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年的時間,林虹的頭發明顯白多了。
遠遠超過她的年齡的蒼老,即便是染了之后,還是看得出來。她一身的疲憊,眉腳的魚尾紋,割著線地爬上了她的臉頰,原本圓潤飽滿的下顎也顯得有些松弛。
她與張書記搭班子已經快要滿一屆,但省里對她的工作還比較滿意。按照省里的意思,是打算將她調回省委政研室,但卻被她委婉地拒絕了。國家層面的大戰略布局已經鋪展開了,對農村的綜合性改革和產業結構調整的布局,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高質量發展被明確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她想干滿兩屆之后,便重新回到學校去做她的學問。
47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人生的重大轉折期。更年期綜合性,她遠比一般的女性還來得遲一些。情感的潮汐已經漸入低谷,獨身對于她來說已經成了常態。初戀失敗之后的陰影籠罩了她大半生,她對愛情已經完全失去希望。她不再抱有任何希冀,盡管余香和衛婷兒多次勸說她,合適的時候,還是找一個適當的男人,建一個適合自個的小家庭。
話說得很容易,但做起來真的很難,很難。
她緊閉的心扉,朽得如同一道破舊的柴門。已經經不起外力的打擾,稍有不慎,就會崩潰瓦解,直到化為塵埃。她小心翼翼地關著自個的心門,防范著每一個可能走進她內心的男人。她擔心自個一旦墜入愛情的魔障,便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她不像衛婷兒,她還很年輕,她還有資本折騰得起。
她已經老了,至少在情感上她已經老成了一只蠶蛹。化蛹為蝶,破繭成神,對于她來說,都只能是一種虛幻而不切實際的空想。與其有這種閑暇的心情弄亂自個的心境,還不如沉下心來,干好她手中的工作。
不負如來不負卿,她信守著她初戀的誓言,也忠誠于她曾經擁有過的愛情。
時間能夠沖淡一切,時間也能沉淀過去的一切。生命的寄托并不全在愛情,也可以在于事業。
余香提出的新“三變”改革,想法很大膽,決心也很大。她一邊讀著她的報告,一邊也在暗自高興。她這個學生,對政策有著天然的敏感性,洞察危機的能力,比衛婷兒還要強一些。即便是老衛,衛鳳鳴也多有不及。老衛在余香的報告上的批注,挺有意思。老衛說,新三變改革,乍一看是新瓶裝老酒,但其實內涵是新瓶開新曲,是極具前瞻性的戰略布局,盼請市委給予重視和支持。
林虹讀完報告,思索了片刻,方才提起筆來,在上面批示道,抄送市委、政府主要領導批閱,并轉各位常委研究。
批示完余香的報告,林虹站起身來,捶了捶酸痛的腰肢,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天,長時間的加班,有些熬不住了。前幾天例行的體檢,檢查出她左部胸脯有兩處小包塊。醫生檢查后,是乳腺增生,建議她要經常疏通血脈,平常使用寬松一點的胸罩。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左面的胸脯,心里還是有些緊張。這些年,像她這種年紀患乳腺癌的女性不在少數。兩處小包塊還在,稍微使勁碰一下,便有些刺骨的疼痛。她皺了皺眉頭,看樣子,還得抽時間在去做一遍深度檢查。
走到飲水機前,倒了一杯白開水,掏出醫生給她開的藥,她臉色有些難看。她遺傳著母親的習性,最怕吃藥。中藥藥湯還能喝下去,但西藥藥片和膠囊,她壓根就吞不下去。她的喉嚨,似乎總要比一般人小一些。整塊的藥片,在嘴里打滾,無能她怎么用力都吞不了。無奈之下,她只得將這些藥片,碾成粉末,把膠囊扯了糖衣,就著一袋咖啡用的白砂糖,包著一口水,仰頭喝了下去。
滿嘴的苦味,比吃黃連還苦,差點讓她一口噴出來。
她咬著牙,接連喝了幾口白開水,嘴里的味道才算好了一點。吃藥的過程,如此艱難,以至于她很害怕生病。
吃完藥,她的臉色有些發白。藥片碾碎之后的藥性,直接刺激著她的喉嚨和胃部,她使勁地揉了揉發酸的胃部,躺在椅子上,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吃一次藥,就如同死過一回。連小孩子都不如。
等到稍微好一點,她才按下桌子上的內部電話,讓跟線人員將她批示過的文件和報告,分頭送了出去。
余香的“新三變”改革,基礎設施投入太大。僅靠梓縣的財力,恐怕還不足以支撐。她計劃再去調研一回,摸清實情之后,看能否召集相關部門,一方面加大對上爭取力度,另一方面看能否協調市級資金給予重大支持。“要想馬兒跑得快,不讓馬兒吃草是不行的!”
余香在對上爭取,衛婷兒也沒有閑著。
重大交通設施建設,市本級財政是極其有限的。要改變林縣夾皮溝的現狀,還得在省上。來到省發改委,她當年的直接領導唐處長,已經升任為主管重大基礎設施項目的副廳長。
得知衛婷兒要來匯報工作,唐廳長專門安排時間與她會面。衛婷兒是省發改委下派下去的干部,發改委還是她的娘家,于情于理他都應該見一見。
唐廳長一貫隨和,見著衛婷兒連忙站起身來,與她握了握手道,你啊,可算是稀客啊!平常也難得看到你的人!怎么樣,基層工作不好干吧!
唐廳長當過常務副縣長,也是從基層一步一步起來的。對基層工作,十分的熟悉。衛婷兒連忙檢討道,老領導,你批評得對!我啊,今后一定主意,多到娘家請示匯報。
唐廳長也老了不少,當年那個黑黃的漢子,人已過中年,頭上也長出了不少的白發。他連忙擺了擺手,讓她坐。“坐吧,我們坐下說!有什么難處需要我幫忙,你直接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也不轉彎抹角。今天啊,我們直奔主題!”
衛婷兒咯咯一笑,高興地說道,老領導就是老領導,爽快!
說著衛婷兒,便把林縣的交通規劃書遞給了唐廳長。唐廳長接過規劃書,仔細地翻閱了一下,不斷地皺著眉頭。良久,他才放下規劃書,為難地說道,你們這個想法很好!發展的問題,首先要解決交通的問題。林縣的地理位置確實有些尷尬!但國省干道你也知道,這是國家層面的布局。我們省內,近幾年確實加大了對高速路網的建設力度,大交通大樞紐的格局正在形成。你們呢,這個思路來得有點晚!下一步的大方向,省里已經部署了下來,要加快構建出海大通道。
衛婷兒也知道這事情難度很大,當即不甘心地匯報道,不管怎么樣,還得請您多支持啊!即便是無法完全納入,只是也能讓我們搭上末班車啊,只要有那么幾十公里從我們縣穿過,也能夠把我們帶動起來。
唐廳長呵呵一笑,你啊,我就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著,他從案頭上,翻出一套交通設計圖紙,遞給衛婷兒。“你先看看這個,省里準備構建五小時經濟圈,計劃要新建四條出海大通道。你看一看,有兩條要從你們旁邊的鄰縣貫穿。”
衛婷兒拿著交通設計圖紙,心里怦怦直跳。她仔細地看了看之后,臉色便有些不好看。“老領導,您看這個設計圖紙能夠重新調整一下,稍微拐一下彎,就把我們帶進去了。時間呢,也最多增加20來分鐘。對大的布局,也沒有太多的影響。”
“你這拐一下倒是安逸,但省里的投資又要追加好幾千萬啊!”
“我們修路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便于出行,還得帶動地方經濟不是!請您一定要支持一下啊!不然我們如果再失去這個機會,那就真成了死疙瘩了!”
唐廳長見她一臉的急切,心里還是有些矛盾。交通線路的調整是大事情,他一個人說了不算,還是上省政府的規委會集體商量才能決定。他能夠理解衛婷兒緊張的心情,換做是他也會極力爭取的。
他抽了一會兒煙,衛婷兒又連忙給他重新泡了一杯茶,一臉的懇求地望著他。他張了張嘴,無奈地搖了搖腦袋,這還是第一回衛婷兒主動來找他爭取項目。“行吧,這樣!我給你出出主意。你看成不成?”
“您說,只要能把我們納入進去,您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
“路線調整我來想辦法,幫你們爭取一下。修路的錢,省上來出。但出口的問題,你們自個想辦法解決。”
衛婷兒當即算了算賬,兩大出口從拆遷到修建,恐怕又得支出兩三千萬。“沒有問題,出口的問題我們來解決!但能不能省里也給我們補貼一點。畢竟我們財力有限,是個窮縣啊!”
“你這算盤打得挺好啊,我們不但要把路修好,連出口也跟你修了算了。”唐廳長一聽她這話,不由地樂了。“哪有你這樣算計娘家的!”
衛婷兒也笑了,她的想法的確有些過分。不過她還是不甘心,“省里家大業大,也不在乎這么點吧!”
“行了,我也不跟你磨嘰了。出口的問題,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回去后,你們抓緊時間重新打一個請示報告來,到時候我去找廳長和省里的分管領導匯報。”說著,唐廳長便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水。
領導端茶送客了,衛婷兒只得悻悻地告辭出來。唐廳長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給她網開一面了。她苦笑地搖了搖頭,看來,還得回市里去化緣去。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衛婷兒這邊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便很快引起了關注。周圍的老百姓,得知要修路,便暗地里打起了征地拆遷的主意。無奈之下,顧天青只得召開專門會議,對征地拆遷發出了禁令:嚴禁突擊在規劃線路兩旁新建房屋、嚴禁擅自擴大青苗面積、嚴禁新增養殖小區和其他經營產業。
“三條禁令”一出,更加坐實了周邊群眾對修路的猜測。頂風作案的不在少數,衛婷兒和顧天青商量了一下,只得組成了專門的督查組進駐鎮鄉,進行24小時督查摸排,對違規興建建筑物的全部叫停。但搶栽青苗的問題,卻難以解決。規劃圖紙還沒有出來,涉及多大的征地面積,縣上也沒有明確的紅線。
盡管對出口的選址,作為保密工作,縣上一再禁口,但大多數人還是能夠猜測出大概的位置。搶栽搶種的現象,屢禁不止,讓衛婷兒和顧天青很是頭疼。
無奈之下,他們只得加快對上爭取力度,盡快劃定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