飛來幾只喜鵲在梅花樹上唧唧喳喳,滿樹的花朵都跟著悉簌的顫動起來,屏兒說這是“喜上梅梢”,是個吉祥的好兆頭,家里一定快有喜事了。

連著幾日,還沒等她大好起來,整個洛陽,都跟著失了顏色。

新年的歡樂氣氛一掃而空,雖然冰雪漸漸融化,太陽每天都出來露個頭,人們心里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初春美好的光景,只覺得寒冷的冬天又一次反撲過來。

流連于茶館酒肆的百姓們又多了些談資,卻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只有擔憂和哀嘆。

幾乎所有的熟人一碰面就會談一件事——建安王武攸宜率軍出擊營州,兵敗而歸。

如果僅僅是這個消息,還不至于讓洛陽人驚慌失色。反正自大周和契丹開戰以來,大周吃的敗仗已經多不勝數了,也不差這一次。

比這更糟糕的是,契丹趁勝追擊,一舉占領了幽州。御敵于北的最重要的一個屏障就這么丟了,只要契丹軍再揮師南下,中原已無屏障再無長城可以阻抗他們的十萬鐵騎。

當然,對老百姓來說,讓他們憂心忡忡的還不是幽州失守這回事。這是皇帝和大臣們應該考慮的,跟他們沒什么關系。

真正讓老百姓感到頭疼不安的是,朝廷又要征兵了。

沒有哪個朝代的老百姓是喜歡打仗的,他們只要能安安穩穩的過好小日子就謝天謝地了。可是看如今這火燒火燎的局勢,過小日子的想法只怕也是奢想。

又據坊間傳聞,魏王武承嗣因為日夜操勞國家大事,勞累過度,累的吐了血。

人們不禁又感嘆道,達官貴人也不好做啊。

韶君等人卻清楚武承嗣吐血當然不是因為憂國憂民,而純粹是被氣的,或者說,因為徹底的絕望。

雖然她的身子還是消沉的很,但自認為不是那么妗貴的人,又改不了好玩樂的性子,拼著力氣,和李煒,陳晟,無名,聚了一日,宴會之間也自然會談及朝政時事,對于其中內幕比市井百姓了解的更多。

武攸宜已經縮回了洛陽,為了保住性命和爵位,堅定不移的站到了武三思的陣營里,把私自出兵和吃敗仗的責任一股腦推給了武承嗣,武承嗣不被氣的吐血才怪。

陳晟連拍著桌子,懊惱失悔,連聲大叫“可惜”。

他沒想到朝廷和契丹的戰事竟然持續了這么長時間,把中原和北地的商路全阻斷了。他已經有大半年收購不到北方的藥材。如果早知道是現在這種情況,就應該提早從契丹多收購一些當地的珍稀藥材回來,居以奇貨,高價出售,現在還不大賺一筆!?眼看白花花的銀子飛了,他氣的握拳捶胸,后悔不已。

李煒最關心的卻是朝廷如何應對,化解這場危急。他已向皇上多次請命出征,只是現在朝中亂成了一鍋粥。武承嗣被罷免了左相之職,還沒有新的人選接任。按照吉項的策略,現在只能隱忍求和,待招募兵甲,備齊戰馬之后,再予以反擊。火爆性子的李昭德,又上書指摘皇帝建龍門石窟是勞民傷財之舉。武則天雖然沒有理睬他,心里已經非常不高興,并力排眾議,準備在萬象神宮鑄九鼎,企圖以超自然的能量來安定四方,為天下祈福,只怕又要大興土木了。來俊臣自以為斗垮了武承嗣,越發得意,更加無所忌憚起來,在暗處瞪著他那雙陰辣的眼睛,準備看誰不順眼,就借著機會咬上一口。

朝中局勢紛繁復雜,爭斗不休,在韶君聽來不由心驚肉跳。可是,在這些紛紛嚷嚷的你爭我吵中,卻獨獨缺少了梁王武三思和太子李旦兩人的聲音。

他們兩人如此平靜,既讓她奇怪,覺得匪夷所思,又讓她感到一陣涼嗖嗖的寒意。

陳晟在為自己少賺了多少銀子而懊惱之余,又極力勸說李煒不要出這個頭,不要去做什么請纓打仗的壯烈之舉,得不償失。

聽他講了理由,韶君回想起歷史課本里學過的東西,方才明白過來。

原來,唐初之時,府兵是大唐的主要軍事力量,其軍事機構成為折沖府。府兵必須憑尚書省兵部的兵符才能調撥,戰時由皇帝命將領率軍出征,戰爭結束,將領回朝,兵符回歸兵部,兵卒歸府,將領手上并沒有常設之兵,所以不能持武力干預國政,有力的保證了皇帝的最高統治。

但是,唐的府兵制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礎上,兵農合一,農忙時生產,農閑時操練,戰時則應征作戰。兵卒服役期間,免除其自身的租調,但衣甲頭盔、口糧和大部分兵器都要自備。府兵制雖減輕了國家的負擔,但兵卒個人的負擔卻很沉重。

隨著均田制被破壞,像鄭仕崇這樣的豪強兼并土地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府兵幾無田地可種,府兵制也隨之遭到破壞。

加之這半年和契丹作戰,朝廷的正規軍——府兵已經所剩無幾。開春之后,朝廷勢必向天下發文,招募百姓入伍充軍。可是,有哪個老百姓會自動自愿的跑去打仗呢?招募新兵的工作一定難以持續下去。如果李煒冒然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因募兵引得民怨沸騰,到時候吃罪的肯定是他了。

隨后,他們又談到,契丹軍隊的殘暴嗜殺是被眾人認知的,但是這次攻下幽州之后,契丹聯盟的表現卻非常出人意外,其駐守幽州的將領突於嚴格約束手下軍士,既沒有擾民擄掠,也沒有屠城,大有安撫收買人心之勢,情況實在不妙。

聽到“突於”兩個字,韶君的耳朵跳了一下。那個家伙沒有說大話,果然是他們贏了。他現在恐怕正坐在幽州的長城上吹著風洋洋自得呢。

她不喜歡談論戰爭的話題,看他們爭的面紅耳赤,覺得還不如聽無名吹笛子更有韻趣。

無名當然也不會對打仗感興趣,伴著陳晟和李煒的爭論聲,只在一旁悠然吹奏,用她的話來說,“似乘風而來,又化月而去。”

正倚靠著窗臺,觀美景,賞妙音,談時事,四人各得其樂,馬夫陳龍推門而入,歉意的看了他們一眼,對著韶君和無名躬身說道:“老爺回來了,請兩位公子速回府去,有客人從滎陽來了。”

韶君從窗邊跳下,語帶喜氣的說道:“爹爹帶了什么客人回來了?”

陳龍應道:“是一位堂小姐呢。”

“哪位堂小姐?蘊芳姐還是雪倩?”她更為欣喜。

卷二第32章摽梅之喜

人未至,笑語先聞。

“蘊芳姐!沒想到真是你來了!”韶君飛似的穿進后堂。

鄭夫人正握著蘊芳的手親切的說著話,見她來了都笑起來。

兩姐妹挽手交臂,互相打量著對方,都面露喜極的笑容。

情傷剛愈的堂姐蘊芳,較之以前,更清瘦細弱了,薄薄的一層脂粉施在臉上,流轉著可人的艷色,卻難以掩蓋眼眸里淡淡的憂傷。

一會兒,蘊芳顰起蛾眉柔聲責備道:“聽嬸娘說你這次病的不輕呢,怎么還到處亂跑?也不曉得愛惜自己的身子,看看你,臉都瘦了一圈,倒顯得一雙眼睛更大更亮了。”噗哧一笑,又接著說道:“遲早要變成牛眼睛,才合你這牛脾氣的性子。”

“再瘦也趕不上你啊,瞧瞧……標致的瓜子臉,比楊柳還細的腰肢,輕飄飄的一陣風都能給吹跑了,趕明兒我要像你那么瘦才好呢。”韶君半個身子和雙手都磨蹭到蘊芳身上,只把她撓的咯咯笑個不停。

“嬸娘,您也不管管她,都快要嫁人的人了,還沒個大家小姐的形狀!”蘊芳笑著左躲又閃,逃脫她的騷擾,嬌聲嚷叫起來。

聽了堂姐幾句沒來由的話,韶君吃驚的停住手腳,望向娘親,她卻只抿著嘴,笑的恬靜安然,并不言語。

蘊芳輕力攬住她的肩膀,笑道:“差點忘了,還沒跟妹妹道喜呢。”

“道什么喜?”笑容在臉上緩緩滯住。

蘊芳輕柔的整著被她弄亂的發裳,說道:“二叔這次回滎陽,可是辦了不少大事。”剛說了一半,自己的臉倒先不自在的紅起來,剛剛浮上臉龐的笑容也不由減弱了幾分。

瞅了眼一臉愕然的韶君,微然一笑,放輕了話語說道:“二叔在滎陽時,正好有個叫裴守禮的河東人士來拜訪父親,一聊起來,才知道這個裴先生原來和二叔在洛陽時就已經認識了。裴先生為他的侄子跟二叔提親,和二叔交換了你們兩個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請媒人一看,甚是相合,二叔也很高興,當即就答應了這門親事。你說,可不得給你道喜了么?”

韶君的臉上除了驚愕還是驚愕,竟一點也沒表現出女兒家聽到這話的嬌羞不安。搞得蘊芳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講錯了,不安的推了推她,又補道:“過幾天,裴家就派人送聘書過來,行文定之禮。”

唐人的婚俗講求“三書六禮”。聘書是三書之首,就是婚約。六禮中,首先是“納采”,即提親。然后是“問名”,女方家長將女方的姓名和年庚八字由媒人交給男家占卜吉兇,俗曰測八字。等到“納吉”,又稱“過文定”時,男家會備薄禮到女家,奉上聘書,和女家議婚。這樣,親事就算正式定下來了。

韶君滿面肅靜,輕咬著唇,星眸閃爍不定,半晌,又像想明白了似的,臉上緊繃著的肌肉放松下來,嘻嘻笑著:“是爹爹答應了人家,那就讓他去嫁好了!我可不嫁!”

“胡鬧!”鄭夫人輕笑了一聲,也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蘊芳慢悠悠的推搡著她,說道:“你呀,就別嘴硬了。你就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位裴家公子是個怎么樣的人嗎?”

“他是阿貓還是阿狗,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想聽!”懶洋洋的吐出話來,似賭了一肚子的氣。

蘊芳得意的笑道:“他呀,可是很得二叔的贊賞呢。我還從來沒見二叔那么不遺余力的夸獎一個人。”

韶君頓感好奇,她知道父親的眼光高的很,尤其對擇婿非常苛刻,所以這近一年來也沒挑到一個他看得上眼的佳婿。因此也就沒人逼她結婚,她也樂得逍遙自在。可是,那個所謂的裴家公子怎么輕易就得到父親賞識了呢。”

蘊芳輕搖著蓮花步,慢條斯理的說道:“聽父親他們說,這裴氏家族雖比不得我們清流五姓氏,也還算個名門望族。聽說這位裴公子自小就喜讀詩書,不但聰明而且為人極溫厚謙和。那天,裴先生拿了幾篇裴公子做的文章給二叔看,二叔看完,當下就贊不絕口,說這位裴公子文采斐然,有經天緯地之才,以后必成大器。這下你可滿意了放心了?”

韶君嬌哼了一聲,默不言語。

蘊芳又像想起什么,說道:“那個裴公子好像叫什么裴耀卿來著,據說十歲就中了童子舉……”

“裴耀卿?”這個名字怎么聽著有點耳熟呢?

她肘著頭,斂眉思索起來。

“你說他叫裴耀卿?”她又半信半疑的問了一句,還沒等蘊芳說話,雙手猛地緊捂住嘴,可是尖叫聲還是從嘴角縫隙處尖銳的滑了出來。

“啊——!”

還好她的記性不算差,總算想起來了,初夏那晚在紫葛山莊的宴會上,確實有這么一個叫裴耀卿的小兄弟,又靦腆又老實,一說話就要舔舔嘴巴,一副憨態可鞠的模樣。

短促的哀叫把鄭夫人和蘊芳唬都抖了一下身子,哼唧了幾聲又咽回了肚子里,兩只手覆上了整個臉龐,遮住了她慘痛無比的表情。心里仍在哀嘆不止,難道爹爹的腦袋秀逗了嗎,怎么會挑中這么一個女婿啊,明明就是一個小弟弟加書呆子啊……

手指間都捂出緋紅的痕跡來了。

蘊芳只當她害羞的紅了臉,嗤嗤的笑個不停。

鄭夫人也微笑著柔聲說道:“君兒,可別讓你姐姐太得了意!咱們家就快出一個王妃了呢!”

這下,輪到蘊芳慌亂的低下頭去,一縷羞紅爬上臉頰,卻淡淡的沒有一點喜色。

韶君愕然的放下雙手,眼睛在鄭夫人和蘊芳臉上轉來轉去,似乎在詢問這又是怎么回事?

鄭夫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你父親保的媒,蘊芳已經被聘作建安王嫡王妃,擇日就要完婚了。這也是在滎陽的時候跟你的親事一起定下來的。”

劈頭一個響雷打上韶君心頭。她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心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雷擊中,發痛發麻,森森然的裂開幾個大縫。

蘊芳垂著頭勉強的笑了笑,耳根都隱隱烘熱起來,卻依然淡漠,既無喜也無憂,好像那個要做王妃的人并不是她。

鄭夫人仍在喜滋滋的說著:“哎,怪不得這幾天,老有那么幾只喜鵲在花園里鬧騰,果然是喜上梅梢了!這下,咱們家可就是雙喜臨門……”

其實,鄭夫人倒不覺得侄女當王妃有什么特別的可喜之處,只是一想到蘊芳已經是已過摽梅之齡的老姑娘,苦熬了這么多年,又剛剛尋過死,壞了名聲,現在居然還能有個好歸宿,她心里就又酸又甜,幾乎要喜極泣淚了。至于那建安王武攸宜是個什么德行的人,她一個賢惠安靜的婦道人家既不了解也根本想不到那么多。

韶君呼的直起身來,急切的說道:“武攸宜剛剛戰敗,朝廷還沒來得及追究他的責任呢,說不定要被削了爵位,甚至掉腦袋的!怎么能把蘊芳姐嫁給他呢?況且,他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難道會沒有王妃?蘊芳姐絕對不能嫁給這種人!我不答應!”

“姐姐,你不能嫁,千萬不要啊!”她情急的搖著蘊芳的膀子叫道。

蘊芳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欲語時,眼眶兀的先紅了一圈,卻死死的隱忍著不讓淚珠子掉下來。

鄭夫人輕叩著她的腦門,責備道:“君兒,不要亂講話,婚姻嫁娶又不是兒戲,哪能容你這么胡鬧。”

“爹爹的腦袋一定是生銹了!”她重重的跺了跺腳,轉頭朝書房奔去。

鄭仕崇剛剛和府里的管事、帳房等人商議完年后的一些事宜,就見韶君風風火火的跑了進來。

“君兒,病了還不在家養著,一天到晚穿著男人的衣服到處亂跑成何體統。自從訂了這門親事,我可是天天擔著心,怕你日后嫁了過去,那裴耀卿都降不住你,只有被你欺負的份。”

鄭仕崇正在書架旁查閱典籍,瞟著她怒氣沖沖的模樣,半是責備半是愛憐的說道。

他以為韶君是為了她的親事來興師問罪的。

看到父親頭上新生出的花白頭發,韶君的心顫動了一下,眼角濕潤起來,滿腔要為堂姐討回公道的話語頓時化為泡影,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從懷里拿出赭良的供詞,遞到鄭仕崇手上,把她和獨孤致庸、于魚頭等人怎么施的幻心術,讓赭良一五一十的招供的事情一一道來。

鄭仕崇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冷竣,默默的看了看赭良的供詞,隨即朝她笑了,溫和的說了一聲“很好”,默然片刻,又冷冷一笑,點頭說道:“很好。”

這一聲輕描淡寫的“很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尖滴淌著輕蔑和激怒,無情的割斷了他對武三思僅存的一點信任。

韶君從來沒見過父親流露出這么陰冷可怕的表情,心頭兀自驚縮了一下,才緩緩恢復平靜。她努力的安慰自己,她費盡心思找來這些武三思對父親不利的證據,不就是希望父親早日抽身而出,和武三思脫離關系的么?現在,父親確實已經對武三思起了戒備之心,可是,為什么心里卻慌慌的,似乎有一股更強烈更不安的感覺正向心頭呼嘯而來呢?

她猶豫著,顫聲說道:“爹爹,您既然知道他們已經動了心思,蘊芳姐絕對不能再嫁過去了,這不是害了她么……”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鄭仕崇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又說道,“其實,那天巧巧招供,我也預感到可能是梁王在暗地里搗鬼,當時只是懷疑,并不能完全相信。因為梁王還有很多事,只有我才能幫他辦到。雖然,我也預料到最后即使他成了事,也必然會給我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

從他的鼻腔里冷然哼出一聲,他接著說道:“他那點心思怎么可能瞞的過我?我一早就有防備之策,即使那一天真的來臨,他也傷不了我半根毫毛。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快到讓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嘆了口氣,掃了一眼赭良的供詞,說道:“梁王不動聲色,我也不會自亂陣腳。一切還是要和往常一樣,能虛以委蛇之處,暫且應付著。等我把所有的資財都抽調出來,看他到時候還憑什么做他的大事!”

韶君沉默著不說話,她知道父親不會和武三思立即撕破臉,所以堂姐蘊芳就變成了他們暫時維持表面上的祥和關系的砝碼。把蘊芳嫁給武氏子弟,既是聯姻,鞏固加強了他二人的合作關系,又像一粒定心丸,武三思用它來安撫、麻痹父親,讓父親對他放下所有的戒心。

可惜,父親已經識破了他的如意算盤,也不動聲色的陪他玩下去。可是,本來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博弈,卻白白的誤了蘊芳姐一生的幸福。

“為什么是武攸宜這個大草包呢?”她萬般委屈的問了出來。

鄭仕崇笑了:“大草包?說的好,我要的就是武攸宜這種草包性格。他本來是武氏族里最后僅有的一個支持武承嗣的人,這次戰敗,逼的他不得不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武承嗣身上,轉而投靠了梁王。梁王暫時還用的著他,所以必須幫他擺脫目前的困境。現在能夠轉移朝堂眾大臣注意力的最好方法,就是婚姻。”

“這樁婚姻將是自今上登基以來,武周皇室首次和清流五姓聯姻,必定受到萬眾矚目。清流之首滎陽鄭氏愿意和武氏皇子聯姻,表明站在清流五姓后面龐大的山東士族都會把武氏皇室看作士族一員,武氏的門閥地位自然又提高了一格。而且今上也會很滿意這次聯姻,武攸宜最多被責罰幾個月的俸祿,被削掉一部分封邑,爵位和性命總能保得住。因為大周和契丹的戰事而造成的朝廷氣氛的一度緊張也會得到短暫的松弛,而且畢竟還有一些山東士族子弟在朝為官,他們不會再對今上鑄九鼎的事而妄加菲議了。”

終唐一代,皇室和權貴都以和山東士族聯姻為榮,何況武氏,本就出自寒門小戶,更需要通過和士族聯姻進一步鞏固他們的合法皇權和統治。

鄭仕崇揉著因思索而隱隱發痛的太陽穴,又淡然說道:“梁王知道我只有一個女兒,本來他希望這次聯姻的對象是我的女兒,是你。不過武攸宜那樣的紈绔子弟,我怎么能讓君兒你去嫁他?還好,現在這樣的安排,他也是滿意的。”

手中隨意翻著的書隨著拇指的顫抖,嘩嘩啦啦的倒了一片,“爹爹,您心疼自己的女兒,可蘊芳姐是您的親侄女啊,您就一點都不顧惜?”淚珠子轉了一圈,從她迷朦的眼里不可遏制的滾落下來,幽幽的說著,“我倒寧可是我,蘊芳姐本來就已經夠苦的了……”

被曾經山盟海誓的情人拋棄,馬上又要嫁一個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的人,這樣巨大的痛苦,卻要堂姐默默吞咽。本來這樁婚姻的受害者應該是她,卻讓堂姐承擔下來,讓她于心何忍?

怪不得爹爹那么著急的在滎陽就把她的婚事定了下來,原來是為了保護她,可是為什么要傷害那本就已脆弱不堪的堂姐?

酸脹滾燙的熱流齊齊的涌上來,像針扎一般刺激著她的雙眼,嗆辣和酸澀的滋味徹底的遮蔽了她的眼眸。

她咬牙恨恨的想著,要嫁武攸宜那個大草包,就讓她去好了,反正她足夠堅強,或者說根本就無所謂!

她扭頭便走。

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蕭瑟背影,鄭仕崇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并不擔心她會鬧出什么事來,因為這兩樁婚姻已經是鐵板定釘的事,改變不了的。他擔心的是女兒,她的善良和心軟注定是她最大的弱點,千萬不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卷二第33章噩夢驚魂

蘊芳被韶君拉扯著拽到花園里。

“姐姐,那個武攸宜根本就是個花花公子大草包嘛!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們去找爹爹找大伯,給你退了這門婚事!”韶君滿臉的委屈。

蘊芳溫柔的笑著,拭掉她臉上還殘留的點點淚跡,說道:“原來你就是為了這事跑去和二叔理論?”

“不要怪二叔,他們并沒有強迫我,是我自愿的。”

她舉起纖細的手指宛轉拂過梅花枝翹,壓在枝頭上的淡雪悉碎飄落下來,一片冰涼鉆到她們的頸脖,蟄起絲絲涼意。

韶君縮了縮脖子,不敢相信的望著她。

蘊芳挽起袖子,露出手臂,潔白如玉的手腕上,一條暗紅疤痕昭顯猙獰,像一只蜿蜒蠕動的小蟲子,讓人心生怵意。看到韶君愕然發直的目光緊盯著這道傷口,她卻笑起來,“那天流了很多血呢,紅艷艷的,比這滿樹的梅花還要艷,不過,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疼,你說怪不怪?”淡漠的語氣,好像說的那個人不是她自己。

“姐姐,不要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為了那種人,不值得……”

韶君輕輕撫摸著她手腕上的疤痕,極力勸慰。

她幽嘆了一聲:“是啊,我已經傻了一次,不會再傻第二次了。可是,你不知道,父親因為我蒙了羞,被族里的叔叔伯伯們指點嘲笑,雪倩被我害得被迫退婚,你若也在滎陽,怕你的婚事也會因為我受到牽連。我,我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做的傻事。當時若是死了,倒好了……”努力擠出來的笑容再也撐不下去,靠著韶君的肩膀無力的啜泣起來,一抽一抽的隱忍著,不敢放聲哭泣。

“那人辜負了你,是他的損失,又不是你的錯。姐姐你更應該好好的活下去,活給那些笑話的人看看,絕不能自暴自棄啊。武攸宜雖然是個王爺,可有哪點配得上你的?而且你根本就不認識他,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嫁給一個既不認識又不喜歡的人呢?再說了,做王妃有什么好的!”

她一席話并沒有讓蘊芳立刻就有了新生的勇氣。蘊芳搖了搖頭,說道:“王妃的名頭,我才不希罕,只是,為了父親、和我們家族的顏面……那個建安王是好是歹,跟我有什么關系?即便日后相處,大抵河水不犯井水罷了,各安各生。”

韶君的手滑了一下,高處翹起來的一個枝頭沒壓住,滿枝芳華“嗖”的反彈回去,花花蕊蕊掃了一臉,避之不及。

原來,沒有愛,一切都可以是淡然的。堂姐根本沒把武攸宜放在眼里,對她來說,嫁的只是軀殼,并沒有給出一顆心,不會歡喜,也不會覺得疼痛。

也許,沒心沒肺的,倒是好事。

腳下的積雪一踩便軟軟的落了下去,沾了污色的腳印里,一片孤零的花瓣黯然陷入泥濘,嬌艷如故。

繞著梅林走了一遭,衣衫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和冷香,在影影憧憧的枝椏間,仿若迷失了自我,恍惚也變成了一株梅樹,極致的吐露芬芳,任枝頭的繁花招搖如錦,唯覺心頭惘然,轉身回眸,但見壓滿枝頭的艷麗,一朵,一朵,如流電般飛散,漸漸暗淡,幻滅了。

蘊芳的話語仍不絕于耳邊。

“何況,我自問沒有妹妹你的福氣,經了這些事,也算清醒了,總該為自己打算一二。爹爹在一日,我留在家中一日,也沒人敢說什么。可是倘若哪天爹爹去了,哥哥們各自立了門戶,哪個嫂嫂會顧念我這個小姑呢。到那時,怕我想求個好結局,都得不到了。”

韶君默默點頭,堂姐和她不同,既沒有獨立自主的想法,也沒有求生的技能,獨自立戶于她是不可能的。姑嫂妯娌之間閑言碎語最多,她就是想老于閨閣之中,只怕對于她們來說也覺得礙事,多半會慫恿堂兄們把她半賣半嫁的給出去,那樣的結局只有比現在更糟。

“這樣也好,現在姐姐你也到了洛陽,以后我們姐妹想見面就容易多了,咱們家里就更熱鬧了。有空呢,我就去找你玩,絕對不會讓你獨守春閨芳心寂寞的。”她笑謔道。

蘊芳口里罵著“死丫頭”,扯起一枝梅花朝她輕點過去,心中仍覺得羞躁不平,嬌叱道:“你也要嫁為人婦的,笑我做什么?”

韶君俏生生的咯咯笑著,繞著幾株梅樹穿梭來去,嚷道:“仰天大笑出門去……”

梅影中的身姿輕盈躍起,握住樹上最高處的梅枝,放至鼻間輕然一嗅,又揚手脫開去,沿著樹枝長了一溜兒的花朵都翹起來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舉手仰頭之間,飄逸的出了塵,看得蘊芳都不由心生羨慕,笑道:“你是個有福氣的。”

韶君從花枝間笑過來。

蘊芳又道:“妹妹,你可實在叫人羨慕呢。凡事總比我們這些人想得開,二叔和嬸娘又愛得緊。生怕把你嫁得遠了,挑挑揀揀大半年,既挑著了一個可心的,又能接著把你留在他們身邊,少受了那許多伺候姑翁的閑氣。你說說你可不是有福氣的人么?”

“哦?”韶君挑眉,不解。

她對父親擬的這門婚姻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對其中情況一點也不了解。

“二叔已經和裴家商議好了,等開了春,裴公子來京師會考,就在洛陽把你們的婚事辦了。那裴公子才學甚高,此次會考十拿九穩的能取個進士,到時候二叔再托托人,不用外放到外地做官,就在京城謀個一官半職。你呢,既不用跟他回絳州老家,省了那伺候姑翁、周旋妯娌的諸多煩心事,又不用跟著去外地受苦,雖是嫁出去的人了,跟在家做大小姐時還是一樣的,仍在二叔和嬸娘跟前侍奉著,這可不比伺候姑翁自在多了?”

想是說到了興致上,蘊芳嗤嗤笑起來,又道:“連他也不敢欺負你呢。”

韶君張開雙臂大開大合的攬起梅花枝,深切的吸著她們的芬芳,垂下眼去,心想,爹娘為了她可謂煞費苦心,這般廣博、深似大海的愛實在讓人感動,可是,他們的愛又像一條笑瞇瞇、軟綿綿的繩索,一套上去就變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咒,越收越緊,越無法動彈。

氣氛突然變得冷清,蘊芳納悶,心中也暗自思量,堂妹為了她的婚事可以義憤填膺,怎么一提到她自己的事情就意態闌珊起來,似乎滿懷著心事,難道是……

“韶君,”蘊芳從花枝后移過身來,肅然問道,“他是誰?”

突如其來的一聲問,唬的她忽然失手,一大把花枝從懷里飛了出去,大片大片嫣紅的花瓣從發絲和頸間掠過,映照著她的臉,耀耀生輝,似紅潤的花色盡情著染。她胡亂搪塞道:“什么、什么他是誰?”,舌頭結巴起來。

蘊芳一一收在眼里,心中已清明如鏡,她自己是歷過情關的人,深知陷入此境的人是什么也聽不進去的,其中苦甜酸辣各種滋味總要他們親口嘗過才會明悟。可是不提醒她兩句,始終不放心,只得說道:“你,可不要走到姐姐的老路上,蹉跎青春的滋味并不好受,每日晚上看著蠟燭一點點的燃燒,夜漫長的走不到頭……”

梅枝上的喜鵲忽的驚飛起來。

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話,原來一針刺到的是自己心里最深的痛處。

現在反而要韶君來安慰她了。

“好姐姐,不要老是把自己當成老姑婆好不好?你才二十來歲呢,正是風華正茂,大把大把的享受青春的時候,什么傷春啊,悲秋啊,讓它們統統見鬼去吧!人生得意需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等上元節晚上,我們租個龍舟去游洛河,賞月色,玩個通宵。我還有好幾個朋友要介紹給你認識呢。不過,他們,可能跟我們在某些方面,想法和行為都不太一樣,你、你可不要歧視啊……”

韶君一邊說,捧著蘊芳的臉給她揉出一個笑容。

一步一步在園中信步走著,一枝白梅落入眼簾,在這片嫣紅的花雨中孤芳自賞,白的耀眼,像凝潤玉雪,像羊脂白玉。

那塊玉璜,是找不到了。劉屠夫找到偷兒候春時,他剛剛把它轉手賣掉,后來多經周折,再無處可尋覓。

甩甩頭,不再去想。

喜上梅梢也好,喜鵲鬧梅也罷,都不再去想。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得意之時,當然要把酒言歡,一醉方休。不如意的時候,更要尋歡,讓煩惱隨風而逝。

可是,不愿再想的,卻時不時出現在眼前,響在耳邊。

裴家已經送來了聘書和薄禮。為什么說是薄禮而非聘禮呢,過文定只是“小定”,之后還有“納征”,又叫過大禮。過大禮時,男家才會帶著禮金、聘金和大量禮品到女方家中,大禮過后,離出嫁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鄭仕崇一心要擺足禮儀排場,所以三書六禮樣樣都做的仔細周全,唯恐怠慢,韶君的婚期只在不緊不慢的安排著。而蘊芳的婚事因著武攸宜的處境,趕的急促。自從他們從滎陽回來后,沒幾天時間,建安王府和鄭府都已經全部準備妥當,只等正月十六就要迎娶。

“小姐,這是裴公子專門送給你的。”屏兒熱心的說道。

不過小姐對這些禮品好像并不感興趣,她再三推薦,小姐才挪開看書的眼睛瞅上兩眼。

不是輕佻的玉蝴蝶,也不是俗氣的金麒麟,而是一柄寶劍。

她終于提起了一點興趣,接過來。

是一柄短劍,適合女子佩戴的短劍,細而精巧。劍鞘雖單薄卻自有一番俏麗的風味。劍柄上鐫刻著一株纏繞的清蓮。拔出劍鋒,銀白如雪,靜若秋水。古時的越女劍,可能就是這個樣子吧。

——“除琴劍又別無珍共寶,只一片至誠心要也不要?”

想起這句詞來,她微微一笑,皺眉說道:“我又不會舞刀弄劍的,他送我這個做什么,難道是嘲笑我不像個大家閨秀,沒規沒矩的嗎?”

屏兒嘟著嘴不滿意的哼了一聲,就要把劍拿走,哪知她又喚了一聲“回來”,眉心舒展,笑道:“這柄劍,還是很不錯的,留下吧。”

“小姐的意思就是喜歡啰?”屏兒擠了擠眼睛。

韶君又把目光放回書卷上:“哪這么多話?”

蘊芳也垂著頭看書,抿著的唇勾勒出一絲笑意。

突然,雜亂慌張的呼叫聲隔著幾個庭院遠遠的傳過來。

“走水啦!”

“走水啦!”

蘊芳驚慌的扔了書站起來,韶君依然平靜,說道:“姐姐別怕,我們去看看。”

火光閃耀的地方是書房,在院內的一角,和鄭府的主庭院還有他們的起居室都是隔開的,所以只單單燒著了書房。內院的仆婦們早已亂哄哄嚇做一團,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撞了她的腰,奔走呼告,驚的園中的鳥兒也亂撲騰一氣。等外院的男仆被調進來滅火時,大火已經包圍了整個書房,因為里面大多是易燃的書籍紙張,不到一會兒,就滾滾冒出濃黑的煙子,想必里面的東西已經燒的一干二凈了。

鄭夫人也被嚇的驚魂不定,顫聲說道:“才剛剛點花燈的第一個晚上,怎么就這么不小心了,這可如何是好……”

韶君忙細聲安慰母親,讓她鎮定下來。

父親早已把重要的東西都轉移走了,順著武三思的意愿,讓書房無端著了火,燒個干干凈凈,但愿能讓那洶涌不止的暗流暫時平息下去。

她向父親望去,他冷冷的看著燒的正歡的書房,眼里映著兩團熊熊火焰,忽明忽暗,半張臉朝向陰暗處,明滅不定。

她的眼皮忽的跳了一下,脊背冒出涼汗來。

救火的人影竄動,一桶一桶的澆下去,燒焦的轅木只剩下一小截,焦煙裊裊,劈劈啪啪的燃燒聲漸至悄無聲息,原本矗立著一幢小樓的地方,空了半地,突顯出一堆殘垣斷壁。

折騰了半夜,眾人抹著汗舒緩了一口氣,原本惴惴不安的等著老爺和夫人責罰,誰知老爺只說了一句“花燈誤失了火”就命大家各自回去休息。

韶君怔怔的看著瓦礫和焦木遍布的空地,在蘊芳的催促下,才相攜回房休息,不在話下。

蘊芳受了驚嚇,輾轉半夜,剛剛有了點倦意,正微微的合上眼睛。

又是一聲凄厲的呼叫聲從枕邊響起。

這次卻是韶君,直直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猶在夢中驚呼“著火了”。

蘊芳急忙搖著她,喚她醒來。無奈這夢深沉的很,她仍繃著一臉緊張之色,緊閉著雙眼,帶著哭腔哽咽道:“咱們家……著了火….好大的火……”

“韶君,醒醒,快醒醒,火早就滅了,你在做夢呢。”蘊芳喚她,她卻依然醒不過來,口中還在說道:“到處都是,到處都是火……還有人站在那笑,背對著我,我看不清……可我知道他在笑……”濃密的睫毛顫抖著,緊閉著的眼里一定充滿了恐懼,細細密密的汗珠子滲出來,滿了一臉。

蘊芳的心里也跟著驚跳了一下,她知道韶君在夢魘,可這夢,實在不是吉祥之兆……

她疑疑的看著韶君,她已不再說話,似乎滿懷著疲倦又昏昏睡了過去,手中還死死抓著她的胳膊,一張俏臉嚴嚴實實的埋到她腋下。她嘆了口氣,把她攬著輕撫后背,手指剛探過去,又猛然跳開,急促喚道:“屏兒!快拿羅巾來!”

韶君的后背滾燙如火,已經全然濕透,汗水淌成了數條河,濕了褻衣,緊貼在身上。

卷二第34章上元佳節

這一身汗淋漓盡致的揮灑下來,似乎把她體內殘存的風寒之癥也全部驅散了。一覺醒來,韶君驚喜的發現自己的感冒全好了,頭腦清爽,關節也不酸疼了,整個人的精神為之大振。半夜那場夢魘也被她忘的一干二凈,全然不記得曾有過這么一場噩夢。

蘊芳隱隱的憂著心,卻不敢再提及。

她明日就要出閣,早起時,宮中的尚儀女官來府上教授婚禮當日的禮數。好在她早就熟讀過《周禮》等文,又博聞強記,對這些繁文縟節知之甚詳,演練了半日行走叩拜等禮節,不出一絲差錯。讓尚儀女官都露出贊賞和惋惜之色,既欽賞這位準王妃不但姿容美麗更是一個冰雪聰明的人兒,可是如此妙人兒竟要嫁給那樣一個不學無術的風流浪蕩子,又實在令人惋惜。聽了女官們悄聲嘀咕的話語,蘊芳才知道原建安王嫡王妃和武攸宜和離之后,不但不傷心難過,還歡喜的像得到大赦一樣,可見這建安王是一個多么俗不可耐的人,她心中的厭惡和冷漠更加劇了幾分。

這些大婚禮節于韶君來說既古板又枯燥乏味,毫無浪漫可言,好不容易把尚儀女官們打發走了,天色已近黃昏。還好趁著蘊芳和女官們演練禮儀的時間,就安排好了晚上游洛河的一切事宜,給元赫,李煒和陳晟都送去了請柬,邀他們同去。柳夫人是鄭府常客,也在被邀請之列。無名更不用說。

按理說大婚的頭天晚上是不能出閨房半步的,只能由一班閨中姐妹和密友陪伴著說說笑笑,舒緩即將嫁為人婦的緊張和羞澀之情,俗稱“上閣”。可是,很不幸碰到韶君這樣的閨中姐妹,一切規矩都被破壞掉了。蘊芳經不住她連誆帶騙,加之對神都繁華傾慕已久,想來洛陽上元節的景致又會別有一番風味,半推半就的就和她巧梳妝精打扮,上了“賊船”。

裝扮一新的兩姊妹,如兩抹亮麗的顏色出現在柳夫人和無名面前。柳夫人拉著韶君轉了一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含笑點頭說道:“甚好,這樣甚好。”

眼前的韶君,難得的打扮齊整,著了一身鵝黃間松綠的百花裙衫,款款曳地,步步生姿,窈窕動人。一頭濃密的秀發高高攏起,青絲反綰,梳成驚鵠髻,猶如鴻雁展翅欲飛,翩翩靈動,發髻環結處箍以鏤花金環,金環正中鑲嵌了一顆圓潤閃亮的明月珠,側面則隨意簪了一柄纖巧的乳白色文犀梳子,翠玉流蘇墜子從梳子的柄節處貫穿下來,一步一搖。除此之外,滿頭再無其他金釵步搖的裝飾。不過只要稍懂首飾的人就知道,光這一顆南洋明月珠和這一柄天竺的上乘象牙梳子,就足抵千金,價值連城。尤其在這月光的拂照下,更顯華貴,迷人。

柳夫人握著她們的手步入龍舟,對蘊芳笑道:“你可不知道,你這個妹妹平日里只愛做男子打扮,今天總算是讓我們都開了眼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難得你今天規矩了一次。”柳夫人又扭過頭看韶君,仍覺得奇怪。

韶君沖無名眨眨眼,大有秘密揭開的意味。她一早就告訴過無名,這天晚上一定要給陳晟和李煒一個大大的驚嚇。她雖常做男子扮相,可是老讓她端著男人架子和陳晟等人打交道,時間長了也覺得累的慌。正好趁今天晚上,在他們面前還她女兒身份,也省得日后還要做姿做態的隱瞞下去。

無名輕拍著手中竹笛,逸出一抹似贊似嘆的微笑,不知是贊她今日的艷麗不可方物,還是浮想到待會兒陳晟和李煒的眼珠子都會從眼眶里掉出來的滑稽表情。韶君帶給他們的,究竟會是驚喜還是驚嚇,他也有點好奇。

蘊芳在舫中轉了一圈,對韶君的安排頗為贊許。樣式各異的花燈圍掛于畫舫,有鯉魚式的,蓮花式的,有楠木的,紫檀木的,都在絹面上精繪著花鳥魚獸,綴著潔白的玉墜和鮮紅的絲穗。酒食蔬果自不用提及,韶君早已準備的停停當當,更兼有琴箏等樂器,筆墨紙硯等文具,更增添了一番風雅趣味。

渡頭處已經停泊著數百只龍船,每只船上都掛著華美的花燈,燈火輝煌處,笙歌燕舞隨著河水蕩漾開去。有的正解開韁繩撐桿劃漿,有的已經劃開水面沿著洛河循循而進。一眼望去,洛河上下宛若一條金黃的珍珠項鏈,璀璨耀眼,華麗喜人。

上元良夜,星子寥寥并不繁盛,夜色中央只有一輪滿如銀盆的月亮,清輝如水揮瀉人間。滿月雖形單影只,卻并不寂寞。看看這許多花燈,直把水面映照的霞光滟滟,銀波閃爍回旋,真個成了水天一色,天上月色和人間燈火相映成輝,天上月華生寒,水上飛彩流金,波光渙然混成一色,形成了一副比仙境還要華麗壯觀的景致。

“以二叔的財力怎么不買一只船呢,租船總是不太方便吧。”蘊芳被這迷人的夜色深深吸引,也勾起了玩性,感嘆若能天天晚上泛舟游于洛河之上,一定是人生一大美事。

“我沒讓爹爹買。雖然花不了多少錢,可總覺得太過奢侈了,這東西一年也用不了幾次,而且平時的修繕維護都要源源不斷的投錢進去,實在麻煩的很。所以呢,我覺得用錢就應該像這水一樣,讓它周轉流動起來,才能越用越活,越生越多。要是都固定成了死物,只有花出去的,沒有流進來的,錢還怎么生錢呢。”

韶君說著話,彎下身子,伸出手指朝河中探去,花燈的殷紅倒影隨著波紋蕩漾,碎成了一個個晶亮的小片斷。

“喲,還沒當家主事呢,就知道勤儉持家了,妹妹什么時候變成賢婦了?”蘊芳打趣著,也伸過一只手來,撥動著水面。

初春的洛河,冰塊已經完全融化,寒意依舊。

韶君跳起來,揮起手上的涼水珠子就朝蘊芳臉上彈去,另一只手就要戳她的腋下,嘴里嘻嘻罵著“叫你取笑我”,兩人圍著闌干桌椅就追逐打鬧起來。

柳夫人被她們兩人當著擋箭牌扯來扯去,只是柔柔的笑著,并不氣惱。

這時,岸上有人聲朝她們的畫舫高聲傳過來:“可是鄭仕崇老爺府上?”

她們停住了打鬧,無名出船去,不一會兒捧著幾個花燈和一盒面繭進來,說道:“陳晟有客來訪,不能來了。”所以才差人送來幾只花燈并著燈謎,和一盒面繭,也就是元宵,作為補償。

蘊芳接過花燈叫道:“我的天,這燈謎我一個都射不著,怎么這么難?”

柳夫人也好奇的看了看,這三個燈謎,一個是“夜半驚夢”,一個是“可憐紅錦枉拋泥”,一個是“九死一生”。只見這三個謎面沒有一個言詞吉利的,隱約都籠罩著兇險之氣,實在不適合今天喜慶的節日氣氛,她撇過臉去,悄悄的皺起眉頭。

韶君看了,釋然笑道:“陳晟他想考我呢!”隨即向蘊芳等人解釋道:“這些謎底都是藥草的名字,你們不知道尚情有可原,我再不知,他該笑話死我了。”

不假思索,就提筆寫下謎底,“夜半驚夢”是蘇(蘇)子,“可憐紅錦枉拋泥”是惜花散,“九死一生”是獨(獨)活。然后又撿了一籃川東地區運來的柑橙蜜桔,和謎底一起讓來人帶回去,回贈給陳晟。

過不了一會兒,李煒也派人飛奔到渡頭,告訴他們煒爵爺臨時被皇上召見進宮面圣,也來不了了。

無名托著一個宮燈進來,瞅著韶君只是戲謔的笑著,似乎在說,怎么樣,想嚇他們也嚇不著了吧。

這一個兩個的都來不了,韶君失了算,也覺心頭癢癢,失望之極。

“太小氣了,怎么就送一個花燈給我們?”她不滿的說道。

宮燈上也有一個燈謎,上寫著“一身青衣兩頭尖,嘗嘗滋味苦后甜——射一果名”。

蘊芳和柳夫人又是搖頭不止。

無名道:“煒說了,這是專門給你的,若是猜著了,還有禮品相送。”

“會是什么果子的名稱呢?”她問道,眾人都是搖頭。

她拿著宮燈,細細觀賞,揣摩著,終于眼睛一亮,叫道:“是橄欖!”

眾人仍是不解,無名出船向宮人說出謎底,宮人忙拱手把錦盒奉上,笑道:“殿下就知道這份禮物一定是送的出去的。”

回至船中,不一會兒每人手里都拿著一粒風干的橄欖果,形狀如梭,青翠可人。一口咬下去,口舌都生出酸意,忍不住皺眉咂舌。

“好怪的味兒。”蘊芳嘟道。

韶君笑道:“嘗嘗滋味苦后甜,是不是有點像初戀的味道呢……”話未完,她已悄悄的紅了臉。

剩下三個人似乎聽了她的話,又似乎什么也沒聽見,注視著這奇妙的果子,默默無言。輕輕的咬下去,淡淡的苦澀伴隨著淡淡的憂傷,在唇舌間盤旋,許久,才有丁點甘甜回潤著口腔,但這短暫微弱的甘甜,始終被苦澀包圍,似出乎意料的相逢,又似是甜蜜中注定的憂傷,讓人想放棄,卻又欲罷不能。

岸邊,突然有煙火飛向天空,一朵朵姹紫嫣紅的煙花,綻開,飛散,飄零,消逝。一瞬間,繁華淡了,喧鬧遠去,洛河上星星點點的燈火齊齊的飛到天上變成銀河里的星子,地上轉眼變得清冷如墨,只余下他們四人,清清靜靜的品嘗著苦甜相間的味道,各自想著自己嘴里的果子是苦多一些,還是甜多一些。

韶君步出船舫,自語道:“元大哥不會也不來了吧。”

煙花還在身后濃艷開放,絢麗如錦,恍然如夢,置于其中,不知身歸何處。

“是韶君姑姑嗎?”清澈的童音從岸上傳來,把她拉回現實之中。

岸邊站著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和一個容貌美麗的女童。少年朝她拱手道:“家父元赫……”

果然,元大哥也因為有公事而不能來赴宴,讓他的一雙兒女前來辭謝。

“原來元大哥家中有這么一雙寶貝啊。”韶君拉著他們的手,帶進船中。

這一雙秀美兒女立刻得到蘊芳等人的夸贊。

少年叫元朗,是元赫長子,今年十歲,長的虎頭虎腦,腰配長劍,已初具豪俠風姿。這個女童,叫元知秋,是元赫次女,雖然才八歲,已是一個天生的美人胚子,出挑的冰肌雪膚,眉目如畫,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性格內向了些,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顯得纖細薄弱,讓人不敢大聲,唯恐驚嚇了她。

兩個孩子被他們留著玩鬧了一會兒,還是有些害羞怕生,過了一會兒就漲紅著臉捧著柑桔辭別了。

一時,又只剩下她們四人。

渡口的船只已經剩如孤星,船夫連聲詢問他們,要不要開船。

蘊芳,柳夫人和無名都看著韶君嘻嘻哈哈的笑起來,韶君知道他們在取笑她,也故意嘆道:“哎,該來的一個也沒來,不該來的都來了。”

無名道:“有這么請客的嗎?不怕我們都跑光了?”

韶君笑彎了腰,朝船夫笑嚷著快開船,又道:“上了我的賊船,想下去哪那么容易的!”

四人又是調笑不止。

船兒離了渡口,朝燈火輝煌處緩緩駛去。

卷二第35章酒朋詩侶(上)

上元良夜,月色明朗,好風徐徐。

洛河中,畫舫輕舟來往如車水馬龍,飄蕩在河面上的鶯歌燕舞讓人聞之酥骨,見之銷魂。河岸兩邊也是火樹銀花,游人如織,香車寶蓋接踵喧嘩而行,坊間市集都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韶君等人一個個斜靠著朱紅闌干,賞明月,飲佳釀,說說笑笑,雖覺得快活,總是感到人太少了點,少了些樂趣。

行酒令,聯詩……一個個花樣都被推翻,蘊芳又道:“射覆如何?”

柳夫人看到碧波蕩漾的河水,笑道:“我有了一個,莫愁湖上煙波碧。”韶君還未反應過來,蘊芳道:“是佛。”柳夫人頷首道:“正是。”她二人會意,相對飲酒一盅。

韶君抗議這種射法實在太難太隱晦,她就是射一個晚上都射不著。

柳夫人道:“你不愿意射覆,那你提議一個,既要好玩,有趣味,又要有獎有罰。”

韶君仰頭看了看花燈,道:“陳晟他們剛才給我們拿來的燈謎就很不錯啊,不如我們一人寫幾個謎語猜字,互相猜度,謎面不好的,或者猜不著的,就罰酒罰彈琴唱歌,不過一定要通俗易懂,不許搞晦澀文人的那一套!”

三人都含笑說道“依你就是”。

于是各自斂眉思索,蘊芳首先笑道:“我得了幾個”。柳夫人也道:“我也想到了幾個猜度人物的。”唯獨韶君和無名不為所動,一個彈箏,一個吹笛,一首“滄海一聲笑”從指間唇間奔涌而出。

燈紅酒綠的洛河頓時襲來一股清新的長風,把水面上華靡的絲竹之聲都吹遠吹淡了去,水波清冽,讓人心曠神怡,習習長風忽然之間又像潮起潮落一般,跌宕起伏,撼起河中波浪,水氣直沖云霄,洗染天幕,滿天月華越發顯得光彩照人。畫舫中的人們都不由停下手中杯,挪開觀賞舞伎跳舞的眼睛,好奇的朝樂聲傳來的地方望去。

聽得一曲終了,蘊芳道:“我先獻丑了。”說著,在紙上落下娟娟小楷寫道“夫人獨酌,面帶桃花”,又道:“猜一花名。”

柳夫人說道:“好謎面自然要好的謎底才能相配,且讓我來應答一番。”隨即點起濃墨,在宣紙上龍走蛇行的畫起來,一盞茶的功夫,一株千嬌百媚的一品紅勾和著蔥蔥綠葉躍然紙上。

“正是一品紅。”蘊芳笑道。

柳夫人擱下筆,道:“此謎甚好,一品夫人,富貴繁華,與芳兒恰好相配。”

蘊芳羞的垂下頭,惱道:“柳姊怎么也拿我開玩笑。”接著又是兩行小字,“沐桃榮李處處春”,和“六橋夕照映秋波”從她筆下款款道出。

柳夫人寫下“楞”字,無名寫下“瞑”字,各猜對了這兩個謎面。

韶君尚自坐在船頭,又彈起一曲“酒狂”,纖纖玉指撩撥起來,音符如玉珠般晶瑩跳躍,懶洋洋似有醺然醉意從琴弦傾瀉下來。

柳夫人寫了一個“倉稟實而知禮節”,蘊芳道:“饒不辱。”柳夫人微微一笑,又寫道“年幾何矣”,無名忙喚道:“這個簡單,阿君你還不快過來猜一下!”

韶君轉過身子看了一眼,半疑道:“是盤庚?”

眾人皆笑道“正是。”

柳夫人笑道“再來一個簡單點的,猜字吧”,隨后又抬筆寫下,“獨留花下人,有情卻無心”。

“快,別讓姐姐搶先了!你讓了我一個,我也讓你一個吧!”韶君叫著,抓起毛筆就塞到無名手上。無名淡淡笑著,順著她的意寫下一個“倩”字,也猜對了謎面。

蘊芳悻悻的嗔道:“我才懶得跟你們搶呢!”

輪到無名,先寫下一個,“劉邦聞之則喜,劉備聞之則悲”。

這下三個人都犯了難,柳夫人和蘊芳在口中念了一遍又一遍,還是不得其解。韶君又靠回去,接著如癡如醉的彈起那首的“酒狂”,邊說道:“剛才可是說過了,不要太晦澀難懂哦,小心挨罰啊。”

無名無奈的笑道:“這還晦澀嗎,那我再寫一個俗些的,只要知道了這個的謎底,那個也不難猜出來。”

于是他又寫下一句“開窗乘風涼,門下立大將,你說楚霸王,我說關云長”,擲筆笑道:“這下可都明白了吧?”

蘊芳和柳夫人都點頭笑道:“妙極!果然是一通全通了。”

終于輪到韶君了,大家都圍在一旁,看她筆下有什么好謎可猜的。

第一個,是“一對明月,完整無缺,落在山下,四分五裂”。蘊芳,柳夫人和無名都笑著叫道:“是崩!”

韶君無奈的笑道:“怎么一到我這里,你們就全知道了,不行,一定要想個難點的!”

轉頭思索片刻,又落筆寫道,“東南西北燕分飛”。那三人又是異口同聲的叫道:“口!”

“好吧,最后一次了,要不只能認輸了。”她甩甩頭,草草疾書下去。這回寫的是,“一生離亂又相逢。”

這時都鴉雀無聲了。

柳夫人拿起宣紙,默默凝神。

月華越過畫舫越過闌干,一束清輝拋閃下來,輾轉照過這一行清秀小字,似籠了一層幼白的薄紗,淡如愁煙,淺若凄冷的寒風,彌漫雙眼,遮蓋了所有的來徑,讓人看不清前路。撥開薄紗,再看上去,還是那七個字——一生離亂又相逢,從煙霧中,寒光閃耀刺將過來,穿透雙眼,直射心田,心間已冰涼了大片。

抬眼再望去寫這謎面的人,彤紅的花燈披覆下,依舊笑語嫣然,似花葉全盛而開。她才年紀輕輕,怎么就做出如此不祥畿語?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可是,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蘊芳推她道:“柳姊可想出來沒有?”又朝韶君笑道:“你可是自己犯了規,這個謎面也太隱晦了吧?”

柳夫人收起滿腹沉重的心思,強笑道:“我也想不出來呢。”

無名執筆在紙上來回推敲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了。”

眾人湊過來,見他在紙上寫下一個“麥(麥)”字。

蘊芳拍手道:“原來如此!二人相離,終又共于一夕,可不是這個麥字是什么?”

韶君輕躍出去,立于船頭,朝天空揮手叫道:“月亮越來越圓,越明亮了…”

無名和蘊芳都跟著走出來,聽得水面和岸上都是鼓樂喧天,歡笑不絕,滿月和花燈交相照耀,亮若白晝,上元之夜果然好景致。

柳夫人輕輕邁步走出來,也被這熱鬧歡騰的氛圍感染,埋藏于眼眸深處的憂慮,隨著水氣漫無痕跡的化去。

韶君和蘊芳倚靠船頭,就剛才誰作的謎面最別致而爭論起來。

不知不覺中,一艘豪華的大船靠近,一個皂衣仆從站在船頭朝他們遙聲喊道:“請問船上是誰人府上?”

他們均是一愣,只見大船里鶯鶯燕燕嬌聲俏語,濃烈的脂粉香氣從船中飄蕩過來。而這個皂衣仆從身邊正站著一個身著綠衣錦袍的青年公子,體態勻稱,面目清俊,一雙眼睛卻露出輕佻之色,甚是放誕無禮的直勾勾盯住蘊芳等三個女子,唇角噙起一縷輕浮邪祟的笑容。

韶君等人只當此人是富家紈绔子弟,雖心生反感,也懶得跟他們搭腔,轉身便要退回艙內。

皂衣仆從叫了一聲“且慢”,滿臉諂笑的托起手指向青年公子,又神色倨傲的對他們說道:“建安王千歲在此,請各位姑娘過船一聚,共賞此良宵美景。”

一聲輕呼從蘊芳口中叫出來,臉兒立刻變得比花燈還要紅,拉起韶君和柳夫人就逃了進去。臉上的紅霞久久不散,氣惱的揪起衣角揉成一團,低聲對韶君抱怨道:“早說我不來好了!偏偏遇上這個討嫌的人,真是掃興!”

韶君也是吃了一驚,馬上又反應過來,嗤嗤笑起來,道:“還好勸你來了,要不然你可不就虧大了!你看看他,也知道明天要成婚的,還跑出來尋歡作樂呢。他樂得,憑什么我們就樂不得了?而且,還讓你提前看到夫君長的什么模樣,這還不劃算嗎。”

蘊芳叱道:“誰希罕看!”

韶君朝外面望過去,無名還在不卑不亢的向武攸宜辭謝。那武攸宜自先前聽到“滄海一聲笑”優美的曲調從他們船上傳出來,便命船行靠過去,猛然又見船頭婷婷玉立三個女子,個個都是蘭馥仙姿,美麗動人,他那一船姬妾跟這三個美女一比,頓時成了一堆俗不可耐的庸脂俗粉,所以巴不得立即把這幾個美貌女子擄回船上去。可是又見她們衣飾華麗,氣質高貴,既不是煙花女子,也不同于小家碧玉,蠢蠢欲動的心思又收了幾分,故意賣弄起風流文采,妄圖吸引的她們的注意。

韶君又笑道:“反正他也不認得我們,何不戲他一戲?讓他提前先領教一下姐姐的厲害。”

蘊芳仍在惱怒的氣頭上,板臉道:“這種輕薄無行的浪子,理他做甚!”

韶君不理她,提筆寫下一段文字,笑著拿給柳夫人和蘊芳看。

柳夫人嘴角含笑,微責道:“你這不是連你姐姐也戲弄了嗎?”

蘊芳看了一下,也消了怒氣,咯咯笑起來,道:“戲不到我頭上來的,就這樣好了。”

她們忙喚來無名,讓他把紙上的謎面給武攸宜,請他猜出謎底。

無名接過謎面,掃了一眼武攸宜那一身鮮亮的綠袍衫,也忍俊不已。

武攸宜沒想到那三個美人這么快就中意于他,和他行起風雅之事來,也大為歡喜,拿起紙洋洋自得的吟道:“身穿綠衣裳,肚里水汪汪,生的子兒多,個個黑臉膛。這、這是什么謎語?”他絞盡腦汁,苦求不得。身旁皂衣仆從的臉黑了又白,白了又黑,蠕動著嘴巴想說話,又不敢吱聲。

“你說說看,這猜度的是何物?”武攸宜終于按捺不住,悄聲問向皂衣仆從。

“回殿下,是……是青蛙……”皂衣仆從的小腿兒打著顫,小聲回了一句。

武攸宜笑起來:“哦,我說呢,就是青蛙啊。”笑到一半,凝結到臉上,怒道:“這些賤……死丫頭!膽敢戲弄本王!”

展眼望去,她們的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溜的遠遠的,隱在滿河的畫舫里,不知所蹤,空留下輕盈似鈴鐺的笑聲,在水面飄散而去。

紙被揉的支離破碎,恨恨的丟到水上,隨著紅燈籠的倒影一蕩一蕩。

卷二第36章酒朋詩侶(下)

韶君和蘊芳嘻嘻笑個不停。從窗戶翹首望去,武攸宜的大船還在不離不棄的尋找她們的蹤跡。蘊芳心頭仍是不快,冷哼道:“繡花枕頭一包草。”

韶君見船已行至碧玉橋邊,忙喚船夫停靠岸邊,道:“姐姐,我們下去散散心,免得呆會兒又碰到他了。”蘊芳欣然同意,于是吩咐船夫自行駕船,到前面的橋下等她們。

無名剛要起身,韶君強按著他又坐下來,笑道:“女孩子逛街,你就不要跟著啰,乖乖的做好烤肉,等我們回來吃埃”蘊芳見狀,擰著她的胳膊罵道:“他又不是賣給你的奴隸,什么事都要聽你頤指氣使的么?”

“乖乖的聽話哦。”韶君不理她的責備,回頭擺擺手朝無名粲然一笑,兩顆星星精靈般閃亮。

無名依從的坐在原處,看著她輕盈離去的背影,一抹溫柔的微笑浮現在唇邊。低下頭去撥弄著炭火,開始把佐料一一調好。這項工作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什么難事。應該抹多少調料才合適,肉要炙烤到什么程度,才是她最愛的口味,他可能比她自己還要清楚。

市集上也是燈火通明,花燈依樹而掛,煙火繽紛燦爛。時而有舞龍隊伍從街面搖頭擺尾的穿過,游人一邊盡情觀賞一邊大聲喝彩。龍身若是黃鱗則頭掛紅須,紅鱗則掛黑須。兩條掛黑須的龍相遇,則相互攀搭,親熱的戲耍一番,若黑須龍遇到紅須龍,掛黑須的龍就閃靠一旁,偃旗息鼓,讓紅須龍大搖大擺的游過去,若兩條掛紅須的龍相遇,雙方都要高高抬起龍頭,甩須擺尾,爭風相斗起來。一時間雙龍飛騰,須髯飄拂,金黃的龍鱗滿天飛舞,圍觀的人們都拍手叫好,雀躍不止。

正好趕上兩條紅須龍當街爭斗,人群擁擠不堪,她們三人也隨著洶涌的人海,被推來轉去,幸好她們緊緊的牽著對方的手,要不早就被人流沖散了。韶君大呼“擠死了”,拽著蘊芳和柳夫人的胳膊拼命擠出人堆,到了一個人稍微少點的地方,才拍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

耳邊仍是喧鬧不斷,定睛一看,這個看似空曠的地界一點也沒閑著,擠滿了貨郎,擺了一地的胭脂水粉、金鈿,還有玉器古玩,大聲吆喝叫賣。游夜的女子們紛紛被吸引過來,挑來撿去和討價還價的聲音比舞龍的鑼鼓聲還要興奮。

她們掃了一眼,這些胭脂金鈿質地粗劣,金銀玉器也都成色不足,或有瑕疵,所以價格便宜的讓人不敢相信。那些女子們都挑的雙眼發直,放出狂熱的光芒來。韶君很少看到古代女子也有這么瘋狂的一面,看她們大呼小叫的砍價比自己購物還要有樂趣。

又一個高亢的聲音隔著幾個貨攤傳過來:“哥哥!快看我買的玉佩!真的很好看哎!”一個半蹲著的少女從地上跳起來,沖旁邊的男子興奮的叫著。被稱作“哥哥”的青年男子顯然已經被這幫購物狂女們的吵鬧聲轟炸的失去了知覺,一臉疲憊,微閉著眼睛,眼皮抬都不抬一下,隨口答應了一聲。

少女嚷嚷著不依,舉起玉佩晃到他眼前,逼著他非看上一眼不可,男子露出痛苦又無奈的表情。韶君本在一旁悠哉的看著這有趣的一幕,搖晃在少女手上的玉佩,寒光一閃,硬生生嵌入她的眼簾。這塊玉佩,竟與她那塊被偷去了的龍鳳玉璜一模一樣!

她的眼睛停在玉璜上再也挪不開,心砰砰狂跳起來,略做遲疑,撇下蘊芳和柳夫人飛奔過去,一把拉住即將離去的少女。

“姑娘,能讓我看一下嗎?”她不等少女回答就急切的拉起她的手,讓玉璜完全落入眼底。潔白溫潤的質感,云頭形狀,彎如月牙,無疑是她那塊龍鳳連云的玉璜。

少女被她嚇了一跳,抽回手去,很是不悅的打量著她,略帶警惕和敵意的目光掃過,悄無聲息的兩相比較了一下,從她身上迅速收回到自己身上,微顯黯然之色,轉而又仰起頭,抿起嘴角露出一縷驕矜的微笑。

韶君這才注意到這個少女穿了一身胡裝,朱紅色大翻領,腰身緊束,手握馬鞭,腳蹬一雙精巧的鹿皮馬靴,板直了身體婷婷立著,充滿颯爽之姿。微黑的肌膚泛著健康的朱古力色,眼眉五官雖無十分精致,倒也恰到好處,那驕傲的下巴輕抬起來,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顯露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尊貴,讓人不敢小覷。

她也感到少女的驚訝和不快,趕忙朝她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柔聲道:“姑娘,這塊玉璜是從他手上買的嗎?”側身朝貨郎指去,笑容從臉上消失,板起臉對貨郎說道:“你從哪里得來的?是不是該跟我去見官了!正好這位姑娘可以給我作證。”

女人們都好奇的圍觀過來。柳夫人和蘊芳也跟了上來。貨郎有些慌張,仍然嘴硬的很,辯白了幾句還是說不清玉璜的來處,匆匆把地上的貨物包起來就想溜走。韶君揪住他,笑道:“做賊心虛了?我又沒說是你偷的,見了官,只要你指證候春……”

貨郎一聽到“候春”二字,更加心虛,瞅了瞅四周,猛地推開韶君,奪路逃了出去,像泥鰍一樣幾個閃滑,溜到人海中無影無蹤。韶君被他推了個蹴趔,摔倒在地上,不顧疼痛大聲呼叫起來,街面上舞龍的鑼鼓聲更大,很快淹沒了她的聲音。

胡裝少女的哥哥見狀要追過去攔住貨郎,被少女牢牢扯住胳膊。他惱怒的瞪了少女一眼,少女故作東張西望,骨溜轉動著細瞇笑眼,說道:“姑娘,沒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吧?”

韶君正跟柳夫人和蘊芳一個勁的解釋,這塊玉璜本就是她的,又怎么被偷了云云,聽聞少女說出此話,情急之下,又攔住她,道:“剛才你也看到啦,那個貨郎要是不做賊心虛的話就不會被嚇跑了,他賣給你多少錢,我可以雙倍補償給你。這塊玉璜確實是我的,而且對我真的很重要,你要是喜歡玉佩,我可以再買一塊送給你……”

“你說是你的,我就相信啊?這上面有寫你的名字嗎?這可是我挑了好長時間才選到的呢,既然那個貨郎已經賣給我了,就屬于我了!不過呢,我現在心情很好,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啊,你叫它一聲,它要是答應了,就還給你哦。”少女晃蕩起玉璜,彎著嘴角笑意吟吟。

柳夫人也看到少女手中的玉璜,暗自有些吃驚,疑惑的看了韶君一眼,她已是臉頰緋紅,卻滿臉嚴肅認真,并沒有信口開河之意。柳夫人盈盈走上前,朝少女鞠了一身,說道:“姑娘,您看,這塊玉璜白若羊脂,細膩溫潤,在白玉中最為上乘,那區區一個小貨郎怎么會有如此上好的貨色呢?而且舍妹并沒有騙您,這塊玉璜確實是舍妹所有。”

“您說這是……上好的貨色?”少女有些不敢相信,遲疑的問道。

柳夫人道:“是的,禮記有云,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候佩山把玉而朱組綬。上古時期,只有天子才可配上品白玉,灰青玉、碧玉、墨玉都要次之,所謂貴玉賤珉是也。”

韶君緩緩垂下頭,臉更紅了,心頭似痛似澀,難以平靜。她原以為李成器送給她的不過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佩,何曾想竟然是玉中最尊貴最上乘者。

少女咯咯笑起來,道:“五兩銀子就買到這么好的東西!太劃算了!哥哥,你看我眼光不錯吧?”

柳夫人后悔剛才說了那么一番話,氣的說了一聲“你……”就罵不下去。

蘊芳也上前來,伸出五個手指,道:“五十兩,我們出五十兩,姑娘覺得意下如何?”

少女只顧自己拿著玉璜越看越歡喜,見韶君若有所思的望向別處,半天沒說過一句話,又覺得有些索然無趣,眼珠子轉了幾下,拍著韶君的肩膀,道:“我可以還給你,不要你一兩銀子。不過,你要跟我比試一下,贏了我才能給你。”

韶君道:“你想比什么?”

少女背負起兩手,昂首說道:“賽馬!我們從這里騎馬穿過這條街,誰先到終點就算誰贏了。”

韶君叫道:“這里?這是鬧市!人都擠不開,你還要騎馬?!”

少女揚起手上的馬鞭,朝旁邊的樹梢抽了兩下,樹上掛著的花燈都抖動起來,傲然道:“你不會用鞭子把他們抽開嗎?”

韶君輕蔑的別過臉去,冷冷說道:“我不會跟你比的,你贏了。”

少女的哥哥從她手中奪去馬鞭,呵斥道:“綺麗,不要鬧了,快把玉佩還給這位小姐!”

少女杏眼圓瞪,怒目朝向她哥哥,叫道:“阿蘇和!你這個沒用的家伙!就會幫著外人欺負我!”

韶君和蘊芳、柳夫人都愣了一下,聽這兄妹二人的名字,他們似是異族,而且這個名叫“綺麗”的少女看來非常刁鉆任性,與之糾纏下去恐怕沒什么好果子吃。

蘊芳和柳夫人強拉著韶君離開。綺麗又叫起來:“不要走啊!我們可以比點別的呀!”韶君心中仍念著那塊玉璜,聽她這么一說,又燃起一點希望,強忍著不快,道:“比什么?傷及別人的事就算了。”

綺麗笑嘻嘻的說道:“沒想到你心腸這么好哎,這樣吧,請你猜一個燈謎,猜著了,就還給你哦。”

她蹦蹦跳跳的跑到一個賣花燈的攤位前,道:“老伯,給我一個花燈,要最難最難的!”

韶君冷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會自己挑一個嗎?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就不會!”

綺麗的眉毛跳起來,揚手就要向她身上抽去,舉手之間一看手上已經沒有馬鞭了,悻悻垂下胳膊,強辯道:“誰說我不會……”語氣明顯虛軟了一截。

老者忙不迭的拿出一個老鼠偷油的花燈遞給她,她看都不看一眼,擺手示意他直接給韶君。

韶君接過看了一眼,笑道:“這就是最難的了?你可別后悔。”

“那你快猜呀!”綺麗翻起白眼催促道。

韶君看了她一眼,心頭一動,對老者說道:“老伯,這是個思字,對不對?”

老者連連點頭,笑道:“小姐聰慧。”。

綺麗半信半疑的問道:“真的嗎,沒騙我吧?”

韶君眼里閃爍著狡黠的笑容,悄悄把花燈顛倒過來。老鼠偷油的花燈做工精巧,不管倒過來正過去,蠟燭都可以燃。她親熱的攀著綺麗的肩膀,指著花燈上的兩行小字,說道:“你看啊,這一句東西南北連阡陌,不正好是個田字嗎,下面半句三顆疏星月一鉤,是心字,連起來不就正好是相思的思嗎?”

蘊芳和柳夫人都微笑起來,阿蘇和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也淡淡的笑了。

綺麗似恍然大悟的“哦”了兩聲,見她們都莫名其妙的朝自己笑,急忙說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還用你講嗎?”

韶君伸出手,說道:“既然我已經猜出來了,就請你還給我吧。”

綺麗抄起玉璜放到手心,高高的舉起來,笑道:“好啊,還給你,快來拿呀……”

韶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朝她手上拿去。綺麗咯咯笑著,躲閃起來,一只手牢牢攀上她的肩膀。

重力突然襲上肩膀,韶君微微吃了一驚,沒想到綺麗的臂力比她要大的多,而且身手頗為靈活。綺麗擒住她,依舊咯咯笑個不停,腿腳卻不閑著,猛掃過來,撞向她的下盤。

“哎喲”一聲慘叫從韶君嘴里發出來,她被綺麗這一腿橫掃過來,向后踉蹌跌倒,摔坐到地上。綺麗彎下身子,湊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道:“忘了告訴你了,我可是角力高手!”

韶君被蘊芳和柳夫人拉起來,揉著臀,還疼的不住,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綺麗拍拍手,甚是得意,道:“你輸了。”

韶君收拾起一身狼狽,也輕露皓齒綻放出一個迷人的微笑,搖頭嘆氣的說道:“綺麗小姐,我真的很佩服你啊,連字是倒是正都分不清。建議您趕快回家好好認幾個字,至少得分清正反吧,免得惹人笑話,讓別人以為您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呢!”

掛在綺麗臉上的笑容變成了合不上嘴的驚訝,她不解的問道:“你……你什么意思?”

“我也忘了告訴你了,”韶君微笑著把玩花燈,一會兒正一會兒反的翻轉起來,“剛才給你看花燈上的字時,我一不小心把它倒過來了,所以呢……”她意味深長的看著綺麗,看著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難看。

綺麗半信半疑的朝阿蘇和低聲哀道:“哥哥……”

阿蘇和瞪了她一眼,道:“早就叫你要好好學寫字認字了,大字不認得一個,被人騙了也活該!今天可算有教訓了吧!”

綺麗又羞又怒,跳起來就要奪阿蘇和手里的馬鞭,一邊憤怒的咆哮道:“我不要你這個哥哥了!不要你了!就會跟著外人欺負我……”

她哪是阿蘇和的對手,折騰了幾個回合,沒有奪去馬鞭,反倒讓他把手里的玉璜給奪去了。

阿蘇和甩開綺麗的糾纏,把玉璜遞給韶君,道:“剛才綺麗莽撞無禮,沖撞了各位,請不要放在心上。”

韶君忙稱謝不迭,欣喜的接到手中,細膩溫潤的花紋隨著指尖觸碰,暖暖的,溫柔的流淌心田,心中空了許久的那一部分終于填滿了。

綺麗索性一坐到地上,又哭又叫的鬧起來。阿蘇和拉她起來,她就不停的罵“壞哥哥”。人們時不時的圍觀過來指指點點,阿蘇和也尷尬的漲紅了臉皮,不知如何是好。

韶君見她捂住臉似乎哭的非常傷心,也于心不忍,舉手摘下發髻上鑲嵌在鏤花金環上的明月珠,道:“別哭了,這個送給你,不比白玉差哦。”

明月珠像一枚小小的滿月,散發著姣姣清輝。綺麗透過指縫瞟了兩眼,露出一縷狡猾的笑容,嘴里還咿咿哭個不停。

韶君微笑著走到她跟前,把明月珠遞上前來。綺麗伸出手,好像要接過去,忽然陡轉而下朝她腰間摸去,玉璜連著流蘇都被她扯下來。她躍然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擠向人群,隔了好遠,才回頭,搖著玉璜朝她們笑嘻嘻的做鬼臉。

韶君氣急敗壞的罵道:“該死的臭丫頭!別讓我再看到你!”

阿蘇和跺跺腳,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朝她們再三賠禮。

等她們回到船上,無名問她們可看到什么有趣的景致。

韶君在一旁扯著亂了的發髻和裙裳,氣鼓鼓的瞪了她們兩眼。柳夫人含笑不語。蘊芳望著她,笑道:“我們什么也沒看到,就見兩條紅須龍打架來著!”

韶君沒有跟著她們一起笑,托起頭凝視船外,水中的月華隨著水波蕩漾揉碎,不再是滿滿的一個圓。她正要嘆息,一支肉串遞到她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