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sx第一百八十五章藥販駕臨第一百八十五章藥販駕臨←→:
裴液看了一會兒閉合的光幕,輕嘆一聲,躺在了枕上發著呆。
他想著剛剛離開的那位晉陽殿下,初見時她就穿著醒目的紅裙、帶著堅硬的金面,那樣鶴立雞群,像這冷寂宮里的一抹鮮火。
但鮮艷的顏色其實未必只是自信和挑釁,有時候也是防御,就和堅冷的金面一樣。
火的顏色可以煨暖身體,并且能夠遙遙提醒他人不要靠近,所以如此孤伶伶地在這座大殿里長大,她連個侍女也沒有。
李幽朧保不住朦兒的一條腿,在同樣的年紀,她當然也知道自己擔負不了這殿里任何人的性命。
裴液又轉向許綽,想著她談論那些捭闔之事時智珠在握的從容神情,然后又轉向她那些不顯于人前的,小樓飲酒投壺時興奮拍起的手掌、一起吃完牛骨的寒夜里背手蹦跳的腳步、祭奠好友的雪林里和三個小孩子的吵嘴……
他想到這里不禁有些想笑,但嘴角勾起來還是輕嘆了一聲,一低眼,卻見黑貓在他胸口一踩,然后兩腳踏在他臉上和額上,一躍撲滅了燭火,在枕邊臥了下來。
裴液皺眉瞇眼:“干嘛啊。”
“你剛剛笑得太像個大人了。”黑貓在黑暗里靜靜亮著一雙碧眸。
“什么意思?”裴液往下滑了滑身體,把被子提到肩膀,燈燭一滅,他嗓音也就輕了些。
“就是那種無奈含笑的神情。好陌生,忍不住踩兩腳。”黑貓冷靜道。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猛地一翻身把小貓按在了身下,揉了它十個來回。
第二天醒來再睜眼時,床前是一張冷淡的、額發微亂的臉。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把眼閉上又重新張開,這張臉還是沒有消失。
“來這么早啊。”裴液輕嘆一聲。
“怕你萬一死了。”屈忻低頭寫著藥劑配方,床邊早搭起了擺著各色藥物的小桌板,一張大帷幕圍起了整張床。
“不會的,你給我治了幾回,我現在也懂些了。截筋斷骨、割裂穿透,這些我都能還過來,不留病根的。真要那么嚴重,早連夜請你了。”
“一肩骨斷筋亂,一肩骨裂,右臂骨血皆散、肘腕扽傷,肋骨斷二,臟腑震傷出血,身上血創九處,俱已以真氣閉合。”屈忻平聲點點頭,“確實還好,按前幾回的經驗,這個狀態把你放出去,還能再打百十來合。”
“那,你為什么急著在我還沒醒來的時候就把我脫光了。”
“因為我也很忙。”
裴液沉默地看著她,兩只手垂下去按住了腰間唯一的短褲。
屈忻懶懶地沒抬眼:“那里沒受傷,不脫你的。”
裴液沒動也沒說話,這只是他給自己的安全感。
“今月的大還元針也用給你了,一會兒我給你把創處都梳理了,然后你自己服了這枚生芽丹,就沒有什么了。”屈忻道,“金面具說你這些天總要動手,沒時間靜養,不然不用花費這么多的。”
裴液立刻很警惕,抬手擋住她取薄刃的動作:“你先別,花費多少?”
“大還元針我一月只能用一次,崆峒時就已說了,不作售賣,我認為該用時才用。但若用了,一次就一百兩。”屈忻繞過他的手取下了薄刃,“生芽丹便宜些但也不常售,只憑我開取,一枚作價八十兩。”
“但是你放心,”屈忻很快道,“金面具已經把銀子付了。”
裴液壓低了聲音瞪著她:“縹青不是已預付給你七十兩了嗎,你怎么還收錢?”
“你又忘了,那是保命金。”屈忻認真道,“你自己不也說了,這回不危及性命嗎。”
“你放心,付的是二十三兩,救你命時我就只用二十三兩的醫術,不會用這么貴的東西的。”
屈忻以火炙凈了薄刃,在他傷處點了周圍幾個穴道,屏蔽了感覺,戴上面罩,穿好手衣,輕輕一劃剖開了斷骨處。
這回沒有讓他暈過去,裴液就支著頭看著她割開自己的皮膚,一會兒捏著幾塊兒碎骨皺眉比對拼湊,一會兒把手伸進肚子揉按摸索內臟,然后染著一小臂的血出來……
裴液這時大概理解了屈忻為什么喜歡給他開刀,顯然對這具強健的身軀而言,這種庖丁解牛的刀法造成的損傷是真的睡一覺就能完整如初,醫者可以放手施為而不必擔心傷者的脆弱,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任意揮灑技藝的平臺。兼以他總是面對各種難得一見的敵人,留下諸多難得一見的傷情,更是這種極于醫道之人眼中的珍稀患者……
遮著口鼻的屈忻斜眸瞥了他一眼,將手捏住的筋輕輕一提,裴液手猛地一抽,整個人挺了起來朝她傾斜過去。
“你干嘛啊?”
“沒什么,試試你這條筋完不完整。”屈忻淡眸中升起些滿意之色,手指把玩了兩下筋頭,“圓潤干凈,鮮嫩強韌,真想抽出來瞧瞧。”
“……我前幾次昏著的時候,你也自言自語這種可怕的話嗎。”
“沒,我是在用暗示征求你的同意。”
“我怎么可能同意。”
“我會給你按回去的嘛。”屈忻淡嘆一聲,將兩截筋用一藥膏續起來,“你確實骨脈清奇,即便不修行,也是練武的好苗子——常人這條筋比你要短上兩寸,你這個感覺可以打個結了。”
“這也是暗示嗎。”
“不可以嗎。”
“不可以。”
安靜了一會兒,屈忻平聲道:“其實我現在有把握把一個人的身軀改造得更合用些,截一截筋脈,磨一磨骨頭……裴液,你知道嗎,其實并非天生的就是最好的。”
“不,行。”
于是屈忻徹底不說話了,低著頭默默修理著他的每處傷口,裴液早知道這人嘴里才不會有什么真正的閑聊,一切看似正常的對話都是為了她暗中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時候這個目的是醫術,有時候這個目的是銀子,有時候這個目的是嘲諷他。
接骨、續筋、梳脈,細致活耗費了一整個上午,屈忻最終摘了手衣面罩,洗凈刀具,拿酒巾給他擦凈身上血跡,一切妥當后,竟從包里取出一支筆和一個小本,對著裴液沙沙動了起來。
“……你干嘛?”
“別動。”屈忻低頭淡聲道,不時抬眸瞧他一眼。
裴液另一個巨大優點就是總能做個乖巧的病人,于是安靜仰躺著望著房梁,足足一刻鐘后屈忻“啪”地一聲把本子合上,他才支肘起身。
這倒是前幾次沒有過的環節,但瞧屈忻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他也懶得再問,坐起來穿好衣褲,系著扣子時少女已收斂好東西,轉頭道:“走吧,不是還有一事嗎,說要瞧一位瘋癥病人。”
“你說郭侑啊,是得你瞧瞧,不過他大概不是瘋癥,是心神境受損。”裴液低頭穿上鞋。
“瘋癥本來就會導致心神境混亂。”屈忻瞧他一眼,“你又不學醫,少亂發表些意見吧。”
“……我就愛說話。”裴液翻個白眼,站起身來。
兩人掀開帷幕,裴液仰頭笑道:“你還真是一直有這習慣,外出行診都要圍一圈紗幔。”
“病人隱私是寫在《醫德》里的,而且剝你衣服時金面具在殿中,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圍上。”
裴液這時想起了崆峒時他走進明姑娘診室時,屈忻那句“防一些不敲門就進來的人”,當時覺得冷言冷語,這時竟有些慰切。
笑道:“你老亂起外號,什么金面具,人家是晉陽公主,是我頂頭上司的上司。”
“我認不太清人臉,從小是這樣稱呼人的。”屈忻平聲道,“何況這個公主本來就沒有臉。”
“不過圍上后她還是進來了。”她又補充道。
“因為她說這是她的地盤。”屈忻道,“而且她給三百兩的藥費。”
“……你不是讀過《醫德》的嗎!”
“是啊,我《醫德》一直是丁下。”屈忻道,“不知怎么就是上不去。”
“我們當時是聊些事情,關于泰山藥廬向宮廷輸送醫士的事。”屈忻淡淡瞥他一眼,“你別老把自己身體看得很值錢,除了我沒人把你那破破爛爛的百多斤肉當寶的。”
她這話說得很自然,但是又很怪,裴液警惕地皺眉瞧了她兩眼,也沒看出什么端倪。
裴液走出自己殿門,已是高日在天,朱鏡殿里一如既往地冷寂,但院中有一道昳麗的紅影,李西洲立在一株梅樹前發著呆,瞧見他們出來才轉過身。
“屈神醫果然名不虛傳,這已瞧著氣色如常了。”
“要真個得用的話,還得至少三天后。”屈忻停下步子,極禮貌地行了一禮,“幸得殿下信任,屈忻感懷不盡。”
“從前只聞小神醫大名,今日才得一見,日后有牽連處,可多多攜手。”李西洲微笑道。
安置郭侑的偏殿就在對面,兩人別過院中女子,進了另一邊的殿門。
殿中還沒怎么收拾過,只亮著兩盞移來的燈。
“你以后盡量多幫這個金面具公主做事。”屈忻壓低聲音道。
“干嘛?”
“她有錢。”少女言簡意賅,“而且比李縹青有錢得多。”
裴液懶得理她,跨過第二道殿門,瞧見了郭侑熟悉的身影。
蒼白的頭發,蜷縮的身體,破舊的衣裳,只這時身上被披了件暖氅。而旁邊來往忙碌著一位高挑女子,正在燒水備布,正是李先芳。
裴液跟著屈忻來到郭侑身前,這位老人依然是呆怔沉默地坐著,那雙眼睛沒有失明,卻仿佛看不見任何東西。
“你試探過他的心神境?”屈忻瞧了一會兒這雙眼睛,跪坐在了郭侑身前,低頭打開了自己的箱子。
“嗯,我把一種心神詔令投入過他的心神境,問他當年明月宮刺殺之事,他反應很大,說了一些東西。”裴液道,“但那之后就又是這樣了,說什么都沒有反應。我還有些事情想問他,但只憑那種心神術的話,一來我擔心他心神受不住負荷,可能一問便崩潰了;二來那樣問,他口中言語有時候沒有邏輯。所以請你瞧瞧,若實在不行,我還用那種辦法就是了。”
屈忻抬眸看了眼:“這是位玄門摶身。”
“是。”裴液也在她旁邊蹲下,“所以我也想請你看看他瘋掉的原因,是不是被什么人所害。”
“你握住他的手,別讓他打我。”屈忻從箱中摸出一種透明的膏體抹在手上。
“他不打人的。”裴液輕嘆一聲,依言握住老人的手。
屈忻將兩只手放在郭侑腦袋兩側,冰涼的感覺似乎令他有些茫然,微微抬起頭來,卻確實沒有反抗動作。
“頭顱沒有損傷,不是外傷所致。”屈忻放下手來,“一般來講,宗師命門被陌生修者按住,下意識會被激怒,有所反擊。他如此反應,大概說明兩件事,一是他性格很溫和,沒瘋時也不慣使用武力;二是他意識陷在某種自己編造的世界里,對外界刺激很遲鈍。”
裴液怔了一下,兩樣全中,不禁朝少女豎了豎大拇指。
“你說為人所害,我瞧也未必。”屈忻看著老人的眼睛,繼續道,“我見過一些心神術造就的損傷,傷者往往癡傻或存在障礙,而他更像是陷入在自己本有的某種記憶或夢境中,把自己包裹了起來,隔離了外界……這個其實像受到外界難以承受的刺激后的崩潰逃避。”
“……宗師也會這樣脆弱嗎?”
“即便到了天樓,人的心神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屈忻道,“宗師心魄往往強大,是來自于修行中的歷練。但如果沒有修行心神術法,人的心神依然最受過往與性格、情感的影響,但這一切在同一處引爆時,就足以形成創傷。”
“那,你能治嗎?”
“我學過治療這種病癥的醫術。只是太久了,他的‘夢境’估計已經固化成了真實,要把他拽出來,恐怕會是一次不可逆的撕扯。”屈忻微微捏著下巴,“不過能治,因為我是小藥君。”←→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