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人家

328 雪中

謝策推開門,謝府上,奴婢打扮的比花還俏,走來走去,手里或是提著水桶,或是端著銀盆,熱鬧是熱鬧,可總歸還是寂寞的。

因為,沒有記憶里的那個女孩。

就算是楊端午不在,可依舊在他的心里。

謝策嘆了口氣,在書房里看了一會兒書,再也坐不住了,去給謝誥命夫人請了安,就穿上銀鼠灰大氅,走了出去。

那大氅邊緣都是珍貴的雪豹金毛,襯的謝策一張俊朗的臉,更加的貴氣了。

他騎了馬,朝秦淮河走去。

天,灰蒙蒙的,忽然下起了雪。

瑩白的雪花,一片一片的飄灑,好像漫天開出了花雨,達達,噠噠,美妙的雪聲。

秦淮河是不會結冰的,可是,河面上泛著冷冷的白暈,河岸邊的草地都染了白霜。

落雪了。

滴在謝策的脖子里,一陣冰涼刺骨。

幾尾小舟里,傳出低低的歌聲,那是還未出名的賣唱歌女,在天寒地凍的時候,也不辭辛苦的賺錢。

謝策下了馬,牽著馬走了幾步,目光停落在河岸邊一做小閣樓上。

這閣樓很是精美,乃是上等歌女才可以住的,閣樓邊停泊著好看的烏篷船,過去,謝策和滕蜜小姐,就曾在烏篷船上歡樂過。

謝策走進那閣樓,早有一個女童走了出來,那女童一眼就認出謝策來,驚喜的叫道:“小姐,小姐,謝王爺來了!”

一面臉上露出點嗔怪說:“王爺,你好久沒來,可讓我們家小姐好生想念啊。”

謝策伸手去擰那丫鬟的臉,笑道:“這不是來了嗎?”

輕盈的腳步聲,好像舞步,從內閣傳了出來。

滕蜜走了出來。

她內穿藕荷色珍珠裙,外罩丁香色蝴蝶披,兩彎秀目,一點朱唇,打扮的倒好像是個小家碧玉,除了那眉梢處隱隱含著的憂愁風月味道,全身上下,一點都沒有風塵之色。

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里走出來的深閨里的姑娘。

謝策看著,笑容如玉在臉上舒展了,“人人都說滕小姐是秦淮河名妓,本王覺得不是,滕小姐風姿過人,和風月是一點都搭不上邊的。”

滕蜜低垂下了頭,眉尖下彎斜斜蹙起,很是不高興:“你好久不來,如今來了,又過來取笑奴家。奴家就是個如此出身,哪里和大家閨秀能比。若是王爺有心,也不會這樣久,都沒有個音信了。”

看滕蜜眼睛紅了,謝策知道,她一定是對自己上了心。

想到當初,不過是隨意嘻玩一下,在她這里逗留了幾天。

回府之后,就忘的干干凈凈的,哪里知道這小美人,竟會投入了真心。

謝策天生有著絕佳的哄人本事,當下,輕撫著滕蜜的雙肩,安慰說:“我不是來了嗎,若是這樣哭哭啼啼的,一定是不喜歡我來了。那我可走了。”

“不是的,別走。”騰蜜急了,失聲說道。

可是看謝策邪邪笑了,滕蜜就知道,剛才是他逗她玩的。

她又中了計,不由的拍了他一下,臉紅了:“王爺好壞。”

懷里粘上了這么一塊嬌香軟玉,謝策自然也是歡喜的,雖然他并不愛她,可是,他也是寂寞的。

只是,滕蜜把臉湊到他胸前之后,就輕輕解開衣裳,這么輕便的舉動,還是讓謝策眉毛一皺。

佳人是絕色的,可惜了,還是離不了風月的一套。

謝策想著推開了她。

滕蜜一怔。

從來她投懷送抱,不曾有男人推開她,再說了,她幾時會對誰投懷送抱了,還不是男人們把她寵到天上去了。

可謝策眉毛皺的那么緊,似乎有心事,她也不好說什么,就讓丫鬟去端了水,給謝策凈了臉。

她則坐到了屏風后,彈起了古琴來。

這是她最擅長的,古琴幽幽,當初謝策就是這樣被她吸引過來的。

喝著茶,聽著琴聲,謝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桌子上的點心,也吃了一些。

“滕小姐,你過來,陪本王聊天。”謝策說。

滕蜜停下了琴聲。

她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臉上變化不定的神情,一時間,有點恍惚。

豆大的燈,暈開了光點,照在她精致的臉上,他看上去,哪里都是好的。

雖然這種好,不至于讓他愛上,可想到要送給吳四火那個肥胖的粗人,他還是一陣心疼。

可惜了,這樣玉質輕輕的美人兒。

可惜了,人比草賤。

滕蜜壓根不知道謝策在想些什么,只是抬頭看著他,目光里都是柔順。

她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她從來不求可以得到他的永遠,可若是他可以常來看看她,了卻她的一樁思念,她也是欣喜萬分的。

“你知道吳四火么?”謝策問,悄然打量著她。

“知道。”她想了想,想起來了。

“他一直很喜歡你。”謝策喝了口茶,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一些,“本王想要把你送給他。”

“啪!”

茶杯滾落于地,碎片裂口如此刺眼,好像在扎著人的眼睛。

滕蜜覺得她的心,都好像這些碎片一樣。

“其實吳四火很早就沒了正室夫人,又是個武夫,邊關那邊也沒有妾室,你若是肯,他一定會把你寵到心尖尖上去,總比你現在的生活,要好。”謝策只顧自己把話說完。

總算說完了,他第一次覺得,原來要把心里的意思說完整,也是很難的事。

是啊,她不過是一個歌女,若是能被吳四火收入房里,日子肯定是比她現在要好,謝策是為她著想,可怎么,他現在心虛的很呢?

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滕蜜呆呆的凝視著他,“這樣做,王爺會得到好處嗎?”

她不問她自己的好處,竟然第一句,就是問他會不會有好處。

謝策低低的答了一句:“是。”

“那好,那我同意了。”滕蜜臉上露出傻里傻氣的笑來,“只要對王爺有幫助,我可以送過去,給吳將軍的。”

謝策抬頭看著滕蜜。

那張嬌艷的臉,此時閃著淚花。

可是淚水藏不住她眼里的深情。

他真的沒想到,她會對他如此用情至深。

他想起和她的第一次見面,他對她非常輕薄和輕視。

他每次過來找她,不是因為太無聊,就是因為心情不佳。

她這里,就是他的休憩之地,他從來沒有投入過真心。

這次,他之所以想到給吳四火贈送這么一個美人,純粹是考慮到,歌女只要給銀子都會答應的,他沒有想過,她心里有沒有住過什么人。

他更加沒想到,她竟然會為了他,甘心被送到邊關去,去完成他的理想。

他的心,震動了一下。

“王爺,你怎么了?”她關心他,卻沒有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她好像是他身邊一杯好喝的茶,喝過了,她在他身體里了,可他卻忘了。

她只會滋潤他,從來不會麻煩他。

“沒,沒什么,既然你答應了,本王會給你一大筆嫁妝。”謝策起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她笑了,笑容里有著責怪,“奴家不是為了王爺的錢。”

謝策看著她,低下了頭,“本王對不起你。”

“奴家只有一個請求,王爺可以記住奴家,就好了。”她說,笑的如此凄涼。

他不忍心再呆下去,給了銀子就快步走了出去。

點點燈光里,她看著他騎上馬,飛奔而去,眼淚流了下來。

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同樣是過年,皇宮里卻比民間還要冷清。

因為皇帝召喚,雨公公在除夕之前,就回宮去了。

臨走的時候,看到倪家的田地里的荒草,都已經被除掉了。

下雪了,宮女們依舊是忙碌的很,雨公公提著食盒,走到長公主的秋桐宮。

如煙一身雪袍,拿著花傘,站在雪中,仰著頭看著什么。

雨公公走進來了,她也不知道。

雪地里,都是雨公公密集的腳印子。

如煙似乎一點也不怕冷,把傘一丟,烏鴉鴉的發髻上,頓時落了晶瑩的雪。

“使不得啊,長公主。”雨公公快步走過去,拾起花傘,可是如煙說:“公公不要拿了,我不想撐傘。我想體會一下雪花自然的落在我的身上的感覺。”

“長公主,你會著涼的啊。”雨公公說,拿了撣子,抖掉如煙衣服上的雪珠子,“雪珠子太涼了,您可別貪了一時的涼,把冷給忘了啊。”

如煙瞇著眼睛嘆了一口氣,那口氣在空中立馬凝結為白色的,“過去,過年的時候,爹娘都不舍得我玩雪,如今在宮里,我自由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爹娘再也管不了我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希望被爹娘管著了。”

人往往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格外的珍惜。

雨公公還是把傘,束在了如煙的頭上,“長公主,往后這樣的話,可不許說了,皇上聽了一定會不開心的。”

在宮里,也就只有雨公公,偶爾會過來和如煙聊聊天,他就好像她的長輩那樣,可這一次,如煙卻聽不進他的話了。

“我知道皇兄對我很好,可我最想念的人,還是我的養父母。雨公公,你這次在大墳腳村,住了這么久,可知道,他們還好嗎?”如煙說著,眼睛濕潤了。

她眼睛本來就長的美,因為濕潤,就好像蒙上了一層霧氣那樣,美的神秘和迷離。

雨公公嘆氣說:“李家二老見我來了,還偷偷的跑過來問起長公主好不好,我對他們說,你很好,他們也就很放心了。皇上賞賜了他們很多東西,他們是不愁吃也不愁喝的了,還請您放心。”

雨公公報喜不報憂,其實,他沒告訴如煙,李家二老是拿了皇上很多銀子,可那又如何,他們非常的思念如煙,可又不能見,李夫人是哭瞎了眼睛,李老爺雖然堅強一點,可短短幾個月,他的頭發就已經全白了。

可見,銀子有什么用呢,他們最好的女兒沒有了。

如煙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釋然的笑來:“他們好,我也放心了。”

“長公主,您還是進屋吧,外頭太冷。”雨公公說。

如煙聽話的走了進去,一面對雨公公說:“雨公公,我知道,你還可以再出宮的,下次你出宮的時候,請你務必把這衣服交給我爹娘。”

如煙從床底掏出親手做的幾件衣服,雨公公看著眼睛濕潤了,他要是有這樣孝順的女兒多好啊,“好,我答應你就是了。”

雨公公放下食盒,讓宮女進來把屋子收拾一下,然后就走了。

宮里每天都有點心,裝在食盒里,由等級比較高的公公或者是宮女送過來給各位皇子公主們。

雨公公送完了食盒,就去見皇帝。

御書房里的龍頭燈,被風吹的飄來蕩去的,皇帝穿的厚厚的掐金絲裘袍,把書攤開卻沒有在看,桌子上的核桃酥油餅都已經冷硬了。

雨公公進來,拖了棉靴,對皇帝拜了拜,皇帝說:“這些核桃酥,你拿去倒了吧!朕實在是不想吃。因為是如煙送來的,朕只能留了一會兒。”

雨公公得令,不敢相勸,就讓宮女把食物都端下去,一面低了頭說:“想必長公主也是看皇上食欲不振,親自下廚做的。”

“正是因此,朕不吃也不好意思,可是,朕心思渙散,雨公公,你和朕說一會話吧!”

這樣深宮里的人,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寂寞。

心情不好的時候,想找個人說都不行,只能找公公了。

“謝策的奏折,你看看。”皇帝從寥寥無幾的奏折里,抽出一本泥金封面的,遞給雨公公看。

雨公公忙說:“奴才不敢。”

“朕讓你看,你就看。”皇帝黑著臉說。

搞不定謝策,搞不定權臣,難道還搞不定一個公公嗎?

雨公公只好硬著頭皮看了一眼。

其實,那奏折上非常簡單的幾句話,的確是只需要看一眼就夠了。

“謝策要朕停止開放邊境,和胡人通商,真的可笑,朕不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嗎?”皇帝氣呼呼的說,“你看看,他是用什么語氣和朕說話的。”

那奏折上的語氣,完全就是命令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