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人家

第6章 夜驚

做了決定后,清啞渾身輕松,蹲在跳板旁看二嫂殺魚洗魚,然后又跟著她進廚房,站在灶臺前看著她做紅燒魚,蔡氏在灶下燒火。

阮氏忙碌時,也不忘記同清啞說話,引她開心。

清啞或點頭或搖頭,一個字也沒吐出。

阮氏只當她還抑郁的緣故,并不以為意。

吃飯前,清啞將在場院中玩耍的郭儉和郭巧牽到水邊,把手臉洗干凈。完畢后轉頭找郭勤,他卻像個皮猴子一樣,不見蹤影,只得罷了。

上房堂間,蔡氏和阮氏進進出出地端菜,郭守業父子先上桌坐了;吳氏也拉清啞坐自己身邊,一面柔聲跟她說話;幾個小娃兒竄進竄出、歡呼叫喊,十來口之家,竟像有幾十個人一般,十分興旺熱鬧。

菜都端了來,依照老規矩:大人坐桌,娃們在地下吃。

對著滿桌菜肴,所有人心情大好,個個笑容滿面。

在郭守業威嚴的氣勢下,郭勤三個不敢造次亂動,由吳氏替他們搛好菜:四只雞腿,三個小娃兒加上清啞,每人一只;魚刺少的魚肚肉,搛給郭儉和郭巧;至于其他菜,由各人娘幫他們搛。

清啞見侄兒們手拿雞腿啃著,一臉幸福樣,滿心柔軟。

她便下桌,將自己的雞腿送給最小的郭儉。

郭儉歡喜極了,仰頭軟軟地叫“小姑!”

清啞見小娃兒滿眼都是感激和感動,為一只雞腿,不禁抿嘴微笑,重新入座。

那邊郭勤鼓著嘴叫道:“偏心!”

郭大全聽了兒子的話,瞪眼道:“你再說,把你的雞腿給妹妹。”

郭勤聞言不敢吭聲,忙低頭使勁吃,生怕爹來真的。

蔡氏剛嫁入郭家的時候,對婆婆偏疼小姑很有些怨懟。等日子久了才發現,小姑又勤快又善良,并不恃寵而驕,她便真心對她了。

這時她笑道:“小妹,你自己失(吃),別管他們!”

她嘴里含著一口雞肉,奮力嚼著,兼帶說話,以至于吐詞有些含糊不清;手眼也跟著忙:看準了一塊魚肉,飛快搛到碗里存著,然后又搛了一塊雞,舉在嘴邊預備著,只等嘴里肉一咽下喉嚨就塞進去,間隙不漏。

阮氏掃了大嫂一眼,笑了笑,低頭斯文地吃飯。

妯娌對比鮮明,郭大全為自己媳婦感到臉紅,羞愧低頭。

郭大有體貼地幫媳婦搛了一塊雞,阮氏對他一笑致謝。

吳氏則對大兒媳不斷蠕動的嘴沉臉。

她心里很不痛快:殺了兩只雞,閨女一個雞腿也沒撈到,這兒孫多了就是債,顧都顧不過來。

然她到底也沒說什么,又伸筷子在雞碗里翻找。

雞身上除了雞腿,就數雞胸脯肉厚了,她將雞胸脯肉和雞肝一齊翻找出來,搛給清啞,“你兩頓都沒吃飯,再不吃都要飛了。”

聽話聽音,郭大全體察娘的心意,忙笑道:“小妹你吃自己的,別管他們。他們饞鬼投胎,餓不著。”

眾人聽了都笑。

清啞乖乖接了,清澈的目光在吳氏臉上流連。

吳氏被閨女眼神看得心都化了,便望著她吃,又不時幫她搛菜。

一家之主郭守業在飯桌上不大說話的,除非孫子太皮,才出言呵斥。這時他很“隨意”地在雞碗里搛了一塊,發現肉還不錯,一聲不響地遞給老閨女,沒有別話。

清啞想說“謝謝”,依然說不出來,以微笑致謝。

老兩口以身作則,哥嫂們紛紛效仿,敬老愛幼,幫著搛菜。

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大家都十分滿足。

下午,清啞和侄兒侄女在園子里玩。

郭勤爬到棗樹上,借口嘗嘗棗子熟了沒有,吃了一顆又一顆。

清啞怕他吃壞了肚子,想阻止,又不知如何說。

她沒有絲毫管教小孩子的經驗。

所幸農家娃兒皮實,這么吃竟無事。

傍晚的時候,郭大貴將蝦網扛出來,用油拌了米糠釣蝦。

有他領頭,妹妹和侄兒們玩得更開心了,滿園都是笑鬧聲。

玩鬧間,郭大貴發現妹妹似乎從來沒開過口、出過聲。

這疑惑一閃而逝,很快他自己做出解答:都是張福田那狗娘養的鬧的,妹妹心里不痛快,當然不想說話了,于是他更賣力地帶妹妹玩,在郭家臨水沿岸挨著下網。

清啞欣喜地發現:這法子真管用,他們釣了好多蝦。

看著活蹦亂跳的大鮮蝦,她一時手癢,仔細去了蝦殼,將蝦肉剁成肉泥,然后搟了面皮,包了許多蝦餡云吞。

許是云吞真的好吃,又許是清啞做的,全家都贊不絕口。

一切都是那么幸福融洽,郭守業兩口子懸著的心放下一大半。

另一半么……自然是為閨女的終身大事。

晚上,待鄉村人畜都沉睡后,四下萬籟俱寂,清啞借著滿月的清輝,悄悄起床下樓,如同幽靈一般出了門,來到宅前水邊。

月光下,連綿的荷葉荷花凄迷、朦朧,如同在夢境。

夢中,爸媽仿佛在遙遙召喚,讓她鼓起勇氣和信心。

她怕水下有東西扎腳,連鞋也沒脫,慢慢走入水中。

水淹到膝蓋的時候,她回頭看向郭家。

農家宅院沐浴著銀色月光,像一幅水墨畫。

等她走了,原主也應該能回來吧,她想。

于是,她繼續往水深處、荷葉密處走去。

水溫不涼不熱,很溫和,柔柔地浸透她的腰、胸,水壓越來越大,然而她一直很清醒,沒有來時迷糊暈眩的感覺。

“是不是要被水全淹沒了,才能產生那感覺呢?”她想。

再走,水就淹沒到她的脖頸。

她身子不自覺往上浮,要努力才能鎮住。

終于,水淹到鼻翼,她無法呼吸了。

窒息之下,她依然很清醒。

因為清醒,所以覺得很難受。

她知道,只要一個忍不住,就會嗆水。

怎么還不迷糊呢?

怎么還不回家呢?

正要再走,就聽身后一聲凄厲慘叫劃破夜空:“清啞——”

她嚇得一哆嗦,頓時身體失控,就漂浮起來。

七月十五,鬼節。

夜晚人靜后,郭守業帶兒子出來點燈燒紙、祭送孤魂野鬼。

一應用的東西早在白天就準備好了,吳氏看著他父子出去后,就想上樓去看看閨女,今晚鬼節,可別嚇著她才好。

然而,清啞不在房里。

“清啞,清啞!”

她小聲呼喚,生恐驚動了陰魂一般,四處尋找。

連茅廁也找了,也沒找到閨女。

她心慌慌的,站在院子里側耳傾聽。

青天朗月,她覺得陰凄凄的滲人。

走到水邊,也沒看見什么。

但是,月光下的水面一圈圈水紋動蕩,令人毛骨悚然。

她疑惑地走近了細看,終于發現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向深水處移動,只剩半個腦袋了。

那一刻,她肝膽俱裂,慘叫出聲。

聞聲趕來的郭守業父子七手八腳拖了清啞上岸。

大半夜的,郭家上下都驚動了,一齊聚集到郭清啞的屋子里。

床上,吳氏摟著已經換過衣裳的清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兒啊……你是要娘的老命啊……你好狠的心哪……”

蔡氏也歪在床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傻小妹,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呀!你難過,跟嫂子說,嫂子去挖了他家祖墳!你要這么死了,那不是白死了,便宜了人家……”

其他人都站在床前看著清啞,這時才明白她白天那樣是裝出來的,是要跟家人共度最后的時光,她早就做好尋死的準備了。

清啞對于此事無從解釋,也找不到理由解釋。

面對悲傷的郭家人,千言萬語涌到嘴邊,嘴巴張開,又合攏,再張開,只吐出“不是!不是!”一面為吳氏擦眼淚,越擦越多。

吳氏哭著哭著,想起罪魁禍首,便用力捶床,嘶聲喊道:“老娘饒不了他們!饒不了他們!!!”

郭守業死死攥住拳頭,低聲喃喃,不知說什么。

郭大全看著妹妹,滿眼是淚,“妹呀,你傻呀!”

郭大有紅眼咬住嘴唇,竭力控制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郭大貴終于壓抑不住,哭出聲來。

阮氏含淚勸婆婆道:“娘,別哭了。小妹是有福的,這不救回來了。咱好好勸她,再別做這樣傻事了。為了那么個人,不值得。娘,你老別哭了,再哭小姑也受不住了……”

郭清啞猛點頭,她可真受不住了。

偏在這時,郭勤三個小的總算弄明白小姑差點淹死了,頓時郭儉和郭巧各自倚著自己的娘親嚎哭,邊哭邊喊“小姑”;郭勤大些,站在郭大全身邊哭,哭聲和他三叔郭大貴的哭聲此起彼伏、交相輝映,那情形,仿佛清啞已經去了一樣,令她頭皮發炸。

等一切重新安靜下來,已經是后半夜了。

清啞沒能如愿離開,在心里對爸媽說“對不起”,疲憊地睡了。

吳氏和阮氏守著她,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就跟仆婦一樣。

次日清早,清啞沒像家人想象的沉淪,照常起床了。

大家看見她,也都沒提昨晚的事。

清啞覺得一切都跟昨日一樣,又有些不一樣:不論她去哪里,郭勤郭儉郭巧三個都跟著她;這還不算,三個小娃兒跟她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小姑”長“小姑”短地叫,賠著笑臉,不像大的帶小的玩,倒像小的在哄大的。

想是受了各自爹娘和奶奶的叮囑,所以才這樣。

可因為年小,那刻意的言行很拙劣,幼稚中透著天真爛漫。

清啞看得好笑,又心酸愧疚。

她暗自嘆氣,心知自己實在嚇壞這家人了。

她盡力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然郭家人依然警惕地看守著她。

“慢慢來吧。”她發愁地想。

盡管郭家隱瞞,清啞尋死的事還是在村里傳開了。

郭家墻高院深,但那晚吳氏慘叫的聲音太嚇人了,左右鄰居都聽見了,紛紛猜測,以至于傳得走了樣:有說清啞上吊的,有說清啞跳樓的,也有說清啞投水的,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這日上午,張老漢在田間攔住郭守業,問他到底要怎樣。

自那日上郭家,郭守業兩口子雖未責怪他們,但始終沒給個準話,他心里不踏實。今天聽人說清啞尋死,想必是舍不得他家福田,于是特意繞來田間找郭守業商議,想要個準話。

“嗐!你別跟我說。”郭守業滿臉愁苦,跺腳嘆氣道,“別跟我說!我也沒法子!”

說完背著手,悶頭走了。

張老漢看著他背影,心想不跟你說跟誰說?

目光落在旁邊棉花田里,棉枝上除了花兒,還結滿了棉鈴球。

他心里一激靈:結果了,結果了……

對呀,紅棗也結果了,肚里也有個“肉球”!

李家口口聲聲說這個肉球是他家福田的。

這事不解決,跟郭守業說再多,可不是沒用!

他想通后,心急火燎地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