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甚至不敢去想象自己遲暮之年是何模樣,應當是和世上所有的老人一般,鞠僂著身子,身體上的皮膚一日比一日松垮,色斑,白發,掉牙,甚至連眼珠都成了駭人的青灰色……可能那時的她,瞧見那些二八年華的小姑娘,一邊感嘆年輕真好,一邊傷懷歲月是把殺豬刀,興許連鏡子都不敢再照了吧。
“是,一個人的一生,于我們來說,就像是乍現的煙火,雖短暫卻也絢爛,有仙孤寂萬年,個中滋味,常人難懂。”
禮琛在飛升上仙時,曾下凡歷過一次劫,體會世間生老病死,求不得,失至親,那一世現在想來不過是睡在天上短短幾日的一場大夢。
但他仍舊還清晰地記得受凍挨餓的日子難熬,記得那時的娘親病逝時那雙怎么也閉不上的眼睛,那時的爹卻在賭坊里將僅有的家當輸了個精光,沒幾日就因著還不起巨額賭債被人追上活活打死。
那時他笑了,笑得很開心,身為人子卻覺得生父死有余辜,多嘲諷。
后來孤身一人的他在路邊乞討度日,常遭人唾棄,被富家子弟欺凌踩住手指的劇痛到現在回憶起來都忍不住想要皺眉,那時見慣人性丑惡的他心中滿是扭曲的仇恨,恨不得全天下的惡人都像他那個短命爹一樣不得好死。
后來,饑腸轆轆倒在路邊虛弱不已的他,遇到了一位笑容可掬的大姐姐,那個大姐姐看著也不似大戶人家,卻將他抱到醫館里替他治病,給他買熱乎乎的包子吃,遭受那么多次毒打都沒哭過的他卻在那一日哭得喘不上氣,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大姐姐是官宦人家的丫鬟,雖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恰好就是這突如其來的些許溫暖,將他那千瘡百孔的心一點一滴如數治愈。
后來這個大姐姐替他找了個戲班子,恰好班主心善同意將他收留,教他學藝走江湖,提點他做班里的臺柱子,就在他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欲要替恩人贖身時,卻傳來她涉嫌偷盜早已死于非命的噩耗,他為了調查此事替恩人平冤,混入那家人的府中做了小廝,最后竟發現這可憐的恩人竟是無辜受了牽連被她的主子當作替罪羔羊,一頓毒打扔進柴房鎖住,活活餓死之后拋尸荒野喂了狼。
終于他喪失了所有的理智,在得知兇手是誰之后,用了極其惡毒的手法將那蛇蝎心腸的官家小姐殺害替恩人報仇雪恨。
到此,他為人這一世,也便走向了終點,死在了斷頭臺上,倒也算得上是干脆,比起生而為人在世間所承受的一切,這一刀,是解脫。
歷劫,便就是嘗盡人世間的各種滋味,他曾在孩提時期,感知到愛與溫情,雖然相比起為人時光數十載,不過轉瞬即逝,相比起長大后所受的苦難,這點溫情渺小如沙礫,但終究還算是嘗過了甜頭。
人界走這一遭,所經歷的種種,禮琛花了整整一百年才從其中走出,那些場景,幾乎夜夜夢中都會重現,他像是著了魔一樣一門心思地想要找到那位恩人的轉世,想跟她道謝,報答她,護她生生平安順遂,可這世間再尋不到她的半點氣息,仿若是從未存在過一般杳無音信。
玉桑上仙與禮光上仙見禮琛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恨鐵不成鋼,便引了他上九重天,在藏書閣里思過,他亦想說服自己下凡這一趟只不過是他漫漫仙途中的黃粱一夢,他如何活過,都是由司命仙君一筆一劃勾勒而成,可這其中因果選擇,難道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嗎?他不信。
禮琛翻閱了許多書籍只為求一個答案,求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何人有好壞之分,為何世間萬物都有欲念,到底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如此這些,都教他好生苦惱,這書看得多了,禮琛突然頓悟,他在認真看書時并沒有任何情緒出現,那些個讓他絞盡腦汁都不得而解的結,都會在他看書的時候消失個干凈。
所以,萬事萬物,之所以拿得起卻無法放下,都因著“執念”二字,不是放不下,而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究竟有沒有真的想要放下,那些結,只在自己閑下來的時候跑出來作怪,想解,卻越發地亂,而當自己的注意力,被其它東西所吸引時,那些個結就都不存在了。
總結,禮琛這是閑的慌,想通了便也能出藏書閣了,禮琛這才姍姍來遲地去挨了最后一道劫,接受天雷的洗禮,成功飛升上仙。
但怪也怪在,升了上仙的禮琛似乎是被那幾道來勢洶洶的天雷給劈開了竅,如今的禮琛,并不為凡間所經歷的事而感到苦惱,抱憾,反倒是認為這一切都極具意義,令他受益匪淺。
“我死后,會不會等于我從未來過。”無憂并不想做禮琛眼中乍現的煙火,她真實存在于這個世上,哪怕滄海桑田,她死了,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死了,蕓蕓眾生,無人再可為她的存在作證,也不能抹去她曾經存在過,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個叫沈無憂的人,她失去了記憶,她見過妖怪,還與神仙做朋友,她這一生如此精彩絕倫,怎能被時光抹得干凈一點痕跡不留?
“會的,但這句話實現時,還長久得很。”禮琛聽得明白無憂這句話所要表達的含義,寬慰說:“在我死之后。”
無憂覺得此刻的話題有些沉重,連烤鴨都沒胃口吃了,但一想這好歹是自己的第一只獵物,怎能浪費,便扯了一支鴨翅喂到禮琛的嘴邊:“無憂謝過公子貼心寬慰,小小心意。”
到嘴的鴨肉禮琛卻一點也不想吃,他幼時曾被九重天上的鴨霸追著啄過,惹得他生厭,將那仙池里的鴨霸抓來烹了,哪曾想那只鴨霸貪吃得很,膽子也肥,肚子里竟裝著老君煉丹藥用剩下的劇毒蜈蚣,鴨霸體內的余毒被禮琛吃下后,禮琛上吐下瀉了半個多月才緩過來,自那以后,禮琛死活不愿再吃一口鴨肉。
此刻,無憂明明是好意,也第一次親手喂他吃她第一次射中的獵物,如果他駁了,想必無憂會覺得難堪吧。
無憂看著禮琛此刻面露難色,欲言又止的模樣,心想這禮琛定是害羞了,不好意思吃她喂的,當然,她向來不是省油的燈,一想到方才在茶攤上的所作所為,她就覺得這場面非要找回來不可。
“你快吃呀,莫要害臊。”
禮琛心一橫,嘴一張,牙一合,便將那支鴨翅咬了去。
方才沒想要吃這鴨,就沒放自己的獨門秘方,此刻口腔里彌漫著濃濃的腥味,禮琛那兩個眉頭簡直快連到一塊兒去了。
無憂看著他那痛苦的表情,好奇道:“有那么難吃嗎?”
分明是他自己烤的,怎么一副吃了屎的模樣?
“挺好吃的呀,你怎么回事?”無憂嘗了嘗,這皮烤的酥脆,鴨肉軟爛多汁,禮琛在裝什么怪?
“無事,這鴨腥味有些重……”
“有嗎?”無憂疑惑,鴨肉也有腥味?她怎么吃不出來?
禮琛想趁她不注意時將剩下的鴨翅扔掉,便催促她專心吃鴨:“天色已晚,你快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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