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余香千千結

第一百二十六章 醫人不如醫心

風波煙雨過后,白水河猶如晃蕩的人心一樣,歸于它云卷云舒的自由。

返璞歸真,人心的醫治遠遠超過了對疑難雜癥的治療。老中醫幺爺這段時間,苦口婆心,操心不少。原本清爽的頭發,也偷偷冒出了幾束少見的白發。臉色有些發白,老年斑的沉淀更加地凸顯。一向高大堅挺的身軀,也微微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將近一個世紀的時光走過,人生暮年,風雨如萍。白水河還那么年輕,而他的心已經老了。

他隱隱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他無暇于中醫的傳承,而忙于人心的洗滌。

在他看來,魯迅的選擇和孫中山的選擇是對的。解決思想上的病癥,遠比傳續醫學重要。醫人得先醫心,治標得先治本。一剎那間,他手中的那本中華書局出版的《吶喊》,猶如給他打開了一扇豁然開朗的窗戶。

過去幾十年里,他治療過的病人,沒有上萬人,也至少有上千人。盡管他始終堅守著老祖宗定下的原則:大奸大惡不治,大富大貴不治,大悲大哀不治。“三不治”的原則,讓他開出的方子,總有回旋的余地,而不是一劑見效。

老祖宗的精髓,到老了,他才明白,人活著歸根到底,還得靠自己。外物的幫襯,最多只能起到正本御邪的目的,而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他在醫人,而何大海這個小子卻在醫心。

二者高下立判,讓他高興地笑了,“前浪推后浪,一代更比一代強。”

在余珍珍的請求下,他欣然答應在義善堂再次開啟了闊別多年的私塾。

當黃花梨的老醫箱,變成陳舊的老藤箱,但醫書變成歷史課本,當醫生變成老師,他站著老舊的書臺子上,看著講臺下,怯生生的后輩重孫,他仿佛看到了80年前,那個剛剛走進課堂的自己。那時候,他遠沒有這些小家伙聰慧,也遠沒有這些小家伙這般開闊的視野。

那時候,他以為村上頂著的這片天,已經大得遙不可及。老何家的老秀才,那是高高在上,是要上香火的神人。

老秀才教授的老八股,是改變命運的登天之道。他手中的戒尺,則是姜子牙手中的打神鞭一樣,將來都是要通神登榜的。

然而遺憾的事,他終究沒有過人的慧智,也沒有走出村子的這般機緣。私塾還沒讀完,帝國主義掀起的連續慘案,震驚了村里的讀書人。

這些讀書人,都扔掉了鋤頭和書本,一夜之間紛紛參軍。老秀才氣得一病不起,跟著一命嗚呼,村里的不少年輕人都被拉了壯丁。

他們這一房人,是下五房。在時任里長何大海的老祖宗的保護下,堪堪躲過了兵役,遂扔掉了書籍,學起了治病救人的手藝。

老祠堂的開壇第一課,老何家的老一輩人都很重視。

各家各戶都把自家的小孩子打扮一新,穿戴整齊。臨出門,還一再叮囑要聽老祖宗的話。何鳳山和余珍珍早早地來到祠堂,幫助他收拾課堂。

等到孩子們來了,余珍珍笑著站在講臺前,將孩子們按照高矮順序安排好座位。

講臺是過去老秀才用過的黃楊木老臺子,四個角已經缺了一角。這是當年老秀才惱怒之下,用斧子砍掉了的。桌上的戒尺,早在破四舊的時候扔得沒有了蹤影,幺爺只得拿出自家的開藥方用的鎮紙來充當。

孩子們的課桌,還是用老祠堂保存下來的四方桌。一張桌子坐四個人。桌子上也沒有擺放筆墨紙硯,而是換成了孩子們習慣用的文具。

見孩子們都坐好了,余珍珍才興奮地向大家問道,今天我們的老師是誰?

“老祖祖!”

“好,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老祖祖給我們講課!”

老中醫看了一輩子的病,從未今天這么緊張過。

即便當初他即將出師的時候,他爺爺考究他的時候,也都沒有哆嗦過。他哆嗦地打了一個激靈,方才魂歸課堂。

他輕咳了一下嗓子,笑著說道,今天你們余老師,給我安排了一個任務。從今天起,由我這個老不死的來給大家講歷史。說到講歷史,這是我的偏份,比起你們在學校的老師講起來,肯定沒有那么多的專業術語。我說能講的歷史,都是我所經歷過,我所看到過和聽到過,也包括我自個學到的。不一定完全準確,但我也有信心講好,畢竟你們的老師沒有經歷過那段歲月。他們講的都是從書本中來的,而我是從我們村子里來的。

“今天的開課第一課,我們要講的是我們村為什么叫鮮家嘴?有誰知道,知道的請舉手!”

老中醫的第一課,便把孩子們問住了。他們打小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還真不知道為啥叫鮮家嘴。孩子們面面相覷,都充滿了好奇心。

“是不是之前,這里居住的人都姓鮮?”

幾個大膽的孩子舉起了手,答道。

老中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從大的層面將這跟地名學有關,但地名學太復雜。我們從一首詩講起好不好?

“好!”

“誰會背,敕勒歌?”

當即何興堂的大女兒站了起來,大聲朗讀道: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何小雨,背得好不好?”

“好!”

“好,就鼓掌啊!”

一陣啪啪的掌聲過后,課堂上的氛圍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雖然老中醫沒有教過書,但他教出了不少的好醫生。在他徐徐引導下,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聽得十分認真。就連余珍珍也沒有弄懂過,鮮家嘴為什么叫鮮家嘴。敕勒歌一出,她才恍然大悟。鮮家嘴之前的人家,原來來自涪陵鮮氏。張獻忠剿四川之后,老何家才搬遷到這里定居下來。至于“嘴”?是指周邊的山形地貌。與埡口,是一個意思。

鮮家嘴毗鄰白水河,與老鷹坡、龍寶坡、寨子坡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風水寶地。“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青龍屬水,指的是白水河;白虎屬木,指的寨子坡;朱雀屬于火,指的是老鷹坡;玄武屬土,指的是龍寶坡。風水學的精髓在這里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嘴來財,腹藏寶。”

老中醫當然沒有給孩子們講這些風水學,而是通過敕勒川這首詩歌,講到了鮮家嘴與歷史發展的淵源。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雖然老中醫說他歷史節點把握得不夠準確,但在余珍珍聽來那是如數家珍啊,他還時不時地引出幾句中醫方子與這段歷史的關系。

一堂課上罷,老中醫被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纏著他繼續講下去。孩子們好奇,老何家在這段歷史中又干了哪些事情,自個的老爺爺們當年又是怎么熬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