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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謙撫案笑了,打蛇隨棍,方獻夫果然一切都按著自己的套路鉆了進去。
旋即,他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這只是大人一時糊涂了?”
方獻夫根本猜不透徐謙的心意,只是此時,落在這姓徐的手里,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毫不猶豫的道:“是,都是老夫一時糊涂,當時只聽說事情緊急,身為直浙總督,所以不敢怠慢……”
徐謙語氣也漸漸緩和下來:“如此說來,應天府尹朱茂,才是關系重大,而大人呢,只不過是上了朱茂的當,這朱茂的公文將民亂之事說的太過夸張,大人一時情急才這樣做,若只是這樣,似乎情有可原,這些供詞,大人若是覺得沒有問題,那么就簽字畫押吧。”
他朝一旁記錄的書吏努努嘴,書吏連忙將抄錄好的供詞呈上,方獻夫接了,看的很仔細,生怕這徐謙在供詞上做文章,表面上和自己和和氣氣,可是在供詞上做一些手腳。
他全文看下來,覺得并沒有問題,這才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似乎徐謙這個家伙,是想把事情壓下來,并不愿意治自己謀反之罪。
想到這里,方獻夫滿是疑惑,按理來說,二人在浙江不共戴天,姓徐的為何還要姑息自己?這不符合常理啊。
他連忙簽字畫押,而大堂里的氣氛,也變得輕松起來,對方獻夫這種落水的人來說,只要不是加他謀反,他就保住了性命。便是自己的親族,也算保住了。只要能保住自己和親自,其他的。都已經不是很在乎了。
待他簽字畫押,誰知徐謙突然猛拍驚堂木,大喝一聲:“方獻夫,你可知罪?”
方才還稱呼他為大人,態度勉強還算和顏悅色,可是現在,徐謙態度一變,卻是讓方獻夫咯噔一下。
方獻夫就知道,這徐謙一定不會輕易放了他。放松長出的一口氣,又提起來,人為刀徂我為魚肉,眼下自己還不是隨便人家拿捏,他心里不由蒼涼的想,事到如今,看來當真是吾命休矣。
方獻夫忍住心中的悲哀,道:“請大人示下。”
徐謙冷笑:“本官查出,你作風不正。身為朝廷命官,路經南京時,曾日夜在秦淮河妓船上嫖宿,此事。可是有的!”
這句話嚴厲至極,仿佛方獻夫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
可是但凡是正常人都曉得。這個時代,官員嫖娼并不是罪。只是作風有一些問題,甚至很多時候。這種事還是一種士林的雅談,嫖娼不犯法,可要是拿到了臺面上,終究不太好說話,至少……終究是一個把柄。
方獻夫沒有去過秦淮河,也沒有登上過妓船,他和南京那些邊緣化的官員不同,還不至于因為沒了前途,所以把自己的心思放在玩樂上。可是徐謙突然厲喝出這么一句話,卻是讓他的眼前一亮。
徐謙身為欽差,不去追究謀反的問題,而是如此大張旗鼓的問他的生活作風,很明顯,這是要辦自己,可是辦自己的同時,又不愿意將自己整死,畢竟抄家滅族,這事兒太大,人家只是想讓自己滾蛋,滾的遠遠的,所以,才拉出了如此的架勢。
他現在若是一承認,這輩子的前途,只怕要有限的很,甚至可能發配瓊州,任一個知府,從此以后,了此殘生,再無再進一步的可能。
可是對眼下的方獻夫來說,和抄家滅族比起來,這何嘗不是一件喜事,人到了有些時候,再野心勃勃的人,到了如今這個境地,但凡有一線生機,都足以讓他竊喜。
“對,確有其事。”方獻夫毫不猶豫的道:“是因為受了某一個人的邀請,老夫才去的。”
徐謙道:“是誰的邀請。”
“是一個商賈,他想老夫幫他辦一件事。”
徐謙道:“事辦了嗎?”
“辦了。”方獻夫十分配合,說的有鼻子有眼,道:“只是這事有些抵觸朝廷規矩,按理,商賈的押貨至各個關隘,都要繳納關稅,老夫給了他一份公文,他便可在各個關隘之間暢通無阻。”
徐謙倒也不含糊,又讓方獻夫畫押,旋即站起來,道:“方大人,你現在依舊是總督,不過眼下還是犯官,這總督衙門,少不得你還要待一些時間,等本官回稟了朝廷,朝廷做了主,再決定你的去留。”
留是肯定留不住了,朝廷絕不會讓一個雖然沒有查出謀反大罪,可是卻犯了這么大忌諱的官員留任直浙總督,而所謂的嫖宿和收受商賈好處,只是送給朝廷的把柄,讓他們拿這個借口,把方獻夫辦了而已。
只不過既然沒有謀反大罪,朝廷也不會把事情做絕,這畢竟只是污點,還算不上什么大罪,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貶官,一擼到底,以后再沒有重用的可能。
其實從某種意義來說,現在流言四起,都在說直浙總督謀反,徐謙這個處置,其實也不免讓所有人松一口氣,在江南那邊,方獻夫沒有謀逆,那么大家也就輕松了,至少少了擔驚受怕,畢竟一旦謀逆,難道就只有一人圖謀?這件事,肯定還有許多的同黨,到時株連起來,除了徐謙幾個為數極少的人,其他的人,誰能保證自己能夠安然無恙的度過這次風波,誰都有政敵,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是被人告了黑狀,說自己和方獻夫有染,那豈不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而在京師,其實大多數人也不輕松,因為一旦查出了是謀反,那么不免人心惶惶,無論是宮里還是內閣,只怕為了安撫百姓,都不免要頭痛一番,現在這個結果,可能低于某人的預期,不過至少,也讓人松一口氣。
方獻夫顯然不曾想到徐謙會棒子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不由感激看了徐謙一眼,道:“是,老夫明白規矩。”
你說他恨徐謙,他確實將徐謙恨到了骨子里,他對徐謙可謂不共戴天,若不是徐謙,他甚至連入閣都有機會,花費了一輩子心血,終于混到這個地步,實在不容易,而徐謙一下子,卻是奪取了他的前途,讓他一生的努力統統作廢。
可真要恨,他又恨不起來,因為換做是他,換做他是徐謙,他也會這樣做,一山不容二虎,這是亙古不變的規矩,想要共存共榮,就算徐謙肯,他方獻夫肯嗎?
同樣,若是換做最后的勝利者是他,是徐謙落在他的手里,他會選擇退一步海闊天空嗎?方獻夫很懷疑自己能否做到徐謙這一步,但是現在,徐謙放過了他,給他留了一條不甚光明的生路,他的家族也因為徐謙的恩賜而得以保全,單單這一點,足以媲美活命再造之恩,他又有什么不滿意嗎?
方獻夫的心情,只有復雜,或許是今日接收的信息太多,心中百味雜陳,還需要慢慢消化。
而此時,徐謙已經站起來,吩咐身邊的差役,道:“總督府衙門,要看來了,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入,還有,若是總督大人有什么吩咐,要吃什么,要用什么,盡量采買。”
旋即,帶著一隊人嘩啦啦的走了干凈。
留在大堂里的方獻夫還沒有回過神,想著方才的細節,最后重重嘆口氣,低聲呢喃:“小小年紀,動若雷霆,靜如雨露,恩威并施,這個人,難怪能有今日。”
徐謙回到了巡撫衙門,周泰已經尋上來,興沖沖的道:“大人,口供可拿到了嗎?”
徐謙笑了笑,命人將口供呈上,周泰看過之后,不由皺眉,道:“這……不是謀反?”
“為何非要治謀反?”徐謙反問他。
周泰訝然。
徐謙嘆口氣,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就算方獻夫不無辜,可是他的親族卻是無辜,何必為了整垮一個人,讓成百上千人人頭落地呢?本官要的,只是將這頭老虎趕走,又為什么要他的性命?萬事留著一線吧,反正方獻夫已經完了,從此之后,再不可能成為本官的絆腳石,更何況本官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也必須得有些氣度了,天下的人都以為,我和方獻夫關系不睦,這一次一定會落井下石,可是今日,本官要告訴他們,徐某人絕不是個非要將人置之死地的人,現在這樣的結局非常好,朝廷那邊有了個說法,而江南這邊,也免了許多人的疑慮,方獻夫也完了,就算不罷官,可必然會被排擠開,這是皆大歡喜的局面,沒什么不好。”
周泰不由吁了口氣,道:“只是便宜了他,大人這么多布置,還是讓他活了。”
徐謙莞爾一笑:“殺人誅心嘛,能誅心,為何要殺人,他現在的野心已經死了,這對本官來說,就完全足夠,本官這就寫一份奏書,到時你替本官連帶供詞,一起送入京師,京師那邊,怕是要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