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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乎圓咕隆咚的蒸汽火車頭吐出陣陣囊著粉塵的濃煙拉著十一節斑駁的鐵皮盒子,由北向南吃力地爬行。(書吧供閱讀
這一專列上乘坐的全是第一軍第二師的官兵,因為蔣鼎文的五團攻城前與敵意外遭遇,在戰斗中傷亡頗大,已經提前回到咸寧大營進行休整,此次各部弟兄擁有的空間相對寬裕很多,行囊較多的工兵營也分到了三節車皮。
倒數第三節車廂里,安毅和大病初愈的尹繼南靠在弟兄們用厚厚的草墊鋪上毯子特制的雅座上,與對面盤腿坐在草墊上的胡子吸著煙低聲聊天,預測何時起挺進江西的戰斗,以及何應欽軍長率領三師的弟兄們是否已經和另一大軍閥孫傳芳的隊伍在閩粵一線干起來了。
車門處,一連打賭輸掉的一個個弟兄們不情不愿地跳下緩慢的火車,把一支支香煙交給后面兩節車皮上的其他弟兄,或從左后一節車皮上的炊事班弟兄手里接過滿當當的水壺,然后飛快追上車皮跑上百十米再爬上來,氣鼓鼓地要求報仇雪恨,這一獨特的游戲到也給煩悶的旅程增添了不少樂趣。
聊著聊著,話題又轉到了鎩羽而歸的三次武昌城攻堅戰,安毅把軍用口盅遞給一旁的冬伢子,吩咐他也多喝點兒水,轉向尹繼南低聲回答他的問題:
“你剛才的問題很難解釋,在當時群情激奮的情況下,動第三次攻城是必須的,至于這里面有沒有其他原因,咱們都不能輕易下結論。胡子剛才說校長借此機會考驗各部的忠誠和戰斗力的設想也有道理,要知道從古至今,哪一個統帥不是借著一次次戰斗來考驗下屬的?就連咱們自己也是通過一次次任務和行動來提拔部下的,對吧?所以啊,更進一層的原因咱們哥幾個就不要再深究了,想到什么也沒證據去證明對錯,也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對吧?這世界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說不得的。”
“大哥,我不同意你最后這觀點,男人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有什么做的說不得的?”尹繼南大病一場仍然沒有想得開。
安毅白了他一眼:“等哪天你娶了老婆,晚上兩口子干點兒事,第二天你能告訴咱們?”
胡子哈哈大笑,尹繼南惱火地罵道:“大哥你怎么這么齷齪啊?真是的……”
“說對了!就是齷齪。”
安毅不笑反而鄭重地靠近尹繼南:“這一年多來,史書上的齷齪事你沒少讀,從北伐開始到現在一路上的齷齪事你也見過不少,別的不說,就說咱們自己為了實現心中的理想都偷偷摸摸干起了鴉片生意,這事你都看得開而且大力支持,其他事你為什么還看不開?死腦筋!”
尹繼南愣住了。緩緩靠在柔軟地草堆上。再次開始了痛苦地思索。
“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有道理!”
胡子微微一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俯身看了一下安毅左肩和腦袋后地繃帶。沒見浸出血跡也放心不少。他穿過擁擠地弟兄走向車皮中間地敝開大門。繼續欣賞弟兄們自虐般地跳上跳下游戲。看到一排弟兄穆文駿跳上車皮地動作拖泥帶水不利索。胡子立刻詳細地指點他剛才腳步與腰身配合地錯誤。
數分鐘后。胡子看得興起也閑不住了。等最后一個跟著車皮跑地弟兄氣喘吁吁地爬上來。胡子站到門邊觀察一下前方地情況突然跳下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沖出路基飛快越過鐵道下方地道溝。幾個起伏就沖到平緩草地上那個嚇得不行地放羊娃身邊。掏出一個大洋塞進呆地孩子手里。巧妙地側移幾步。飛快抱住身前那只四十多斤重地大公羊飛也似地跑起來。
后部七八節車皮上地各團弟兄一直在議論列車后工兵營弟兄們吃飽沒事干地跳上跳下。現一身軍裝地胡子跳下車沖出那么遠立刻來了興趣。驚嘆之后指指點點。看到胡子抱著那么大一只羊還跑得飛起來隨即齊聲喝彩。
胡子沖刺五十余米。突然高高躍起。瀟灑地越過道溝接著一步跳上一米多高地路基。跟著最后一節車皮前沖二十幾秒。很快回到剛才地車皮大門前。奮力一躍穩穩跳上了火車。在弟兄們不可思議地目光中把懷中嚇得“咩咩”叫地大公羊交給距離最近地屈通源。留下句“今晚燉羊肉”就回到安毅面前盤腿坐下。脫下濕漉漉地上衣。露出布滿汗水地精壯上身。接過冬伢子遞來地茶盅美美地喝起茶來。
胡子的舉動立刻引各節車皮里弟兄們的熱議,列車中部軍官車廂里的劉歭等人正圍著方桌討論擴編的事,聽了看到這一奇景的副官繪聲繪色的描述,也非常驚訝,再聽說這幾十里過來工兵營那幫吃飽撐的家伙都在后邊上躥下跳,劉歭搖搖頭說了句“瞎胡鬧”也就不再理睬。
此時的劉歭等老大包括一火車的弟兄們哪里知道,胡子并非瞎胡鬧,而是根據安毅制定的秘密計劃抓住每一個機會鍛煉隊伍,很快就會在這一群“瞎胡鬧”的弟兄們中間,挑選出最優秀的人才加入營部的警衛排。這個精干的“警衛排”有個秘密名稱叫“特種分隊”,組成之后就會加緊訓練,安毅計劃中的“特種分隊”就要接受實戰的考驗。
最后一節敞篷車皮里,待在四十二匹臭烘烘戰馬、馱馬中間的新兵李霄龍還在回味胡子的神勇,對這支工兵部隊蘊藏的驚人戰斗力和工作效率佩服不已,但他始終覺得自己與這支非常異樣的隊伍格格不入。
從咸寧加入安毅“模范營”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天,李霄龍每天都和二十個馬夫弟兄在一起,服侍馬匹,運送各種材料和物資,連步槍都沒有機會摸一下。
愛槍如命的李霄龍眼巴巴看著各連的炊事班長和營部的七個火頭軍、甚至給弟兄們理剃頭的老常都在腰間掛著支威風凜凜的駁殼槍,而他只有身軍裝和腰帶,為此他恨恨不平,無比沮喪。他知道打掃戰場所得頗豐,營部槍彈庫里有的是槍,可他求爺爺拜奶奶就是沒給他配上一支,這讓血氣方剛的李霄龍感覺到自己被歧視甚至被懷疑了。
李霄龍還現,打下賀勝橋之后,最先趕赴戰場像餓狼一樣收羅值錢物品的工兵營精銳之一營部機炮排行動詭秘,六十余名裝備精良的老兵神神秘秘用馬護送一批物資到武漢,他兩次詢問機炮排的小兵都遭來一頓呵斥,轉而
聽才知道,重兵押送的所謂軍用物資竟然是繳獲的鴉)]T
這一結果讓這個正義正直、滿懷革命理想的優秀青年大吃一驚,同時也非常失望,李霄龍暗暗決定,一到咸寧就去找上級涂志遠書記匯報,同時再次要求離開這狗屁的“模范營”。雖然進入“模范營”的第二天他就曾悄悄跑到咸寧總部大營,向涂志遠提請調動沒有獲得批準,但這一次他決心已下,一定要離開這個令他無比失望的地方。盡管這個隊伍有著驚人的凝聚力,擁有嚴明的軍紀、暗藏強悍的戰斗力、自行一套強橫卻非常有效的管理規定,還有超出任何部隊的優厚待遇和軍餉。
當咣當”的行進中,閉目假寐的安毅也在激烈地思考,和他身邊一直在痛苦思索的尹繼南一樣,安毅也在痛苦地思考這十天來所生和偶爾感悟到的一切。
安毅心里很凌亂,也很沉重,他不知道所有北伐將士心目中英明睿智的李宗仁將軍,是否真的不信任非自己嫡系的胡宗鐸,但他能確定飽受桂軍將校排擠的胡宗鐸已經生出了異心,而且一直在默默而又巧妙地積蓄完全屬于自己的力量;安毅不知道后兩次攻城的七軍都遭到守敵炮艇的猛烈打擊是不是無可奈何,但他知道胡宗鐸絕對會把自己的提醒告訴李宗仁,因為胡宗鐸自己也看到了,敵軍攻城部隊也做了防范,而且安毅深信胡宗鐸定有一套對付敵人炮艇轟擊的手段,因為安毅冥思苦想之后也有一套完全行得通的應對辦法。
可為何第三次群情激奮、規模盛大的攻城戰中,第七軍再次遭到了同樣的打擊,并且快速潰敗,從而使得守敵能夠迅速調動中和門方向的預備隊,增援四軍和自己二師進攻的方向?
再一個,為何四軍敢于運用自己的冒險計策而七軍不用?難道是北伐路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同被稱之為鐵軍的第七軍突然膽怯了嗎?還是沒有了火炮不可能!他們有的是膽識和足夠的火炮。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苦苦思索的安毅突然卑鄙地想到一個令人痛苦的可能:如果胡子猜測的李宗仁將軍“借攻城之機消耗可能會尾大不掉的胡宗鐸部”成立的話,李宗仁將軍會不會故技重施,借第三次攻城之機出工不出力,借以消耗掉第四軍的精銳呢?
這個念頭在安毅腦子里一閃而過,立刻讓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腦子里突然有個聲音義正詞嚴地大呼:
不可能!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是這樣,李宗仁將軍為何會振臂北伐率先入湘,以自己的精銳部隊協助一敗再敗的唐生智將軍重新打回長沙進而壯大起來?要真是這樣,李宗仁將軍怎么會指揮自己的兩萬多子弟,在汀泗橋和賀勝橋浴血奮戰,讓一個個年輕而勇敢的將士將滿腔熱血撒在他鄉的土地上?要真是這樣,李宗仁將軍為何率部追擊到武昌城下立刻展開一往無前的攻城行動,而且屢敗屢戰、越挫越勇?如此為國為民、胸懷天下的偉大將領,不是為著心中熾熱堅定的革命理想又是為了什么?
安毅腦子里另一個卑鄙陰暗的聲音隨即響起:人總是會變的,通過北伐樹立巨大聲望從而日益強大起來的李宗仁將軍,為何不會又為何不能有別的想法?自古以來凡遇亂世,盛行的正理就是“將相本無種皇帝輪流做”的潛規則,有了資本再樹立更高的人生理想有何不可?為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利用一切手段有何不對?歷史是勝利書寫的,哪怕最倒霉的曹操被萬人唾罵,可他終歸成了魏朝開國皇帝,雖然他生前沒有自立為王,但誰也不能掩飾他的豐功偉績和成為魏武帝這一事實。
退一萬步說,李宗仁將軍通過第三次攻城來消耗粵軍精銳又有何不可?兩廣山水相連,一富一貧,如果你是貧窮的廣西王,你能容忍身邊有個比你更強大的勢力嗎?你不擔心自己被別人并吞嗎?何況這幾十年來兩廣之間惡戰不斷,恩怨紛雜,今日的朋友說不定就是明日的敵人,只要有遠見的政治家都不會看不到這一潛在的危機,你看不到只能證明你是個庸人罷了!再說了,自古就是一將成名萬骨枯,為了遠大的理想,有什么代價不能付出的?古往今來,哪一個開國皇帝的寶座之下不堆著數以萬計的森森白骨……
安毅的心越來越沉,越來越重,混亂不堪無法再承受重負的腦子里突然閃現一個更令他毛骨悚然的念頭:自己的校長有著淵博的軍事知識和指揮經驗,就連革命軍的建設綱要也是他編寫的,在中山先生的委派中長期作為粵軍參謀長,戰斗在一次次討伐軍閥戰爭的前沿,還擁有兩次東征的豐富經驗,不可能沒看到武昌城下兩次攻城的慘敗,不可能不知道再次攻城將要付出的沉重代價,可為何還是要選擇攻城呢?
再一個,鎮守漢陽的敵軍守將在第三次攻城慘敗之后毅然宣布歸附革命,這就證明在此之前雙方早已達成了某種協議,敵軍守將劉佐龍才會在革命軍攻城失敗的當日向全國通電反正,否則難以理解。
在以上兩個基礎上,又何必要再次動徒勞無功傷亡慘重的攻城呢?難道自己的校長也存著消耗其他對手實力的心態嗎?這個時候為何身為攻城總指揮的李宗仁將軍不極力阻止,反而同聲附和呢?還有運籌帷幄、目光高遠的白崇禧將軍呢?要真是這樣,自己和整個二師的弟兄們不也是一個個凄慘的棋子了嗎……
驚的安毅突然坐起,把面前的胡子和漸漸擺脫困擾的尹繼南嚇了一跳,兩人看到安毅滿身的大汗和驚恐的目光,連忙扶住了他,緊張地詢問怎么了?
眼尖的胡子伸出手輕輕拉開安毅的衣襟,看到血水再次浸濕了他左肩的潔白紗布,嘆了口氣,低聲埋怨起來。
肩部的劇痛和頭部的脹痛加上“咣當咣當”的聲音,讓安毅徹底清醒過來,他重重吐出口濁氣說自己做噩夢了,歉意地對自己的兩個弟兄微微一笑,接著再次緩緩躺下,閉起疲憊的雙眼情不自禁地說道:要是老道在咱們身邊就好了!