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栄一夜坐到天亮。
打開門的瞬間,他的眼神已經不復清澈。
他抬頭看向天空,不久后又把視線轉向宋家方向。
遠遠的還能看到柳宅建筑翹起的飛檐。
他猶記得三年前的光景。
宋姐姐救他一命,他銘記于心。
并不是他知恩不報,而是……
他所處的環境,他的能力,都令他感到深深的無力。
于栄閉眼,深深吐一口氣。
辯解又如何。
他們看到的不就是如此?
事實也確實如此。
他既然選擇踏出這一步,那他就絕對不會后悔。
這是他目前唯一能爭取到的機會,若是一舉成為廩生,那他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他其實也可以不踏出這一步,可他急于要跳出這個地方。
他不像宋憶,家里還有個進學的兄長能夠指導他,而自己能依靠的卻只有自己而已。
若此舉能夠讓他有所收獲,待他功成名就之時,報恩也不過是輕而易舉。
人,總得向前看。
自此之后,進學時門外的呼喚聲不再,打索巷常見的三人行又變回了兩人行。
這一天。
傅淵之也從府城歸來。
他已中舉。
第九名,是亞元。
此次他回來得晚,是要參加文會,應酬來找他的富商。
相比當初得中生員的情況,此次情景更為夸張。
舉人的身份,更受那些商賈的敬重。
此次不再是那些下人,而是當家的齊齊出動,可以說是絡繹不絕,盛況空前。
當然,舉人的地位比秀才高很多,就連特權,舉人也比秀才高出許多。
秀才的特權有七點:
一、免除部分刑法;
二、戴方巾,著長靴;
三、使用奴婢;
四、見官無需下跪;
五、免除部分差賦徭役;
六、遇公事可稟見知縣;
七、有資格入官學學習(府學、縣學)。
舉人的特權在此基礎上又有所增加過擴充:
一、免除徭役賦稅;
二、司法豁免權;
三、每月有俸祿;
四、具備做官的資格;
五、參加會試給路費。
傅淵之這次回來不再是坐“順豐牛車”而來,而是一輛青布騾車。
當然不是他買的,而是商賈贈予的。
目的自然還是跟以前一樣。
這些都是當朝局勢下默認的情況,傅淵之也沒推辭。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傲骨,可他總得吃飯。
等吃飽了再來談傲骨的問題。
而且他也覺得這輛騾車宋姑娘肯定能用上,既然如此,他收下又有何妨?
人家還直接送了一座宅院給解元,他這區區騾車可比不了。
宋歡回家就看到了立在院里的騾子,以及它一旁地上的車廂。
這是后門進不來,拆開了?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傅淵之肯定考過了!
有了經驗,宋歡就知道他肯定是中了。
而且成績應該還不錯,畢竟一輛騾車沒有五六十兩下不來。
越是健碩的騾子價格就越貴,宋歡雖然不大會相騾子,但也能看出這是頭好牲口!
看著就精神嘿,很好,很好~
這次有了騾車,傅淵之的購買欲好像被解禁了。
宋歡看著屋里大大小小的包袱,直接問道,“這么多,你是搬家嗎?”
沒想到宋歡真猜對了。
傅淵之點頭,“府學該學的都學了,剩下的就靠自己了,待在哪兒對我來說都差不多,所以我打算搬回來。”陪你。
宋歡看著傅淵之,一副我沒聽錯的模樣。
傅淵之見此又強調道,“我搬回來。”
宋歡看著傅淵之又看向那大大小小的包袱,只說道,“我們之后可能會搬去府城。”
傅淵之,“……”
宋歡有些心虛,“那個,這個得看阿弟的成績,萬一他要是沒考好或者沒考上,我們肯定是不會搬的。”
要是現代就好了,一通電話的事。
雖然她覺得搬去府城有七成的幾率,但是她不敢說。
傅淵之說道,“先這樣吧,反正都有騾車了,也就是多跑幾趟的事兒,不耽誤功夫。”
宋歡訕訕回道,“是,是啊。”
傅淵之回來把阿弟的難受心情沖散了不少。
阿弟迫不及待地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傅淵之。
傅淵之不先說自己的處理方法,而是問阿弟,“你是如何想的?”
阿弟猶豫地把自己想法說了出來,“我不想于栄這樣做,也不想他被縣令大人和先生責怪。”
傅淵之問道,“先說如果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你覺得于栄會陷入什么局面?”
阿弟想了想,說道,“同窗排擠他,先生會責備他,縣令大人可能會怪罪他,會給他治罪?”
傅淵之又問道,“他當初跟你說了他為何這樣做的目的了嗎?”
阿弟眼神落寞,然后點頭,把于栄說的話又重述了一遍。
傅淵之又繼續問道,“你先想想,這件事捅破,他僅僅只是面對你之前說的那些局面嗎?”
阿弟沉默良久后,搖頭,“不會,那些欺負他、戲弄他的人可能會變本加厲。”
傅淵之說道,“你愿意看到他這樣嗎?”
阿弟搖頭,“可是我也不想他做這樣的錯事。
先生說,一步錯步步錯,后悔就來不及了。”
傅淵之說,“所以你想勸他,對嗎?”
阿弟點頭。
“我們是友人……”
“阿姐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是沒經歷過他的苦,可是我可以幫他。”阿弟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傅淵之聽到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話,羽睫幾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你作為他的友人,能盡得了身為友人該做的情分。
可是幫,你能幫多少?”傅淵之問道。
阿弟想了想,“可以幫他把欺負他的人打跑。”
傅淵之又道,“你能保證打跑之后他不會再找回來?不會對于栄更加變本加厲?”
阿弟沉默不再說話。
“誰也不能幫誰一輩子,而且,你還記得‘升米恩,斗你仇’的典故嗎?”傅淵之問道。
阿弟點頭,然后把典故說了一遍。
傅淵之問道,“為什么窮人拿了一斗米回家后,還責怪富人沒有多給一些?”
阿弟想了想,說道,“他太貪了,明明之前富人送的一升米救了他的命,他去富人家里感謝救命之恩,卻還話里話外讓富人再給他糧種。”
傅淵之點頭,問道,“這其中只有窮人的錯嗎?”
阿弟疑惑看著傅淵之,“難道富人也有錯嗎?”
傅淵之道,“如果別人在危難的時候你給他很小的幫助,他會感激你。
就像富人給的那一升米,救了窮人一家性命,窮人很感激。
可如果給人的幫助太多,讓對方形成了依賴,一旦停止幫助,反而會讓對方忌恨。
就像窮人會覺得富人給他糧是理所應當,不給反而是富人的錯了。
你想做典故中的富人嗎?”
阿弟不再說話。
傅淵之繼續道,“如此,最終你們也會走到像如今的這樣的局面。”
“那,我應該怎么做?”阿弟覺得自己更茫然了。
他覺得阿姐告訴他的話有些冷漠麻木,沒有人情味。
可是大哥哥說幫太多的話,于栄最后也會反過來恨自己。
所以,他到底應該如何做?
傅淵之見阿弟愁眉,說道,“不著急,慢慢想,會有想明白那一天的。”
阿弟長了張嘴,最終還是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