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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時間,整個后院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謝衡之身上。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以一種或震驚或不理解的眼神看著他——
你堂堂文華殿大學士手握重權日理萬機的謝衡之,居然要管這事兒?
別的不說,家里七個孫女兒的周閣老已經替他感覺到了一陣頭皮發麻。
只有亦泠不嫌事大,還怕謝衡之臨陣脫逃,特意把話挑向了他。
“郡主這只露紅煙紫是西域商隊親自獻上的,可五小姐的也是從玉雍樓買來的,都是做不了假的,大人,您看這事兒可怎么好啊?”
謝衡之聽到亦泠這么說話,臉上也沒什么怒意。
只是側頭看過來,輕飄飄一眼,落到亦泠身上。
四周似乎突然變得涼颼颼的。
亦泠心里生出一股不詳的感覺,屏著氣息對視了回去,扮出一個懵懂天真的笑容。
看見她笑,謝衡之忽然抬了抬眉梢。
與他平日里假惺惺的笑容不同,他似乎是真被逗開心了,眉眼間風流傾注,眸子里又只映著亦泠一人,看得后院里看熱鬧的眾女子都呆了。
亦泠:“?”
怎么還笑得出來的?
正疑惑著,亦泠便看見謝衡之別過了頭。
他只是目光不疾不徐地掃過郡主和五小姐,如秋風掃落葉,剛剛還劍拔弩張的兩人立刻就像鵪鶉一般縮著脖子退了半步。
謝衡之還沒開口,萬寧郡主就立刻說道:“區區小事就不麻煩謝大人了。”
說完,她偷偷覷了一眼謝衡之,看不出他的喜怒,心里更覺得惶恐。
該不會覺得我不給他面子吧?
可她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和榮恩侯的五小姐是多年的死對頭了,若是比她先一步退縮,豈不是認輸了?
今天這事兒必須當著所有人的面來個決斷!
萬寧郡主急中生智,眼珠子一轉就說:“不如謝夫人來主持公道吧。”
亦泠:“啊?”
“是啊。”一旁的五小姐連忙接上話,“謝夫人是才女,見多識廣,剛剛又一直在的,您來評評理。”
亦泠懵懂地眨眨眼:“這種事情我怎么好插嘴,大人,您……怎么看?”
謝衡之垂眸:“夫人說了算。”
輕描淡寫一句話,燙手山芋居然全回到亦泠自己手里了。
亦泠愣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兩個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笑容徹底僵在臉上。
她以前也和這兩位主打過交道,人不壞,但極其難纏。誰要是害她們丟了面子,日子就別想安生了。
大庭廣眾之下,亦泠焦頭爛額,卻又要端著儀態,不能左顧右盼,只能用余光去瞥謝衡之——
那廝已經徹徹底底融入看熱鬧的人群,抱著雙臂端站一旁。
見她望過來,還朝她點點頭,給她打氣鼓舞。
亦泠愣愣站了半晌,對面兩位當事人也開始焦灼了。
郡主:“謝夫人?”
五小姐:“您給評評理吧!”
亦泠垂眸想了許久,最后還是在眾人的目光下強裝平靜地開口道:“這露紅煙紫的聲音最是清脆,是偽造不來的。郡主和五小姐可以把那鐲子往地上扔扔看,哪只的響聲最清脆,哪只便是真的。”
萬寧郡主:“……”
榮恩侯五小姐:“……”
這什么歹毒的法子。
兩人捂著自己手上的鐲子,誰都不肯動。
她們懷疑亦泠瞎說的,但又不敢反駁。
片刻后。
“今天是周老太太的壽辰,我們小輩怎好在這里砸啊摔的。”
“是啊是啊,鐲子的真假都是小事,還是給周老太太賀壽最重要。”
看熱鬧的人不說話,只有謝衡之慢悠悠地走到亦泠身旁,垂頭看著她,嘴角掛著的不知是真笑還是譏笑。
“這露紅煙紫竟如此神奇,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亦泠心道瞎編的誰知道呢,臉上卻一派平靜:“都叫你平時多看書了。”
謝衡之:“……”
萬寧郡主和榮恩侯五小姐的爭執到此為止,便以女孩子家的小打小鬧收場,無人再提及。
圍觀的人各自散去,依舊言笑晏晏,和和氣氣。
只有亦泠怏怏的,低著頭冥思苦想。
這次還是她大意了,下回得想想更高明的法子給謝衡之下絆子。
思及此,她抬頭偷瞄謝衡之。
卻沒想他也正在看自己,猝不及防四目相對,他一雙星目看得坦坦蕩蕩,逼得心虛的亦泠別開了臉。
看了看四周,心中有鬼的亦泠打算離他遠點,免得被他看出了心思。
趁著有人上前與謝衡之寒暄,他轉移了注意力,亦泠便悄悄往走開。
誰知剛挪了一步,垂在絨袖里的手突然被人握住。
亦泠渾身一緊,回過頭去。
謝衡之的動作從容又流暢,一面和身旁的人說著話,一面牽住了亦泠的手,將她拽回了自己身邊。
亦泠:“……?”
我們很熟嗎?
亦泠沒吭聲,但用力掙扎了下。
還沒掙脫,他便慢悠悠側過頭,只給了亦泠一個側臉,眼里卻明晃晃透著警告。
亦泠忽然就不動了。
然后徐徐移開視線,不再看他,也不再掙扎。
只是他的手掌好熱。
分明是冬日,亦泠被他握久了,便覺得手心開始冒汗,忍不住想抽出來。
但每當她有了想脫離的想法,謝衡之便會不動聲色握得更緊。
兩人一掙一握,漸漸靠得更近了。
許久之后。
亦泠忽然感覺到身后的氣氛有點怪異。
她轉過頭去,見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雙手合十,兩眼緊閉,朝著她拜了拜。
“保佑我和未來夫君也能如此恩愛,拜托拜托。”
亦泠:“……”
宴席過后,老壽星周老太太體力不支,被婢女攙往屋子里去休息了。
也是這時候,謝衡之才松開亦泠的手。
手指得到解放的那一刻,亦泠甚至在思量,到底是被鈺安公主抓了去難受,還是和謝衡之牽著手裝恩愛夫妻更痛苦?
顯然是后者。
早知道就不來了。
滿心疲憊的時候,先前還勢同水火的萬寧郡主和五小姐居然攜手走到了她面前。
亦泠一見她倆,立刻提起了戒備心。
人若反常必有刀,她們要做什么?
其實郡主和五小姐也沒什么壞心思。
她倆因為今日玉鐲一事雖然添了新仇,但兩人都暗忖著,行事間是不是開罪謝夫人了?
瞧她之后便一直冷臉待人,更是看都不看她倆一眼。
若是兩人再表現出不合,豈不是明擺著不服謝夫人的調和嗎?
于是她們立刻擺出一副化干戈為玉帛的模樣,一心想在亦泠面前刷好感。
討女人歡心的方法是什么?
當然是在她擅長的領域讓她出風頭。
“謝夫人,小女久仰您才名多日,今日總算有機會結識,我們便在這里以茶代酒,行飛花令吧!”
亦泠:?
她就知道今天沒一件好事!
什么花什么令,亦泠肚子里本就沒什么墨水,這幾年又蹉跎了時光,別說當場作詩,就算是背詩她也背不出幾首。
如今還頂著大才女商氏的身份,一開口,露餡都是小事,貽笑大方的尷尬她才是真的受不起!
情急之下,她也不知為何,竟側頭看向了謝衡之。
周家之宴雖不至于炊金饌玉,但名門該有的排場一樣也不缺。
在一片肉山脯林、杯觥交錯中,謝衡之端坐一方,勻稱有力的手指捏著一盞白玉杯,恍若謫仙,與這些紛紛擾擾都無關。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響,亦泠心里雖慌亂,也能擺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想到了應對的法子。
“今日我也不是主角,再說周老太太都休息了,可不能吵著了壽星。”
“這倒是無妨。”周閣老喝到興頭上,大手一揮便說,“今日周府湖心亭若能留下謝夫人的墨寶,是美事一樁。”
主人家都這么給面子了,客人哪有不領情的道理。
亦泠這番實在想不出如何拒絕,臉上神情也僵住,只有案桌下的手悄悄伸向了一旁謝衡之。
衣袖之間,她主動緊緊握住了謝衡之的手。
謝衡之側頭看過來,抬了眉梢,沒說話。
亦泠自然也不會明著求救,只是以眼神示意,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謝衡之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不想去?”
聽到他這么問,亦泠心知穩了。
她第一回對謝衡之由衷地露出了感激的淺笑,并點了點頭,小聲說:“都是妹妹,我也不好以大欺小的。”
謝衡之說話,只是半瞇著眼,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算上江州書院那些時日,謝衡之和商氏認識也有十余年了。
遇上什么詩詞雅集,她或是興致缺缺,或是胸有成竹。
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雖極力掩飾了,眼里還是透著一股抗拒。
完全判若兩人。
直勾勾看了她許久,謝衡之將自己的手從亦泠掌心,一點一點抽了出來。
亦泠一頭霧水,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謝衡之嘴角噙著淺淺弧度,仿佛在安撫她。
“你讓著點兒她們就是了,去吧。”
萬寧郡主和榮恩侯五小姐等人是真心想見識見識商大才女的本事的。
是以她們不僅安排了精致的茶點,讓人拿了取暖的爐子來,還專門準備好了文房四寶,讓讀過書的婢女在一旁候著,隨時記錄亦泠的好句。
其他人也都打算好了在亦泠面前展示幾分才華,以圖賞識。
只有亦泠本人,腦子里一片空白。
待一切準備就緒,萬寧公主率先說道:“今日立冬,咱們不如就以雪為題吧?”
榮恩侯五小姐一聽,臉上裝著和善,心里卻無比譏誚。
“郡主殿下,今日雖立冬,可離下雪還遠著呢。”
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亦泠身后那結了霜的松葉上,“我看咱們不如以霜為題,如何?”
這話說完,萬寧郡主立刻就想到眼前的商亦泠最愛寫“霜”,自號“銜霜居士”。
她哪兒能給五小姐這個拍馬屁的機會,連忙否定:“霜雖好,可想必謝夫人也寫膩了,不如寫點新鮮的,比如茶,可好?”
沒等亦泠說什么,五小姐又爭起來了。
其實她們大可不必如此。
亦泠心想,無論以什么為題,她都寫不出半句來。
要么裝暈吧?
兩眼一閉,倒也不用丟這個人了。
亦泠心一橫,已經擺好了裝暈的姿勢,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趾高氣揚的女聲。
“你們幾個本事不多,花樣倒是挺多。”
音調上揚,語氣極其高傲。
人還沒露面,似乎大家都知道是誰來了,紛紛起身行禮。
只有亦泠慢了一拍,循聲看過去。
待她看清來人,眼前差點一黑。
若說這上京的女子,哪個最令亦泠望而生畏,鈺安公主只能排第二。
真正恐怖的,是眼前這個容貌清麗,氣質高雅的太子妃沈舒方。
別看她才十九歲,又富有才情,其實說起話來好傷人的。
而且她自視甚高,最瞧不起的就是沒文化的人,還都是未出閣的閨閣小姐時,她就最愛針對亦泠。
“財女”的名號,就是她在大庭廣眾下給亦泠取的,還說她不配和商氏一個名字。
天知道她生下來就是這個名字,是商氏后來改的!
每每想起那日的羞辱,亦泠都能委屈得哭倒長城。
怎么都死過一回了,還躲不過這個女人呢?
而且今日太后回宮,她不去陪著太后,跑來周府做什么?
亦泠再也裝不了淡定,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虛浮地行了個禮。
“見、見過太子妃娘娘。”
沒敢抬頭,只一席翠藍緞子寬拖遍地金裙進入了亦泠的目光中。
沈舒方站到亦泠面前,睥睨著下面屈膝行禮的年輕小姐們,冷冷說道:“就你們那點兒學識,也配和謝夫人行飛花令?”
亦泠:“?”
底下的人大氣不敢出,只埋著頭不說話。
沈舒方又道:“謝夫人平日里會的是鴻儒碩學,你們幾個卻把人家請來玩什么行酒令,當真是不嫌丟人。”
亦泠:“……”
也、也沒有這么嚴重吧。
總之沈舒方這么一說,那些湊熱鬧的姑娘們紛紛散了去,不敢再在太子妃面前找不痛快。
于是亦泠再抬頭時,沈舒方轉過身來扶起她,嫣然而笑。
大白天的,眼里居然盛滿了星星。
“我前些日子寫了幾首詩,今日終于得見謝夫人,不如請謝夫人為我指點指點?”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
不過這可比讓她作詩簡單多了。
下不了蛋,還不會評價雞蛋嗎?
雖然一時半會兒還是消受不了沈舒方的這副面孔,但亦泠總算是能繃住得體的表情,朝她點了點頭。
沈舒方一喜,立刻讓婢女掏出了一張金箔花箋,親自鋪展開來,獻寶似的遞到亦泠面前。
娟秀小楷,行云流水,倒和她目中無人的性格不像。
但亦泠仔細一看內容,剛噙起的假笑忽然僵在了嘴角。
“如何?”
沈舒方滿臉忐忑地看著亦泠,“可有什么能改進的地方?我覺得有些字眼還需斟酌。”
“無需改進了。”
亦泠皮笑肉不笑,“此詩甚好。”
“真的嗎?”
沈舒方兩眼忽然放光,“那好在哪里呢?謝夫人您展開說說?”
好在哪里?
它好就好在一共二十個字的五言絕句,竟然有四個她不認識的生僻字。
“謝夫人?謝夫人??”
面對沈舒方的追問,亦泠咬著牙,笑僵了臉。
既然被架到了這個份兒上,那她只能……
周府留溪閣,共上下兩層。
檐角輕盈飛翹,四周假山長廊環繞,幽靜典雅,是周閣老慣用的待客之處。
羅家二公子正端坐棋盤前,與周閣老對弈,每一子都舉步維艱。
倒不是因為周閣老的攻勢咄咄逼人,而是謝衡之就坐在后面的靠背欄桿。雖然他向來觀棋不語,但羅二公子知道他一直關注著棋局。
羅二公子去年剛入了翰林,父親也是內閣要臣,仕途可見一片光明。
不過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恐怕還得是后面那位說了算。
是以他每一步棋都在鋪謀定計,期盼謝衡之看到他的能力。
可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周閣老下一子落定,羅二公子就知道自己上一步走得太急躁,落入圈套了。
敗局已定,羅二公子臉上訕訕,回頭去覷謝衡之的神情。
可謝衡之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棋局之上了。
他垂著眼,看似是望著樓下水中游魚,實際思緒已經飄到了后院。
已經半個多時辰了,那邊竟然還沒有任何動靜。
往日她如此消停,不是在睡覺便是在……
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跑上留溪閣。
找到謝衡之時,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謝大人!您夫人她、她……”
謝衡之撩眼:“她怎么了?”
小廝:“她暈倒了!”
謝衡之:“……”
毫不意外。: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