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是條只有十幾公里長的溪流,源頭是廣州城北的幾個湖泊和山腳泉眼,也是城東各地天然的排水道,上游狹窄下游寬闊自北向南流入珠江,當地人也稱之為東壕,只有下游這段四公里左右的兩岸翠竹環抱,因而林村人將其稱為竹溪。
安毅就聽說過林村,但從沒有機會到過,如今領著四名弟兄沐浴夕陽進村,心里也感到新鮮好奇。
過了木橋數十米,掩映在萬綠叢中的青磚灰瓦的嶺南民居逐漸增多,石板路兩旁生長著高大茂盛的木菠蘿、扁桃和水楊桃等樹種,萬年青龜背竹等欣賞植物隨處可見,好幾家門口的小院里還載滿了盛開的秋海棠和月季,空氣清新,鳥語花香,仿佛這是個遠離塵世的幽靜世界。
一群孩子看到安毅五人走進村子口,紛紛停止游戲,驚訝地注視著,沒等擠出慈祥笑容的安毅走到身邊立刻逃跑,轉眼間消失在庭前屋角和綠樹叢中。
安毅無奈地搖搖頭,吩咐弟兄們保持隊形,以平常巡邏的速度走向縱深,沒走出百米,隨即看到道路兩旁的小巷屋角均站立著三三兩兩的精壯漢子,每一個人都用警惕的眼睛監視著五個軍人的一舉一動,原本幽雅恬靜的氣氛慢慢被一種緊張與敵視的壓抑所取代。
走在前面的安毅仰首挺胸似是目不斜視,實際上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目前自己所處的環境暗暗叫苦,他已經看到各個巷口一閃而沒的刀鋒,看到把手藏在身后的一個個漢子身上蘊藏的危險,也意識到自己的退路已經被封死。但是安毅沒有慌張,而是低聲命令弟兄們不許持槍在手,像原來一樣背著槍大膽地走。黃劍光等四名兄弟在無形的壓力和無處不在的威脅之下暗自慌張,感覺只要一個不慎,自己五人的小命恐怕就交代在這里了,到時這些兇悍的村民隨便在哪兒挖個坑,自己五人連個尸骨都找不到,不過看到安毅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幾個兄弟心里多少有些依靠。
“企住!”
一聲大吼響起,數十個手握砍刀、魚叉和老式抬槍的漢子蜂擁而出堵住去路,石板路中打頭一個大漢竟然握著關二爺式樣的大關刀,旁邊兩個一個倒提竹節鋼鞭,一個單手握著三節棍,顯然是長年習武的結果。
安毅舉起手示意隊伍停下,上前幾步停在人群前面的黑臉中年漢子三米處,“啪”的一聲立正敬禮,用嫻熟的粵語大聲通報:“國民革命軍黃埔軍校二區隊代理區隊長安毅,向父老鄉親們致敬!二區隊奉命于竹溪口執行軍事任務,為避免不必要的誤會,特來向林村鄉親們詳細通報,完畢!”
人群一陣騷動,眾人聽了安毅的話議論紛紛,大多數人聽說是黃埔軍,敵意也就消去大半。黑臉漢子與身邊的矮壯中年人低語幾句,矮壯漢子點點頭隱入人群中,黑臉漢子把大關刀交給身后的年輕人,上前一步向安毅抱拳:“久仰黃埔軍的威名,可不知這位安兄弟為何不經允許擅自進村?又在本村竹溪口執行什么任務?”
安毅微微一笑:“請問大哥高姓大名?”
“我姓林,叫林旭東。”
“林大哥好!我們二區隊在半小時前奉命進駐竹溪口,覺得應盡快與村里通報才合適,于是就領著幾位兄弟進村拜訪,不知道村里的規矩敬請原諒!至于我們執行的任務,屬于軍事機密不能告訴林大哥,還請多多包涵!林大哥放心,我們只是按慣例前來通報一聲,絕不擾民,如果林大哥和鄉親們不方便的話,請將我們的通報上報族長,以避免可能發生的誤會,我們任務已經完成,就此離去,再見!”安毅不緊不慢地回答。
“慢!”
黃劍光等人早已風聲鶴唳,聽到林旭東一聲大吼立刻把槍握到手上,迅速圍在安毅身邊警惕戒備,村勇們也拉開架勢,舉刀豎棍嚴陣以待,剛剛松弛下來的氣氛再次緊張起來。
安毅轉過身大聲命令:“立正!列隊……立正!槍上肩,稍息!”
讓弟兄們放松完畢,安毅轉向林旭東歉意一笑:“對不起了,林大哥,我們都是新兵,沒經歷過這種陣勢,嘿嘿……不知林大哥有何吩咐?”
林旭東看到安毅不卑不亢如此鎮定,心中暗暗稱贊,轉過身向后望了一下,看到老族長已經趕來,吩咐眾人讓開道路,對安毅和氣地說道:“兄弟,剛才我們不知道你們是黃埔軍,按慣例政府派人下來也要先打招呼才行,突然闖進來我們肯定要攔下。剛才聽你說是黃埔軍,兄弟我不敢擅自處理,只能請族長來交涉……師傅,你老人家慢點。”
面容清癯,蓄著三縷銀白長須的族長在數位大漢的簇擁下走到安毅面前,微微揚起白眉細細打量安毅,看到安毅目光鎮定一臉尊敬的模樣微微點頭,輕輕咳嗽一聲和氣地問道:“年輕人,你說自己是黃埔軍可有依據?”
安毅敬了個禮,隨即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信封,打開取出其中的派遣證明雙手遞上,老族長看完上面的字和軍校的大印微微一笑,讓人還給安毅低聲說道:“果然是黃埔軍,其實老朽與你們也有點交情,那時逸仙先生還健在呢,他派人給老朽送來一封信,希望我們林村能出人出力參加革命軍,可是我們林村沒有當兵的規矩,所以,我給他回了封信并送上一千大洋,也算是一點心意吧。”
“老族長高風亮節,晚輩深感欽佩!晚輩覺得您老精神矍鑠,滿臉紅光,定是英雄歸隱安享天倫之樂的世外高人,您老壽比南山,步履穩健,如此氣度世間罕見,今后還請您老多多賜教!”
安毅突然滿臉堆笑深深做了個揖,讓身后的弟兄們看得目瞪口呆。
老族長看了看自己手中兩顆碩大的墨玉球,抬頭望著恭敬行江湖后輩之禮的安毅,不由哈哈一笑:“年輕人不簡單吶,一眼就能從老朽手里的兩個石膽看出不少名堂來,看來也不是等閑之輩啊,否則哪有如此度量和見識啊?哈哈,很不錯!前途無量啊……來人!”
“叔公請吩咐。”兩個壯漢恭恭敬敬彎下腰。
“收起手上的家伙,撤去所有的防隊,禮送這幾位小哥出村。”老族長捋捋胡子,轉向左邊的中年人:“阿海,你帶幾個人給竹溪口的黃埔軍送去十斤臘腸,半邊豬肉,油鹽醬醋也帶上一些。”
“小侄這就去辦!”阿海鞠躬退下。
老族長轉向安毅和藹地說道:“小哥,他日有空就請到老朽舍下一敘,哈哈!你說得一口流利粵語,但老朽妄斷小哥定是川人,巴蜀天府之國人杰地靈,豪杰輩出青出于藍,小兄弟果然英雄少年啊!不過,到老朽寒舍做客得遵循‘人不過三寬甲解刀’的老規矩,如果小哥愿意的話,老朽隨時恭候,哈哈!恕不遠送!”
安毅開心一笑敬個軍禮:“晚輩遵命!感謝村中鄉親們的深情厚誼,感謝老族長的信任和饋贈,晚輩暫且告辭!”
老族長看著安毅領著四個弟兄從容離去,不住點頭,對身邊的林旭東說道:“阿東,這個叫安毅的小哥是個氣度不凡的坦蕩之人,沉重機敏指揮若定,將來必是聲名顯赫的將才。”
“是,徒兒也佩服他的膽量,看他似乎沒練過武功,但他的見識不差禮數周詳,說起話來彬彬有禮像個讀書人,雖身為軍人也知道江湖之禮,徒兒搞不清楚他出自何人門下。”林旭東也望著安毅離去的方向。
老族長點點頭:“如今天下大亂戰火頻生,江湖各派早已日暮西山,江湖中魚龍混雜難以分辨,什么門派都有可能,但有一點你說得不錯,他沒有武功,不過他一臉正氣體質康健,確實是個讀書人。這段時間你有空多去村口看看他們,吩咐下面嚴守族規嚴密監視,你卻可便宜行事,如果覺得和他投緣,也不妨多做交往,朋友總是不嫌多的。另外,我發現這些小兵雖然生活清苦但自尊自愛,雖然接下我們的見面禮,也只是為了雙方和氣相處的權宜之計,下次絕不會接受我們的饋贈,因此不要再做尷尬之事,除不允許他們持戒進村之外一切隨緣,可適當吩咐停泊西碼頭的族中青壯送上些小魚蝦米。”
“徒兒記住了!”
入夜,弟兄們除了執勤警戒人員全都圍在篝火旁,吃著香噴噴的紅燒肉有說有笑氣氛熱烈,黃劍光幾個眉飛色舞地將進村的經過大肆宣揚,弟兄們對安毅佩服不已,都為自己有這樣一位同袍深感慶幸。
“小毅,你怎么會說出一大堆江湖套話?聽劍光說老族長聽了對你非常客氣,你是怎么做到的?”張天彝吐出口煙霧好奇地問。
安毅點燃一支煙嘆了口氣:“我也是瞎蒙的,原來聽和我相依為命的老道提起過江湖中的一些事,聽聽也就記下了,知道能輕松握著兩個雕龍墨玉球的人,在江湖門派中輩分很高功夫也高。這些話原來我都不相信,今天看到了、親身經歷了不得不信。林村的尚武之風和彪悍民情我早就聽說過,沒想到這么厲害,他們分工明確訓練有素,除了武器原始之外一點也不比軍隊差,而且規矩很多戒備心強,回來時我提出砍伐竹子搭宿營地的請求,他們也是商量很久才勉強同意,看來咱們這次的軍民關系難以改善啊!”
張天彝點點頭:“能做到這步就不錯了,好了,咱們商量一下明天修筑工事建立暗哨的事情吧。”
“行,我正想和你提呢……小陳醋,有事?”安毅看到孫嘉奇走到自己身邊站著,就知道他有話要說。
孫嘉奇有些不安地問道:“小毅,你說咱們收下村民們送來的這么多肉,上頭知道了怎么辦?違反規定的。”
坐在地上的安毅一腳踹了過去:“奶奶的!有本事你把吃進肚子里的肉吐出來,老子立馬寫檢查。”
“不不,嘿嘿!我不是開玩笑嗎?嘿嘿……兩位長官慢慢談,慢慢談。”
孫嘉奇挨了不輕不重的一腳,又看到安毅就要發飆張天彝也瞪圓了眼睛,嚇得倒退幾步落荒而逃,安毅與張天彝對視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