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溝村,黑夜的盡頭零星閃爍著燈火。
新安裝的太陽能路燈還在調試中,零星幾盞的燈光,被一群夜來的飛蛾簇擁成了一盞盞昏暗的煤油馬燈。從飛蛾翅膀中穿透出來的輪廓,猶如柳鶯剛剛新建好的鳥巢。
夜如此的沉靜,沉靜得宛如一碗涼水。
手指寬的白水河,透過指縫中狹小的空間,何曉敏半掩著臉面,手里拿著一支手電筒,步履蹣跚地走在鄉村的水泥路上。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響,猶如踩著了沉睡的螢火蟲。
額頭上的傷口,扯得他不由自主地皺上了眉頭。
剛剛上任不到三天,按照鎮上秸稈禁燒的要求,他原本打著手電筒想要來一次暗訪。卻不料,剛剛走進村口不久,便被人蒙頭蓋臉地捶了一頓。手里的手電筒也被人踩碎了玻璃片,好在他用的高能充電手電筒,勉強還能用著。
他沒想過太多的掙扎,這些人的力氣不小,他掙扎也無濟于事。
只得抱著腦袋,由著這些人無情的發泄。等到這些人跑遠了,他才一把扯掉了頭上的黑布,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水,索性直挺挺地躺在水泥地上,望著黑夜的天空,由著手電筒散亂的燈光,照亮頭頂上的一片迷茫。
他恨不得大聲地喊叫出來,但他還是忍著沒有發泄出來。而是靜靜地待眼角的淚水,打濕了身下的冰冷而冷酷的泥地,方才心有不甘地從地上翻爬起來。
何大山太狠了,一腳將他踢到了李太溝村。
對于這個小山村,他并不陌生,甚至比鮮家嘴還要熟悉。他的母親,便是從這個村子里嫁出去的。他的童年有一半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處于上風上水的白水河,遠沒有在鮮家嘴那邊寬。小時候,外公經常開玩笑說,“尿大的蕩蕩,不過手指寬。”
外公跟大叔何鳳山一樣,當年都是修過魯班湖的,親手建起過不少比白水河還要寬闊的水渠。自然是看不上眼前這潭水,他的世界里,只有像魯班湖那樣的宏大工程,才能稱得上是大江大河。那時候,外公經常說,白水河太小了,小得連魯班湖的一條魚都裝不下。
從未去過魯班湖的他,對此深信不疑。
李太溝村的人,生來就有一種優越感。與鮮家嘴的老何家不同,老何家是靠拳頭打出來的威風,而李太溝村則是靠筆桿子闖出的名聲。
上百年來,張獻忠剿殺之后,從湖廣遷徙而來的老李家,便傳承著書香門庭。“太白家風,老子家風,道德家風”,鄉里百里沒有哪個村子的香案上有老李家這么霸氣。嘴上斯文,從不罵臟話,也不張口閉口自稱老子,但卻家家戶戶把老子的威風懸掛在堂屋的香案之上,但凡來個客人,推門進屋,入目之處,便是他們得意的用毛筆書寫的碩大的“老子家風”、“道德家風”。至于“太白家風”,一般是家里出過秀才、舉人,再不濟也當過私塾老師的家庭,才會懸掛這種散發著詩文味道的匾額。
老李家的人,生**漫,性格孤僻,向來排外。
即便是小時候,與外婆家的表姊表妹們在一起,老何家出生的棒頭娃娃,也多被譏諷排斥在她們的小圈子外面。
一度時期,何曉敏極其迷戀李太溝村的霸氣。家家戶戶都有小人書,人人都能說上幾句三字經,對上幾幅對聯。即便是沖殼子,老李家擺談的不是楊家將、岳家軍,便是水滸傳、三國演義,最不濟也是李三太子撒豆成兵的神話,山海經里的鬼故事。不像老何家的那些棒槌,成天只曉得打架斗毆,與人爭長到短。
他的童年,在李太溝村并不討好,也沒有多少人看得起他這個時常吃鼻涕,邋里邋遢的小兔崽子。
雖然過得不是很快活,但他就是愿意跟著表姊表妹們,有鹽無味地湊熱鬧,聽稀奇。
李太溝村出了那么大丑事,苗新月把他送來當駐村第一書記,相當于是讓他來幫老李家擦屁股。一貫驕傲的老李家,心里都很窩火。“老李家的人都死絕了嗎?要讓一個棒槌來當家!”
這些年,鮮家嘴雖然變化很大,大得讓不少人都很眼紅。但老李家的人,并不服氣。“都是用錢砸出來的,有啥了不起的!”“嘚瑟個啥,不就是一個暴發戶,帶出了一群暴發戶。”
何曉敏自然也被人貼上了暴發戶的標簽。
老李家的人,暗地里捶了他一頓。順著村道走了大半宿,他不但沒有聲張,反而想明白了。老李家的人,已經是窮途末路了。連老何家十幾年都不屑一顧的下三濫手段都使出來了,還能耍出什么威風。
他挺直了腰桿,抹掉了眼角的淚水,舔舐了一下嘴角的血水,使勁地拽著被踩碎了玻璃的手電筒,帶著一股子從未有過的優越感和征服感,無比自信地走在鄉村道路上,每邁出一步,他都故意地使勁地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不斷甩動的手電筒燈光,雖然微弱,但卻讓黑夜里的小山村多了幾分驚恐。
被人捶了一頓,額頭上流著血,反倒成了他羞辱老李家的軍功章。走在村里摸黑的路上,見著坐在院子的老李家乘涼的人,他便自個湊上去,也不說挨打的事情,就沖著他們吆喝:李大爺、張大媽,火不能點,燒不能燒,天干物燥燒了要遭。煙熏火燎搞不得,秸稈禁燒要記牢。做事情走正道,違法違規劃不著。
老李家的人,被他弄得一驚一乍的。
只得哼哼哈哈地點著頭,低眉垂眼地由著他吆喝。“放心,放心,我們絕對不點一把火,不冒一處煙。”
何曉敏打了一夜勝仗,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到家里沖何友生、母親和妻子一陣傻笑。
他的妻子連忙跑了過來,心疼地看了看他受傷的額頭,“咋的啦?跟人干架了?”
母親趕緊拿出了家用醫藥箱,給他用碘伏給他清理了傷口,貼上了創可貼。“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沒事,路上黑,摔了一跤。”他樂呵呵地解釋道。
“看樣子,你得抓緊時間把李太溝村的路燈都安裝起來。現在秸稈禁燒抓得嚴,老是這么黑燈瞎火的也不是個事啊!”何友生也沒有往多的地方想,只得提醒他。
“曉得了,應該就是這三五天就能調試好了。”
老母親心思細膩,在清理傷口的時候,多少看出了點名堂。等到何友生和兒媳婦各自回了屋里,她便將他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咋的了,你還瞞著媽。他們打你了?
何曉敏嘿嘿一笑,擺了擺手,“沒有的事情,你別瞎猜疑。我是書記,他們誰敢!再說了,老李家的也沒這個本事!”
老母親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他,見他一臉的坦然方才松了口氣。“你舅舅他們,從小你也知道,別跟他們蠻干,他們啊,都是吃軟不吃硬的!”
“曉得了,你就別瞎操心了。我心里有數。”
持續半個多月,市里動用了衛星和無人機全天候監控火情。何曉敏翹起個二郎腿,嘴里叼著一支煙,坐在辦公室里,輕輕地哼著小調。自從那一夜之后,李太溝村居然沒有一個人敢私自焚燒秸稈。李太溝村還在鎮上暗訪過后,被評為了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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