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大營一片忙碌,一隊隊高舉火把的滇軍官兵在營中來來往往,穿梭不停。由于支持國民政府的電廠工人切斷了電源,不愿再給軍閥們供電,整個廣州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子夜,珠江下游方向轉來隆隆的炮擊聲,安毅剛開始以為是zha藥包的爆炸聲,仔細一聽,爆炸聲雖然震耳,但似乎有那么點兒秩序,于是就聯想到可能是大口徑炮彈的爆炸聲,尋常的七五山炮和野炮聲不會這么響亮,滇軍陣地校正火炮試發射的情景安毅看到過多次,對七五炮彈的爆炸聲非常熟悉,遠沒有如此驚天動地的氣勢。
果然,十分鐘不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跑過曲連長車前的時候大聲通報戰況:三軍和九師企圖橫渡江面占領對岸的大元帥府和黃埔軍校的行動失敗了,海軍十二條大小戰艦齊齊向渡江部隊開炮,三軍和九師損失慘重,楊司令非常生氣,不得不下達了停止渡江的命令。
安毅心中暗自叫好,再次鉆進駕駛室點燃支煙,等候當兵的裝車,心里對長著個豬腦殼的曲連長所說的特殊軍資嗤之以鼻:裝上第一箱的時候,鴉片煙土那種特有的有點膩味的氣味已經讓安毅知道是什么貨色,也知道滇軍向來有吸食鴉片的習慣,滇軍官兵從上到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離不開鴉片煙土,幾乎每人都背著兩支槍——其中一只是煙槍。安逸也時常看到各陣地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煙鬼,一群群官兵煙癮上來軟得像無脊椎動物,一旦吸食煙土之后立刻精神煥發,這時讓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也絕不會含糊。
右車門無聲打開,曲連長的豬頭伸進車里:“小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兔崽子,你值得跟老子斗氣嗎?拿著!”
兩包“老刀牌”香煙扔到安毅屁股邊,安毅這時已經恢復常態,樂呵呵撿起塞進衣袋里:“又要我幫你私藏東西了吧?”
“噓——”
曲連長私下看看,敏捷地爬上車,對安毅低聲說道:“這次楊司令下了血本,拿出上等‘云土’賞給全軍每個弟兄一人四兩,外加每人五個袁大頭,營長以上每人一斤印度產的極品煙膏,這可是有錢都沒地方買的好貨啊!我那楊大哥剛才要我立刻把六十斤印度煙膏藏起來,還有‘盈余’出來的一千五百塊袁大頭,命令我以最快速度帶出西大營,省得夜長夢多。兄弟,這次看你的了,等會兒我和梆子兩個偷偷搬上來,你負責在車上找個地方藏好帶出去,事成之后老子賞你十塊大洋,怎么樣?”
安毅猶豫了一下,看到曲胖子快要冒火了才低聲說道:“這樣吧,這么長時間來你沒少關照小弟,剛才小弟看到人死受刺激觸怒大哥你,可你也沒怪罪還給小弟煙抽,小弟心里不好受,這樣吧,給小弟五塊大洋就行,多了小弟不好意思拿。”
曲連長大喜,一巴掌拍到安毅大腿上,也不管安毅疼得齜牙咧嘴的:“好兄弟!老子沒看錯你,好!既然你這么講義氣,等打完仗老子立刻悄悄地放你回去,天塌下來老子都頂著!”
“謝謝曲大哥!小弟謝謝你了!”安毅誠摯地鞠躬,摸出兜里的香煙撕開包裝紙抽出一根想孝敬曲胖子,曲胖子卻飛快地開門下車,轉眼沒了影子。
三分鐘不到,曲胖子和他的那個死黨急匆匆來到車邊,安毅已經將坐凳掀起等候多時,三件包裝精美印刷紅黑兩色英文字母的煙膏很快便塞進坐凳下不大的空間里,曲胖子再次消失很快又出現,將一個沉重的細帆布口袋捧給安毅,安毅接過麻利地堆放到最后的那點空間里,當著曲胖子的面蓋上坐凳,擰緊四顆螺釘,還用力拉扯幾下紋絲不動,曲胖子這才重重出了口氣,擦去胖臉上的虛汗,贊賞地對安毅點點頭,匆匆望了一眼車廂隨即鉆進車里關上車門,催促安毅開車出營。
混亂的大營門口早就不按程序查驗放行單,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領著一個排的兵力守在大門兩側,看到熟悉的雪佛蘭貨車不耐煩地揮舞手臂讓車子快走。拐上馬路穿過兩條狹窄的橫街,西大營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后,曲胖子這才重重出了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
“他娘的,搞得老子一頭汗水……小子,向左,開到小北門我楊大哥的四姨太家里,咱們得把東西卸下來,完了再趕往東郊龍眼洞陣地。”
曲胖子腦袋伸向前面仔細辨認道路,幸好車頭大燈光亮度不錯,沒讓他看得太過吃力。
安毅點點頭,在十字路口左拐,剛進直道立刻聽到一陣炮彈劃過天際發出的悠長尖嘯聲,緊接著小北門方向連續響起陣陣爆炸聲,熊熊的火光夾雜滾滾濃煙騰空而起,嚇得曲胖子高叫停車。
曲胖子打開車門飛快爬上車頂,重重跺了兩腳快速回到駕駛室:“完了,整條小巷都完了!一定是從江對面發射的艦炮,把劉震寰的桂軍指揮部大樓全轟塌了,小巷跟著遭殃,四姨太恐怕也沒命了……快退回去小子,快退!快點兒離開這鬼地方,要是一炮砸下來連骨頭都找不到。”
安毅快速倒車,在十字路口轉而向東,剛駛出四十余米,一顆重磅炮彈就在身后的十字路口轟然炸響,激射的石塊彈片將車身打得“啪啪”直響,嚇得安毅臉色蒼白,沒命地加油狂奔。
出東城駛入僻靜的郊外泥土路,驚魂稍定的安毅才放慢速度,看了一眼副座上驚慌失措的曲胖子問道:“曲大哥,我屁股下這么多貴重貨,你得找個地方搬過去才行啊,在車上放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曲胖子痛苦地搖搖頭:“你以為老子不想找個安全地方藏起來啊?為了這六十斤煙膏和一袋子大洋,老子故意把押車的弟兄打發走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娘的,怪不得你家老道說要我這幾天小心翼翼不要貪財……小子,我告訴你,待會兒到了龍眼洞不許開得太靠前,天色快亮了,說不定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咱們這車目標大,要是再飛來幾顆炮彈,躲都沒有地方躲,小命都沒了還要煙膏大洋有屁用啊?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求之不得呢。”
半小時后,安毅把車開到距離前沿陣地五百余米小山崗后的指揮所前停下,曲胖子跳下車向軍長胡思舜大聲報告煙土拉過來了,臉無表情胡子拉碴的胡思舜點點頭向后揮揮手,數十個官兵飛快跑向車廂,轉眼工夫就把滿滿一車將近兩噸的云南煙土卸了個精光。
曲胖子敬禮告辭,還沒轉身就被胡思舜叫住了:“你,把車開到后面一公里的那個靠山鋸木廠待命,這輛車有用處,隨時等候我的調令。”
“這、這……屬下遵命……”
在胡思舜刀子般目光的注視下,曲胖子背脊發寒,只能遵命,上了車沒好氣地吆喝安毅把車開到鋸木廠,一路罵罵咧咧把胡思舜全家女性問候個遍。
安毅也暗暗叫苦,他實在不愿意待在如此危險的地方等死,剛才在小北門附近那一發重炮炸彈,到現在還讓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一種死里逃生的慶幸立刻被又一次無法預知的恐懼所取代,可是事到如今,他也無法選擇,只能聽天由命祈禱老天爺長眼了。
車子方一停穩,陣陣震耳欲聾的炮聲接踵響起,嚇得曲胖子大喊大叫,指揮安毅快把車倒進背靠山體的凹陷處,安毅依言而行將車停在緊靠幾乎垂直的山體邊沿,來不及喘口氣就被飛越頭頂上方的一條條火舌所震撼:滇軍的炮兵陣地開火了,一發發呼嘯的炮彈飛越小山上空,砸向了東面的革命軍陣地。
十分鐘左右炮聲停止,激烈的機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隨即響起,一陣陣的吶喊聲不時傳來。
曲胖子把安毅拉下車,兩人偷偷摸摸登上小山崗,伏在一塊大石頭邊向東望去,只見硝煙滾滾,喊聲遍野,革命軍和滇軍已經拼命多時。
“曲大哥,前面的陣地選擇得好啊,龍眼洞這鎮子兩邊都是石山丘陵,這條必經之路正好處在兩山之間,整個寬度似乎不到一點五公里,你們滇軍占據的陣地太好了。這條路我走過,是開往東莞、直通九龍的主要公路,距離那邊看得見的鐵路也不遠,是東面和南面各縣鎮進廣州城的唯一陸上通道,打通這里基本就能看到廣州城,陣地前面好像還有一條小河是嗎?”安毅好奇地問道。
曲胖子點了點頭:“沒錯,是條小河,只有四五米寬,石橋被咱們炸了,前幾天我去過一次有印象。今年天旱小河都干了,小河兩邊都是兩米多高的陡峭河床,干涸的河底全是爛泥,就算他黃埔軍不要命地跳下去,也沒幾個能爬得到這邊的岸上,何況還有這么多機槍招呼著。”
“等等!你說前面正在進攻的是黃埔軍?”安毅著急地問道。
曲胖子一直望著激烈交戰的前方:“你他娘的不長眼啊?沒看到黃埔軍校的校旗和他們各團特有的軍旗嗎?這一個小時下來估計他們得死傷幾百人,你看,退下去了不是,哈哈……行了,咱們下去吧,老子昨晚到現在沒吃過一餐飯,腿肚子直打顫,鋸木廠南邊有個炊事班在做飯,專門接待我軍臨時過往人員的,咱們去吃他娘的一頓前線飯,哪怕喝碗粥也頂得個半天。”
安毅看著硝煙散去逐漸平靜下來的陣地,難過地搖搖頭,跟隨曲胖子下山,心事重重地繞過一堆堆木頭走到炊事班,拿起個大海碗,直接舀起木桶里的稀粥仰頭就喝,連喝三碗這才放下碗,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色等候曲胖子。
曲胖子吃飽喝足,拿起墻角不知誰的鴉片煙槍斜倚在草堆上,一個年長的老兵獻媚地上去給他點燈燒煙泡,這鴉片一抽就抽到中午。
下午四點,黃埔軍再次發起猛烈攻擊,一個小時二十分的激戰之后再次被滇軍擊退。安毅趴在山崗上一直注視著前方戰場上的一具具尸體,心疼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倒是發現滇軍胡思舜的確指揮有方,悍勇無比,他竟然敢把自己的指揮所設在距離前沿陣地只有五百米的地方,而且巧妙選擇在一個背對前沿的山崗之下,無論是黃埔軍的火炮還是機槍都打不到他,他卻可以利用登高的掌旗兵隨時傳遞命令。
夜幕降臨,急得直跺腳的曲胖子想走又不敢走,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呵斥安毅到炊事班旁邊的臨時中轉庫把那堆破布抱回來,他要在車底抽鴉片睡覺。
安逸擔心曲胖子煙癮發作情緒不穩,真的一槍嘣了自己那可冤枉,只能依言而行不敢稍有違抗,抱回一大團五顏六色的破布回到車邊逐一攤開,給曲胖子鋪在車底。讓安毅覺得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團破布里竟然有兩面國民黨黨旗和一面國旗,此刻全都被曲胖子臭烘烘的身軀壓著。
提心吊膽的一夜過去,天色漸漸灰白,胡思舜也沒有發出什么調令讓安毅出車,一晚上醒來三次抽了兩回鴉片煙的曲胖子倒是睡得比豬還香。肚子呱呱叫的安毅只好自己走到炊事班那里,看到除了那老頭兵其他人都沒醒,只能找個干凈一點兒的粗碗,盛上點昨夜彈藥搬運隊留下的殘羹剩飯將就對付。
幾碗稀粥下肚,膀胱鼓起來,安毅一面打嗝一面走到西面的溝渠旁,解開褲子紐扣掏出老二舒舒服服放水,只覺得這泡尿是如此前所未有的暢快。
溝里草叢突然一動,嚇了一跳的安毅沒來得及反應,一支黑黝黝冷冰冰的駁殼槍已經頂在他的小弟弟腦袋上方:“不許出聲,否則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