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清暉園里燈火通明。
甄氏坐在東稍間的榻子上,笑著和杜懷禮說話。
杜云荻被杜云瀾拉著放鞭炮去了,杜云蘿留在甄氏身邊,昏昏欲睡。
甄氏看她眼皮子直打架,道:“囡囡在母親腿上睡會兒。”
杜云蘿實在挨不住,也不強撐,一歪頭倒下,摟著甄氏的腰,睡了。
甄氏一面拍她的背,一面把她的長發理到耳后,低聲與杜懷禮道:“半大不小了,這性子也不知道隨了誰。粘是真粘人,嘴巴卻壞,讓人恨不能打她一頓。”
杜云蘿迷迷糊糊的,隱約聽見杜懷禮笑了,他似乎是挪了身子擋住了桌上的油燈,不知道附耳與甄氏說了些什么,甄氏拍著她的背的手直往杜懷禮招呼。
漸漸的,杜云蘿睡沉了,直到杜云荻帶著一身夜露進來,她才迷茫睜開了眼睛。
甄氏低低訓了杜云荻幾句,又柔聲哄著杜云蘿。
杜云蘿一時有些分不清了,她今年到底幾歲,怎么還跟五六歲時一樣,她歇午覺時要是叫杜云茹和杜云荻吵著了,甄氏就一陣“心肝”“囡囡”地哄。
她分明記得,去年守夜時,只有她一個人的。
一個人,在佛堂里。
沒有團圓飯,桌上的素菜倒是比平日里豐盛些,可惜她一個老太婆,胃口小,根本吃不了多少。
那時也落了一場大雪,她披著已經舊了打了不少補丁的雪褂子,一步一步走在定遠侯府的內宅深處。
遙遙的,她聽見了歡笑,聽見了行酒令的聲音,可那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緩緩走到了一處漆黑的小院外頭。
她用力一推木頭,指尖生痛,才意識到這里凄涼得連木門都已經有了倒刺了。
小院里空無一人,墻角冒出了青苔雜草,曾經種了無數云蘿花的花架掛滿了不知名的藤蔓,在黑夜里,如繩索一般,禁錮了杜云蘿的心。
她站了良久,才緩緩退出來,轉身往祠堂去。
冰冷的牌坊,祠堂里幽幽的燭光,杜云蘿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名字上,久久的,久久的。
后來,她又回到了佛堂里,就這么跪在佛前,誦經到天亮。
她已經跪習慣了,便是跪上一整日,腿腳都不會麻得站不起來。
也許,這就是老了吧?
老的連身子都遲鈍了。
而現在,縮在甄氏懷里的杜云蘿微微扭了身子,腳麻得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甄氏叫她唬了一跳,見杜云蘿齜牙咧嘴,趕忙替她揉捏腿肚子。
杜云蘿忍著不適,一個勁地想,是了,她現在十四歲。
她已經知道老邁的滋味了,而穆連瀟從未品嘗過,甚至未到中年,就已經……
垂著眼簾,回憶起那雙清透微涼的眼睛,杜云蘿咬著下唇,暗暗想著,這一次,她定要讓穆連瀟也試一試年老的味道。
老得顫顫巍巍了,兩個人都還在一起。
這么一折騰,杜云蘿倒也不困了。
等到天空露了魚肚白,這才喚了丫鬟進來梳洗更衣,收綴妥當了,去蓮福苑里磕頭拜年。
杜公甫心情極好,給的紅包比往年都大些,夏老太太也面露喜色,對著幾個孩子訓誡了一番又不忘夸贊幾句。
元月初三,出嫁的女兒回娘家的日子。
甄氏起了個大早,翹首盼著杜云茹。
杜云蘿也心急,等前頭來報了信,她捧著手爐就往垂花門那兒跑,剛到門口,還氣喘吁吁的,就見馬車來了,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杜云茹踩著腳踏下來,自打三朝回門后,姐妹倆就沒見過了。
杜云蘿拉著大姐的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好像是胖了些了。”
“胡說什么!”杜云茹聽不得人說她胖了,笑著啐道,“你倒還是老樣子,連個頭都沒長。”
杜云蘿撅著嘴哼了一聲,她只是長得不明顯而已,而且,個頭不長,不代表其他地方不長。
身段上,杜云蘿和杜云茹都是隨了甄氏的,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這些話若嘀嘀咕咕去和杜云茹講,只怕杜云茹會漲紅了臉,惱得扭頭就走的。
杜云蘿不敢招惹她,嘻嘻哈哈了一陣,也就不說了。
兩人結伴往蓮福苑去。
杜云蘿笑著問她:“姐夫呢?在前頭給祖父磕頭?”
“恩。”杜云蘿應了,轉頭又問起了杜云蘿的事體,“我聽說你賞梅去了?”
望梅園里的那些事,杜云蘿不會去瞞杜云茹,拉著她壓著聲兒仔細都說了,聽得杜云茹咬牙切齒。
“這姑嫂關系,最是煩悶。”
杜云蘿聞言,心中劃過一個念頭,道:“大姐,你小姑為難你了?姐夫怎么說?”
杜云茹撇了撇嘴:“小孩兒花樣,你姐夫這些日子在府里,她不敢如何,前頭那陣子才兇。不過孰是孰非,祖母、婆母都心里明白,我呢,也懶得與她計較,她那點本事,還沒你能折騰呢。等過兩年她嫁出去了,不就安生了嗎?”
邵元洲還在歷山書院求學,新婚后兩個月,便回了書院念書,直等到放年假時才跟杜云荻一塊回京的。
杜云蘿倒不擔心杜云茹會吃虧,畢竟前世里,杜云茹在邵家過得順風順水的,邵元洲把她捧在手心里,婆母也把她當個寶,杜云蘿只是對那句“還沒你能折騰”有些不滿意,她這小一年來可收斂乖巧了,哪里興風作浪了?
兩人入了蓮福苑,甄氏等在廡廊下,見了杜云茹,三步并兩步過來,一把摟在了懷里。
等邵元洲過來了,夏老太太一塊受了禮,高高興興分了紅包。
甄氏看著大女婿,是越看越喜歡,畢竟,自家閨女滿面紅光,精神奕奕的,一看就知道夫妻感情好,女婿疼女兒,甄氏是再高興不得了。
等邵元洲和杜云茹往各處都去拜了年,邵元洲被杜云荻兄弟幾個擁著走了,甄氏帶著兩個姑娘回了清暉園。
甄氏有話要與杜云茹說,不住朝杜云蘿打眼色。
杜云蘿盯著杜云茹看,直到把杜云茹的面頰都給盯得紅透了,這才大笑著躲出去了,羞得杜云茹在后頭叫她“壞東西”。
杜云蘿越想越好笑,躲在西次間里一個人發笑。
她自然知道甄氏要和杜云茹說什么,不外乎趁著邵元洲這些時日在京城,讓杜云茹爭氣些,等懷了孩子,邵元洲去書院時,她一個人留在邵家也不會沒個重心。
這些話,從前甄氏也跟她說過。
可也不曉得是穆連瀟在京中的時間太少,還是她心里鬧別扭,聚少離多的五年里,她一次都沒懷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