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朝堂已是鴉雀無聲了。
一下子,仿佛這如菜市口一般的廟堂,安靜的落針可聞。
安靜的背后,卻又夾雜著許多的情緒,有人歡喜有人愁。
不過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還是震撼于那神策軍的實力。
實力,往往決定了一切。
假若韋弘敏能鏟除神策軍,就算他殺了秦少游和上皇,只要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廟堂之上,又有誰敢多嘴一句?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隨波逐流,無非是風吹兩邊倒罷了。
而如今也是同樣的道理,當神策軍表現出了非凡的實力,誅殺了韋弘敏,那些對秦少游頗有好感的人,此時心里只有偷樂,那些對秦少游恨之入骨的人,卻也只能沉默。
除了沉默還能如何,不沉默,就意味著朝廷必須要治罪,治罪?笑話,神策軍獨當一面,十幾萬軍馬大敗,朝廷敢給神策軍一個了斷,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去和秦少游拼命嗎?
命不是這么好拼的,固然韋家有七成以上勝算,畢竟她可以發動天下的兵馬,畢竟他代表的是朝廷,神策軍畢竟也只有區區萬余人,只要號令天下,聚集天下的精兵,一人一口吐沫,也夠把神策軍淹死了。
可是居上位者,不立于危墻之下,顯然這樣的做法,變數實在太大,韋家已經承擔不起一個新的萬一了。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暫時穩住時局,把這件事忽悠過去。
而理由,顯然貼心的秦少游和四個都督們都已經想好了,韋弘敏要殺上皇,這是謀反,既然是謀反,這些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然無可指摘,沒看見人家送來的是請功的捷報嗎?
什么是捷報,捷報就是他們為朝廷立了功,為朝廷流了血,他們心里自然是有朝廷的,壞只壞在韋弘敏這個人身上,好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韋弘敏已經得到了處罰,所以……朝廷不但有了一個臺階。
朝廷有臺階,可是對韋家呢?
死的人姓韋,還是不久之前,韋家的肱骨之臣,曾經韋氏提拔起來的侍中,秦少游等人為朝廷想好了理由,可是只要死的是韋弘敏,那么韋家就沒有臺階可下。
這令韋家內部已經人心惶惶。
“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啊,那韋弘敏,屢屢誤判,到如今,真真是讓人措手不及,他死了倒也罷了,可是天下人,會如何看韋家?”
“不錯,韋弘敏固然死有余辜,可是對韋家的傷害卻是巨冇大,哎……”
“不能和姓秦的拼命了,他如今大勝,神策軍實力不可低估,一旦動兵,若是拿不下河南,豈不成了笑話?”
“當然不能輕啟戰端,若是從前倒也罷了,可是上皇只要還在秦少游手里,朝廷若是動兵,必定要招致天下人的疑慮,一旦人心浮動,反而不妙,那秦少游若是造反,自然該千刀萬剮,可是朝廷擅自用兵冇,對天子來說,那也是弒母。哎……”
“只是……此事該如何……”
“韋弘敏誤了我們韋家啊。”
某種程度來說,對于韋家,韋弘敏實在是千秋罪人,他一次次的對秦少游動手,固然有他目光長遠的一面,可是每次動手,都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這就讓人為之無言以對了。
好在他已經死了,對于韋家人來說,有什么臟水,往他身上潑就是。
可是這樣做,固然能讓人發泄心中的情緒,對于現實來說,卻是于事無補,韋家必須得給自己一個臺階。
關乎于這一點,韋玄貞是最清楚的。
他自從做了侍中,方知世事的艱難,天下的局面,可謂是一團亂麻,他每日操心勞力,焦頭爛額,而如今,韋弘敏之死,更令他為之氣結了。
朝廷有轉圜的余地,韋家沒有。
韋家該如何轉圜呢?
徹底切割掉韋弘敏,是萬萬不能的,韋弘敏是韋家的頂梁柱之一,他人一死,尸骨未寒,你就說這個人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這只會讓韋黨內部的許多人寒心,連韋弘敏都不能保護,反而一旦出了事,立即把人家一腳踹開,韋弘敏尚且如此,自己呢?
因此為了振奮人心,韋家無論如何,也要顯出韋弘敏和韋家血濃于水、不可分割。
可是不分割,就意味著韋弘敏這個‘亂黨’不是圖謀不軌,既然韋弘敏是個忠臣,那么秦少游和王方翼、魏定芳人等,則是謀反了。
一旦指摘秦少游等人謀反,這又意味著什么?既然人家是謀反,朝廷是不是要討賊,要討賊,何其難也,難道真要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既不能討賊,又要維護韋弘敏,這似乎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有一個河南府的秦少游尚且難以對付,何況是現在幾乎掌握了一府五鎮的秦少游。
韋玄貞這幾日,幾乎都在招待來拜謁的韋家子弟。
大家都是七嘴八舌,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主意。
不過很可惜,大多數人有的除了泄憤,有的是逞口舌之快之外,并沒有什么真正有營養的話題。
想不出辦法,韋玄貞真是一夜之間急白了頭發,而恰在這時,天子終于過問此事了。
李顯對于外間的事務,素來是不甚關心的,他這個天子歷來如此,在宮中,幾乎與世隔絕,韋后與他的關系自是極為融洽,李顯不喜歡理那些俗務,所以幾乎是個甩手掌柜。
一開始的時候,還會上上朝會,勉強應付一下那些大臣,可是到了后來,索性連宣政殿也懶得去了,平時只在后宮,外臣幾乎連天子的面都難見上。
李顯近來寵幸了幾個妃子,這幾個妃子,都是韋后為他物色。
韋后的‘體諒’,讓李顯很是快活。
自然,這些妃子的身冇份大抵都差不多,都是一些較為貧賤的子女,幾乎為韋后所操縱,李顯自此精力也就開始不濟起來。
若不是因為韋弘敏死了,只怕這個時候,他是絕不會在乎外間發生了什么事的。
天子突然駕臨宣政殿,并且請了韋弘敏去覲見。
韋弘敏步入了宣政殿,便看到李顯與韋后二人并肩坐在一起,韋后小心翼翼的替李顯捧著茶水。
李顯顯得有些不耐煩,他略顯蒼白的臉上,眉頭一皺,道:“韋卿,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會兒說,是秦少游挾持了母后,一會兒又說,是韋弘敏要殺母后,朕這幾日,也是幾宿沒有睡好,怎的近來有這么多事,朕觀那韋弘敏,也算是頗有心思的人,怎么讓他去了衛州,卻成了這個樣子,哎……他死了,倒是不足惜,不過朕聽皇后說,他平時還是頗為干練,為人,也是忠心耿耿的……”
韋玄貞一時不知陛下到底什么心思,不禁小心翼翼的抬頭,去看韋后冇。
韋后則是抿著嘴,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李顯道:“不過話又說回來,皇后又說,韋卿是大大的忠臣,他忠的可不是朝廷,而是朕,正因為如此,他聽說秦少游與母后在一起,生怕遲早,又會教朕退位,這才起了絕后患的心思,這才想要鋌而走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李顯這番話出來,韋玄貞卻是心里一下子跟明鏡似得了。
這定是韋后已經定了性,她利用李顯對上皇的恐懼,給天子營造了一個韋弘敏為了天子出生入死的印象。
難怪了……
難怪今日這宣政殿里沒有任何外人,只有李顯、武則天和自己這個國丈。
只有這三人湊在一起,有些話方才能說的出口,畢竟天子對上皇的忌諱,雖是路人皆知,卻是絕不能親口說出的,否則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韋玄貞忙道:“陛下說的對,韋都督是有苦衷的,他這樣做,明面上是為天下人指責,可是實際上,卻是寧愿為人所笑,寧愿冒著這天大的風險,也要成全陛下,陛下……哎……”
他重重嘆口氣,很為韋弘敏惋惜。
李顯也是默然不語,一時之間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道:“可雖是如此,秦少游……理應不會害朕,當初……朕能做天子,秦少游的功勞也是不小,韋弘敏雖然存著這個心,可是他卻太蠢了,真是愚不可及,這天下,也不盡然是他一個忠臣。”
李顯這句話,倒是讓韋玄貞不由愕然。
這一開始話還好好的,怎么轉眼之間,就變了呢。
噢,韋弘敏是忠臣,秦少游也是忠臣,陛下你到底站哪邊的。
一時之間,韋玄貞竟是不知該如何答了,他只好乞求似得看向韋氏,韋氏則是咳嗽一聲,笑著道:“陛下說的都對,可是眼下呢,卻該怎么辦?那秦少游是不是忠臣,眼下尚且沒有定論,畢竟……他與上皇走的實在太近太近了,陛下,秦少游,畢竟是上皇的女婿,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啊。”
猛地說出這番話,李顯卻是愣了一下。
韋后卻是繼續道:“既然他是上皇的女婿,那么臣妾要問,假若有一日,陛下若是不再是天子,上皇又重新掌握了朝綱,她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已是謀逆事發,再無可能了,一個,又是陛下這個廢天子,等到上皇駕崩之后,誰來主持這個天下呢?”
“這天底下,已經出了一個女皇帝,誰說得準,不會出第二個?秦少游,是女天子的丈夫啊,這與天子,又有什么分別?更何況,將來這天子,終究還是給秦少游的兒子的。臣妾聽說,秦少游與太平公主的兒子已有一歲多了,生的頗為壯實,洛陽宮那兒,都在交口稱贊,說這是一個好龍孫,陛下……有些事細細思來,難道還不恐懼嗎?臣妾知道,陛下與秦少游相交甚冇厚,有些事,不敢想的太壞,可是陛下無害人之心,可是陛下能保證,別人就沒有私心嗎?”
“這天底下哪,哪個人不是如此,便是臣妾,也不敢說自己全然沒有私心啊。至于秦少游,他好也罷,壞也罷,其實都不緊要,可是陛下當真肯愿意賭他的忠心嗎?陛下拿什么賭?陛下可以不要尊位去賭,還是陛下不要臣妾的性命去賭?陛下可以舍棄一切去賭,可是陛下難道要拿自己的皇兒去賭嗎?陛下,我們都賭不起,即便我們賭得起,可是皇兒們卻是賭不起,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李顯聽了這些話,頓時默然。
韋后所說的這些,每一句話都像是刀子一樣扎在他的心上,把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無限的放大,而這恐懼一旦釋放出來,便令李顯頓時情緒低落。
韋玄貞瞇著眼,冷眼旁觀,見時候差不多了,便道:“娘娘所言不錯,陛下,這天底下的事,大抵都是如此,情義二字固然要緊,可是有哪個做父母的不愛自己的孩子,秦少游與陛下有情義,難道他就不愛自己的孩子嗎?陛下也是如此,陛下也理應愛自己的孩子,韋弘敏所做的,既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幾位皇子殿下啊。陛下難道不能體諒到他的苦衷嗎?”
李顯身軀一震,竟是無言以對,他苦苦嘆口氣:“可是現在……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那么……應當如何?哎……朕真是為之頭痛,所以才聽從了皇后的話,請韋卿來相商,韋卿,朕素來信重你,你覺得應當如何?”
韋玄貞知道,這時候的陛下,已經徹底的被拉到了韋弘敏一邊。
至少對于韋弘敏,他是極力同情的。
韋玄貞心里苦笑,怎么辦?老夫也想問怎么辦呢,眼下真是一團亂麻,說不清了。
韋后卻是這時候道:“陛下,眼下暫時得穩住那秦少游,所以……依著臣妾之見,這首先,還得下旨,好生的安撫秦少游等人一番,他們不是報功嗎?那就讓他們報,賞他們一些錢糧就是了,賜金五百斤吧。”
所謂賜金五百,看上去是五百斤黃金,這絕對是一筆大數目的財富。只不過,這里的金,卻是銅的意思,賜銅五百斤,這對于尋常百姓,或許是一筆巨冇大的財富,可是對于秦少游這些人,那就真的是一根毫毛了。
當然……這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某種程度,既然有了賞賜,就等于是朝廷認可了秦少游等人的行為,給秦少游等人殺韋弘敏披上了一個合法的外衣。
李顯頜首點頭,道:“好,就這么辦。”
韋氏又慢悠悠的道:“可是對韋弘敏,卻也不能薄冇涼,陛下何不加封他的兒子,就說他的兒子有功,封個郡王如何?如此一來,韋弘敏泉下有知,必定對陛下感恩戴德。”
突然以一個莫須有的功勞,重賞了韋弘敏的兒子,這顯然等于告訴天下人,天子對于韋弘敏,似乎頗為懷念。
又賞秦少游,又賞韋弘敏的兒子,這顯然是神經錯亂,不過仔細一看,秦少游那兒只不過是五百金,而韋家則是一個郡王,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李顯動容,沉吟了老半天,才嘆口氣,道:“好吧,一切依皇后就是。”
韋氏微微一笑,道:“還有一樁事,韋弘敏既然已經死了,可是那昭義鎮都督卻是空缺了下來,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昭義鎮,也不可一日無都督啊,陛下可有好的人選嗎?”
李顯能有什么好的人選,只是搖頭:“莫非皇后有什么好的人選?”
韋氏淡淡道:“后將軍鄭彤,為人練達,可堪大任,不妨,就請他為昭義都督吧。”
鄭彤,乃是五姓七家之中鄭家的子弟,韋氏突然推舉這個人,卻讓李顯覺得奇怪,因為他對這個人實在沒有什么印象,而以他對韋后的了解,韋后這個人,若是喜歡和親近的人,都會時不時的在自己面前念叨幾句,這姓鄭的哪里冒出來的,怎么突然,就被韋氏舉薦了出來呢?
李顯恍惚了一下,卻還是道:“好,那么就讓他來任昭義都督吧,總之,一切依著皇后就是,皇后說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韋氏微微一笑:“陛下過譽了,臣妾怎會事事都對。”
五千字一章,一起發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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