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61.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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購買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48小時后撤銷。門掩著,紀慎語出現在門縫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干什么?”

“你說干什么?箱子擺這兒像什么話,你以為琉璃廠擺攤兒呢?”丁漢白剛起床,嗓子有點沙啞,“限你今天收拾好,不然我把箱子劈了釘板凳。”

他說著用手推門,力道沒控制好,雕著藤枝花草的門板咣當一聲,徹底洞開了。紀慎語站在中央激靈一下,立刻承了滿身的陽光,似乎連小臂上的細小汗毛都清晰起來。

“師哥,”紀慎語沒有以卵擊石,平和地以柔克剛,“東西收拾出來,那箱子放哪兒?”

丁漢白說:“機器房裝東西。”

紀慎語點頭放心,不是劈成木柴就行,他沒話問了,沉默的空當和丁漢白對視兩秒。他知道自己眼中毫無內容,也知道丁漢白眼中又是“哎呦喂”。

丁漢白向來恣意,什么情緒都懶得藏匿,紀慎語沒表情的模樣讓他想起“面如冠玉”這個酸詞,緊接著又想起紀慎語稀巴爛的手藝,眼神不由得輕蔑起來。

再漂亮的草包也是草包。

中午人不全,吃飯時圓桌周圍人數寥寥,丁漢白天熱沒多少胃口,端著碗綠豆湯坐在沙上慢慢喝。“漢白,打算歇幾天?”丁爾和吃完過來,拿起遙控器調大電視機的音量,“新來的五師弟怎么沒吃飯?”

丁漢白渾不在意:“管他呢,不餓唄。”

丁爾和不大的聲音蓋在電視的背景音下:“我聽我爸說,他實際上不止是紀芳許的徒弟,還是紀芳許的私生子。”

“確定?”丁漢白擱下碗,大概能理解丁延壽的做法了。紀芳許肯定對他爸托孤來著,那不管紀慎語有多笨蛋,他爸既然答應就要奮力接著。

丁爾和又說:“你看他一個男孩子,那面相如珠如玉,命好著呢。沒繼承到親爸爸的家業,來到咱們家卻能分一杯羹。”

丁漢白但笑不語,可眼角眉梢的笑意把不屑都暴露干凈,這點不屑讓丁爾和有些尷尬,也有點憋氣,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離開。

“出息。”丁漢白輕飄飄地說,“你用不著在我耳邊吹風,那幾間店誰稀罕誰要,茍延殘喘還值當你爭我搶?”

他從不給人留面子,看破就要罵,看不上就要啐。他也奇了怪了,玉銷記一再沒落,怎么還當個寶似的怕外人來占?能不能有點追求?

丁漢白仰在沙上醞釀困意,可是睡足了,實在精神奕奕。午后最熱,他準備回臥室吹空調,從前院到小院的距離熱出一身汗,剛邁進拱門,愣在了富貴竹旁邊。

北屋走廊的座位和欄桿、石桌石凳、草坪花圃……凡是平坦地方全擺著攤開的書,簡直無處下腳。紀慎語背朝外蹲在箱前,又抱出十幾本跑下臺階,瞧見丁漢白時帶著滿面緋紅和汗珠:“師哥,書在路上有些受潮,我曬曬行嗎?”

丁漢白說:“你都曬了還問什么問?”

“我等太陽一落馬上收。”紀慎語把南屋前的走廊也擺滿了。

丁漢白在自己居住二十年的院子里笨拙起來,像毛頭小子進煙花巷,也像酒肉和尚被佛祖抓包。他花錢如流水,尤其買料買書的錢向來沒數,因此從墻根兒下的一方草坪開始,一步一頓地看,越看心越癢。

除了幾本小說之外,紀慎語的書幾乎全和古玩文玩相關,許多市面上找不到的竟然也有。丁漢白走到石桌前,有點挑花眼,眼珠難受;轉念要開口借,嘴巴也難受。

紀慎語飯都沒吃,在驕陽下奔跑數十趟沒停腳,這會兒體力耗盡像要中暑。他抱著最后幾本書跑到石桌前一扔,靠著桌沿吭哧起來。

丁漢白立即鎖定那本《如山如海》,拿起盯著封面,說:“這本我找了大半年,關于海洋出水文物和山陵出土文物方面的,它最詳細。”

紀慎語把氣息喘勻,從昨天被痛批,到中午被大吼,這還是對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他明白丁漢白的言外之意,就是想看看嘛。

但不能白看,他遞上書問:“書太多,我能放書房一些嗎?”

丁漢白心中竊喜,面無表情地接過:“那就放點吧。”

“謝謝師哥。”紀慎語先將受潮不嚴重,差不多曬好的幾本斂走,要趕緊去書房放好,以防丁漢白反悔。而且他好奇書房里面什么樣,早就想看看了。

書房比臥室還寬敞,高柜矮櫥,書桌旁摞著半人高的宣紙,地毯厚得軟,空氣中一股墨味兒。紀慎語放下書,好奇地瞅桌上一幅畫,還沒看清畫,先被桌角處金燦燦的書簽晃了眼。

純金片,厚處如紙,薄處如蟬翼,熠熠生輝的一朵云,比想象中精美得多。

紀慎語顧不得欣賞,憋著氣往院里跑,一股腦沖到丁漢白面前奪下書。丁漢白剛看完目錄,不悅道:“什么神經?”

紀慎語火氣彤彤:“金書簽就在書桌上,你去瞧瞧!”

丁漢白裝傻:“那就是我記錯了,沒夾在書里。”

“把翡翠耳環還給我!”紀慎語情急之中扯住丁漢白的衣服,作勢往臥室走,“那是我師父給我的,我沒弄丟書簽,你別想昧我的東西。”

丁漢白猛地甩開:“昧?誰稀罕?!”

他進屋把耳環取出,本來也沒想要,不過是看巧奪天工想多琢磨兩天技法。“給給給,拿走!”一把塞紀慎語手里,耳鉤似乎扎到了紀慎語的手心,他無暇顧及,還惦記著書。

紀慎語壓根兒不怵丁漢白,這下利索走人,還專門把那本《如山如海》拿走了。

兩間臥室的門同時關上,一墻之隔而已,卻如同隔著道溝壑。紀慎語把書放在窗臺上繼續曬,肚子咕嚕直叫,瞄見了桌上的一盒桃酥。

那盒桃酥是姜采薇給他的,他覺得這家里數姜采薇對他好。

紀慎語舍不得吃太多,細嚼慢咽吃下一塊,肚子還是餓,于是翻出一袋子南紅瑪瑙轉移注意。他選了一塊紅白料,下筆勾畫,腕不顫指不松,線條一氣呵成,畫完就開始雕。

聚精會神雕到晚上,擱下刀揉了揉變癟的指腹。他沒辦法拋光,除非丁漢白允許他進機器房,那他就得借書,兩人之間像搭扣子,一環接一環,沒師兄弟情誼,也沒同行間的好感,就有……嫌隙。

紀慎語去院里收書,這時姜采薇下班回來,身后還跟著剛放學的姜廷恩。姜采薇幫忙,姜廷恩也跟著干,幾分鐘就搞定了。

“謝謝小姨。”紀慎語道謝,見姜廷恩站在窗邊看那本《如山如海》,“你喜歡的話就拿去看吧。”

姜廷恩挺開心:“師弟,你今年多大?”

“虛歲十七,春天生日。”

“那你比我小半歲。”姜廷恩拎著書包,“你不上學了?”

紀慎語在揚州的時候已經高二了,暑假過后就該高三,然而沒等到放暑假就退學來到這兒。他整個人對丁延壽來說都是附加物,所以絕不會提其他要求,比如上學。

實際上,他來的路上就已做好去玉銷記幫忙的準備,隨時聽候丁延壽的差遣。

將書收好,姜采薇進屋檢查了一遍,看看有什么短缺的,紀慎語拿起桌上的南紅,說:“小姨,謝謝你這些天忙前忙后照顧我,這個送你。”

“我看看!”姜廷恩搶過,“小姑,這是雕了個你!”

紅白料,亭亭玉立一少女,通體赤紅,只有百褶裙純白無瑕,姜采薇第一次收這樣的禮物,捧著看不夠:“真好看,裙子像風吹著一樣,我太喜歡了。”

紀慎語遺憾道:“就是還沒拋光。”

姜廷恩說:“好辦,我找大哥開機器房,晚上拋好。”他說完看著紀慎語,大高個子一嚴肅還挺唬人,“師弟,你那天雕富貴竹,枝葉方向亂糟糟的,怎么百褶裙就能一水順風飄了?”

紀慎語搪塞人:“這次超常揮了,否則怕小姨不喜歡。”

晚飯好了,姜采薇推著他們出去,姜廷恩沒機會繼續問,走到廊下正碰上丁漢白,丁漢白一眼瞄見姜廷恩手里的書。

再瞄一眼紀慎語,心里罵:小南蠻子。

晚上人齊,紀慎語的位子加在丁漢白左手邊,他一要夾菜就被丁漢白用胳膊肘杵一下,端碗喝湯還被搡得撒了一點。

“你想干什么?”紀慎語壓著舌根,“浪費糧食你開心?”

丁漢白坐著也比他高出多半頭,寬肩擠著他:“這個家就這樣,本事大就霸道,吃喝隨便,沒本事就窩囊,受氣。”

紀慎語反擊:“沒看出你有什么本事,天天在家歇著。”

丁漢白把最后一個丸子夾到碗里:“罵了領導還不被開,這就叫本事。”又夾起丸子下鋪墊的白菜葉,半生不熟一層油,放進對方碗里,響亮地說:“珍珠,多吃點,吃胖了師哥也不笑話你。”

紀慎語牙縫里擠話:“謝謝師哥。”

快要吃完,忙碌一天的丁延壽擱下碗筷,忽然說:“慎語,芳許一直讓你上學,我也是這么想的,接著念高三,畢業后再說。”

紀慎語覺得天降驚喜,咧開嘴點頭:“我上,謝謝師父!”

丁漢白余光瞥見十成十的燦爛笑容,險些迷了眼睛,他琢磨紀慎語的學習成績肯定一般,草包就是草包,在任何方面都一樣。

等人走盡,客廳只剩丁漢白一家三口,姜漱柳抓著把葡萄干當飯后零食,丁延壽看天氣預報。“爸,”丁漢白想起什么,“聽說紀慎語是紀師父的私生子?”

丁延壽沒隱瞞:“嗯,辦完喪事當天就被芳許他老婆攆出來了。”

丁漢白莫名好奇,賤兮兮地笑:“沒分點家業什么的?”

“分了,就那三口箱子。”丁延壽說,“芳許早就不動手出活兒了,這些年一直折騰古玩,病了之后慎語端屎端尿地伺候,家里的東西被他老婆收得差不多了,等人一沒,他老婆就堵著房門口讓慎語收拾,生怕多拿一件東西。慎語把書斂了,料是他這些年自己攢的。”

丁漢白補充:“還有白金鑲翡翠耳環。”

丁延壽沒見,說:“假的吧,真的話不會讓他帶出來。”

“不可能,天然翡翠!”丁漢白立即起身,就算紀慎語唬弄他,可他又不是瞎子,再說了,假的至于那么寶貝?他急匆匆回小院,和姜廷恩撞個滿懷。

“大哥,我找你。”姜廷恩攥著拳晃晃,“我想進機器房拋光。”

丁漢白帶著對方去南屋機器房,瞥了眼紀慎語的臥室,亮著光掩著門,沒什么動靜。“雕東西了?”他開門進去,在燈最亮的機器房示意姜廷恩展示一下,“我看看。”

姜廷恩攤開手,知道丁漢白和紀慎語不對付,便含糊其辭:“雕了個小姑。”

丁漢白拿起來:“你雕的?”

“對啊,我雕的……”姜廷恩眼珠子瞎轉,不太想承認,“吃了個冰淇淋,舒服得下刀如有神,我也沒想到。”

丁漢白問:“你現在有沒有神?”

他沒等姜廷恩回答,攥著南紅就坐到拋光機前,不容反駁地說:“我來拋,省得你靈光沒開又糟蹋了。”

姜廷恩不服氣,但想想反正是送給姜采薇的,又不屬于他,那愛誰誰吧。但他不確定地問:“哥,這塊真特別好啊?”

丁漢白看見好東西就有好臉色:“好南紅,畫工栩栩如生,走刀利落輕巧,沒一點瑕疵不足,水平比可愈爾和都要好。”

姜廷恩心里生氣,合著紀慎語藏著真本事,到頭來他的水平還是倒數第一。他挺郁悶:“哥,我回了,你拋完直接給我小姑吧。”

丁漢白關門開機器,打磨了一晚上才弄好,拋過光的南紅也才算徹底完成。他欣賞著,燈光下的南紅透著平時沒有的亮度,熟練的技巧撇開不談,之所以好,是好在線條的分布上。

一顆金剛石沒什么,切工好才能成耀眼的鉆,玉石也一樣,雕出來好看是要的,細觀無暇顯手藝水平是高一等,最高等是完成品最大限度的美化料本身,改一刀都不行,挪一厘都過分。

顯然,姜廷恩沒這個本事,打通任督二脈都辦不到。

時間晚了,丁漢白打算明天再給姜采薇,回臥室時經過隔壁,現掩著的門已經開了。他咳嗽出動靜,長腿一邁登堂入室,正好撞見紀慎語在擦手。

紀慎語濕著頭,剛洗完澡,但頭可以不擦,手要好好擦。他沒想到丁漢白突然過來,舉著手忘記放下:“有事兒?”

丁漢白吸吸鼻子:“抹什么呢?”

紀慎語十指互相揉搓:“抹油兒呢……”

丁漢白走近看清床上的護手油和磨砂膏,隨后抓住紀慎語的手,滑不溜秋,帶著香,帶著溫熱,十個指腹紋路淺淡,透著淡粉,連丁點繭子都沒有。

他們這行要拿刀,要施力,沒繭子留下比登天還難!

丁漢白難以置信地問:“你他媽……你他媽到底學沒學手藝?!”

紀慎語掙開,分外難為情,可是又跟這人解釋不著,就剛才抓那一下他感受到了,丁漢白的手上一層厚繭,都是下苦功的痕跡。

“剛長出繭子就用磨砂膏磨,天天洗完了擦油兒?”丁漢白粗聲粗氣地問,撿起護手油聞聞又扔下,“小心有一天把手指頭磨透了!”

紀慎語握拳不吭聲,指尖泛著疼,他們這行怎么可能不長繭子,生生磨去當然疼,有時候甚至磨掉一層皮,露著紅肉。

“我……我不能長繭子。”他訥訥的,“算了,我跟你說不著。”

丁漢白沒多想,也沒問,探究別的:“你那翡翠耳環是真是假?”

紀慎語明顯一愣,目光看向他,有些怔。丁漢白覺得這屋燈光太好,把人映的眉絨絨、眼亮亮,他在床邊坐下,耍起無賴:“拿來我再看看,不然我不走。”

紀慎語沒動:“假翡翠。”

丁漢白氣得捶床,他居然看走眼了!

“本來有一對真的,被我師母要走了。”紀慎語忽然說,“師父想再給我做一對,我求他,讓他用假翡翠。”

“為什么?”

“假的不值錢,師母就不會要了,我也不在乎真假,師父送給我,我就寶貝。”

“既然寶貝,怎么輕飄飄就給我一只?”

紀慎語蘊起火,想起丁漢白蒙他,“我只是暫時給你,以后有了好東西會贖的。”他扭臉看丁漢白,“你看出是假翡翠了?”

丁漢白臉上掛不住,轉移話題:“紀師父是你爸?”

紀慎語果然沉默很久:“我就喊過一聲,總想著以后再喊吧,拖著拖著就到他臨終了。”

他哭著喊的,紀芳許笑著走的。

丁漢白的心尖驟然酸麻,偏頭看紀慎語,看見對方的梢滴下一滴水珠,掉在臉頰上,像從眼里落下的。

他起身朝外走:“早點睡吧。”

紀慎語鉆進被子,在暗夜里惶然。片刻后,窗戶從外面打開一點,嗖的飛進來一片金書簽,正好落在枕頭邊。他吃驚地看著窗外的影子,不知道丁漢白是什么意思。

“書那么多,這書簽送你。”丁漢白冷冷地說,“手擦完,頭也擦擦。”

人影離開,紀慎語舒開眉睡了。

各自回房,丁漢白始終不知道紀慎語閉關做過什么,也不知道今天的頹喪是因為什么。而紀慎語服了軟,還道了晚安,總之暫釋前嫌。

月落日升,丁漢白險些遲到,吃早飯時狼吞虎咽,動作一大又杵掉紀慎語的包子。到單位時仍然晚了,晚就晚了吧,頂多被張寅說幾句。

丁漢白做好挨批評的準備,結果張寅端著茶杯在辦公室溜達,而后立在窗口吹風,像家有喜事。他伏案工作,片刻后肩膀一沉,抬頭對上張寅的笑臉。

“有事兒?”丁漢白納悶兒,這廝今天好反常。

張寅問他:“你不是吹牛一腳能跨進古玩圈么?那去過市里幾個古玩市場沒有?”

多新鮮啊,丁漢白說:“去過,又不要門票。”

張寅天生的挑釁臉,招人煩:“那你淘換到什么寶貝沒有?”

丁漢白答:“那里面沒什么真東西。”他懂了,這人有備而問,想必是撿漏了。果不其然,張寅拍拍他肩膀,招手讓他跟上。

主任辦公室的門一關,丁漢白看見桌子中央擺著一青瓷瓶,張寅滿臉的顯擺,等著聽他說一句“佩服”。他彎腰伏桌上,全方位地端詳,張寅還給他紫光手電,胸有成竹地說:“別整天吹,用真東西說話。”

丁漢白目不轉睛,連抬杠都忘了。

“怎么樣?”張寅逼問,“看出真假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