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生香

一百一十四 豆腐

秦暉吁了口氣,熱氣變成一團團的白霧,很快消散得干干凈凈。

小山打完一套拳,一頭熱汗走過來,孫哲趕緊把手巾遞給他:“小山哥,快擦擦吧,別受了涼。”

“沒事兒,在山上的時候天天這么著,山上可比家里冷多了。”

孫哲有幾分羨慕:“真好,山上怎么樣?”

小山哈哈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在山上特別自在?”

孫哲連連點頭。

他就是這么想的。

在家里頭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一步不能多走,想添減件衣裳都由不得自己,晚飯少吃了一口奶媽就會稟告給母親,母親肯定要問他原因。又或是他想吃一樣什么菜,可是卻不能輕易開口要。其實他知道,如果他要,母親也會讓人給他做,但是他很少會提這種任性的,額外的要求。

“山上管的非常嚴格。”小山跟好朋友倒是說了大實話:“一天三回的查,就怕有人偷溜出去。山路陡,天氣又冷,真出點什么事就不是小事。聽說往年有人暑天時偷偷去嬉水結果溺水的,也有人走路不當心摔斷了胳膊的。不說遠的,就說我剛上山的時候,我們住處后面有一段山路夏天被山洪沖斷,能過的人的地方只有一個腳掌寬,兩邊都很陡,跌下去必死無疑。頭一天去,師兄們就已經說了不準從那里走,還是有人不聽。”

孫哲忙問:“那出事了沒有?”

“別提了,那愣小子為了顯示自己膽氣比別人壯,身手比別人靈活,就非要從那段路上走一趟。走到最窄的那地方,說是路,其實已經酥壞的不行了,腳一踏上去,就嘩啦啦往下掉砂土,他嚇得都要尿了,往上上不去了,陡,除非跳起來能跳過,可是那地方哪有余地讓他跳?往回吧,也不成了,一回頭看就眼暈膽寒,轉不了身,進退兩難。”

“后來呢?他受傷了嗎?”

“沒有。”小山忍著笑說:“他先前大概還想著自己能下來,后來看著天都要黑了,腿軟的走不了路,站都要站不穩了,就哭著放聲大喊救命。”

這下連秦暉都忍不住莞爾。

“我們聽見了過去,一位師兄甩了繩子給他,他扶著繩子慢慢退回來了。那天晚飯時辰已經過了,他受了驚嚇,又餓了一宿,第二天就發燒起不來身,非鬧著要回家,不要再待在山上了。”

“這可真是……”小山也不好給這人下論斷了。說他膽大?說他膽小?膽大他能嚇的哭喊的嗎?說膽小,膽小的人壓根兒不會去試著要走那樣的險路啊。

“那他后來留在山上了嗎?”

小山搖頭:“沒有,他家里來人把他接回去了。”

秦暉卻找著了機會,不著痕跡的問:“聽說府上也有人發燒生病?”

小山并沒有防備的意思,點頭說:“我姐前兩天有些不舒服,已經好多了。”

“確實不要緊嗎?這臘月里生病不是鬧著玩兒的。”

小山說:“確實沒事兒了,我們家現看著一個醫術超群的好郎中呢,張伯開的藥,一劑下去就退了燒,剩下的就是調養調養唄。”

孫哲當然知道秦暉問起阿青姐是什么意思,可是被大姐說過一次之后,他已經不打算再摻和這件事了,別忙沒幫上,反而害了師兄和阿青姐兩個人。

他還想找機會勸勸秦師兄,真是對阿青姐有意,就大大方方去和父親、母親講清楚,請兩位長輩做主,自己這么冒冒然的行事,萬一有個差池,兩個人的名聲可不都毀了。

可是這兩天還沒找機會說,今天秦師兄又同他一起來了。

小山知道這二位都是讀書人,就算身板兒不錯,也不能跟他一樣在外面這樣喝西北風,笑著說:“咱們屋里坐。話說我去了山上幾個月,一回到自己家反倒不習慣了,晚上覺得炕燒的太熱鋪的太軟了,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手腳都伸到被外頭還不行,最后爬起來把被子掀掉一床,只蓋了一床薄被,這才算睡著了。”

小山的屋子雖然有幾個月沒住過人,但是一進去完全看不出來象是空置很久的樣子。他們一掀起門簾,一只漂亮的小貓就從門簾縫里鉆出來,細細茸茸的尾巴在人腳背上一掃而過,輕盈無聲的跑了。

“喂,大美人,回來。”

小山這么一喊,兩位客人無不側目。

小山笑著說:“別看我,我沒喊錯。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們給貓起名叫美人,一只大美人,一只小美人,這只身上斑大,就是大美人了。”

這名兒起的……

孫哲心說,這只怕是張家大妞姐姐的手筆,阿青姐只怕不會給貓取這樣的名字。這整天一院子的人大美人、小美人的亂喊,讓外面人聽到,知道的說是在叫貓,不知道的還不知道這家出了什么事兒呢。

他心里這么想,也就這么說出來了。

小山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真聰明!就是她給取的。”

三個人進了屋,一股暖融融氣息撲到臉上來,屋里屋外,一冷一熱,全然是兩個世界。

小山的屋子窗明幾凈,門邊擺著一只瓷缸,里面的萬年青有半人高。郁郁蔥蔥,葉子長得特別精神,密密的,綠油油的。桌上的花瓶里沒有象旁人屋里那樣插著鮮花,而是一枝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草,已經枯黃了,草穗毛茸茸的,比蘆花小些,又比常見的狗尾草穗林大些。

小山看著他們都在打量那只草,笑著說:“回來的路上順手從路旁揪了一些,我姐也拿去插瓶子了,說比花兒有意思。坐吧,別客氣。”

小山性格原來就很開朗,不拘束,孫哲覺得和他在一起特別自在。更何況,這個朋友代表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迥然不同。從前呢,他認識的同齡人都是京城里的人,即使有外地的表兄,也是深宅大院里長大的,可小山就是個山里長大的孩子,帶著一股無拘無束的野性,有時候他的眼神簡直讓孫哲覺得那象動物,不太象人,很亮,很懾人,很專注。

這樣的目光他沒在旁人身上發現過。

現在小山在山上學藝,雖然也讀書習字,但聽說更多的是學功夫,先生講的書也以武書兵法居多。而他周圍的其他人和他一樣都是讀圣賢書,打算在科舉上求功名的。

所以小山說什么他都覺得新鮮,想知道的再多點再詳細點。

人嘛,總是這樣,很多時候都向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尤其是孫哲這個年紀的少年。

小山倒是很坦然的說:“你不用羨慕我,我爹就不是讀書人,到了我這兒,讀書也讀不出個名堂來,文武兩條道,文字在前,武字在后嘛。我是走不了前一條路,才走后一條的。再說,這寒冬臘月北風呼呼吹著,四更天就爬起來,穿個短襖就在院子里練功,天色亮一些就提著兩只桶往山下跑,提了水再跑回來,一來一回的,身上衣服全濕透了。”

“出的汗?”

“還有潑出來的水。”小山擺擺手:“讓風一吹,透心涼。”

孫哲光想象一下就覺得透心涼了。

小山在寫回家的信上只說山上下了雪,然后就轉了話題說別的事了。事實上下了雪這事兒還有下文,山道上不能積雪,不然上了凍之后沒法兒走了,他們日常吃的用的都是從山下運上來的,路一斷,山上的日常供給也斷了,所以他們得去掃雪。這活計可不輕松,一掃一天哪,晚上累的一躺下就不想動彈了。唯一安慰點的就是那些書生也要掃,只不過他們那成績實在是……呵呵。

要指望著他們,山上的人都要餓死了。

秦暉有些神不守舍,他想見阿青一面,把上次沒有說完的話說完,說清楚。

但是他發現機會不是那么好找的,吳家并不大,吳姑娘從他們來就沒露面,他也不可能闖到人家姑娘的屋子里去。

中午用飯的時候,飯菜異常豐富。小山嘗了一口豆腐就說:“這芙蓉豆腐是我姐做的,這菜做起來怪費事的,平時可吃不著。”

“豆腐?”孫哲都沒吃出豆腐味兒來,再夾一塊嘗嘗,這一回嘗著是有點兒豆腐香了,可還是不大象。

“是,豆腐和蛋清還有雞茸打在一塊兒了,先蒸后煨。”小山說:“我爹總把這菜叫豆腐雞肉丸子。”

名字雖然不雅,但還挺貼切的。

孫哲點頭贊:“好吃。”

秦暉的態度更鄭重。

他一直聽說吳姑娘手藝好,現在終于嘗著了。

菜確實做的很美,這道豆腐香而不膩,口感嫩滑,舀起來在勺子里顫巍巍的,吃到嘴里不用嚼,入口即化,咽下去之后,鮮味兒還清晰的留在舌尖上。

用飯的時候又有一只小貓過來,孫哲還以為是剛才那只,仔細看不是的,那只身上的黃斑大,這只的略小一些。

“這是小美人?”話一出口他自己差點兒笑噴了。

“就是它。”孫哲把貓抱起來揉了兩把:“長的挺快的,我走的時候才巴掌大呢。”說著還夾了一個魚丸喂給它:“來來來,吃吧,就知道你是聞見魚味兒了,怪不得都說饞貓饞貓呢,就是饞。”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