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希夷接過去,并不問是什么。他記得謝吟月跳江前曾對錦繡說了一句“把那個給他”,應該指的就是這封信了。看樣子她早有打算。
他拆開信,抽出一張紙。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張退親文書。
看了良久,韓希夷又將那張紙折了起來,裝進信封,塞在胸前。
錦繡偷偷打量他臉色,看不出什么。
這時錦云端了藥來,和錦繡一起喂謝吟月。
錦繡一邊喂藥,一邊流淚。
再說謝明理,匆匆去書房后,即叫管家來問話。
管家急忙趕來,擦汗回道:“已經打聽清楚了,正要來回稟老爺:曾家被查封了,說是和夏家官商勾結。剛又得到消息,曾少爺服毒自殺了;曾老爺不經打擊,病倒了……”
接著,他詳細闡述事發經過和緣由。
謝明理面無表情,似在認真聆聽管家細說。
在管家看不見的桌底下,那雙拳卻攥得死緊。
他不用想,也知道這是方瀚海的手筆。
只有他們這些老家伙,才能看出其中區別:方初、韓希夷,甚至沈寒秋——除了衛昭心狠些——別看他們鬧得轟轟烈烈,一個個聲色俱厲、喊打喊殺,其實,他們都不夠狠辣。年輕人熱血,凡事講究道義公正,再狠也止于此。比如方初,上次有人告謝家賄賂夏織造,他雖已和謝家翻臉,卻還出頭為謝家澄清,足見他心性正直。
像這樣一出手就把曾家覆滅,那才是真正的狠辣!
除了方瀚海,謝明理想不出還有別人。
也只有方瀚海,才能準確算計:只要曾家被查封,被劃歸前次審理的江南墨貪案中,別說找幾件官商勾結的事,便是找幾十件也容易。他們這些織錦世家,怎么可能與官府完全撇得清呢。
曾少爺誣陷郭大全、對郭織女恩將仇報。不過換來眾錦商對曾家聯擊。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方初已明確表示此生非清啞不娶的情形下,還鼓動書生對郭清啞羞辱。阻攔郭清啞請賜牌坊,就等于阻攔方郭兩家結親。這裸的挑釁,觸了方瀚海的逆鱗。
想到這。謝明理腦中劃過一道亮光,想起上次欽差王大人審理謝家賄賂夏織造一案時,方瀚海在堂上表現,打了寒噤——原來是他命人出首告謝家賄賂的,那時他就想毀滅謝家了。
方家和謝家退親后。他怎會再顧忌和謝家的情分!
若非方初出面澄清,謝家必定在劫難逃。
謝明理覺得自己實在糊涂,這時才明白。
謝明理對管家道:“你再命人去打聽。凡事留心。”
管家道:“是。”
遂轉身出去了。
一面走,一面心里想,老爺真好定力,聽了這事愣是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他先前可是震驚不已,又唏噓半天呢。
赫赫十大錦商,曾家率先轟然倒塌。
謝家雖敗落了,人在還有產業在;衛家連衛昭這個家主都不見了。也還搖搖欲墜地堅持;劉家也不復往日榮光,但也在支撐。
只有曾家徹底傾覆,所有產業全部被查抄,父子喪命,家人充入賤籍,族中也無能擔當大事者出頭料理后事。
曾少爺服毒自殺,牽出謝吟月跳江自盡。
當時在場的人可不止方初和韓希夷,因此,他二人奮不顧身營救謝吟月的舉動當晚便迅速傳開來,一時間眾說紛紜。
郭家。吳氏聽了消息后很不滿,對郭守業道:“他這是嫌那害人精害清啞不夠呢,把她救回來接著害?那害人精哭兩聲、認個錯,他就原諒她了?他不會后悔退親吧?”
郭守業瞪了她一眼。道:“別瞎說!他連手都剁了,還后悔什么?”
隔一會又道:“心腸好、有情義總不是壞事。”
嘴里這么說,臉色卻不大好。
吳氏仍舊叨咕不停,又命人去打聽謝吟月情形。
今日,高巡撫等人要先一步離開霞照。
一大早,清啞便送蔡六姑娘去織造府與眾人會合。
年輕姑娘們。很容易就成了好朋友。
高七姑娘拉著清啞手,笑道:“郭妹妹,我們這些人都說好了,等八月十八你成親,我們都來恭賀你。你可歡迎?”
清啞點頭道:“當然歡迎。”
高九姑娘道:“我們的衣裳你讓她們趕著做。到時候我們來,要換新衣裳的。喜宴來的人多,也能為伊人坊增添口碑。”
一個女孩道:“你想穿新衣就直說,別找這樣借口。”
眾人都笑起來。
笑聲中,姑娘們看著清啞欲言又止。
這是聽說了方初救謝吟月的事,如鯁在喉。
都是十幾歲的天真少女,與謝吟月也無深仇大恨,實在是方初和清啞這一對給她們留下了太美好的印象,不容一絲褻瀆和瑕疵,因此對方初救曾經的未婚妻,感到很疑惑,很不舒服。
高七姑娘見清啞無事人一樣,格外心急。
她曾聽父親說清啞無心機,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她決定“提點”清啞,便試探地問:“方少爺救了謝姑娘,妹妹怎么想的?”
清啞道:“已經救上來了。沒事了。”
高七姑娘道:“啊呀,怎么沒事了?這才有事呢……”
剛說到這,被蔡六姑娘扯下衣角,制止她再往下說。
蔡六姑娘道:“方少爺救謝大姑娘,正說明他是有情有義的好男兒。當初他和謝大姑娘有婚約時,能堅守道義和良知,不肯助紂為虐、同流合污,所以退親了。今日,他與郭姑娘締結婚約,也不對謝大姑娘落井下石,不正表明他心性始終如一!謝大姑娘即便有錯,也和他有一份舊情在;又在跳江前幡然悔悟,有一份道義在,他應該救她。若他對謝大姑娘跳江視若無睹,我倒真要懷疑他的品性了。”
一面又正色對清啞道:“妹妹千萬別因為這個與方少爺生嫌隙。辜負了他對你的一番情義,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清啞聽后兩眼發亮。
昨日方初告訴她這件事時,她便直覺不能讓謝吟月死在方初面前,至于為什么卻想不清楚。聽了蔡六姑娘這番話,方才透徹。
到底出身書香門第、詩禮世家,蔡六姑娘在這些女孩子中,無論才學和修養都很不凡,說出來的話也自有見地。不比一般女孩子,遇見這等事,只會想到爭風吃醋上面。
再者,她如此夸方初,清啞覺得比夸自己還歡喜。
因道:“謝謝蔡姐姐。我記住了。”
并不解釋自己早就這么做了。
高七姑娘瞅蔡六姑娘道:“蔡姐姐真是睿智!”
眾女也都回過神來,都佩服地看著蔡六姑娘。
蔡六姑娘一笑,丟開這話題。
大家又約定來日相見,這才依依惜別。
郭守業、方瀚海等人則一直將高大人送到碼頭才回轉。
謝家,謝吟月一直未醒來。
韓希夷原以為:他和方初也算搶救及時,她不過是嗆了些水進肺。應該無大礙;加上謝家和郭家恩怨,明陽子現是清啞師傅,他便沒有去勞煩他老人家,只請霞照城的大夫診治。結果,謝吟月到第二天晚上還沒有醒來,且又發了高熱,情勢危急。
錦繡錦云守在床前,心急如焚。
大夫換了一個又一個。
永安堂的王大夫偏巧又回鄉下祭祖去了。
謝明理父子送往迎來,最后束手無策。
謝明理看著坐在窗前的年輕男子,這樣時候了。還收拾得衣衫整齊、豐神俊朗——小秀送衣裳來給他換的——神色淡然,半點不見慌張著急。謝明理懷疑他在這里守了一天一夜,并非不放心女兒、救女兒,而是為了看女兒怎么死!
不怪謝明理氣憤。若韓希夷真關心未婚妻,早該去請明陽子。
現在,唯有他去郭家,才能請動明陽子。
韓希夷心中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靜。
他一直思索:
為什么當時想都不想就跟著謝吟月跳下去?
是被她臨去前幡然悔悟打動?
還是不忍看她死在自己面前?
還是要揪住她問個清楚明白?
他心情亂糟糟的,目光注視窗外,看著天色黑了又亮。現在又黑了,套間內床上那個女子還是沒有醒轉的跡象。
他要不要去請明陽子呢?
妝臺上的鏡中映出他的容顏,他抬手摸頭發。
謝明理氣得渾身顫抖,道:“韓少爺,且省省吧。你就是整理得再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眼下我們也沒心情打量你。”
本來他還想多說兩句諷刺他,讓他走的,到底顧忌女兒性命,說不定就等他出手相助,所以沒敢說得太絕。
韓希夷轉頭,淡淡道:“謝伯父真要是為女兒著想,就該放下仇恨和臉面去求郭家、求明陽子。當初郭姑娘病重時,郭老爺可是親自去江家給江明輝父母跪著磕頭懇求的。”
謝明理瞪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又一位大夫搖頭離去后,謝明理疾步出了觀月樓。
韓希夷以為他是去郭家了。
結果晚飯后,永安堂的王大夫被接來了。
老大夫認真診治了一番,說很兇險,且病人自己存了死志,他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姑且開一服藥吃了試試吧。
謝明理慌忙點頭,捧著那方子如同捧圣旨。
王大夫道:“明早若還不醒,老夫也無能為力了。”
謝明理艱難地對他道:“勞王大夫費心。”
一面將方子交給謝天護,命快去抓藥。
王大夫問:“明陽子老先生正在城里,怎不去找他?”
屋里一陣寂靜,無人應答他。
半夜時分,謝吟月被灌下第二和藥。
丑時末,謝吟月還未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