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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幾乎是怒視著徐謙,可是徐謙卻是知道,嘉靖憤怒的并非只是目中的對象,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了虛空,看向了一個群體。
嘉靖太聰明了,越是聰明的人越是痛苦,正是因為這種聰明,使他看透了所謂皇權的本質,皇權——并非手握生殺奪予,甚至大多數時候,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王朝的統治者,雖然他在名義上是。
嘉靖所痛苦的就是如此,如果是其他皇帝,巴不得如此輕松,可是對嘉靖這樣才智過人的人來說,他的所有旺盛精力不可能再像太祖皇帝那樣去親力親為,因為太祖所建設的制度早已是面目全非。
他的消息來源完全依靠別人,他的耳朵、眼睛都長在別人的身上,他所能做的,只能在別人身上獲得的信息之上來進行決策,即便是如此,他還必須聽從別人的意見。
換做其他人,多半巴不得去躲一躲這清閑,可是嘉靖不一樣,至少現在的嘉靖并非如此,他自詡自己聰明,此時正恨不得去做一番大事業,徐謙相信,嘉靖二年的嘉靖天子,抱著的定然是這個想法。
可是……
嘉靖的臉上帶著森然的冷笑,這種笑容隨著他和徐謙話題的深入更加讓人生畏。他突然抓住了徐謙的手,深看徐謙一眼,道:“朕能托付你大事嗎?”
這種口吻竟是帶著某種的渴求,這世上有多少人巴不得皇帝能托付他們大事,可是這世上又有哪個出自真心?他們渴望托付大事是假。想要升官發財是真,只要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他們便立即學會了欺上瞞下,學會了陽奉陰違。
嘉靖的臉上永遠都是冷漠,因為他看透了許多的真相,早已發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徐謙……是個例外。
嘉靖從這個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這個少年同樣自私,甚至還有些黑心,可是他智計過人,嘉靖這一次似乎很相信自己的感覺。這個人雖然也有小心眼,可是他絕不只是渴望功名利祿,此人表面上唯利是圖,可是在內心深處必定也有他的理想。
嘉靖甚至覺得,這個人的理想與自己的理想有著不謀而合之處,當然,最緊要的是嘉靖相信他的能力。雖然是初次見面,嘉靖卻覺得,這個人十分了解他,甚至比自己對自己的了解更加透徹,這種知己之感,讓憋屈了兩年的嘉靖突然有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徐謙的臉色猶豫了一下。
說來可笑,皇帝問他是否可以托付大事,這樣的大事上門,徐謙這廝居然猶豫了。
徐謙自然有他的考量,他太清楚嘉靖的為人了。這個人可不能輕易托付,當然。徐謙可以選擇陽奉陰違,但是陽奉陰違是什么下場,徐謙或許可以瞞這個人一天兩天,但是以嘉靖的聰明,又豈會看不穿?
徐謙的猶豫反而讓嘉靖感到滿意,他見多了毫不猶豫就滿口許諾的人,往往這樣的人最是靠不住。
良久,徐謙嘆口氣,道:“難道滿朝文武,都不足以取信陛下嗎?”
嘉靖朝徐謙勾勾手,道:“你繼續隨朕來。”
他沒有太多解釋,而是帶著徐謙到了一處偏殿,這座殿宇位置偏僻,卻有幾個老太監在這兒駐守,見到嘉靖來了,這些人似乎習以為常,連忙跪迎。
嘉靖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臉上帶著一股子鄭重其事,隨即領著徐謙步入了殿中。
與其說這是大殿,不如說這是一處靈堂,這里的設置很是簡樸,靈位上擺放著先皇的靈牌。
可要說是先皇,卻又不對,因為歷來皇帝都有廟號,可是這位只是簡約的寫著先皇考三字。
徐謙頓時明白了這是誰的靈位,他瞄了嘉靖一眼,見嘉靖看著這靈位發呆,隨即慢悠悠地道:“看到這先皇考三字嗎?太廟之中并沒有這個先皇,現在這個人仍然是興獻王,朕已經是天子,可是朕的父親卻是朕的叔王,更可笑的是,你方才說的那些滿朝文武,他們寧愿將精力放在與朕據理力爭先皇的身份,也不愿和朕談論政務,上月河北大旱,奏書里只說有了餓殍,朕問他們,餓殍是什么?既是大旱,災民又為何吃樹皮?可是他們只是敷衍過去,卻又是計較先皇廟號之事。”
說到這里,嘉靖瞇著眼,道:“朕聽說,東瀛島上有國王,可是他們的國王卻從不主政,國中大小事務盡皆出自幕府,由將軍帶領,依朕看,這些人是巴不得朕做聾子瞎子,好讓內閣成為幕府,內閣學士來做將軍。”他側過身,對徐謙笑了笑,道:“怎么,你不信?”
對于嘉靖的惡意猜測,徐謙其實并不認同,大明朝的皇帝畢竟還沒有淪落到虛君的份上,不過徐謙確實看到了這個趨勢,任由這樣發展,大權歸于內閣只是遲早的事。
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嘆口氣,道:“陛下言重了。”
嘉靖道:“怎么,你就沒有一句話要對朕說?”
徐謙沉吟片刻,道:“陛下若是想將才智用對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須自主。”
嘉靖扶著一旁的香案,下巴微微垂下,沉吟片刻,道:“你繼續說下去。”
徐謙道:“內閣自然有內閣的職責,可是宮里也必須得攬住自己的權利,譬如賑災,往往都需要從國庫撥發錢糧,而國庫置于戶部之下,上頭又有內閣,陛下想要作為,最多也只是過問一下,終究還是不能直接干涉,可要是朝廷不得不求助于宮中呢?”
嘉靖似有所悟:“你是說從內庫撥用?”
和聰明的人說話就是省事,至少沒有這么多為什么,徐謙笑道:“大致就是這個道理,誰手里有錢袋子,誰就底氣更足,外官不把事情說清楚,陛下就將這錢袋子捂住,誰能奈何陛下?”
嘉靖搖頭嘆息,道:“話是這么說,可是賦稅錢糧盡皆充入國庫,這是祖法,朕若是倡議這個,只怕全天下都要和朕做對了。”
徐謙搖頭道:“微臣的意思不是這個,微臣的意思是,國庫不足,而以內庫弭之。朝廷
每年的賦稅只有這么多,陛下未必要將主意打到這上頭去。”
嘉靖沉吟道:“莫非你有聚財之法?朕的內庫確實緊張,尤其是今年,裁撤掉了各地鎮守之后,宮中的用度一再縮減,尚且難以維持。”
徐謙道:“聚財之法無非是開源節流,不過宮里的花銷也大,這么多貴人和太監、宮娥,再加上御馬監下頭還要養兵,每年幾十萬兩紋銀,聽上去似乎挺多,若不是各地每年奉上貢品,只怕宮中早就難以維持了。”
徐謙侃侃而談,更重要的是,這個家伙居然對宮里的花銷賬目很是清楚,其實在來之前,徐謙就做足了功課,從嘉靖撤銷鎮守太監的時候,徐謙就感覺不對勁,他曾特意研究過宮中的花銷,最后得出的結論就是,若是這個時代有破產一說,宮里早就破產了。
許多人往往誤以為,每年幾十上百萬兩銀子的內庫收入,是專門給皇帝一人用的,其實這是一種誤解,這個開銷牽涉很廣,從宮里的太監和宮娥,再到各地造作局的開支,還有御馬監下設的勇士營,甚至是宗令府宗室的開銷,都算在其中。
就這么些錢,足足要養活太監、宮娥、宗室、官軍多達數萬人,后世的某些戲文,總有皇帝老子大手一揮便給人打賞幾千幾萬兩銀子,這對于大明朝來說簡直就是開玩笑,宮里打賞其實一直很吝嗇,至多也就是贈你絹多少匹,玉璧一對,因為這些東西往往都是貢品,你要讓宮里拿出真金白銀來打賞,便是皇帝老子都得撓頭。
發現這一點之后,徐謙決心拿這個來做文章,他慢悠悠地道:“陛下,商家一個家族,短短數十年便能斂財數以百萬,陛下身為天子,難道連商家都不如?所以學生以為,陛下最緊要的是開源,開了財源,才能內庫豐盈,而有了錢袋子,宮里的底氣才更足。”
嘉靖不禁頜首,不由笑道:“你出了這個主意,必定是有良方了,你有什么辦法?”
徐謙道:“辦法其實有一個,兜售圣旨……”
聽到這話,嘉靖先是一愣,隨即惡狠狠地看了徐謙一眼,他幾乎可以看出來,徐謙這廝分明是消遣他來著,圣旨是什么?圣旨乃是天子信物,何等尊貴,居然拿這個來兜售?這宮中的威信豈不是蕩然無存?嘉靖情愿去賣官鬻爵,也斷不會把這主意打到倒賣圣旨上頭去。
他忍不住罵了一句:“你這廝,平時見你有一些小聰明,誰知道竟是出這樣的餿主意,你莫非是消遣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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