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浩渺宇宙,無盡生靈死后尸身,若味道以論:最沒味的,非三位愛神君的尸身莫屬。
蘇景不死三尸不滅,矮子們身死轉生之后,全副精氣神都從尸體轉入新身。尸體擺在那里,看上去有血有肉有筋有骨全無異常,可實際里再不存一絲味道。
想當年,蘇景、戚東來等人錯把邪廟當古剎,誤入西海剎天摩時候,邪廟中的小鬼喝血吃肉,唯獨不碰矮子的尸體,就是這個道理了。
本來想吃肉的人,把一塊肉放進嘴里一嚼、原來是塊土疙瘩。吃肉之人會是什么心情?
千目詭章就是這樣的心情了。
尸體被吐出、落地,天地間忽地安靜了下來。
一息、兩息...第三息,猛一聲沉悶嘶吼自地心轟動,千里濕澤大地突然暴躁起來,泥水翻騰,一條條巨大觸角破土而出、急長沖天,隨即瘋狂搖擺開來,暴風驟雨一般轟襲、狠抽童棺!
生死惡斗,一貫心軟的小胖子全無半分猶豫,手中星索舞動開來,迎敵!
生死惡斗,一貫啰嗦的小胖子嘴巴居然還不閑著:“看,它曉得我難吃,這么玩命肯定不是沖我來的,這是想吃你,蘇鏘鏘,你拖累我了,欠了我的大人情。”
蘇景笑:“未必是沖我來的,我倒覺得它是被你氣急了,難吃死了、急眼了。”口中說笑,斗戰不會絲毫松懈,刀螂、北冥雙劍齊出,前者化身千翅螳螂,后者顯靈九霄金鵬,上下翻飛迎戰詭章。另外蘇景再輕拍挎囊,清冽劍鳴連綿,一百長劍疾飛而出。
極限施為,蘇景能夠動用八百劍,但可此修元混亂身上帶傷,蘇景傾全力,只能駕馭百劍。
百劍呼嘯,時而翻飛激射各自為戰,時而劍團呼應結化長龍,層層斬斷詭章觸手,庇護主人、為童棺開路。
詭章漫長年頭修行,觸角粗壯蠻力巨大,觸角斷裂后噴濺起的體汁飽蘊劇毒,破修家真氣、對法器污蝕嚴重,百支飛劍有的被觸角直接打斷,有的被毒水噴濺腐蝕,也有不少陷落于隱匿觸角之中、遭‘生擒’被折斷......
百劍掉落不休,但蘇景有心無力,實在顧不得它們,好在只是些普通飛劍,算不得珍貴,掉落便及時補上,蘇景主要心思放在刀螂與北冥兩劍上,隨時以陽火助其洗煉、祛除惡毒。
全力以赴,可只憑拈花鐵索和身邊諸劍,遠遠封阻不住詭章攻勢,滿天觸角無以計數,來去如電神出鬼沒,總有觸角能夠突破守御直取童棺,每到這時蘇景都會再動一劍,或骨金烏或庚金劍羽,奮力破擊。
拈花忙瘋了,一邊指揮童棺上下翻飛躲避強襲,一邊揮舞星索奮力迎戰,數不清多少次他被打落童棺之下,所幸三尸兄弟精修自裁之術,總能在被觸角纏到不能動彈前、及時斬殺了自己。
偏偏那頭詭章貪心,每奪來一具矮子尸身,都要拉入泥巴里去嘗一嘗,然后再一口吐出、然后愈發憤怒。
拈花星索揮舞如風,打得賣力無比,但另只手的長劍幾乎派不上用場,斗上一陣揮手將殷天子放回棺材,對蘇景喊道:“再給我來跟星索,快快快!”
千根星索,三尸一人拿走一根,其他的都在蘇景洞天內存著,聽到拈花叫喊蘇景也沒多想,取出其中一枚交到他手上,拈花‘哇哈’一聲大笑,開聲大喝:“雙索在手,仙魔辟易...咦?”
一根鎖鏈在手時候,拈花舞動得似模似樣,這寶物來自‘大拿’傳承,同族血脈,施展無礙,長鏈如巨蟒翻騰,抽打剿殺,賁烈中不失靈活。
可兩根長鏈在手時,拈花掄開了第一下子,就險險抽到蘇景頭上,大駭中蘇景縮頸讓過一擊,又氣又笑又無奈:“小心點!”
拈花一抖腕子壓住長索,急忙忙對蘇景送上個諂媚笑容以示安慰,而后飽吸氣,雙鏈再起,仿若驚龍出海!拈花神君心中豪氣再起,朗朗大笑:“雙龍齊天,神鬼授首...咦?”
兩條大鎖鏈先是掄圓了,然后纏到一起了,怪力互沖星索不受控制,其中一根倒卷回來,又沖著蘇景的腦袋來了,這一招來得奇快且突兀,真正好奇襲。蘇景連躲避的功夫都沒有,危急一瞬丈一在手,‘當’一聲響,千鈞一發之際磕開了鐵鏈,保住了腦袋。
可把蘇景氣壞了,這等精銳同伴簡直天下難尋。
再看拈花,不用等蘇景呼喝他自己就已經暴跳如雷,一根鏈子好掄、兩根鎖鏈就耍弄不開了,左右手協調不來,小胖子口中咆哮:“我還就不信了,雙...咦?”
第三次,雙鏈齊舞,未等拈花把話說完,兩道長索在此纏繞一起,變成一根‘麻繩’,不過這一次索上怪力回旋并未‘殃及池魚’,而是直接反震回拈花自身,小胖子哇呀一聲摔下童棺——數不清第幾次向下摔去。
才一摔下去,無數觸角又把拈花纏住,拈花不慌不忙、右手一轉揮劍自裁...劍呢?
劍在棺材里,右手里的家伙換成鏈子了,鏈子怎么自裁?現在上吊肯定來不及了,雖然被拖進泥塘落入章魚肚子拈花也照樣轉生回來,可他實在不想遭那份腥臭之罪,忙不迭對蘇景大喊:“救命!”
到底是自己的三尸、蘇景‘身上掉下的肉’,心念一轉丈一神劍化驚鴻、刺穿拈花心窩。
拈花重回蘇景身邊,手里拎著兩根鏈子:“多謝救命之恩!”
前后兩次鏈子打頭,一次急急出劍殺小胖子,讓蘇景陣腳大亂;拈花更不必說,左右互搏自己打自己,全無對敵手段,斗戰之中此消彼長,你這邊不打對方自然得勢猛攻,一根根觸角突破守御、四面八方蜂擁而上,或抓人或擊棺,形勢岌岌可危。
除卻力拼哪還有其他辦法,蘇景勉強提息,雙翼綻開左突右沖,金風陽火席卷各處、身中好劍齊齊綻放,拼勁余力破詭章猛攻!此戰險惡,堪比天淵斗巨鏈,蘇景唯一心得僅在兩字:后悔!悔不該給拈花第二條星索!
拈花也老實了,什么雙索在手、雙龍齊天都不想了老老實實把一條鞭子舞成了花,配合蘇景破除敵陣,好一番苦斗總算穩住了局面,圍攻過來的巨大觸角被盡數打滅,蘇景重回棺材板上。
見他回來,拈花又堆起滿臉媚笑:“那個...左右手一塊掄不太適應...你沒事。”
三尸渾是渾,但永遠那都是真正的自己人,對上他們蘇景會無奈會苦笑,哪里會真生氣,可這次蘇景只是搖了搖頭,并未如拈花想像那樣開口笑罵幾句...本就沒調理好,又急用力,此刻蘇景氣血翻騰五內刺痛,他不敢開口,生怕不等出聲先會噴出一口血來。
吐血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會泄掉精氣和戰意,惡戰未央,蘇景還要打!
拈花將一根星索還給蘇景,殷天子重新提在右手,兩人并肩于童棺,且戰且沖。
千里之地、觸角重重,但不知是詭章本領有限、還是這遠古怪物覺得為了那么一小塊肉不值大動干戈,只是發動觸角抽打攻襲,并未動用其他神通,甚至打到后來,見蘇景與矮子實在不那么容易吃到口中,詭章似是犯懶了,越打越不賣力氣。
若在平常,蘇景豈容怪物‘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一定得直接打下泥巴去,把一口悶氣出盡,可是今次對方罷手他只覺僥幸開心,非常形勢、實在無力多去計較什么,飛劍不停、戒備森嚴,與身邊的小胖子且戰且行。
饒是怪物后來不做全力撲擊,蘇景與拈花沖過這片千里澤地,也用去了整整一個晝夜的光景,當滿天觸角被甩在身后時,又是黃昏時分了。
轉回頭去眺望,大大小小的觸角盡數收入泥塘,那千百怪眼中正盈盈泛波,又重新變回了湖坑。
沒了觸角阻攔,行程陡然加快,很快兩百里路過去,在確定詭章未曾追來后,拈花神君一跌坐棺蓋,忽忽大喘著從懷中抓出一物:“你施個法術,把它存好,別爛掉了。”
尺來長、兒臂粗,一截詭章的觸角尖尖,不知拈花何時割斷、收藏的,還新鮮得很,正本能扭曲、抽動著。
見蘇景不解,拈花解釋:“回頭再割一把韭菜,最好是韭黃,重見雷動時候給他炒個菜...好歹算是個特產,給他嘗嘗鮮。”中土東方沿海,有些地方管章魚喚作‘八帶魚’,這‘韭黃炒八帶’是大大有名的鮮美菜肴,下酒來再好不過。
命都差點沒了,還想著給饞鬼大哥‘嘗個鮮’,這就是三尸間的情誼了。
伸手去接‘八帶爪’的時候,蘇景笑。可是他未料到的,自己笑出了一口鮮血......整整一個晝夜的力拼苦斗,并沒有大觸角直接打中蘇景,但他重傷在前、元息混亂,全力動法必會惹來反噬,傷上加傷。
因為蘇景自己也沒準備,所以他的血吐在了自己的手上,手上還抓著七扭八扭的‘八帶爪’。
免不了的,拈花驚慌難過,反倒是蘇景安慰了他幾句,但不等蘇景坐入童棺行氣療傷,前方又是炮號響亮,藏了精銳陰兵的幽云滾滾蕩蕩、自地平線上騰起、沖進蘇景視線。
這個時候,蘇景囊中忽有一陣木鈴輕響,是不聽傳訊過來:
心悸不已,你可安好?
相隔幾萬里遙遠,但同心之人、結發夫妻心中總有感應,不聽莫名其妙的心慌,擔心蘇景。
蘇景緩緩吐納幾次,用滿是鮮血的手掐訣、祭出一道劍訊給不聽:有冥王袍遮蔽氣意、有二明哥舊部引路,能有什么事,一路太平得很,別疑神疑鬼的,我好得很,祟祟山再見。
平淡之言,細細品讀,似是還能讀出蘇景的幾分笑意。
劍訊隱沒虛空,去往不聽所在。
蘇景伸手抹盡嘴角血跡,望向身邊拈花:“這次提前說好,只能耍一根星索。你找我要第二根我也不給。”
“陰魂不散!”拈花未理會蘇景,小胖子的目光緊盯其前方,長呼、長吸幾次,伸手一拍童棺,神君提息長嘯,小小童棺飛馳如電,急沖敵陣!
蘇景又拔劍!
整整一夜,童棺都在沖殺。
之前穿跨澤地用去了太多時間,讓馭人附近兵馬得以從容調度,平時一提到打架就皺眉頭往蘇景身后躲的拈花,此夜用自己把蘇景擋在了身后,一場惡戰里他死過七次,其中最慘一會被敵軍大陣喚起的天罡神雷劈碎了頭顱。
殺出來的黎明。
天亮時候終告突圍......隨后半個月的時間里,沖沖殺殺、打打逃逃,其間蘇景又斬殺了一枚‘天牙’,靠得是偷襲,趕在那頭猛鬼發動手中地尊寶環之前,丈一神劍刺穿了他的頭顱。
蘇景還活著,不過連場惡戰,讓他的傷勢越來越重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滿世間陰兵猛鬼都不能直接搜到蘇景形跡,只有那頭始終不曾露面的墨巨靈天理才能靠著屠晚氣意找到他,天理再傳令下屬、出兵圍剿,多多少少會耽誤些功夫,給了蘇景與拈花逃遁或者迂回的余地。
苦中作樂時后,蘇景問拈花:“像不像南荒時候?”
那時候的五境小修,溺春大祭后被剝皮妖皇與伏圖追殺于南荒,從蘇景到同伴個個身帶重傷,血灑萬里終得活命。今日情形何其相似,不過兩處不同:
蘇景之敵再不是幾個兇殘妖怪,而是整整一座世界;
蘇景不是在逃、在退,正正相反的,他在前進!一步一步,靠近祟祟山!
拈花費力思索著南荒的經歷,那可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想了好陣子,小胖子終于回憶起來:“那時候洞天里有阿嫣小母...我想漂亮妖精了!”
漂亮妖精暫時是沒有的,倒是蘇景囊中的木鈴鐺響了起來。半月征戰中,不聽先后兩次傳來鈴訊,和第一次一樣,都是擔心、詢問蘇景的情形。
蘇景的回答也沒什么新鮮的,不肯吐露實情,只說自己一切順利。
不過這一次,不聽的鈴訊不是‘問’,而是簡單四個字:別死,等我。
不用再問了,雖然蘇景不肯說,但不聽已然確定他出事了。
雖不能并肩結形,但他的步步艱險,她全能感受。只恨,兩人根本不在一個方向上,一在祟祟山東南,一在祟祟山西北。只盼,他能撐住...其實撐住了又怎樣呢,誰能保證祟祟山中寶物就一定能對付強敵?甚至二明哥留下的寶庫會不會已被天理破開都是未知之數...不過無妨,于不聽來說,只要相見、只要并肩,便再也不怕、便百無禁忌。
就是個‘在一起’,多簡單的事情。
蘇景劍訊祭去:別瞎擔心,我這邊飛得順風順水。
此時他們相距祟祟山只剩六千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