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流歌

第十章 傷逝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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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的一天中午,爸爸的大舅從老莊子趕來,也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三叔王世忠早上自殺了,喝了半斤的敵敵畏,當場就不行了。

爸爸端在手里的飯碗,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大舅,你不會來騙我們的吧?世忠怎么會喝藥?”

爸爸王世川僵笑著問報喪的舅老爺,他不相信那么生龍活虎就要結婚的老三,會突然間沒了。

“二子啊!你大舅我還沒老糊涂,怎會開這樣的玩笑!我可憐的三外甥啊!世忠啊!”

舅老爺還沒說完,已經坐在門檻上老淚縱橫了起來。

大成子還能記得,爸爸臉色鐵青,一口鮮血從他嘴里噴了出來,昂頭就向板凳后面摔了下去。

一旁的媽媽想伸手扶他,都沒有扶住。

當年怎么走回老莊子,王家成已經想不起來了。

整個家族的親人們呼天喊地的悲愴,成了他一生的陰影。

初秋的下午天色陰沉,奶奶的頭發全白了,還在悲泣短命的小兒子,但已沒有了眼淚。

老爹捧著旱煙,麻木的坐在角落里,悲哀的成了啞巴。

看到躺在楊木板上的三叔,還沒換衣服,也沒有入殮。

媽媽、大娘、毛丫堂姐和正在燒紙的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在了一起。

悲痛至極的大爺用頭撞墻,血流的滿臉都是,兩個堂哥怎么阻攔都不行。

無權無勢的農家,又是“右派”賤民的子弟,有冤屈無處申訴,又不能揭竿而起。

除了以頭搶地,還有什么法子啊!

只有爸爸冷靜了下來,招呼著前來吊唁的鄉鄰們。

整個生產隊的父老鄉親都沒有出工,前來送三叔王世忠最后一程。

他們沒有那么多的階級意識,只知道老王家的三兒子是個好后生。

勤勞忠厚,為人熱情,又是一表人才滿身的本事,就這樣死去真是太可惜了。

撕毀婚約嫌貧愛富的尤家父母,才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原來尤家二姑娘雖然中意成子三叔,但她的父母嫌王家成分不好,私下里已把她許配給大隊干部的兒子了。

要三叔王世忠拿出兩百塊的彩禮錢,其實是在框他。

他們不相信一貧如洗的王家,能夠在短時間里湊出這樣一筆巨款。

尤家二姑娘的立場也不堅定,最后時刻聽從了父母的安排,把可憐的三叔晾在了半道上。

三叔一時急火攻心轉不過彎來,就選擇這種殘酷的不歸路了。

長大之后的王家成,經常會追思三叔悲劇的人生。

他覺得真正害死小叔王世忠的,是一個時代的階級固化。

而尤家二姑娘的悔婚,只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后來改革開放這樣根本性的制度變革,“地富反壞右”人家的子弟們是沒有未來的。

無論多么的勤勞勤奮、聰明能干、與人為善,但家庭出身的原罪,都會令他們永無出頭之日,被厄運之神永遠的踩在腳下。

在大時代面前,每個個體都是一粒塵埃。

與整個體制對抗,最后的結局無不是遍體鱗傷,以悲劇收場。

所以尤家人的選擇,本無過錯,他們也是為了追求一輩子的幸福。

而成子三叔看似樂天豪放,其實很可能是個極度悲觀的人,他在時代面前早已屈服了。

把全部的人生,都壓在了與尤家二姑娘的愛情和婚姻上。

如果這根弦也斷了,他會覺得人生再無意義,死亡才是最好的選擇。

如今階級固化這個詞語,再一次被人們提起。

整個社會的現有資源,都被分配的差不多了,底層平民、農民家庭子弟的人生之路越來越窄。

這是一個非常值得警惕的社會現象。

歷朝歷代的王朝更迭、社會G命,無不是對原有階級固化的一種殘酷修正。

一天之后,生龍活虎的三叔王世忠沒有了,他變成了山坡亂葬崗上的一堆孤墳。

回到油坊生產隊之后,日子還要繼續。

爸爸媽媽白天還會去生產隊里正常上工,只有在夜晚的時候,可憐的爸爸才會像孤魂野鬼一樣,去村外的田野上流蕩。

無邊的夜幕下,一個大男人肝腸寸斷的哭嚎,又不愿讓人看見聽見,這樣的悲哀真是使日月無光啊!

每每這個時候,能夠安慰他的只有媽媽衛蘭了。

她用農家女子特有的柔情和勇敢,去安慰和鼓勵絕望悲傷的丈夫。

“世川,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你還有這個家,還有我么娘三。將來不管逃荒要飯,是死是活,我們都跟著你。”

這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農家婦女,對于丈夫最樸素、最深情的承諾。

意思是不管將來貧賤還是富貴,茍活還是死亡,都會牽著彼此之手,一起去面對,一起走下去。

很像基督教婚禮中,妻子對于丈夫的誓詞:誠實遵照上帝的旨命和他在一起,無論在什么環境都愿順服他、愛惜她、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直到離開世界。

東西方文明各有不同,但都把婚姻當成是一種責任、一種生死相守的承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而物質至上的今天,婚姻的神秘感和神圣感,婚姻中所包含的犧牲精神,都已被淡化了。

這不知道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退化。

但其所帶來的后果,是獨身主義、丁克主義的盛行。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太愿意結婚了,結婚后都不怎么想要孩子了。

蕓蕓眾生中,99.99的都是平凡人,包括你我在內。

人們窮其一生所有的努力和奮斗,到頭來發現最大的意義,不是拯救了銀河系、不是拯救和改造了世界,很可能是生兒育女、繁衍生息。

就像森林里的猴子和大猩猩一樣,這是人類基因中的原始屬性。

除了爸爸和大爺之外,如今最愛哭的就數堂姐毛丫了。

她哭三叔送給的花衣裳,哭那個每次見面都喊她胖丫頭的親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成子還沒開竅,還不知人世間的疾苦,但他也有苦惱。

家里沒有了笑聲,爸媽臉上沒有了歡顏,令他感到萬分的壓抑。

他開始像老是挨揍的剛子、狗蛋那樣,每天出門就不想歸家了。

每次都是挺著大肚子的媽媽,來到村口嘶啞的喊他,才把這個不懂事的孬孩召喚了出來。

一個月后,媽媽給大成子生了個弟弟,小名旺子,后來的學名叫王家旺。

都是老爹給起的,與哥哥王家成合起來,就是事業有成、家業興旺的意思。

寄托了一個農家,對于未來生活的美好追求。

爸爸王世川說,小旺子和他三叔王世忠很有緣分。

三叔的前腳剛走,這個小娃就來到了他們老王家。

于是爸爸向老爹、奶奶提議,把小旺子過繼給去世的三叔。

讓可憐的老三,將來也有個能在墳前燒紙的后人。

這個提議得到了全家人贊同,弟弟旺子的降生,也給整個家族帶來了久違的歡樂。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得往前走,這不就是人生嘛!

后來聽姑姑英子講,整個那年冬天,每個晴朗的下午,總會有一只彩色的蝴蝶,在奶奶家的院子里駐足和盤旋。

江淮農村里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逝者在死后托生之前,都會幻化為蝴蝶。

彩色的蝴蝶是年輕人,黑色的蝴蝶為逝去的老者。

這個傳說,與中國民間經典愛情故事中的《梁祝》,有點異曲同工。

幻化為蝶、比翼雙飛,該是何等的凄美和浪漫啊!

思兒成癡的奶奶,每次看見彩蝶,都相信是她的三兒子回家來了。

“可是死鬼世忠啊?是的話就在娘的肩膀上停一會吧。”

有一次,奶奶問在屋檐下飛舞的蝴蝶。

這只彩蝶如聽得懂人話一般,真在奶奶的肩膀上停了下來,奶奶伸手去撫摸它都不愿意飛走。

從此以后,可憐的奶奶終于釋懷。

相信她死去的兒子已經投胎轉世,去了一個好人家,再也不受今世的罪了。

而那只謎一般的彩蝶,從此也消失了,沒有再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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