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終

第四百六十五章 沉重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撒落一地斑駁。

地上影影綽綽,穆連瀟靠著竹子,抬起頭往上看,四季常青的竹葉在冬日里依舊碧綠。

若不是吹在身上的冷風,以及這絲毫沒有多少溫度的陽光,竹林里的季節能讓穆連瀟有一瞬間的迷茫。

他想起了這些年間,他每一次來竹林里的情景。

時而是春季,時而是秋季。

穆堂總是靜靜站在破屋前,無論穆連瀟問什么,都不肯吐露一個字。

事到如今,穆連瀟終于從穆堂嘴里聽到了他所求的答案,卻沒有料到這答案太過沉重。

近十年間,穆堂背負著這樣的秘密苦行,圓寂對他來說,興許是一種解脫。

即便不能登西方極樂,起碼不用再受筋骨體膚之苦。

不用再受這心靈負罪之苦。

穆連康見穆連瀟沒有動,他走過來,在同一棵竹子的另一側坐下,學著穆連瀟的樣子仰望天空。

“阿瀟,在你眼中,二伯父是那樣的人嗎?”穆連康沉聲問道。

穆連瀟微微一怔,復又苦笑:“大哥,有一些事情,我之前一直瞞著你。”

為了不讓穆連康被穆元婧那些沒有證據的血口噴人所左右,穆連瀟本就打算在讓穆連康見過穆堂之后,再把自己的猜測一一說出。

可穆連瀟并沒有想到,穆元謀不僅是當年害穆連康的人,連祖父和父親、叔父的戰死,都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僅憑穆堂的這一席話,你以為能信多少?”穆連康又問。

穆連瀟垂下眼簾,平靜看著已經圓寂的穆堂,道:“我不愿意信,但又不能不信了。”

穆連康沉默。

對于家人,他一直很期待,但他的感覺又很模糊。

除了穆連瀟和杜云蘿夫婦,也只有吳老太君和徐氏讓他念念不忘,想要見一見她們。

至于穆元謀,穆連康原本就談不上親近疏離,因而他對穆元謀的所作所為,憤怒心痛遠勝質疑。

可穆連瀟不一樣。

他與穆元謀相處多年,親人的刀子比韃子的千軍萬馬兵臨城下都更讓人動搖。

就算內心明白何為真何為假,要做到坦然面對,并不是易事。

穆連康很清楚這一點,他沒有催促穆連瀟,而是給了他一些時間去梳理穆堂死前的這一番話。

兩人靜靜坐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泥土印子,不疾不徐出了竹林。

穆堂的后事交由青連寺來置辦。

聽聞后山的空明師父坐化,知客僧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眼眸之中滿是憐憫。

離開青連山,回到桐城之中的驛館里,杜云蘿和莊珂便前后迎了上來。

莊珂很是關切,趕忙問道:“那位大師可有說什么?”

話音一落,見穆連康和穆連瀟具是神色凝重,莊珂下意識地看向杜云蘿。

杜云蘿與莊珂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撲通撲通直跳。

穆堂這些年一個字都不說,穆連瀟已經習慣穆堂的沉默了,若這一次穆堂依舊咬緊牙關,穆連瀟遺憾之余,更多的應當是坦然。

而現在,杜云蘿在穆連瀟的眼底讀到了沉重。

穆連康拉著莊珂先走了,杜云蘿扶著穆連瀟進了屋子,讓他在榻子上躺下。

錦蕊去了外頭守著,屋里留下他們夫妻兩人。

杜云蘿坐在榻子邊,斟酌著道:“空明大師說了些什么?”

穆連瀟抿唇,他握住了杜云蘿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

杜云蘿轉眸看著穆連瀟。

即便穆連瀟半闔著眼簾,杜云蘿無法再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什么,可穆連瀟的情緒依舊透過指腹的動作傳達出來。

疲乏,內心里透出來的疲憊不堪。

“穆堂坐化了。”良久,穆連瀟沉沉道。

杜云蘿怔住了,她難以置信,身子都不由發僵,顫聲道:“什么時候的事?”

是在穆連瀟他們抵達前,還是在那之后?

死前穆堂有沒有吐露真言?

前塵往事證據難尋,若沒有穆堂這個當事人,難道要把希望壓在穆連康的恢復上嗎?

穆連瀟嗓音澀澀,道:“在我和大哥的面前,了斷了心愿。

云蘿,他說了很多,有一些是我們之前猜到過的,有一些,我全然不知。

原來,在背地里,為了爵位,我的二叔父竟然那般喪心病狂!”

杜云蘿的心重重地,如擂鼓一般,跳動了一下,而后猛得一陣加快,快得幾乎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她聽見了什么?

穆堂說了很多穆連瀟不知道的事情,而那些事情被穆連瀟稱之為喪心病狂。

莫非,穆堂還清楚老侯爺和穆元策兄弟的死?

倒吸了一口涼氣,壓住了心中的急切,她沒有催促穆連瀟,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穆連瀟說得極慢,時不時停頓。

那些舊事親耳聽一遍,和現在復述一遍,感覺截然不同。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穆連瀟的胸口發悶,沉甸甸的。

杜云蘿認真聽著,穆連瀟這一趟的收獲遠比她想象得要多。

不僅僅是穆連康失蹤的真相,還有她一直想要讓穆連瀟知道,卻沒有證據無法開口的老侯爺父子戰死的真相。

事情一下子就跟脫韁了的野馬一樣崩騰,它的蹄子蹬踏之處,揚起陣陣塵土,連那已經被踩嚴實的舊土都被踢松了,露出土層下的白骨來。

杜云蘿原本以為,她應該高興的,起碼內心深處,會有一層雀躍。

那些赤裸裸的血腥往事,不用由她親自給穆連瀟揭開,而穆堂的身份和經歷,他的話更有說服力。

這對杜云蘿是一件好事,只是現在,她半點歡欣不起來。

穆連瀟的痛苦和壓力,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

無論內心是多么堅強、果敢的一個人,在面對這樣的背叛和仇恨時,一樣無法坦然處之。

她的世子不是冷血冷情之人,他的熱情和善良,此刻會讓他痛苦難言。

雖然他能走出來,他也不得不走來,卻是需要一些時間。

嗓子發酸,杜云蘿的眼中氤氳一片,她替穆連瀟心痛。

穆連瀟緩緩睜開了眼睛,沉沉湛湛望著眼含淚光的杜云蘿,道:“云蘿,你猜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