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涯

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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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亦昀最后到底是被打折了腿,還是捆進祠堂窗戶釘死,亦泠都不得而知。

因為她在回去的路上,又暈倒了。

這一次暈過去,亦泠似乎已經有了預知。

在她感覺到手腳發軟時,立刻將身下枕墊拍得松軟,然后靠到了錦葵肩頭。

果不其然,還沒回到謝府,她便失去了意識。

不過這一會兒倒是沒有昏睡許久。

一直在府里候命的黃大夫及時趕到,一番診斷之后往她嘴里塞了顆碾碎的救心丸。

不出半個時辰,亦泠便蘇醒了。

晃眼間,她看見繡著芙蓉的黃紗帳在眼前晃動,頓時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商亦泠”的身份。

可一抬眼,見謝衡之跨進屋子,亦泠頓時沒了念想。

還是老樣子,不過是從林楓苑換到了別屋而已。

恍惚間的癡想落了空,亦泠頓時沒心沒緒的,別開臉朝著床內,沒注意到跟著謝衡之走進來的,還有他的母親和妹妹。

謝老夫人雙目失明,平日里只能靠著聽力辨聽周遭。

她沒聽見亦泠的動靜,便轉頭問大夫:“夫人怎么還沒醒?”

黃大夫在謝衡之進來的那一刻便警醒著,戰戰兢兢地說:“夫人落水后還未完全恢復,身體虛弱,須靜養才好。”

“黃先生這說辭,我已經聽膩了。”

謝衡之聲音不帶慍怒,臉上也波瀾不驚,但黃大夫依然捏了一把冷汗,心中為自己叫屈。

他還能說什么呢?

出身杏林世家,一輩子救死扶傷,妙手回春,還從未有過束手無策的時候。

可這謝夫人,脈象舌苔眼白等等跡象都表明她……健康得不能更健康!

那又是為何動不動就暈倒呢?

且藥石無醫,回回又在謝衡之歸家時蘇醒?

以黃大夫在上京侯爵后宅行醫多年的經驗來看,這毛病簡單,說好治也好治,只是不需要藥材。

作為醫者,黃大夫沒辦法點明這種事,只能意有所指地說:“夫人落水受驚,心神未安,這是心病。大人若多花些時間陪伴夫人,自然會有所好轉。”

亦泠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這說辭實在有些膈應人了,說得好像她是故意裝病來討取謝衡之歡心的。

亦泠沒法再裝睡,氣得直接坐了起來,不客氣地說:“黃大夫在上京行醫數十載,竟然就只有這點兒本事?診不出我的病癥,就以這種話來搪塞我?”

黃大夫頓時被亦泠堵得啞口無言。

難道他猜錯了?

而謝衡之,聽到亦泠說的話后,朝床榻走了過來。

這間廂房平日里是沒人住的,架子床只掛了薄薄一層黃紗帳,風一吹,就飄飄曳曳地動了起來。

謝衡之彎下腰,手指輕掀羅帳,眼神探了進來,在亦泠身上淡淡一掃,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用意。

他也聽出了黃大夫的言外之意。

亦泠怕他真信了,立刻說道:“我都搬到這別院來了,圖的就是一個清靜將養,你可千萬別多想。”

謝衡之眼底有幾分亦泠看不懂的笑意。

“你當真這么想?”

分明是清雋絕塵一男人,可他每回一笑,即便只是牽牽嘴角,亦泠都覺得不懷好意。

“當然!”

雖然心底有懼意,但亦泠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氣,篤定地說,“平日里若沒事,大人您還是別靠近我這病軀了,離得越遠越好,最好連這謝府都別回。”

聽聽,這就是鬧別扭了,在賭氣呢。

黃大夫緘默不言,越發肯定自己的診斷。

整個廂房里,只有謝老夫人把黃大夫的話做出了獨到的解讀。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許久,忽然說道:“慧明大師似乎提過,若亦泠醒來之后依然有眩暈之狀,確實不是疾病所致,必須貴人相助才能化解。”

老太太的聲音帶著幾分嘶啞,但卻沉穩藹然,像一道平和的溪流潺潺流過。

亦泠渾身的刺突然軟了下來,轉頭看去,這才注意到一位蒼老瘦小的老人坐在榻邊,身后跟著一個分肖髻少女。

這是謝衡之的母親在說話,亦泠是知道的。

在她昏睡那一個月,謝老夫人就常常帶著謝衡之的胞妹謝萱來看望她。

后來見亦泠久久不轉醒,平日里吃齋念佛的謝老夫人決定親自上秦公山,去佛寺里為亦泠誦經祈福個七天。

算起日子,今天正好是她下山的時候,怪不得謝衡之要親自去接。

亦泠心頭忽然就一下咯噔。

她痛恨謝衡之,理應也仇視謝衡之的生母。但這老人家如此善良和藹,亦泠的心就算是石頭做的,也很難對她擺上黑臉。

如今總算是真正見上面了,亦泠對著謝老夫人,雙唇開開合合,始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叫她一聲“娘”,亦泠實在是做不到。

“那慧明大師,當真這么說?”

謝老夫人沒在意亦泠的無禮,她點點頭,“我與慧明大師有些佛緣,剛去旌安寺誦經那日,慧明大師便說了你會在昨日醒來,事實也的確如此。今日清晨,瑾玄來接我回府時,慧明大師又在檐下說了那話。”

那慧明大師遠在秦公山的佛寺里,卻能算準了亦泠在那一日蘇醒,看來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大師。

亦泠立刻追問:“那大師有說貴人是誰嗎?”

謝老夫人搖頭,“當時恰逢寺廟里撞鐘,我沒能聽清,再想問個清楚時,慧明大師已然離開了。”

這樣看來,亦泠這動不動就暈倒的毛病還真不是普通的疾病,怪不得黃大夫無法對癥下藥。

連死而復生都經歷過的亦泠,不得不開始相信一些鬼神之說了。

她琢磨了片刻,眼里漸漸透出一絲光亮,正想再問點細枝末節時,謝衡之突然打斷了她們的話語。

“一路下山顛簸了半日,娘該累了。”

他負手站在正中,吩咐身旁的謝萱,“丫丫,陪娘回去歇息。”

謝萱鼻腔里“嗯”了聲,接著扶住謝老夫人,緩步離開廂房。

踏出門檻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亦泠一眼。

都說她這嫂子才望高雅,端莊矜貴。前幾個月相處時,雖相見不多,謝萱也能體會到什么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

可今日一見,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

門一合上,屋子里便暗了下來。

亦泠還沉浸在那位慧明大師的說辭里,沒有注意到黃大夫和下人們都退了出去,而謝衡之也沉吟不語,在幾番打量亦泠后,離開了廂房。

黃大夫心中有話,不吐不快,因此還候在屋外沒有離開。

他乃回春堂圣手,行醫數十載從未砸過自家招牌。今日明明是有心提點,卻被當成庸醫,他著實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等謝衡之出來后,他深鞠一躬,說道:“大人,老朽有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適時有風吹來,謝衡之沒有開口,只是側頭看著肩頭的落葉,抬手輕輕拂掉肩頭。

黃大夫便恭恭敬敬地說:“夫人所患之病,確實是心病。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夫人年輕又面薄,有些心事恐怕無法直說……夫人需要的藥,是大人您的關心與疼愛啊。”

謝衡之:“先生說笑了,夫人是我結發妻子,我自然百般關心與疼愛。”

黃大夫:“……”

沒看出來。

“只是我卻覺得,我這夫人這兩日除了眩暈之狀,性情也大變了,仿佛變了個人。”謝衡之又說,“或許普通的望聞問切確實診不出她的病癥。”

黃大夫想了想:“大人的意思是……要做法事?”

謝衡之轉過身,背對著黃大夫,“我向來厭惡鬼神之說,我的意思是讓黃先生瞧瞧她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關于謝衡之是怎么做打算的,亦泠一概不知。

自打謝老夫人說了那些話,亦泠便滿腦子想著要去旌安寺見見那位慧明大師。

于是第二日天擦亮,亦泠就起了床,啟程前往秦公山。

車馬轆轆,駛出上京城郊時天色將亮,蒙蒙晨光從天邊翻開,鼻尖縈繞著泥地的濕氣。

亦泠輾轉了一夜幾乎沒睡,此刻頭昏腦脹,渾身都使不上勁,但依然興致勃發地看著軒窗外的山路。

如果這慧明大師真的那么神,說不定還能順便解了她的疑惑——

她究竟為何會變成謝衡之的妻子商氏?

而原來的商氏又去了哪里?還活著嗎?

思及此,亦泠忍不住催促車夫多甩兩鞭子。

“夫人怎么一日比一日憔悴了。”

曹嬤嬤只關注著亦泠的身體,在一旁焦心,又想不出什么辦法,于是說道,“肯定是別院太久沒住人,濕氣重,夫人在那兒過了一夜反倒更難受了,要不還是回林楓苑住吧?”

本就胸悶氣短的亦泠聽見這話更煩躁了。

“不回。”她捏緊了拳,咬著牙說,“我死也不回!”

人在屋檐下,搬去別院住已經是亦泠最后的倔強了。

盡管這別院陰冷潮濕、裝潢陳舊,地面還是最簡陋的磚墁,踩上去一股涼意,墻面還不曾貼絹,只是一片青灰色的靠古灰,看著便覺得晦氣。

曹嬤嬤和錦葵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兩人面面相覷,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自打夫人落水醒來后,行事作風都太奇怪了,活像變了個人。

可她倆原本也不是自小陪著她長大的仆人,對她的了解算不上深,所以有再多疑慮,也不敢多問。

不知不覺,天光大亮之時,馬車也停在了旌安寺外。

這會兒還不到辰時,旌安寺門外竟已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有些叫賣的小販甚至準備收攤了。

車帷被掀開時,四周的喧囂聲仿佛都安靜了些。

往來的香客行人紛紛駐足,目光集聚于一處。

從車上下來的女人穿得極其簡單,天縹色衫襖連繡紋都沒有,外面罩著一件淺淺挼藍色比甲,一看便沒有仔細裝扮過。

但這并不影響她的霞姿月韻,比起濃妝艷抹,簡潔的服飾反而更襯得她像一枝絕俗于世的白玉蘭。

亦泠倒是對四周的目光渾然不覺,她沒有心思打量這盛景,抻了抻衣襟就連忙下了車。

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站在門外接待香客,惺忪的睡眼半睜半闔,敷衍地迎來送往。

“小師父。”亦泠站到他面前,彎下腰問,“我是來找慧明大師的,能否幫我通……”

不等亦泠說完,小沙彌就朝她比了比手,一面打呵欠一面引著她往寺內走去。

看來慧明大師早就知道亦泠要來。果然是個得道高僧,靠譜。

亦泠對這位大師越發敬畏,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今日沒有多帶些香火錢。

若真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必重金酬謝,為旌安寺的佛像重塑金身!

小沙彌走得不快不慢,一行人跟著他上了好幾層臺階,繞過了宏偉的大雄寶殿,從一綠蔭小徑上了坡,又穿過了長廊。

就在亦泠以為她終于能見到慧明大師時,小沙彌卻帶著她進了一間雅舍。

“夫人稍等片刻。”

小沙彌笨手笨腳地去提了爐子上的茶壺,給亦泠倒了一杯熱茶,“慧明師父在誦經,空了就會見您。”

大師嘛,是該有些架子的。

“那麻煩小師父了。”亦泠雖然失落,但也不急躁,“就是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小沙彌說,“或許要一兩個時辰吧。”

亦泠點頭:“我知道了,那我就在這里等著慧明大師。”

等小沙彌退出去,曹嬤嬤嘀咕道:“這位慧明大師好大的排場,連夫人您來了都得等著。”

“你剛剛進來的時候沒瞧見嗎?”

亦泠說,“梁康侯家的馬車,還有福安郡主的馬車都停在外面呢,說不定她們也在等。”

那也不能和如日中天的謝家比呀。

曹嬤嬤嘴上不再說什么,心里卻依然覺得這慧明大師太拿喬了。謝衡之連天子都不跪,他的妻子卻要在這兒干等一個和尚。

只有錦葵,又對著亦泠豎起了大拇指。

“夫人您真是神了,都沒見過梁康侯和福安郡主,卻能認出他們家的馬車!”

亦泠:“……”

她別開臉,不是很想面對錦葵的夸獎。

曹嬤嬤也回過味兒來,滿肚疑團地問:“是啊,夫人怎么認出來的?”

在凝神的那半晌,亦泠絞盡腦汁,也沒想出要怎么圓這個問題。

她只好仰頭望了望門外,說道:“這里面太悶了,我出去走走吧。”

在曹嬤嬤疑惑的目光中,亦泠帶著錦葵跨出了門檻。

這間雅舍隔壁就是一間佛堂,清幽靜謐,只有一個女子跪在蒲團上。

“夫人,咱們也進去拜拜吧。”錦葵說,“左右這會兒也無事。”

“也行。”

亦泠提上衣擺,款款走了進去。

跪到佛前,亦泠盯著眼前的佛像看了半晌,很是茫然。

她很少來寺廟,根本認不出這間佛堂供奉的是哪位神仙,也就不知道該許什么愿。

倒是她旁邊那位跪拜的女子,極其虔誠,嘴里一直念念有詞。

“愿菩薩保佑我夫君進士及第,最、最好能高中狀元。”

她閉眼想了一會兒,又說,“算了,我也知道我夫君的學問,若是能得個二甲,也是好的。”

“二愿我夫君待我再好一些,莫要再流連煙花場所了。”

“夫君他即便是要娶妾,也別娶太厲害的,信女應付不了。”

“三愿……”

“若夫君考不上功名,也拿不出全心全意來待我,便祝愿夫君平安健康,長命百歲吧。”

“若能如此,信女也心滿意足了。”

這女子一直“夫君”“夫君”的,亦泠聽得莫名不舒服。

雙手往胸前一合,也低聲許了個愿。

“愿我夫君活不過明日。”←→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