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吉亞斯的聲音鉆進了羅恩的耳朵。
只是此時此刻，羅恩實在是太疲憊了，他張了張嘴巴，想要回答，卻發現喉嚨里面一陣干澀，甚至連正常說話都做不到。
他甚至已經不想坐在地上，干脆往后一躺，四仰八叉，毫無紳士風度的躺在地上，一邊喘息著，一邊用視線掃視著四周的情況。
赫費爾森，帕特里奇，菲洛米娜和達芙妮并沒有馬上動手。
他們仍舊混在安德烈家族的幸存者中，正無聲無息的沖著幾個老頭子身后靠攏。
還真是一群陰險狡詐的小人啊，居然想不講武德的偷襲，等到他們動手的時候，估摸著要有幾個老東西要倒霉了呢。
安德烈家族這些蠢貨，自以為自己在暗中操縱著一切，以為普天之下全都是蠢貨，就算是這一次遭受到了這么大的損失，也沒有學著變的聰明一點，依舊還是一群白癡，依舊還是驕傲，張狂。
他們只以為羅恩就是唯一一個闖入進來的入侵者，卻不曾想還有幾條毒蛇潛伏著。
蒙特利西婭也安靜的站在原地。
但羅恩知道，這個女人也是非比尋常。
自己之前那一拳，可是沒有半點保留的，這女人能在那種沖擊之下活下來，本身就是能力的象征。
他緩緩喘息著，視線終于落在雷吉亞斯身上，能讓一個活了一萬多年的老怪物，憎惡憤怒到這般地步，自己應該算是很優秀的了吧？
羅恩忽然有點自豪，然后他咧開嘴巴笑了：“老匹夫，你當真不知道我是誰嗎？”
雷吉亞斯微微一愣。
他是真沒有認出羅恩。
實際上，對于黃昏大陸上很多事情他都已經不管了，就算是聆聽到神諭，也都是交給其他人去處理，現如今見到羅恩，一時間完全沒有想到羅恩的身份。
雷吉亞斯沒認出來，但旁邊其他人卻逐漸看清楚了羅恩的模樣。
之前羅恩進行過簡單的偽裝，再加上羅恩身處于人群之中，那祭壇四周到處都是竄動的人頭，在這種情況下羅恩的存在就顯得很不起眼，龍神附體的時候，羅恩身上又是龍鱗覆蓋，就更加看不清楚羅恩的真正模樣，但是現在隨著羅恩身上所有的偽裝和異常，全都在沖擊之下消失，羅恩真正的模樣也終于映入這些人的眼簾。
漸漸的，一些人的臉色變了。
“羅恩，是那個異端。”
忽然間，一個毀滅境的修行者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尖叫。
羅恩，那可是修理工通過通天塔下達的神諭，必須要消滅的存在。
老祖不會輕易行動，就算是有神諭也是交給他們下面這些人來完成，既然是修理工點名要消滅的異端，那他們自然會對羅恩進行詳細的調查，羅恩的年齡，性格，實力，長相，經歷過什么，他們都是一清二楚。
說不定某些事情羅恩自己都已經遺忘，但他們這邊仍舊會有詳細的記錄。
他們這些人可是親眼見過羅恩的畫像的，絕對不會認錯。
想當初，在多次試圖斬殺羅恩這個異端，結果卻是失敗，非但沒能取下羅恩的頭顱，自己這邊反倒是損失慘重之后，他們就將羅恩的情報告知了老祖，而老祖那邊傳達下來的命令就是不去管他，沒必要因為一個異端，讓安德烈家族蒙受太大的損失。
對于老祖的決定，下面這些人也并沒有任何奇怪，自從阿奇博爾德在安德烈家族大肆破壞之后，老祖們對于修理工安排的任務就已經不再那么盡心盡力，大家早已習慣。
只是，誰能想到這個羅恩居然還有膽量直接殺上安德烈家族，給整個家族帶來如此恐怖的災難。
雷吉亞斯的臉色也變的越來越陰郁。
該死的。
羅恩。
雖然說安德烈家族的確是曾經安排人試圖刺殺羅恩，但那不是沒成功嗎？
這小子不也沒受傷嗎？
真正死掉的反倒是安德烈家族的成員吧？
安德烈家族都還沒發飆，這小子居然就直接殺上門來，這家伙也太睚眥必報了一點吧？
饒是雷吉亞斯這輩子已經經歷了足夠多的事情，各種各樣的情況不知道見識了多少，可這個時候依舊是滿腦門子的黑線。
這貨是個瘋子。
他們最忌諱的就是招惹上這種不要命的瘋子，不要他自己的命，也不要別人的命。
哪怕只是一點點小小的沖突，那也是不死不休。
雷吉亞斯忽然苦笑了一些，他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世界線安排命運，修理工維系命運。
不知道是哪一位存在編織的世界線，可以說當真是相當的奇妙，他將黃昏大陸上每一個生靈的未來都安排的極為妥帖，極為詳細。
那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浩瀚工程。
同時，又仿佛這世界上最精密的儀器，每一個生靈之間的命運都是環環相扣，一個生靈的命運出現改變，就會影響到身邊大量成員的未來。
可，無論是多么精密的儀器，也是會出現問題的，不如說越是這樣精密的儀器，就越是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
異端，并不少見。
甚至可以說非常多。
一萬年來，幾乎每年都能遇到少則數百，多則數千個命運發生偏移的異端。
尤其是阿奇博爾德霍亂之后，黃昏大陸上異端的數量更是空前增加，每年誕生的異端都是數以萬計。
而這些異端，幾乎都被安德烈家族消除。
面對修理工的命令，雖然說是陽奉陰違，但實際上，安德烈家族無法鎮壓只能丟給修理工親自解決的異端，幾十年，幾百年可能才會出現那么一個兩個。
這也是雷吉亞斯不擔心任務失敗會被修理工針對和懲罰的原因，畢竟自己的任務完成率不敢說百分之一百，但最起碼也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
這種程度的任務完成率，不被評選一個最佳員工都虧心了。
只是這么多年來，就算是遇到無法鎮壓的異端，就算是偶爾可能會被修理工訓斥兩句，但對安德烈家族來說都沒什么影響，像羅恩這樣，居然能直接殺到安德烈家族本部的，還是第一個。
沒錯，就是第一個。
哪怕是曾經的阿奇博爾德，雖然獵殺了諸多老祖，但也未曾進入過這一方世界。
“羅恩……為什么？”沙啞著聲音，雷吉亞斯沖著羅恩詢問道，他感覺頭疼的厲害，說話的時候眼皮都一跳一跳的。
他相信，這個羅恩既然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能有如此實力。
能找到安德烈家族的本部，完成就連阿奇博爾德都沒能完成的事情，一定不是個笨蛋。
只要稍微有點腦子，應該就能看出來進攻安德烈家族的本部，對他來說沒有半點好處。
莫非是想要阻止神明下界？
開什么玩笑，那可是神明啊。
千年前的阿奇博爾德都要葬送在神明手中，莫非這羅恩以為自己的實力比瀆神者還要強大不成？
羅恩聞言只是恥笑一聲，他實在是太累了，甚至連扭頭看向雷吉亞斯的動作都做不到，只能勉強轉動著眼珠，以眼角的余光窺視著雷吉亞斯。
只是這種動作，看在安德烈家族其他人眼里，那就是妥妥的邪眼看人，妥妥的瞧不起。
一時間，不少安德烈家族的幸存者都是義憤填膺，他們不明白這小子明明都已經死到臨頭了，還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呼……”
就在此時，羅恩忽然間長長出了口氣，臉上帶著微笑：“沒什么……如果非要找個原因，可能是……我想要證明一下，做走狗，是沒有好下場的吧。”
做走狗，沒有好下場？
羅恩的聲音不大，卻好像有著難以形容的穿透力，回蕩在每一個安德烈家族成員的耳畔，在胸腔中，靈魂中，蕩開一圈圈的波紋。
霎時間，一道道身影激靈靈的哆嗦著，一張張臉龐更是變的漲紅，那些臉上是濃郁的憤怒，是被戳破了虛假偽裝的羞恥。
羅恩這一番話，簡直就是將安德烈家族上萬年來一直堅持的榮耀，全都給踩在腳下死命的摩擦。
走狗？
誰的走狗？
誰是走狗？
虛假的驕傲的面具被揭開，只剩下了血淋淋的真相。
沒錯，安德烈家族沒有半點榮耀可言，他們既不尊貴更不高尚，相反，他們只是無恥的背叛者，他們卑劣，他們殘忍，他們怯弱，他們愚蠢……
真相，往往就是最能傷人的東西。
一大群安德烈家族的成員滿臉憤怒，面目扭曲，雙眼猩紅沖著羅恩怒目而視，他們一次次張開嘴巴，似乎想要反駁羅恩說出來的話，可嘴巴動了一次又一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甚至就連那一雙雙眼睛，看起來都有些飄忽不定。
沒錯，或許，在他們的心里面也很清楚，所謂的榮耀不過只是一種虛假的榮光，在所有人類的眼里，他們都只是背叛者，是狗腿子，他們所有的榮耀都只是自以為是的欺騙。
饒是赫費爾森和帕特里奇幾人正在悄無聲息的沖著中間聚攏，可是在聽到這一番話之后也不由感嘆羅恩言辭之犀利，這簡直就是在殺人誅心啊，這是真無法防御的精神攻擊，只是看安德烈家族那些人的臉色就知道這番話對他們的刺激有多大。
雷吉亞斯的身子在微微搖晃。
一直以來，雷吉亞斯都堅持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最正確的，他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他是為了家族的榮耀，為了人類的延續。
他才是所有生靈最大的功臣，他的身上有著數之不盡的功勛，只是這種功勛并不被外面的人知曉，他就像是行走在黑暗中的英雄，守護著光明，并且以此為榮。
這是雷吉亞斯的信念，也是雷吉亞斯自以為是的理想。
這就是一種自我催眠，只有通過這樣的自我催眠，雷吉亞斯才能賦予自己所做的事情合理性，他的精神才不至于陷入崩潰，一萬多年來，雷吉亞斯正是這樣度過的，可是現在羅恩正在一點點刺激著雷吉亞斯的意志，自我施加的催眠正在一點點崩壞。
雷吉亞斯無法接受這樣血淋淋的真相，他的氣息變的紊亂。
精神的自我保護機智告訴雷吉亞斯，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將羅恩弄死，不要再聽羅恩哪怕一個字。
但，雷吉亞斯偏執的沒有這么做。
殺了羅恩很簡單，可殺了羅恩之后呢？由此產生的自我懷疑帶來的后果，絕對是雷吉亞斯無法承受的。
他必須要戰勝羅恩，不僅僅只是從肉身上，生命上將羅恩戰勝，更要從精神上將羅恩完全壓制，只有如此，雷吉亞斯才能繼續相信一萬多年來自己堅持的路都是正確的。
永生？
這似乎的確是一件人人羨慕，人人都想要得到的東西，但只有真正存活了足夠漫長的時間的人，才知道永生同樣也是折磨，想要在永恒的生命中維持自己的精神崩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無論你的實力有多么強大，也需要一個目標，一個支撐，來維系自己的意志。
“愚蠢的小子，你說的倒是簡單。”雷吉亞斯陰沉著臉色，壓抑的聲音一字一句從雷吉亞斯口中吐出，每一個字似乎都蘊含著令人心悸的分量，讓人毛骨悚然：“走狗……呵呵，或許，這就是走狗吧，但，那又如何？至少我讓人族，我們安德烈家族讓黃昏大陸萬千生靈有了活下去的機會。”
“伱根本不知道天上的那些存在有多么可怕。”
“如果黃昏大陸不能遵循那些存在制定的規矩，整個世界頃刻之間就會葬送。”
“你可以說我們是走狗，我們背叛了人族，但我們只是在忍乳負重，哪怕是承受罵名，我們也只是想要為黃昏大陸上所有的生靈尋找一條活下去的出路。”
“你告訴我，何錯之有？”
在剛開始的時候，雷吉亞斯的聲音還有些遲疑。
底氣還有些不足。
像他這樣存活了一萬多年的老怪物，必須要給自己制定某種意義，就像是大海上的錨點，只有這個錨點足夠堅固，才能讓雷吉亞斯的精神不至于在漫長的時間中崩潰。
曾幾何時，為修理工效力是一種榮耀，就是雷吉亞斯為自己制造的錨點。
他將這種狗腿子的行為給美化，賦予了狗腿子光明，偉大，正義的意義，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偉大的，高尚的，值得這個世界銘記的，他通過這種方式，來讓自己的精神時刻保持著興奮狀態，不讓自己的精神在漫長的時間中逐漸陷入混亂。
而現在，羅恩卻是無情的將謊言給戳破。
原本以為極為牢固的精神錨點瞬間松動，在這種情況下，雷吉亞斯不得不為自己重新制造一個錨點。
而雷吉亞斯的反應速度也是奇快無比，在轉瞬之間就重新為自己附著了一套正義的外衣。
自我催眠已經完成，立馬底氣十足。
這當真是一個狡猾的老狐貍，羅恩冷哼一聲，只是隨意的瞥了一眼雷吉亞斯：“何錯之有？笑話。”
“黃昏大陸上諸多先輩，他們同兇殘的蠻獸搏斗，就算是付出鮮血和生命也在所不惜，終于在黃昏大陸為我們爭取到了生存的空間。”
“不知有多少先祖，即便是早已身死，可他們的意志依舊在守護這個世界，庇護著黃昏大陸上的萬千生靈。”
“即便是天上那些試圖染指黃昏大陸的外來者，也被先祖的意志隔絕在黃昏大陸之外，先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后輩能在黃昏大陸上好好活著。”
“可是你倒好，先祖的犧牲，早已被你忘記，先祖的榮耀早已被你拋棄。”
“現如今居然還舔著一張臉，跑到那曾經想要入侵黃昏大陸想要毀滅黃昏大陸的入侵者跟前跪下當狗……你對的起你的祖先嗎？”
“我要是你家先祖，只怕恨不得一頭撞死，生出你這么一個腌臜玩意兒，簡直就是給安德烈家族，給整個人族的臉面上蒙羞。”
“現如今居然還敢厚顏無恥的夸口自己所做之事乃是為了人族著想。”
“我呸，老子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般厚顏無恥之徒。”
兩人并沒有動手。
純粹只是言語上的交鋒。
但這種交鋒，即便是比起真正你死我活的沖突也是毫不遜色。
雷吉亞斯一張臉瞬間變成了豬肝色，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胸口快速起伏個不停。
身子里面的氣息，也變的格外紊亂。
這種言語交鋒方面，雷吉亞斯處于防守方，羅恩處于攻擊方，這位安德烈家族的始祖，天生就處于劣勢。
再加上安德烈家族一直都是秉承貴族禮儀，在這方面堪稱病態的執拗，就算是辯論也維系著貴族的體面，可羅恩不一樣，那是什么渾話張嘴就來，一番話直接將雷吉亞斯都給壓制。
眼看著老東西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皮都不斷往上翻的模樣，羅恩甚至都擔心自己一個不小心會不會將這個老東西給氣死……不對，這老東西要是被氣死，那不是再好不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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